镰首与班坦加一路沿街疾驰,没有任何拦阻就到达九味坊的北门。
镰首发现,在北门前横七竖八倒卧着十几具尸体,地上散着一堆兵器,有的则仍握在死者手中。
一群人马等候在北门之外,为数三、四十人,其中十余人骑着马匹,全数都带着刀枪弓矢。
“五爷请放心,是自己人。”班坦加收慢了马儿说。镰首也已辨认出门外那些人,全部是他的“八十七人众”部下。
镰首的坐骑踱出北门时,从那十数骑里找出了那个矮小的白衣身影。
狄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无言瞧着接近过来的五哥。
“五爷!”部下们同时兴奋地呼唤。
当中独眼的陈宝仁以怪责的语气说:“五爷,怎么这次杀人不带我们一起去?是看扁我们了吗?”他侧首看狄斌。“幸好六爷带我们过来接应!”
“你们没有人受伤吧?”镰首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关切地问。
“没有啦!”另一个没有骑马的部下说。“我们本来就是‘丰义隆’的人嘛,就索性装作来观礼,趁着他们不留意,从后面一刀砍掉一个,哈哈……”其他人也哄笑起来。
狄斌这时策马踱前了数步,其他人都静下来。
“你来了。”镰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嗯。”狄斌也只是点点头。
“我失手了,只差一点点。”
“可惜啊。”
“白豆……”镰首犹疑着不知该说什么。
狄斌把马儿再驱前一些,伸手握着镰首的上臂,仔细察看肩头上那仍插着飞刀的伤口。
“要紧吗?”
“还能动,大概没有伤到骨头。”镰首感到狄斌那只手掌很温暖。“我……”
“别说了。”狄斌放开手说。“你不是以为我跟老大真的恼了你吧?这伤口等回去后再料理,行吗?”
镰首点点头,咧开嘴巴笑了。狄斌那宽容的表情与声音,令他忘却了失败、伤痛和疲倦。
“所有骑马的人一起回去。”狄斌高声下令。“徒步的在街里散开,回头再在武昌坊集合。”
部下们点头呼应。
“武昌坊?”镰首奇怪地问:“我们不是回家吗?”
“老大今早已经决定了:放弃那大宅,所有人转移到‘大树堂’店子。”狄斌神色凝重地说。“经过今天,蒙真必然全力来复仇,那是我们最后的城堡。”
典礼很快就完结了。因为刚才一场刺杀的扰攘,萧贤和其他官员为免惹上闲话,没有观礼便匆匆离去。简单的仪式进行过之后,蒙真和茅公雷也在加倍人马的保护下立即离开,打道回“凤翔坊分行”,而原定接着举行的盛大宴会也都取消了。
可是这一切章帅都不在乎,他只是要在众人的目光前坐上那张沉黑的交椅。
此刻他仍然坐在那椅子上,“丰义隆总行”的正堂再无其他人。下午的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但偏偏老板首座的那个位置却沉在阴影中。
章帅闭起眼睛,背项紧紧贴着椅背,手指抚摸着两边的椅把。
他从来没有坐得像今天般舒服。
右面的阶梯传来声音。那两个老仆仍没有脱去刚才祭祀用的道服,其中一人把那带着滑轮的椅子抬了下楼,另一人则抱着韩亮拾级而下,然后很小心地将他放在椅上。
韩亮干咳了数声,然后向扶着轮椅的老仆挥手示意,老仆把他推近到章帅的跟前。韩亮再挥了挥手,两名老仆躬身行礼后,自正堂的后门离开。
“为什么不上来?”韩亮的表情十分严肃。“听不到我在上面摇铃吗?”
“我想多坐一会儿。”章帅仍然闭着眼没有看他。
韩亮又咳了一会儿。两人没有交谈。
“为什么?”韩亮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干这种事?”
“跟我没有关系。”章帅的表情仍旧很轻松。“是于润生。”
“你说谎的专长,留给对着别人时用吧。”韩亮皱起稀疏的双眉。“我们在一起有多久了?三十年?”
“太久。”章帅的嘴角牵起,却并不是真的在笑。“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一切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韩亮那五官细小的圆脸显得通红。“‘丰义隆’的交班已经完成了,你不是已经坐上这个位子了吗?跟蒙真好好合作吧,再这样胡搞下去,‘丰义隆’就要散了。”
“你已经很久没有坐在这里吧?”章帅这次是真的笑了。“这感觉很舒服。”
“小棠,听我的。”韩亮虽然恼怒,但声音仍是那样柔和。“当了老板,还不是一样?我的爷爷跟我,还有你们,当初还不是为了吃一口饭?为了不给人家欺负?现在这样也足够了吧?好好把‘丰义隆’守下去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坐这个位子太久了吧?”章帅睁开眼的同时收起了笑容。“坐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而且是你爹爹传给你的,你从来没有尝试过,站在下面仰望这个位子的感觉。”
“你这是什么意思?”韩亮的表情突然变了。单眼皮的双瞳射出久未现过的光芒,圆滑的双颊因为抽紧而凹陷了。从前“丰义隆”的每一个人,最害怕看见的就是这张脸。
“你忘了那些日子吗?”韩亮继续说。“整个京都里满是想我死的人。爹留给我的,不过是个在几条街道收‘规钱’的小角头。那十年,我没有一晚睡得好。没有我,就没有今天这样的‘丰义隆’。”
“善忘的人是你。”章帅自椅子站起来。从高俯视着韩亮。“那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吗?有多少事情是我替你策划的?多少计谋是我替你想的?”
他上前一手搭在轮椅的背上。“人家都说:‘丰义隆’的第三代韩老板是个天才。没有人知道那个‘天才’后面还有我这个影子!容玉山跟庞文英,在台前风风光光,帮里的人都竖起拇指说是英雄;我呢?在他们眼中就像是妖怪。”
“我不是在低贬你。你确实也有你的才能。你很有用人的眼光,而且你敢用,这是京都里其他那些帮会输给你的原因。可是没有像我这样的人给你用,一样也没有今天的‘丰义隆’!”
章帅放开椅背站直身子,回头再次看着那个老板的宝座。“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已经拿到应该属于我的那个位置了。不是容玉山跟他那混账儿子,不是庞文英跟燕天还,是我。”
“既然你坐上了这位子,就当个称职的老板吧。”韩亮的脸容软化了。毕竟章帅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如此坦白。“好好地用蒙真。”
“我九岁时就明白了一件事。”章帅背对着韩亮说。“世上只有两种人:奴役别人的,还有给别人奴役的。我很早就决定了,这一生要做其中哪一种,而且死也不要再变回另一种。”
“小棠……”
章帅重重地坐回那交椅上。“你大概忘记了:现在你已经不是这儿的老板了,你的戏已经演完了。”
他在椅上俯低身子,满含深意地朝着韩亮微笑。“毕竟都一起那么多年了。你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我们就还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