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气一直都很好,直到二十六日这一天,天空却变成了一片渗了铅的银色。没有下雨的迹象,可是空气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浊雾。从首都望向北面,远山的棱线全都看不见了。
容小山步下马车时,不住用丝帕抹拭额头和脸颊。热暑的空气带着一种黏稠感,令他烦厌极了。
为免被人发现行踪,他途中换乘了三辆马车,才到来临近济远门的这栋房屋。蒙真和茅公雷恭谨地跟随在他身后。在马车与屋门之间那短短的距离,茅公雷仍警觉地左右察看,确定没有被人注意。
屋子里充溢着四、五十个男人长期挤在一起的汗臭味。容小山皱着眉,用手掩着鼻子。这次行动虽然是他亲自计划,可是事前他从来没有亲自到来视察过。
大厅地上凌乱散着被褥和枕头——这么小的屋子要住上五十人,睡在地上是唯一的方法。厨房也不够大,往往一天有两顿只能吃干粮。茅坑当然也不够用,他们索性就在后院里挖了十几个坑子,解决之后用沙泥掩一掩就算了。
“我的天……”容小山带着厌恶地说:“可不要因为这臭味给章帅发现了……”
有几名休息中的部下听见了,并没有作任何反应。蒙真却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中满不是味儿。
这样的屋子,在附近还有三家,总动员多达二百人。为免让人注意到如此大规模的调动,容小山花了二十几天,分批把这四所房屋一一填满。
于润生虽然说过,容系的人马中可能潜藏了章帅的间谍,不应该作这样大的动员,可是容小山管不了这么多。只有被这样众多的部下包围着,他才有足够的安全感——始终不能确定,于润生会不会玩什么花样。
——反正要是事情败露了,爹也只会怪罪那姓于的……
容玉山也赞成儿子多带一些人马,这个宝贝儿子是他人生所有希望的寄托——敌人当然也都知道这一事实。容玉山不会让任何人有机可乘。
“姓于的……他怎么知道章帅今天会来?”容小山一边步上阶梯一边问。
“那个女人的佣人,今早到市集买的菜,比平日丰富许多。”蒙真回答。“过去有两次这样的情况,结果也侦察到章帅到来的车子。”
“呵呵……”容小山到达二楼,倚在一面窗子旁,从窗棂的洞孔向外窥看。“‘咒军师’必定想不到,出卖他的是一桌子酒菜吧?”
从窗户可以看见,由济远门一直延伸到温定坊内的这条大街。下午的街道上行人并不多。外面隐隐传来烤肉的香气。
“今天又是御猎啦……”容小山微笑地说。“皇帝老子要狩猎,我们今天也要狩猎……对了,今天那边是谁指挥?狄斌?还是那个……镰首?”
“是狄斌。”茅公雷说。“我没有看见镰首,大概是怕他太显眼了吧?”
“那个矮子吗?倒比较好应付……”容小山神情严肃地说。“记着,待会儿他们得手后,我们要赶紧出去,说什么也得把这功劳拿过来。”
蒙真和茅公雷同时点头。
茅公雷心里却在暗笑:章帅还没有死呢,你却净在想这些……
接着是无言的等待。容小山很明显欠缺了耐性,交叉着双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又走到下面的大厅,下一些没什意义的命令,比如叫部下们把厅子中央空出来,把兵刃都整齐排列到地上,让他煞有介事地逐一检查……回到二楼,他又亲自监视济远门的情况,可是不一会儿又感到厌倦……
“妈的!”容小山跺跺脚,英气的浓眉皱成一线。“那情报是不是假的?于润生是在骗我们吗?”
茅公雷忍不住说:“公子,伏击就是这样子啊……”
“这不用你来教我!”容小山把怒气转移向茅公雷。“我四岁就会读兵书了!你呢?你读过多少部?”
茅公雷瞧向义兄,蒙真摇摇头,茅公雷只好沉默不语。
“车子!”监视的部下一声轻呼,打断了容小山责骂的兴头。
“让我看看!”
容小山凑近纸窗的洞孔,看见一辆只有两匹瘦马拉着、式样十分平凡的马车,驶进了细小的济远门,并没有停下来接受卫士的检查,一直朝温定坊里行走,速度不缓不急。
“看来是了。”蒙真的声音冷静如磐石。
容小山看着车子,全身在冒冷汗——不是因为炎热,他知道今天的行动对自己具有多大的意义。除去了章帅这大患,“丰义隆”里就再没有能够威胁他父子俩的敌人——容玉山已在“凤翔坊分行”齐集了大批人马,一等收到这边成功的消息,就马上出发往九味坊的总行,向韩老板“逼宫”。然后大概再过一年半载,把帮里的一切平定、理顺之后,他——容小山就成为“丰义隆”的新任老板,首都黑道的第一人……
“可以就在这道上袭击吗?”容小山焦急地问。“通知前面那些屋子里的人,先把去路截断了,我们这儿再夹击……茅公雷,你来下手……”
“可是,不知道章帅本人是不是在车子里啊……”蒙真提醒说。
容小山的脸涨红——情急之下,竟然连这么基本的一点都忘掉了。
车子在大路上渐渐走远,到了一个路口往右拐弯——确实是前往那情妇的屋子所在。容小山更感兴奋了。
茅公雷走到楼下,命令众人把兵刃挂上,随时候命。
“狄斌会用哨子声通知我们。”蒙真说。“成功了就是长的哨音;假若出了什么岔子就是短音……”
容小山咬着嘴唇,表情仿佛正在等待父亲买玩具回来的小孩子。
“公子,不要太急。”蒙真轻拍他的肩膀。“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都等把所有人齐集才出动。那姓于的……也许会弄什么花样……”
“他敢?”容小山冷笑。“我这儿有二百人,把他们都砍了!”
“可是那个镰首,抵得上一百人……”
“我也有公雷啊!”容小山摔开蒙真的手。“在京都里,谁敢跟我们姓容的……”
忽然传来哨音。
连续七、八记短促的尖锐哨声。
“怎么回事?”容小山焦急中索性把窗户整扇推开,伸首往刚才马车消失的方向看。“出了什么事?”他又缩了回来,抓着蒙真的衣襟。“快叫人出去看一下!”
蒙真还没有回答,下面的路上传来急激的马蹄声。
只有一骑,从刚才车子拐过的弯角转出,朝城门这一头迅急驰来。马上骑者的身影渐渐扩大。
白色的衣衫飘飞。
容小山瞪大了眼睛。
这个人,他从小就认得。
确确实实是章帅本人。
容小山奔向阶梯,一边呼喊:“快去!去追杀他!”
蒙真追在后头:“公子,不要!外面也许有埋伏!”
容小山已到了楼下大厅,气冲冲地捡起一柄刀子:“哪有什么埋伏?城门里外,我们的人早就看过了!有多少匹马?”
一名部下迅速回答:“院子里只有十来匹,另外有二十几匹藏在隔邻几家屋子里……”
“都带出来!所有人上马!他要跑啦!”
十多人立刻奔向后面的院子取马,其余所有人也一起涌出屋子。
“谁斩了他,黄金五百两!”容小山激动地呼喊,然后挥手叫蒙真和茅公雷跟随他到后院去。
后院并没有马厩,只是在树荫底下并排拴着马匹。为免马儿的嘶叫声惊动了外面,嘴巴全都勒着布带,部下正手忙脚乱地把布带一一解下来。
容小山对马匹十分熟悉,一眼扫过去就挑出其中最壮健的一匹来,纵身一跃坐在马鞍上,那动作十分利落。他又示意蒙真和茅公雷乘哪两匹马儿。
——早知道会变成这种状况,就把我那匹黑马带来!
马儿被缚了这么久,一旦解除了布带,全都发出悍怒的嘶声来。
“去!去!”容小山以刀背拍打马臀,立时单骑从后门驰出。蒙真与茅公雷也迅速调缰追出去。
其他已外出的部下也一一骑马从巷道出现,在大路中央的容小山四周集结。可是章帅的马早就越过了屋子,已经到达济远门前。
“追!”容小山点点骑数,集合的已经有三十来匹,于是发出命令。
“可是守门的卫兵……”
容小山从衣襟内掏出一个颜色乌黑的木令牌,上面穿着绳子,吊挂在他颈上。“这是干爹给我的,他们不敢阻拦!”
三十八骑同时飞驰向城门。路上的行人和摊贩,早就因为刚才章帅的急奔而躲避在两旁,容小山的马队通行无阻。
“呸,那个狄斌怎么搞的,竟然给他逃脱了!”容小山从齿缝间说,奔驰中只有他自己一人听见。“也好!让我亲手立这个大功!”
章帅已经策马冲出城门。门卫明显都认识他,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可是看见这近四十骑的队伍全速奔来,他们都紧张地提起了戈戟。
容小山当先领头,把手上令牌高高举起。“伦公公亲赐的门令!谁也不要挡路!”
守卫的队目犹疑了。那样的距离怎可能鉴辨得出令牌的真假?可是来者那股气势却假不了。何况要是真的话……伦公公是个绝对惹不起的人物……
“退开!退开!”队目决定了之后,马上催促部下从城门两边后退。
后面又有四骑赶来加入。四十二匹健马没有多少停滞,一气冲过了城门。经过之时,那队目看见骑者全都带着明亮的兵器,愕然张大了嘴巴。
出了城就是首都的西郊,一眼瞧过去尽是平原。容小山领着马队,策骑的姿态娴熟矫健,右手举起银光闪闪的战刀,颇有老父年轻时的风范。
转首向右,终于发现章帅那单骑的细小背影,正往北面逃逸。
“妈的,应该准备弓箭!”容小山调拨马首,引领部下朝北追赶。
“慢着!”蒙真高喊。“那是禁苑的方向啊!今天是御猎,要是误闯了……”
容小山心中一栗。
——可是离禁苑的边缘还有好大一段距离……章帅的马并不快……追得上的……
容小山切齿在空中挥了一刀,再次催促部下马上追赶。
“公子……”蒙真皱着眉再次叫喊。
“别阻我!”容小山回头,狠狠地瞪了蒙真一眼,又再注视远方的章帅,双腿紧紧一挟马肚,促使它再加快脚步。
——皇城御苑有多大,容小山了然于胸,绝不能错过刺杀章帅的黄金机会,最多就追到禁苑的外围地带好了。说不定把慌不择路的章帅驱赶进去,也就借禁卫军的刀子杀人……
一百六十八条马腿,在西郊的平原上扬起一股沙暴,高速往北方卷过去。
章帅的背影渐渐变大了。
容小山的眼睛因充血而变红。他已经在想象,提着“咒军师”的首级回家时,父亲将会何等高兴……
越是往北走,树木越是变得密了,双方的速度被逼减慢下来,容小山心里在估量前进的距离。前面的章帅又再近了一些,看来他的坐骑已乏力了。
——逮着了……快逮着了……
容小山的眼角忽然瞥见了:右前方的林木之间,似乎掠过金属的反光。
——是埋伏吗?章帅的陷阱?……
容小山立时把坐骑减速,让十几骑部下越过,形成前后都有人保护自己。
部下们也都不解地减慢了速度,前方的章帅又把距离拉远了……
——怎么办?……要放过他吗?还是乘着这股气势,把对方迎头痛击?……要快点决定……快……
藏在林子里的人马却自行现身了。
亮光反射自擦得发亮的仪仗盔甲,还有式样仿古的乌木杆矛枪与青铜鞘长剑。
一个个身材硕壮的男人,骑在同样经过精挑的健马上,配上那身华丽的军器装备,仿佛是从古老的神话画卷走出来的天兵神将。林间漫着淡薄的雾气,令他们更添一股神秘的威严。
容小山的衣衫顿时被冷汗湿透了。
两边竖起凤凰翅膀形状的金色头盔;造工精细绵密的锁子甲;佩剑的乌黑鱼皮鞘上绣着云朵状的银丝图案;腰间悬挂着刻有古文字的金牌……
容小山自出生至今二十五年都住在天子的脚下,当然认得出那是什么装束。
禁卫军,而且是最精锐的御驾亲卫队——“神武营”的骑士!
“止住!”一个极洪亮的喊声在林间回响。那些卫士全部都戴着半掩面目的战盔,加上那气雾与回音,分辨不出喊话的是哪一个。“速把兵器抛下!”
“护驾!”另一个声音紧接着高喊。
容小山已惊吓得目中泛出泪水来,整支马队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
“撤!”蒙真的冷彻声音,像一盆冰水把众人的意识淋醒了。他牵着容小山的马缰,带头拨转往来路奔逃。
“快逃!”茅公雷挥舞手上长刀,催促部下们跟随蒙真逃遁。“我留后拦阻他们!”接着就策马迎向前方。
四十一骑狼狈地沿着来路逃走。
“怎么办?”容小山的坐骑紧贴在蒙真旁,边哭着边问:“真哥哥,现在怎么办?”
“兵器都抛掉!”蒙真高呼,率先把刀子往旁扔去。后面的部下也照着办。
“公子,别担心。”蒙真的面容仍然镇定。“我们回济远门。”
“安全吗?城里会不会都……”
“我们要回城。放心,天大的事儿,有容祭酒,还有伦公公扛着。”
容小山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他心里暗自骂着:怎么还不见城门?快点回去!要是把我那匹爱马带来就好了……
——至于挡在后面的茅公雷此刻生死如何,他连想也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