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这一天,京城东边的北极阁胡同被往来的车马挤得水泄不通。成府的后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从早唱到晚。曹媚娘像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成令海一个白天都没有露面,几个干儿子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指挥小太监们把一担一担的礼物挑到里面去。
外面鼓乐喧天。成令海靠在书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闭着眼,重重帘幕遮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传出一阵阵沉稳节律的呼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睡着了。成令海已经四十岁了,因为面白无须,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当今皇帝宠爱这个宦官,一则是为他办事利落,说话得体,——这是不必说的;二则成令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赛雪,兼之驻颜有术,不知底里的人还道他只是个年轻童子。宫里隐隐有传,皇上对成公公别有所好,百依百顺,竟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屋子里熏着伽南香,一尊白玉如来在淡紫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窗外忽的闪过一道金光,却是女人头上烁烁的凤钗。成令海一动也不动。那女人微微叹了一声,忽然脖子上一冰,却是一个青面的侍卫,不声不响的用一只小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么?”曹媚娘转过脸,鼻中喷出一道冷气,轻蔑无比。
那侍卫一溜烟的消失了,快的像掠过水面的一道阳光。
玉流苏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成府的。轿子落在院中,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的美人儿挑帘出来,一时间喧闹的后花园渐渐安静下来。看她盈盈的登上戏台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观众行了个礼,然后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圆凳儿上,一双烟水晶似的眼睛飘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旁边立刻有人奔上来,捧上胡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这便是飘灯阁那个从不露面的女琴师,竟然在成府的堂会上亮相,一时议论纷纷。
一忽儿关公出场了,唱的是《单刀会》。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家这小舟一叶。不比九重龙凤阙,这里是千丈狼虎穴。大丈夫心别,来,来,来。我觑的这单刀会似村会社。……”
扮关公的是一个刚出师的老生,一身半旧的银甲绿袍,声气如虹。可是满园子的眼睛耳朵,全都着落在台边那一杆胡琴上。那胡琴拖,随,领,带,清音朗朗,壮怀激烈。真真的让下头的观众如痴如醉。谁都没看见,这时一个暗暗的人影滑了出来,悄然落座在不远处的一张圆桌旁,自斟了一盏八宝茶,一边抿着,一边把眼珠子望台上瞟。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当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心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玉流苏是看见了,她立刻猜出,那就是成令海。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玉流苏手指一抖,袖中有一件的物事贴在了小臂上,冰凉生硬的。
“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这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曲罢掌声雷动。玉流苏方站起来,依然是冷冷的,却似不经意把眼睛往那人身上一落,无限婉转似的。成令海也似微微的点了点头。
“琴挑——琴挑——”
底下已经有人呼喝起来。
曹媚娘早就备下了这一出。此时她看见成令海也出来了,便唤了莺莺、红娘和张生快快上场。《琴挑》一出,是的名段,唱的是张生思念崔莺莺,在西厢弹琴抒怀,被崔莺莺听见,两下里心意沟通,却是无缘得见。玉流苏端出喑哑琴,只听那青衣唱道:“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一时四座皆惊。原先飘灯阁的这一出,一向是谭小蕙扮莺莺。如今谭小蕙死了,却不知何人顶缸。原来那女伶是谭小蕙的师妹,名唤徐意瑶,也是刚刚登台。端的是宽阔婉转,深沉凝重,一时众人的心思又都落在那青衣身上。
琴师默默地调着弦,小生接道:“则落得心儿里念想,口儿里闲题,则索向梦儿里相逢。……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却不道主人情重?则为那兄妹排连,因此上鱼水难同。”下面却是莺莺的一段《小桃红》,咿咿呀呀,早被如潮如海的叫好声淹没。“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秀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升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莺莺唱罢,红娘咳嗽了一声,念道:“来了。”
来了,遍地喝彩声忽的静了下来,都知道下面要听张生的琴,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玉流苏开始拂弦,开始只是若隐若现的,不甚明了,却哀哀绵绵,一丝一丝勾了人的魂魄去。后来渐渐响亮,如子规啼夜,山鬼长吟。
来了。青衣漫漫的唱着:“莫不是樊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
来了。就在所有的人都被琴声所吸引的时候。斜剌里有人出手了。那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头儿,穿了杂役的衣裳,朝成令海飞过来一个手巾把子。飞手巾把子,原是戏园子里堂倌儿们的绝活,求的是方向不偏不倚,力道不轻不重,勘勘的落在客人手里,否则是要闹笑话的。这个杂役想是飘灯阁的老人,手上功夫颇为了得。白乎乎的手巾,携着一团温热,如一道闪电般迅捷。成令海专心喝着八宝茶,却似无意的用手肘子撞了一下手巾把子,于是那白乎乎一团又飞了回去,势头之快,竟然三倍超过原来的速度。那杂役一击之后,回身便闪,不道手巾打了转,尾随而至,直扑后脑。他把头一偏,手巾从耳边掠过,落在近处一张桌子上。他猛然回头,狠狠的瞪着成令海。成令海正把茶杯搁下,轻轻一顿。那杂役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手巾把子里飞出的短刀,斜插在颈下。
座中早痴了,莺莺在幽幽的唱:“……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竟没人注意到,倒了一个杂役,脸上蒙了白手巾,手巾下面露出粘粘的一丝红。
琴声抵死缠绵。成令海目不转睛的瞪着台上。他心里在踌躇。刺客动手了,却有些出乎意外。他没有听见手下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有人轻快的掠过杂役身边,拾起白手巾。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好辞!”成令海忽道。
白手巾呈到成令海面前,那人低头跪着。成令海皱了眉头,把茶碗一搁,道:“放肆!不拿一块干净的来!”
“爷恕罪,小的这就换去。”
那人忙忙的爬起来,做势欲退。成令海眯着眼看台上,并不理会。忽然,那人扑了过来。势如雷霆,一只手勾成利爪,勘勘挖向成令海胸口。成令海似是吓住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心中一喜,爪上十分力道。忽然一沾成令海的衣襟,那力道竟如泥牛入海,那人一惊,成令海微微冷笑,胸口呼的缩进去,死死的吸住了那只利爪,一面一只铁掌,就朝那人手腕劈下。那人哼了一声,手腕生生折断,另一只手却立刻去拂成令海的口鼻。成令海不免气息一滞,胸前便松了。那人一狠劲儿,趁机拔出。成令海立刻双掌缠上,定要留下那人性命。那人只剩单爪,不顾命的扑杀上来。歌未有几句,两人已是默默的拆了几十招。成令海稳坐如石,铁掌还技高一筹,那人一个脱空,被他一掌拍在胸骨上,砰的一声,骨头碎在了里面。
“奸臣!你会武功!”那人闷声哼了一句,倒在了地上。
“呀——”此时,听众中有人发现了死了人,尖叫起来。成令海皱了皱眉头。今天有些奇怪,他本来有保镖四位,各领侍卫百人,家丁护院无数。居然一个都不来,逼得他不得不露出真功夫。他头一次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只是此刻决不能乱了方寸。他毫不言语,抖了抖袖子,继续喝他的八宝茶。众人见状,皆变了脸色,又不敢喧闹逃跑,一时惶惶。
台上,张生装模作样的弄起了丝弦,歌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飞兮,四海求凰。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好身手!我来会会!”
背后有人断喝,铁塔一样的立着,大刀横在胸前。
“刺客呀——”那些文武官员,闲杂散客可是再也端不住了。这一个刺客颇有些年纪了,白须飘飘,黑脸膛儿上风霜凛冽,一见便是那硬朗了得的角色。一场厮杀再也免不了,刀剑不长眼,谁也不想当屈死的冤大头,争先恐后的往外面撤退。
成令海悠然的欣赏着青衣的水袖舞,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抽出一根乌黑的针,指着面前的尸首:“刚才你便已使用这暗器伤我。那时我尚在分心与他斗,你都不曾奈何了我。我猜你功力尚不如他。怎么,现下来送死?京师青龙堂,声振江湖的杀手帮派,竟然一下子送上风雷电三长老的人头。这份贺寿大礼,未免也太大了点。我可还不起啊!”
老刺客厉声道:“成令海,你休要得意!大不了我把这老命送在这里,又怎容你这样的奸佞逍遥世上!”
成令海抖抖站起来,转身拱手,朝那刺客深鞠一躬:“惭愧惭愧啊……”话音未落,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刺客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那老人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了掌风,就势大刀一抡,刷刷刷几下,周身舞的密不透风。成令海也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架势。
一时两人对峙着,周围的看客早一走了个干净。成令海舒了一口气,猱身而上,变掌为爪,只向老人的天灵盖罩下,立时要取他性命。老人大刀在头顶一抡,削向成令海的手腕。同时一翻身,右脚飞起,去踢他的脸颊。成令海急忙回手抓他的脚踝。不料这老人的功夫,看似刚猛一路,轻功竟也甚是了得。这正是三长老之中的“风”,轻身功夫绝佳。他顺势腾起,踏着成令海的肩膀飞过去,人未落地,回手就是一刀。成令海躲闪不及,镶金绣玉的官袍,嘶啦成了两半。成令海恼羞成怒,他转过身去,两只手掌朝着老人冰雹般的砸下。成令海从不在人前动武,外人根本不知他深浅。他暗地里修习的铁掌工夫,果敢狠辣,已臻于完美。风长老的一柄金风刀勘勘与他打个平手,半天没有胜负。忽然,风长老捂住了右肩,原来被成令海抓中了一掌。
成令海狞笑着,右掌就要拍向风长老的头顶。风长老大刀点地,一跃而起。他在空中翻了个身,整个躯体就飘向了成令海。成令海倒转掌法抓向他胸口,忽见他手中刀光一闪,向自己的双臂缠过来。这刀法中的“缠”字,是从剑术中化生出来,端的是厉害,成令海忙松下攻势,双掌百错,舞成了一团花。忽然呀的一声,成令海惨叫,向后跃开,跌倒在地,原来右腕已被风长老砍了一刀,鲜血淋漓。风长老乘胜追去,大刀劈下。
——他忽然呆住了。
只听得青衣还在如痴如醉的唱着:“这的是令他人耳聪,诉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
“成令海,你使奸计!”一只黑针插在了风长老小腹上,丹田位置,不偏不倚。原是风长老的暗器,不知何时,被成令海敷了剧毒,佯作受伤,趁其不备,暗中要害。
“哪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耳……”成令海一跃而起,卷起袖子,右臂上的伤其实很浅。
“恨我不能手刃你这……”风长老的大刀砸在地上,哐啷一声,余音不绝。
戏台上犹然唱着:“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带宽松。别恨离愁变作一弄……”
四顾无人。成令海缓缓的踱到风长老身边,俯下身:“这一回,是谁叫你们来的?”
风长老面色铁黑:“你逃不了!”一口鲜血夹着碎了的舌头肉,红红的喷在了成令海面上。成令海大怒,一掌劈在风长老头顶。登时脑浆迸裂。就在这时,他腿上一麻,几乎瘫倒。
那第二个刺客,身骨俱碎的,滚了过来,十个指甲深深的掐入了他的小腿肚子。成令海又惊又惧,他想不到被他置于死地的人,还敢于挣扎。这是执拗的雷长老,断气之前,雷霆的双爪定格在仇人的骨头上。他用力的蹬踢,正挪腾不得,斜拉里飞过来一个巨物。
是那个死了的杂役!直到此时,成令海才发现这一趟刺杀非同小可。
第一个出手的电长老,那个被白手巾里的暗力封住了穴道的。他整个人化作一柄出鞘利剑,直挺挺的刺向成令海面前。成令海见他空门大开,猜不出是何怪招。忽然隐隐听见“咝咝咝”,他似乎看见电长老的衣襟冒着青烟。再不多想,他捉起地上风长老的尸体,向电长老砸过去。两具身体一起“通”的坠下。
电长老身上的烟越来越盛,他动弹不得,滚着“咝咝咝咝”的身体奔成令海而来。
成令海慌了,他顾不得疼痛,又一把抄起雷长老的尸身,扑在电长老身上。
“轰——”终于炸了。三长老灰飞烟灭。
成令海扑倒在桌子下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看见一地的血肉模糊,分不清刺客们谁是谁。只是他用力太大,雷长老的一对利爪被他生生扯断,十个手指还深深的镶在他的骨头里,支棱着。
他擦擦血迹,忽然一笑。坐下,依然听戏。
“……张生呵!越教人知重……”青衣愣在那里,水袖儿飘飘荡荡。她已然唱到忘情处,蓦然回首,红娘和张生都不见了。只看见座下空空,一些血淋淋的断胳膊短腿,在地下横七竖八。她干干的念了一句:“你差怨了我——呀——”转身逃了出去。
只剩下琴师岿然不动,把手指按在弦上息了音。
暮色巍巍,成府的后花园却没有上灯,笼在一片黯然阴郁之中。风有些冷,此外寂然无声。
过了很久,成令海放下茶杯,缓缓道:“玉师傅好气度。”
玉流苏微笑:“是爷好气度。爷既然还坐在这里听琴,流苏又怎敢退却。”
“呵呵!”成令海笑了一声。“说得好——不敢退却,说得好啊!你看这伏尸三人,流血五步,众人吓得跑了,只有你,犹自说不退却。当年苏靖梅被我关在大牢里,打得只剩了一口气,亦是这等说。苏小姐,你倒真有乃父之风。”
他说什么?乃父之风,玉流苏心里一凉,手底的琴也不觉停了。原来他早就知道。头脑里卡拉一声,忽然明白了,当初曹媚娘为什么费尽周折把她弄进飘灯阁,曹媚娘本来就是他的人。
“我怎会不知道苏靖梅收养了一个才貌双全的义女,他是当年我最可怕的死对头。我若连自己敌人的底细都不摸清楚,我成令海算什么‘爷’?”他眯上了眼睛,细细的打量着女琴师,“我本来打算把你卖到南城最脏的堂子里,还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谁,是以好好折辱一下苏靖梅。他平生所倨傲的,不过是他的清名令誉。我就要让他不仅死得难看,而且身后声名扫地。不过没想到,苏家小姐真是一个硬骨头。我看你不肯屈就,倒也有几分好奇。就让媚娘收了你。一来,呵呵,成某虽然心狠手辣惯了,也并非不懂得怜香惜玉;二来,哼!”
他瞳孔一缩,在夜色中发出烁烁的光:“我也知道苏靖梅这个人不简单,他不仅在朝中有声望,更结交了一帮江湖义士。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靖梅虽死,难保没有人要为他报仇。我在明处,人在暗处,防不胜防。留了你这个引子,也许一牵就能牵出一大串来。事实证明我没有猜错,有苏小姐在,像风尘三侠,像青龙堂,像李泽坚,这些人不是一个一个都现了原形出来?”
玉流苏听得明白,这原来就是一个局。一个早就设下了,等着她往里钻的局。这些年来她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曹媚娘和成令海的眼睛。
“也难为了你,为刺杀我费尽心力。听说玉流苏一曲千金,那些金银财宝,大概都拿去收买杀手了。可是苏小姐,你不如我会算计。你用了毕生的经营积蓄,不过买到一些二三流的剑客,空有一腔热血,却是技逊一筹。而我,呵呵,只用了一副药,就买到了当年天下第一的剑客,打败了你的所有杀手。‘风尘三侠’,呵呵,说起来当年还是苏靖梅的人。苏小姐,就凭这一出,你已然败给了我,还有什么好说?什么李竹花啊,桑旧亭啊,夏溟啊,王骞啊,也还算身手不错,不过既然我早有防备,他们还不是白白送死?呵呵,我还忘了那个痴情种子谭小蕙。还有地上这三个,青龙堂的长老,本来早就归隐林下,偏要出来搅混水。他们死的不值,其实都是被你自己出卖了。苏小姐,你不抱愧么?”
玉流苏无言,望望地上的青龙堂三长老的遗骸,有些奇怪。她并没有再去跟青龙堂的老板徐剑联系,何以青龙堂的人会还要再来行刺,而且竟然是堂中元老亲自出动。刚才他们刺杀成令海,她一一看在眼里,心下又惊又急。玉流苏微微叹了一声。青龙堂的火药味还在空气中浓烈着。可是不过是一段琴曲的功夫,她的所有愿望都已经幻灭。此来成府,不过为了作困兽之斗。以为未必没有机会和老贼挣个鱼死网破。她可没有想到成令海竟然还会武功。这个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巨蠹,竟然还有一手连青龙堂三长老都奈何不了的本事。更没有料到的是,他对己早有防备。这样一来,她是根本没有机会杀死成令海了,她只是落在他的股掌之中等死。
她知道成令海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揭露她的失败,闲散的话语一层层剥离出真相,那是彻头彻尾的失败。那精致的光嫩的唇角微微翘着,像是很为自己这番说辞得意。他不用动手,只是简简单单一席话,就把敌人逼入了最深重的失落和绝望中,而自己高高的欣赏着。弥漫成府后花园里淡淡的杀气,一下子烟消云散。那个女子垂着头,十根尖尖的手指耷拉在古琴上,再也发不出声响。
玉流苏绝望了吗?
是绝望了。但奇怪的是,这样的绝望让她觉得无比平静。本来她还在为行刺成败与否而忐忑不安,如今心静如止水。
“我不想杀你。”成令海眯着眼睛道。
玉流苏恍若未闻。只有绝望到底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无悲无喜,大悲大喜的境界。她缓缓的站起来,解开颏下的结子,大红猩猩毡如一滩碧血落在脚下,亮出里面素白如银的长袍,在幽暗的夜色中,如不肯熄灭的磷火一般,猎猎生辉。
成令海却似未见,悠然道:“虽然你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我却还不想杀你。你的琴弹得真好,人也长得不错。念在你这些年不容易,我便给一你个机会。在我这盏茶喝完之前,我不叫任何人过来。”
说罢为自己续上一盏八宝茶。
玉流苏的白衣底下掖着一把匕首。她本来准备在接近成令海时,将这把匕首刺入他的身体。这一招没有名字,也不需要武功,只要靠的足够近而对方不曾防备。不过现在看来,是没什么用了。成令海又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放下。“玉师傅,我倒是真的很喜欢你的《琴挑》。”
夜色中,玉流苏粲然一笑,忽的捧起了喑哑琴。成令海不由得微微一愣。冰弦闪了闪,忽忽然。“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成令海变了色,这不是风光旖旎的《琴挑》,是《金缕曲》,忠臣烈士的《金缕曲》!
在这盏茶喝完之前,她必须发出这一招,自己也必须死去。然而不会等到他来。即使是这样明确的死亡,亦不免留下一段遗憾。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会知道,他的《金缕曲》,有没有下文。但悲歌未彻,毕竟是要唱下去的。“——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玉流苏的手指在颤抖,一种炽热似从足底涌出,渐渐上延,回肠荡气,搅得满腹满腔汹涌着,是不能平息的怒气,杀气,还有不能绝灭的浩然正气!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不要弹了!”成令海大怒,顺手将茶杯拂到地上。
那八宝茶落地,忽然“呲——”的一声,化作一缕淡紫色的烟。
成令海低头看那茶,竟然愣在那里。玉流苏毫不迟疑,端起喑哑琴,朝成令海头上狠狠的砸去。
成令海挥臂一格。“嗡——”琴在空中发出巨大的风鸣,袅袅不绝。一时间天上地下,全都震荡起来。
玉流苏扬起脸,看见那冰一样的琴弦缓缓的摆动着,摆动着。最后挣断了。接着那千年的蜀桐裂开一道缝隙。
“呀——”
成令海捂住了眼睛。
是琴箱裂处,放出无数牛毛一样的细针。成令海万万没有想到,甚至玉流苏也不曾料到,所谓喑哑琴中暗藏的玄机,是在它粉身碎骨毁于一旦之时,发出同归于尽的致命一击。鲜红的血,从成令海惨白的手指缝中缓缓的渗出来,勾成细线。他瞎了么?一声一声的,他不住的嚎叫,踉踉跄跄扑向那些细针来的方向。满天的银针,细密入微的,割裂了他的视觉。
事出突然。玉流苏盯着那两道触目的红,一点一点逼近过来。她看见了血,一阵恶心,在腹中翻江倒海。她有晕血的毛病,但这是命中的刀光剑影,她没有动,没有躲。只是十个青白冷硬的手指,在剧烈颤抖。
“父亲,父亲——你在天之灵,可曾看见?”
扑——她翻起手腕,尖利的匕首,直插向成令海的胸膛。成令海反应极快,虽目不能视,一只厚重的铁掌猛地扣向玉流苏胸前。
玉流苏一滞,旋即匕首上压上全身之力。然后她整个身子向后飞去,落在远处地上。那一掌把她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震成了碎片。她不能呼吸,干呕了一声,于是那些淋漓的血肉从胸中喷射出来。
成令海狰狞的狂笑着。玉流苏几乎晕死,她微微的仰起头,看见自己的匕首,贯穿了成令海的那只铁掌,不由得叹息。老贼似乎不知道痛,也不去拔匕首,只是狂笑着,狂笑着。冷月如霜,花园深处,只有老鸹一声一声的哀鸣。
“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成令海抖动着鲜血淋漓的衣袖,大声的叫嚷着。玉流苏心想,他在叫谁出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情似水,仿佛能化解夜色的凝重:“阿海,你不要这样,虽然眼睛看不见了,可是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是曹媚娘,玉流苏心想。
曹媚娘慢慢的靠了过去,扶着成令海的臂膀。成令海触到曹媚娘柔软的肩膀,渐渐平息了暴怒,跟着她缓缓的挪动,然后坐回椅子里。曹媚娘道:“阿海,你休要怕。那小妮子已经被你打死,这世上再无人敢伤害你了。”说着蹲下身子,扯下一角衣襟,准备为成令海拔出匕首。
忽然成令海手腕一翻,死死的卡住了曹媚娘的脖子。
“阿海——阿海——”
“贱人!”成令海瞪着空洞的眼睛,白玉一样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殷红的血,十分可怖,“那茶里面,难道不是你下了毒!”
曹媚娘不否认。
“若非如此,我怎会分了心思,遭那个小妮子暗算!你跟她原来是一伙的!——你竟然敢背叛我,我岂能饶你!”
“我没有背叛你!”曹媚娘尖叫道,“我不是背叛你。那不是毒,不是毒——”
成令海紧紧的捏着她的脖子,曹媚娘用一缕游丝般的声音说道:“那叫做洗尘缘,是洗去记忆的药。我不过是想让你忘了,那些荣华富贵的虚名……”成令海闻言,心里一空,手上便软了下来。
曹媚娘嗓音沙哑:“阿海,对不起。求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想你陪我度过余生……”
“余生?”成令海喃喃道。
“阿海,从前我们两个住在洛阳城外七家村,你教书,我织布。虽然贫寒些,总是丰衣足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我多想过回那时候的好日子啊。自从那一年邙山剑会,你败给了那个什么程朱,你就从来没有服气过。武功不成,你就要做权位的天下第一。科场功名,你又嫌它来得太慢,竟然抛下我一人,自己进宫做了太监。”曹媚娘眼中,渐渐滴下泪来,“阿海,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整天在这见不得人的皇宫里,争权夺位,勾心斗角,又没有我在你身边,你真的快乐吗?我想要你回来,每天都在想。可却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现下你眼睛瞎了,你那些名利呀,富贵呀,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没关系的阿海,我决不离开你,决不。我们两个一起走,走得远远的。京城里这些,都不要了。我们还回到七家村去,我服侍你一辈子,好不好?”
成令海木然的点了点头。
曹媚娘破涕为笑,站起来为成令海擦拭脸上的血痕。就在这时她耳边听见扑的一声,自己的胸膛被一个什么东西穿透了,冰凉而锋利。成令海看着曹媚娘萎顿的身体缓缓滑到,眼中似是依然不信。他喃喃道:“傻女人,谁都回不去的。”
万籁俱寂。
玉流苏倒在地上,如日光下的一滩融化着的冰雪。血液不断的涌出,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也在渐渐离开身体。她似是听见了那边发生的一切,又似是没听见。她知道曹媚娘死了,死得无声无息。这女人成全过她,可也毁了她。可是那个仇人还在,他的袖子还在淌着血。玉流苏想挣扎着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好恨。
“你来了?”成令海冷冷道。
那人悄然站在他背后,在夜色中,隐然如鬼魅。
“来了。”
“可惜你来晚了。青龙堂三长老已死,那个弹琴的女子也死了。你身为成府第一保镖,怎不早点来?”
“你说那弹琴的姑娘已经死了,真的?”
“她活不了了。你既然在意她,早做什么去了。哼,如果你跟那三个老家伙联手,我打发起你们来,也许还要多费一点力气。我听见说,南城的祠堂失火了,就知道是你小子会有古怪。如果不是那三个老家伙缠住我,我早就去料理你了。你既然跟青龙堂约好联手,为什么不来帮他们一把,嗯?”
“他们的任务是拖住你,把你打伤。我另有任务。”
“什么任务?”
“李老御史亲自出面,请得青龙堂的人再次出手。而我则答应徐剑。在你和三长老缠斗之时,我已经拿到了你这些年谋逆的罪证,交给了孙尹孙老前辈。那些作假的账目,那些篡改的圣旨,你不是全都收在书房里?当年苏靖梅苏御史几乎已经扳倒了你,可惜功败垂成,却被你反咬一口,屈死在菜市口。这一回,你难逃罪责。苏御史泉下,亦可瞑目了。”
“瞑目?——哼!”成令海仰天大笑,“你看我眼睛瞎了,就那么有把握杀死我?枉你在我身边这几年,还是小看我了。告诉你,威名赫赫的青龙堂三长老,半点也没有伤到我。……倒是那个弹琴的女子……”成令海沉吟着,忽然道,“小子!你们的人都快要死绝了,没死的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叛徒。你现在倒戈,有什么好处?我成令海虽然瞎了眼睛,照样能做皇帝身边的红人,照样有文武百官为着我团团转,照样收尽天下的金银财宝享尽天下的荣华富贵。这皇城是我的,这天下也是我的。我只要叫一声,任你天下第一剑客,江湖第一高手,谁能逃出我的掌心!”
张化冰冷冷道:“外面的人已经被我们打法掉了。我放进来的人除了三长老,还有徐剑和孙尹,带着青龙堂剩下的所有弟兄。——现在,我要替苏家父女报仇,拿出兵刃来吧!”
成令海徐徐的站起身来,空洞洞的眼睛里不停的淌着血。他努力想看见什么,可是周遭一片黑暗,努力想听见什么,可是所有的声音都没有回响。然后似远似近的,一缕风声破空而来。成令海本能的拂袖去挡,然而他没有挡住什么。那是一声清吟,由远及近。他看不见张化冰拔剑,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一时间,凄风冷雨,席卷天地,随着《金缕曲》的歌声,盖顶而来
——“愁来天地悲无数……”
远处,玉流苏本已昏死过去。这一声长吟如罡风过顶,呼地把她震醒
成令海倒退几步,他暗蓄气力,远远的推出一掌,要拼出命来。积聚多年腥风血雨的旧账,他要挡住这灭顶之灾。
一击成功,那歌声忽又远了。“……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张化冰手中,挽起无数的剑华,挽起流年如水,逝者如斯,悲悲切切。沧海横流、世事翻覆的时候,能守住心中那一点信念不灭已经是耗尽全力。藏于深心的那一点遥远的奢望,又如何挽留得住?
“……冻雨铜箫折幽指,吟老唐诗宋律。有几句,激越堪拊手……”
他不知道满天的银色,究竟是悲怆的剑意,是激越的泪水,抑或只是秋霜点点,寒星历历,长河风起。成令海已陷入极度的疯狂和兴奋中,掌力凌乱,阴风四起,面上那两道血,凝成黑色,益发衬得脸色苍白如鬼。张化冰冷冷的瞧着,长歌剑舞中,他只是天际间最后的一只孤雁,临风而上,不啼清泪长啼血。
“……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
他已然无牵无绊,天地背弃。只剩了一剑,倾尽全力的一剑。一片冰凉之中,跳出一道闪闪的剑光,凄厉无伦。
成令海展开错步,闪过黑暗中如煞星一般的剑意。他躲得快,而那剑却追魂附骨,不肯离弃。忽然成令海的脚底,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柔软的哀婉的。成令海心里一动,忽然双腿就软了下来,再也挪动不得。就在这一霎那,如雪的剑光贯胸而过,他便倒在那件东西上面。
那是曹媚娘的尸体,犹自温暖。
张化冰抖了抖手,从成令海的胸口抽出了剑,于是血流汩汩而出,淹没了两具纠结的尸体。
“……天与地,当袖手。”他心里空无一物。此刻只有一天霜华如水,几许枯叶悄然飘落。
张化冰抹了剑上的血迹,转过身来,望着远处。
“天与地,当袖手,袖手……苏小姐,你可听见?”
地上宛转着一堆白,如初落的新雪,雪中一朵瑰丽无伦的红花悄然绽放,那是碧血。
天与地,当袖手。玉流苏听见了,那是后面一半的《金缕曲》。她目不能视,隐隐的感觉到两只瘦棱棱的臂膀,于是努力的将脸侧了过去,唇角滑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张化冰看见她睁着的眼睛,空明而安详——一种她毕生未曾得到的安详。那双眼睛停留的方向,是喑哑琴,已经碎了。琴名喑哑,自兹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