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合和坊的“大树堂京都分店”里,狄斌灌了整整一壶清水,才止得住那因为紧张带来的干渴感。
他跟负责“刺杀”章帅的五十多名手下,在“失败”后就分批回到了这儿。今天店子当然不会作生意,门窗全都牢密地关起来。浓浓的药材气味,在闷热空气中令人头脑清醒了一些。
狄斌又再抚摸一下颈项上的小佛像,他最担心的自然是五哥。镰首这一次不必杀人,却比以往任何一次任务还要危险。摸老虎的屁股,而且要带着所有人全身而退,还不能暴露面目……假如只是正面的决战,不管敌人是谁,狄斌都对五哥有绝对的信心。可是这一次……
假如出了岔子,那么一切都太迟了。然后,容玉山那压倒性的力量就会开始反扑……
——老大,希望一切都在你计算内吧……
“六爷……”一个年轻的部下在后面叫他。
是个叫宋吉祥的小伙子,从漂城开始加入“大树堂”已经四年,一向办事很妥当,而且话不多。
——因此,狄斌早前给了他一个特别的“工作”。
宋吉祥看了看狄斌身旁的田阿火,欲言又止。
狄斌会意了,示意田阿火离开。田阿火带着不解的表情,瞄了瞄宋吉祥才走开。
“……那件事情……我昨天查出来了。可是还没有机会向六爷你说……”
“说。”狄斌闭起眼睛,表面上很平静,可是心情比刚才在温定坊里时还要紧张。
“是……‘拔所’。”
“‘拔所’?”狄斌双眼暴睁。“‘铁血卫’的‘拔所’?你确定没有弄错?”
“是的……”宋吉祥被狄斌的气势吓唬得脸色变青。“有人亲眼看见……她进去……”
狄斌的两排牙齿紧紧咬合,仿佛胸膛被人用槌子重击了一记。
他深深呼吸了好几次,面容才开始放松开来。
“这事情……绝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明白吗?任何人!”狄斌努力把声音压低。“包括堂主,包括五爷。”
宋吉祥用力点点头,他额上渗满了冷汗。
——他知道自己查出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它。
狄斌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
容小山自出生开始,仪表从来没有像今天般糟糕:头发蓬乱成一团;高价的锦织衣服,不知何时扯裂了左边袖子;裤子和靴子沾满难看的泥斑……原本健康而自信的脸,此刻了无血色。
他疲倦地坐在木椅上,双手搁在桌面,十只手指紧张地交扣在一起。惯于活在父亲的保护网之下,此刻容小山就像离群迷路的幼牲,眼睛不断左顾右盼。
蒙真则站在门里,从门缝察看外面的情形。这儿是位于西都府雷鸣坊深处的一幢平凡房屋,是容玉山在首都不同地点秘密收购的七所“窟屋”之一。
所谓“窟屋”,就是平日不作任何业务用途的空屋,只作紧急时避难之用,而且使用一次后就会放弃。屋子的木地板底下藏着少量应急用的金钱和防身兵器,此外就只有简陋的桌椅。
“为什么我们不回爹那边?”容小山的声音充满焦虑。他急于与父亲会合——只要爹动用政治上的影响力,天大的事儿也能盖得住……
“我们不能肯定有没有给盯上。”蒙真回过头来,那水晶般的蓝色眼珠在微暗的室内显得更明亮。“假如直接回凤翔坊的行子,等于告诉那些跟踪的家伙:我们是‘丰义隆’的人。”
屋里的部下只余二十八人。蒙真刚才已命令半数的手下,把他们骑过的马牵走收藏,然后再买几匹新的回来。另外要雇两辆普通的马车,给容小山乘坐回凤翔坊——其中一辆用作幌子。
“我们先留在这儿一阵子,确定没有人跟踪监视,才再动身。”
容小山点点头。他庆幸在这危急的时刻,心思缜密的蒙真还在身边。
——现在才发觉,蒙真其实一直是个不错的心腹……平日应该对他好一点……
——爹却要我杀了他们……不,如果这次的事情解决了,要跟爹好好谈一谈……
容小山这才想起茅公雷。“公雷他……不知现在怎样呢……要是他给抓住了,可是个天下大的麻烦……”
蒙真沉默着没有答话。容小山想,他大概比我更忧心吧——他俩从小感情就很好……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容小山一拳擂在桌子上。“那儿分明离禁苑的边儿还很远,怎么‘神武营’会出现?而且章帅不是也闯进去了吗?”
“说不定皇帝一时高兴,把狩猎的地方转移了……这很难说。也许章帅现在已经给囚在天牢里了。”
“如果是这样,我们也算拿了他的命。”容小山的表情这才稍稍宽容了一点。“他可不要连累了整个‘丰义隆’……”
“这个倒可放心。章祭酒平日管的事务很少,朝廷里认识他的人根本不多。除了在道上,没有多少人清楚他的身分地位。”
容小山重重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倒霉?爹平日说的不错:坐在越高的位置,就越是要让别人看不见你……怎么这次却连爹都失算了……
“千算万算,可怎也算不到会惹上皇帝老子。我们一心只是提防有人伏击,以为多带些人就万无一失……”
蒙真听见容小山的话,又再沉默了。
——这个小子的头脑其实不错,就是自小给老爹宠得太过分。
“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多久?一身都是汗臭。我只想快点回家洗个澡,再躲上几天,等事情都冷下来……”
“看来这事情,不是躲几天就可以。”蒙真突然说。
“什么?”
“有人来了。”蒙真指指门缝外面。
屋里的气氛突然又紧张起来。几名部下马上走向收藏了兵刃的地板位置,可是蒙真止住了他们。
“不要亮兵器。”
“为什么?”容小山急得猛跺脚。
敲门的声音。
要是来追杀的敌人,绝对不会敲门。
蒙真垂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门左右打开来。
黑色的衣冠,腥红衬里的黑披风,短弯刀与棍棒。
“铁血卫”。
容小山整个人像堕进了冷水中。
戴着红缨冠帽的魏一石,排开两名负责开路的部下,当先走进屋子里,面容似笑非笑,扫视着屋里每一个人,那高高的鹰勾鼻就像一柄随时要刺出的尖刀。
在他身后屋外的巷子里,站满了密麻麻的黑衣部众,最少也有三、四十人。
“公子,好久不见。”魏一石那凌厉的目光,最后落在容小山脸上。容小山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这……”容小山的声音微微发抖。“镇道司……怎么……怎么回事,劳您大驾……”
容小山虽然是伦笑的干儿子,但地位并不比魏一石优越。“铁血卫”与容系的“丰义隆”,彼此都是伦公公麾下的鹰犬,在不同的范畴为伦公公办事,谁也不指挥谁。双方虽然认识,过去也曾在事务上互相帮过忙,但谈不上有深厚的关系。
“什么事?”魏一石冷笑。“公子比我清楚吧?这件大事已经在皇城那边闹得沸腾了,不久也要传进京都各处。”
——果然在西郊被人认出了吗?还是济远门的守卫通报了上级?妈的,我还在门前拿出令牌来——所以知道是我吧……
容小山不知道如何应对,思绪乱成一团。
——魏一石怎么知道这“窟屋”?怎么找得到来?我们被人跟踪了吗?还是这些部下当中真的有章帅的奸细……怎么办……
“干爹——伦公公他,知道这事情吗?”容小山拿出伦笑的名号,期望魏一石的表情出现软化。
魏一石不置可否。“保护当今圣上,维持京都里的平安,本来就是‘铁血卫’的职责。”
——没有干爹的命令,“铁血卫”会出动吗?干爹他难道……已经放弃了我吗?
容小山已经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屋里的“丰义隆”部众一个个脸泛丧色。面对“铁血卫”,就算是黑道的汉子也要软下来。他们已经开始想象,被抓进那恶名昭著的“拔所”会有怎样的遭遇……
“魏司。”只有蒙真一人仍然镇静如昔。“可否行个方便?我记得魏司在我们行子的生意里投进过一笔银子,到现在颇有盈利——我没记错的话大概有……一万两银子。我们待会儿回去行子,就把这笔钱结算了,马上送过去给你。”
魏一石冷笑。哪儿有什么投资?这是贿赂的银码。
他摸摸剃得很干净的下巴,摆出一副考虑中的样子,没有回答。
容玉山眼中闪出了希望,见魏一石似乎不大接受的模样,马上说:“蒙真,你记错了!我说有三万!三万才对!”
魏一石心中暗笑。这小子根本不懂谈判,一下子就把银码提高到三倍。也难怪,他从小就没有缺过钱……
“可是……”魏一石把玩着马鞭。“这么我不就成了共犯吗……这么大的事情,我可担当不起,万一陛下怪罪下来……”他把手掌往自己颈旁轻轻切了一下。
“那就当作今天魏司没有看见我们。”蒙真说。“以后的事情,有我们容祭酒来担当。其实今天也不是真的出了什么祸事,只要一点时间,就可以把误会化解……”
“但愿如此啊——朝廷那边可是看得很严重……那么我该收的‘东西’,你们回去后不会反悔吧?”
“京都里,没有人敢欠‘铁血卫’的钱。”蒙真微笑说。
“有的。”魏一石盯着容小山的脸说:“死人。”
容小山清楚感觉得到,自己全身毛发的根部全部直竖起来。
“好吧。”魏一石回转身来,走到门口拍拍部下的肩膀。“今天抓不到人,不过总算有丁点儿收获。”
“铁血卫”的队员哄笑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向巷道的出口离去。
蒙真把门关上之后,容小山方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倒在椅子上。
“今天真是撞邪了……”
“我们一等车子来就马上动身。”蒙真皱着眉说。“这里已经暴露了,不宜久留。”
“蒙真,你说……”容小山犹疑了一阵子。“干爹他……是他派人来抓我吗?我死也不要进牢房……还有,‘窟屋’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知道地点……难道是他已经去找了爹,要爹交我出来?怎么办……”
蒙真走上前,双手捏着容小山的肩膊。“公子,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你只要专心想着,怎样安全回去。”
容小山伸手按着蒙真的手掌。“幸好有你!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过这一关……回去我会告诉爹,你的功劳有多大!”
“我干的一切,都是为了‘丰义隆’的将来。”
蒙真说话时直视容小山,那双晶亮通透的蓝眼睛,闪出意志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