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义把役头的制服穿好时,他的妻子仍在酣睡中。
站在床前看着妻子露出被褥外的光滑肩膊,雷义默想。
——我还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改变。
有的时候他会瞧着自己十根粗短的手指。这双拳头已许久没有打人了。他感觉指掌的力量比几年前差了许多。可几年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原则”外并没有多少让他掌握的东西;如今却有太多东西他不舍得放手。
第一次看见香苗的时候她还穿着丧服,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善南街的石板路上,饿得脸色发青。她想投靠的那个亲戚早已无法在漂城生活下去,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她身上只余五个铜钱。
现在说出来同僚一定会笑他虚伪,可是他那时候确实没有半点占她便宜的意思。他只是无法忍受,这么可怜的一个寡妇跟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在他的管区里饿死街头。
他为他们租了一间屋子,距离衙门不远——那时候他还寄住在衙门里。
然后是两个月后的一晚,当他探访香苗的时候:她要煮家乡最有名的辣窝菜给他吃作为报答。他静静坐在饭桌前等待。两个孩子也静静地坐在他两旁。他瞥见香苗在厨房中弄菜的背影,他嗅着那暖暖的香味,是一种他梦想已久却从没有过的感觉——家的感觉。他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她。
然后他再没有辞退役头职位的念头。漂城还是每天都有人流血,可是他已渐渐不关心——或许应该说,现在的雷义只关心保护这几个值得他关心人。他要他们过更好的生活。他收受贿赂时再不感到难堪。相反地,他在夜里看见香苗脱下衣裳时,还为自己能够给她买更多更漂亮的衣裳而暗暗自豪。
不久后他们搬进了桐台——就是从前“吃骨头”古士俊的宅邸。于润生替他讲了个好价钱。
雷义俯身嗅嗅香苗的颈项。那香味花了他每个月五十多两银子。可是很值得。
然后他离开了府邸回衙门报到画押。不过他不会逗留太久。“大树堂”的人昨天通知他,于润生今天要见他。
他猜于润生要跟他谈的是两件事:一是总巡检滕翊快将告老还乡,他要如何竞争那职位;另一件是有关金牙蒲川的动向。
现在雷义出入必定带最少十人。谁都知道他是于润生的人,他的役头职位也是于润生花钱给他买的。现在漂城黑道上暗涌流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吃骨头”。
雷义知道金牙蒲川这个人许久。蒲川多年来不过是依靠“屠房”吃饭的私枭,钱确是赚了不少,可是从来不是什么吃重的人物,他甚至不算是“道上”的人。
雷义至今都不明白:像蒲川这种人,怎么会成了于润生的对手?
于润生的家也在善南街上,跟药店距离不足二百步远。
狄斌站在前厅里扫视四周的陈设。跟刚搬进来时没有什么分别。梁栓门墙都漆上让人看得舒服的深沉颜色,桌椅家具只添了两件新的,都是木制品。没有多少字画装饰,只在角落处摆着几个素花瓶,都是把宅邸买下时已经放着的。
龙拜不时劝老大替屋子多添些好东西,“不然我们流血流汗,挣来这许多钱干嘛?”老大通常只是耸耸肩,然后说:“不过是睡觉吃饭的地方而已。住得舒服就可以。”
于润生并没有依随漂城的传统,发迹后马上搬进豪宅毗邻的桐台。他在善南街最宁静的地段,挑选了这座已经建了二十多年的宅院。原来的主人是个木材商(因为“屠房”败亡而无法收回大量货款和借债,一夜间倒产了),屋子建得格外牢固。
宅院外四角、前门、后门对街的房产,也被于润生逐一买下来,供“大树堂”的部属及家眷居住——龙拜夫妇就住在后院对街的屋子里。这个屋阵把于润生的府邸团团包围保护着。
齐楚为了方便日常作息,在安东大街的“大树堂”总店旁一家客栈长期租住一间上房;狄斌则多数睡在破石里的仓库“老巢”里——这是齐楚的主意:破石里、善南街与安东大街三处形成互相呼应的指挥点,这是棋盘与战场共通的基本原则。
至于镰首,他每天都睡在不同的地方……
狄斌抚摸颈项上那个小小的佛像护符。自从镰首把它系上去那夜起,它至今没有离开过狄斌。也许是摸得太多的关系,佛像的雕刻变得模糊……
狄斌瞧往窗外。庭园全是光秃秃的碎石地,没有假山或凉亭,连树木也没有种一棵——想循庭院潜进宅邸的人根本无处隐伏,踏在碎石上也难以掩藏足音。
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在碎石地上跑过,左边鼻孔挂着一行已半干的鼻涕,手里举起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布偶。布偶的颈项缝口裂开来了,头部跟黑粗绳造的头发,随着男孩的脚步左右摇晃,似乎快要跌下来。
狄斌认得他是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嫂嫂把他唤作“黑子”。
黑子站住了,隔着窗口也望向狄斌。他用手背抹去鼻涕,又把手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鼓起圆圆的黝黑脸庞,眼睛定定地看着狄斌。
——这神情……跟他爹很像……
在庭园中追过来的女孩比黑子还要小一些,踏着刚学会不久的步伐扑到他身上。黑子仿佛没有察觉,仍旧盯着狄斌。
女孩想把黑子手上的布偶抢回来,却只把布偶的头颅拔了出来,她的哭声因天气冷而颤抖。
——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这样的孩子在于润生家里养着八个,每一个的母亲都不同,其中有三个还是手抱的婴儿。父亲连名字也没有替他们取一个……
这些孩子的妈妈当中,狄斌就只认识黑子的母亲。那个只会说一点点官话的异族女孩,外表有点强悍。听说她从西南方很遥远的地方而来,腰间常常佩着一柄弯刀。到漂城来时已经怀着孩子。
她生下黑子后不久就失踪了,遗下这可怜的孩子。狄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她刚刚分娩后。当她看着那肤色从浅紫变成通红、头发染着鲜血的胎儿时,眼神里充满了罪疚与恐惧……
“六叔叔,早啊。怎么不坐呀?”
狄斌回过头,看见大着肚子的李兰,手里提着个冒烟的水壶,朝他笑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
李兰因为怀孕而胖了许多,原本颧骨太高的脸庞也变得柔和了。狄斌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同样的一种笑容:那种可以包容一切、仿佛令四周事物都变得柔软的笑容……当然狄斌知道李兰的笑容并不属于他。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可是那借来的快慰感觉仍足以驱走冬晨的寒意。
他匆忙把李兰手里的水壶接过,交给身旁的田阿火,再掺扶她坐到椅子上。另外两个部下摆开几上的杯碗沏茶。
“嫂嫂,佣人呢?”狄斌皱眉。
“他们在弄早饭。叔叔别恼,水壶是我自己要拿的。”宅里几个女佣全是李兰昔日农村里的邻居——于润生不能忍受让不足信任的人接近自己的起居生活。李兰从没有认真把她们当佣仆使唤。
在李兰坚持下,三个手下也跟随狄斌一同到厨房里吃早饭。她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过去,也或许她根本不在乎。
狄斌是在把田阿火收为部下之后才得知他过去所犯的罪行。要是在数年前,狄斌只会对田阿火这样的男人感到畏惧,更不会放心让他跟嫂嫂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于润生不在家时,李兰都在厨房跟佣妇们一起吃饭,免去她们许多收拾打扫的工夫。特别在冬天,炉火把厨房燃得暖暖的,比坐在正厅吃饭还要舒服。狄斌看着厨房湿滑滑的石板地,再次皱眉,扶着李兰的手不敢放开。
一起来吃早饭的还有龙拜的妻子跟老妈。狄斌每次一看见她们就觉得头疼。
三个部下默默地把热呼呼的面条啜进嘴巴里,默默地咀嚼着。同桌就只有冯媚跟龙老妈在不停说话。佣妇们偶尔才插口一两句。
狄斌看着冯媚那蓬乱的头发,想不通二哥怎么会娶个这样的女人。就为了那双快要跌出衣襟的奶子么?
“六叔叔我问你,怎么还不娶妻子?年纪不小了嘛!”
又来了。狄斌装作没听见。
“漂城这么大,难道没有一个六叔叔中意的吗?我早跟你说过,把我几个标致的旧姊妹带给你相一相……”
婊子。狄斌马上又把脑海中这两字抹去。他不容许自己对二哥有半点不敬,尽管只是在脑袋里想一想,尽管龙老二在外面还有许多女人。他挟一个肉饺子塞进自己嘴里。
“你这种婆娘,也只有我家孩子才受得了。”龙老妈半带玩笑地说。龙老妈是半个胡人,肤色比李兰的橄榄色还深一些。狄斌第一次看见她,才知道龙拜那豪爽的笑声原来遗传自母亲。她对儿子娶了个妓女并没有介意。有一次她曾跟狄斌悄悄说:“只要她能生孩子就好。”不过几年下来龙拜还是没能当成父亲。龙妈妈常常看着于润生家里那些孩子说:“该生的生不了,不该生的却生了这一大堆。”
几个孩子早吃饱了,围着饭桌团团转。李兰抓住黑子,拿布巾替他抹去嘴角黏着的糯米粒。
她轻轻把黑子抱在怀里,又抚抚自己的肚皮。“这孩子真好运气,还没出世就有这许多哥哥姊姊等着陪他玩。”
黑子脸贴在李兰胸前,眼睛又瞧着狄斌。那小小的脑袋中想着什么,狄斌不知道。他再次抚摸那佛像护符。
佣妇把碗盘收拾了。狄斌吩咐田阿火三人先回前厅等着,然后陪李兰走到后院。
“叔叔,我的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冯媚在门前一把拉住狄斌。
他沉默了一会儿。龙爷一向由老大直接命令,负责押运“特别”的私货,狄斌并不知道详情。他只好把一个大概的日期告诉她。
冯媚瞧着他俩走往后院,露出神秘的暗笑。她怀疑狄老六对大嫂有点暧昧,否则这家伙怎么连女人都没有一个?说不定嫂嫂肚子里的……
好不容易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不,还有抱在狄斌臂弯上的黑子。
李兰低头看着她在后院划出来的一小块田地,看看田里种的瓜果有没有给冻坏了。“叔叔,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黑子的鼻涕又流下来,这次沾到狄斌的白棉袍领口上。他没有理会,还用手替黑子擦鼻子。
“大夫说过什么时候要生吗?”
“大概还有两个月吧。”李兰左手撑着腰肢,右掌感受着肚皮底下胎儿的蠢动。先前那笑容又出现了。狄斌把黑子抱紧。这么一个小生命就在自己怀里。另一个又将来临……
——我愿意用生命保护这一切。
“嫂嫂,你别怪老大,这种时候还不在家……”
“我已经习惯了。”李兰的心在那么一瞬间,飞回城外老家那仓库的某个上午里。阳光晒过的干草堆很是温暖。还没有成为她丈夫的于润生赤裸躺在她身旁,默默凝视仓库的屋顶……
“润生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子了。每次他有要紧的事情,总爱独个去想一想,身旁的人他都好像看不见了……叔叔别担心,我没恼他。我怎么能恼他?”
李兰垂头看着肚子,仿佛在跟未出生的孩子轻声说话:“他说:‘我们小时候没有的东西,这孩子都会有;我们从前看过的许多不想看的东西,他一生都不会看见。’”
于润生的话从他妻子口中说出来,狄斌觉得格外有一种特殊的安慰感。
“倒是你啊,六叔叔。”李兰看着狄斌臂弯里的黑子,眼中看见的仿佛是孩子的父亲。“你还在恼五叔叔?”
狄斌把脸别过去,没敢直视她——他怕给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没什么好恼的。他喜欢怎样过活是他自己的事。老大也许比我还要失望吧?”
李兰摇摇头。“不会的。几个兄弟里,润生就特别疼你跟五叔叔。你也知道的。”
“就是疼他,看见他现在这样子才更失望……”狄斌不想再说下去,他垂首逗着怀里的黑子玩耍。
“你这小家伙叫黑子吗?”狄斌跟孩子额头互相贴着。“人家叫我白豆。我们刚好凑个一对儿呢。”
在近距离里狄斌又看见那孩子的眼神,真的像极了他爹。
——二十六年后,这两个年龄刚巧也相距二十六年的男人手握白刃对峙时,狄斌看见的也是同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