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首都的天空盘旋着许多乌鸦。
庞文英仰脸瞧向灰暗的天空,发出一记漫长的叹息。
他的背项沉重地靠在胜德坊外头漆得雪白的墙壁上。
墙壁像白纸般迅速吸染他身上的鲜血。血渍在壁面上缓缓朝外扩张,壁石的纹理如血管般浮现。远远看去,庞文英身周就像燃烧起一圈熊熊的赤色火焰。
他确实感觉身躯在燃烧。肩颈、腰身和四肢的肌肉都像着了火一样疼痛,似乎已经到了疲劳的极限,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干燥的气管有如刚吞吃过炉炭,胃酸在翻涌,耳膜持续鼓动着教人发疯的鸣音。
全身只有一种感觉令他快慰。
右手指掌紧握着刀柄的触觉。
二十八斤重的宽厚大刀,刃长三尺八寸,柄长尺半,刀背呈鸟翅状锯齿,柄缠深蓝色织染棉麻,黄铜刀锷护手上铸满倒刺逆钩,柄首的实心铁铊沉重足以敲破甲胄头骨。大刀每一分寸的设计都是为了杀人——一块充满死亡气息的钢铁,京城黑道上的名物。
此刻握在庞文英手上,它却似变成一具有血肉的活物:原本泛着诡异青蓝色的刃面,给层层干涸的血痂密覆,在稀微日光下没有半点反射;刃脊的锯齿凹处都给肌肉和内脏的碎屑填平了;缠柄的棉麻染成赭红,因吸血太多而微微发胀。整柄大刀还在抖动呼吸……
是庞文英握刀的手在颤震。
不只是手。他全身肌肉都因疲劳而在发抖。没有背后那面白壁,也许他早已倒下来。
然而他拒绝以大刀插地支撑自己。
——刀子是用来砍人的。
他的眼睛仰视一群飞翔的乌鸦。
鸦群旋转飞行,渐渐降低,似乎正准备着陆觅食。
“你们饿了吗?”庞文英盯视乌鸦群的眼睛里带着自嘲的笑意。“……对不起,我还死不了……再等一等吧……”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才把脸垂下来,再次扫视围聚在他身前的部下。只余四十六人,泰半的身上都裹缠着沾血的布带。
“多少……?”庞文英开口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沙哑难闻,每吐出一个字喉头都像被针扎一样。
身旁的门生左锋指头动了几下,默默计算了一轮。“我记不清了……大概二百七十人……”左锋嘴巴的肌肉一牵动,脸上那道横贯的刀口又再裂开来,血水如泪滚下。旁边的师弟卓晓阳急忙拿一片白布按在上面为他止血。
庞文英点点头,围着花白胡子的嘴角微微牵起来。
——这样的杀人数字,在黑道上大概不会有第二次吧……
庞文英又视察一下两旁的街巷。他对胜德坊这附近的环境颇是熟悉。大约十年前,他曾跟坊里一个寡妇相好了一段不短的日子,一个月总要来这儿五、六次。当年他刚登上祭酒之位不久,也曾兴过立家室的念头,可是最后还是厌弃了她。他给了她一笔钱,把她打发回故乡。
庞文英知道,自己无法拿出人生的任何一部分,奉献给一个女人。
——现在我连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东面的巷道传来一阵急促足音,四十七人的神经马上绷紧起来。
一条斜背着长刀的身影从巷口奔出来。庞文英宽心了。是负责情报侦察的童暮城。
“好消息。”童暮城说着时,脸上满布的皱纹全都在活动。“‘溢兴号’的常老九被章祭酒刺杀了。他们全数投降。”
众人发出低声的欢呼,庞文英无声地瞪大了眼睛。已经是第三次了,章帅的攻击竟能如此精准——他施了什么妖法,能够查出对方大将的藏身地点?真不枉“咒军师”的称号。
可是庞文英知道形势仍未扭转。余下的六个敌对帮会得到这个消息,只有更决心加紧攻势。
“还有个坏消息。”童暮城吞了吞唾液。“我回来时途经兰怡坊,看见坊门顶上挂着……蒙祭酒的首级。”
众人马上回复沉默。
庞文英再度闭目。“丰义隆六杯祭酒”在一天之内就死去一半。除了稳实的容玉山负责守护韩老板外,前锋线上就只余下他和章帅二人……
——而这一天还没有结束……
“燕师哥呢?”沈兵辰发问时,眼睛仍在检视手上双剑的崩口。“有他的消息吗?”
庞文英“五大门生”之首燕天还,已经是“丰义隆”的最后希望。他在正午时分单骑突围出城,决意把败逃城外的残兵重新聚集编整,回首都作最后的逆袭。可是直到现在还是渺无音信……
童暮城瞧瞧沈兵辰,又瞧瞧庞文英,然后缓缓摇头。
庞文英的眼睛此时再次睁开。
只要想起燕天还,他就像急急灌饮了一帖猛药,五十三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背项终于离开那堵白墙。
壁上清晰遗下庞文英那宽壮身躯的血红印记。
“我们出城去迎接他吧。”庞文英挥振手上的大刀。“顺道把敌人的主力都引到京郊,然后与天还前后夹击,把他们一举歼灭。”
“可是……”童暮城的脸上充满犹疑。
“他必定会回来的。”
庞文英语气坚定地预言:
“我最宠爱的门生,最终将带着他的军队回来京都,决定这里所有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