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缘才跨上岸,就听见那个撑船少年,低低的唤了她一声。
“这个……”少年从船舱里掏出一个青竹篓子,“娘说,要好好谢谢沈大夫和,——和陈姑娘。”
竹篓子湿漉漉的。少年怕陈缘闲脏不肯要,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那么捧在手里,脸都红了。
陈缘也有点紧张,连忙接过篓子,笑笑的朗声道:“那可多谢你娘费心,——怎地这样客气呢。”
少年像如释重负,一边嘴里嘀咕着大人教的客套,一边就忙忙的开了船。秋风嫋嫋的洞庭湖上,留下一痕淡淡的水花。
陈缘低头,看见竹篓里亮晶晶的,原来是大半篓新鲜活泼的湖虾。
碧纱窗外,竹影婆娑,三醉宫的主人沈瑄正埋头临摩《自叙帖》。陈缘不敢怠慢,字斟句酌,把今日出诊的情形细细汇报一遍。沈瑄却心不在焉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加了一味血见愁?”
陈缘愣了愣,顿时明白了,是问那个呕血症的老吴。像这种卧床日久的病人,此药本不该用的,只怕一旦凝成血块堵在肺里,可有性命之虞。“但是他吐血两日都没止住,再不用血见愁的话,我怕会出事。已经告诉他家里人,什么时候不吐血了,就赶快停药。”
毛笔在纸上停了一会儿。“也只能如此。”沈瑄微微的摇头。
这就算是肯定了陈缘的决策,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忽见书桌上风清云淡的插了一枝花,却是含苞的白芙蓉。
“小缘今天看了几个病人?”沈瑄抬头问道。
“五个。”
“唔,五个。咱们还有四个病人得瞧瞧。——明天我去,你留在家里罢。”
“嗯——”陈缘有些说不出话。
秋风起,白云生,微微的凉意渗入襟怀。明天,是白露节吧?
陈缘眼中的舅舅沈瑄,始终是个淡漠的影子。看他在朗吟亭里轻敲长铗,看他捧着诗卷在斑竹林里晃来晃去,看他对着碧水长天悠然出神。舅舅是湖湘一带的名医,江湖上人称南沈北倪,南沈说的就是舅舅。五年前,娘亲不辞千里的把陈缘从桐庐送到君山的三醉宫来,满心希望陈缘好好学学,把沈家的绝世医术传承下去。
舅舅没有家室,倒是收了两个徒弟。还有一个义女小谢,自小跟陈缘要好的。其实陈缘女孩儿家,哪里喜欢学医,只是拗不过娘亲的意愿,来就来了。有小谢做伴,也不怕日子难捱。谁想到进了三醉宫才发现,小谢已经离开,在庐山跟着女侠徐淡影学艺,就连那两个师兄也不常在君山上。
这样清冷的地方,陈缘只有把闷气吞到肚子里。
那一天拜师的时候,沈瑄还在给病人写方子。他只是侧过身,随便扫了陈缘一眼,再没有多的话。陈缘记得舅舅,小时候抱过自己的。做名医的人,就可以这么冷么?当着娘亲的面,忍住了,不肯说自己有多委屈。
舅舅给了她好大一堆书,让她自己去念完,一年之内。那一年,陈缘没有在四更天以前睡过觉。一头浓密如云的黑发,眼见着落去了好多。腊月里,小谢从庐山回来过年,孩子们济济一堂。陈缘看见小谢面若莲花,眼神里快乐得像春天的燕子,一时百感交集。
——想什么呢,陈缘的手一抖,差点把半支莲写成七叶一枝花。舅舅很严格,时时要查,不准有任何涂改。否则一顿训导不说,重写是一定的。写了这么些年,居然也就手到擒来,不假思索了。只是今天,这样的心猿意马。
窗外,三醉宫很大,空空荡荡。只有舅舅的衣衫上洗不去的一种药香,缭绕在疏淡如水的阳光里。日子如此岑寂,几乎磨尽了人的心性。
陈缘伸出手臂。菡萏香销,白芙蓉花又开了,一朵一朵,如天边停云缱绻。
湖水湖烟,沈瑄的小船缓缓的消逝在烟水深处。陈缘忍不住微微的笑了起来。今天她起了一个大早床,给舅舅收拾好药箱以后,轻轻的踱到后山。满山的斑竹枝里,一滴滴悬着新下的露水,清寒彻骨,带着竹叶清香的,很好。
“沈大夫——沈大夫在不在——”
湖上的雾还没有散,就有求医的上门了。
岳阳熊家的老太太,心痛病又犯了。来的却不是走熟的胡管家,自称姓徐,面生的很。姓徐的家人看见只有沈神医的女弟子在,脸上顿时难看起来。
陈缘只作未见,不等姓徐的家人开口,就侃侃的把熊家老太太的病说了一遍,才问姓徐的这一回又是怎么了。姓徐的立刻被镇住,反倒支支吾吾讲不出。陈缘料来,老太太也没什么,依旧开了方子打发他去了。其实心痛病算得什么呢,很多人都有。虽说治是治不好,按着老方子慢慢养着也就罢了,何必非要忙忙的求医。熊家终是有钱人,命都要金贵些。
送走病人,陈缘默默的掐下了一朵芙蓉花。十指尖尖,剔出里面轻翾莹白的花蕊。
这是现在,也算陈缘快出师了。早几年,连心痛这样的简单毛病,沈瑄也是不叫陈缘看的。说是刚刚念完书的纸上谈兵,就这样上手,岂不是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所以只叫她在一旁看着。
陈缘念书念的很苦,那时心里颇不甘。每天跟在舅舅后面,进进出出,端盘子递剪子,没完没了的替舅舅抄写药方。很琐碎的事情,往往一忙就到天黑。也是沈瑄医术太有名,老远从琼州岛来的病人都有,排着队等神医看上一眼,再治不好,死也就认了。病人里面,富人固然是不少,穷人却是更多。沈瑄从不一视同仁。有钱人家送金送银的,来者不拒。譬如岳阳的绸商熊家那边,一年下来,光是诊费就是八百两银子。穷人有的,却连路费都是东拼西凑,沈瑄细细看过,便叫陈缘裹了药送去,钱的事情再也不提。
也有不少,带刀带剑,受了稀奇古怪的伤,那都是江湖上的人。其实洞庭沈氏,原先就是江南武林的名门世家。
白芙蓉垂死的花蕊,漂浮在白露节清冷的露水上。
就这么着跟班,没几日陈缘就服气了。果然还有很多东西她一点都不明白。舅舅有时会冷不丁问她一点什么。那种时候陈缘就紧张,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舅舅似不在意,叫她回头自己翻书去。有时兴致来了,也给她讲讲医理,陈缘竖着耳朵边听边记。舅舅喜欢一边讲一边踱着步,淡淡药香的衣襟,在陈缘眼前不停的晃来晃去。
陈缘从五斗柜最上面一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翻出一些干了的、陈年的花蕊,捧了出来,一把把洒入水中,看它们沉到底。心里也像装着那么一盏晃晃的清水一样。
每天重复相同的工作,那时候陈缘觉得,日子平淡得没了边儿了。后来沈瑄看她渐渐熟练,开始派她出去,坐了小船到四围乡里,一家一家的送药,顺便问问病人的情况。直到三年前,不能忘记的那一天,陈缘刚回来,猛可里撞见厅堂上坐了一个灰色长衫的男子。
陈缘立刻退了出来。她看见那人腰上配了一把样式古老的剑,更重要是厅堂里的那种异样的空气。陈缘在三醉宫呆得也久了,知道什么情景应该回避。
沈瑄的武功是很好很好的。他绝少有动手的时候,但是江湖上的人都清楚,倘若三醉宫的神医动了手,没人讨得了便宜去。像小谢,还有季狸他们,拜了沈瑄作师父,学得一身武艺,在江湖上各各创出一番名头来。但陈缘天生资质不佳,也就一点都没有学。沈瑄淡淡道那也很好,学武功干什么呢,江湖,哼。
猜不到舅舅没说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江湖险恶?陈缘一直觉得,只是因为她自己太笨。甚至连唯一钻研的医术,也时时搞的她惶惶然。她不如小谢那般惊才绝艳,所以小谢做了女侠,她只好做医生,甚至恐怕连医生都做不好。
她扭头就走,钻入屏风后面。
江湖,那只能远远的看着。
偏生那些话还是传到耳朵里。那人的声音也还年轻,却是中气不足的样子,何况是在求人。他心里很急,越说越快。偏是舅舅沉得住气,不急不徐,一味的推拒着,竟似一毫也不让步。那人就说,难道你沈神医就一点责任也没有,难道你可以见死不救。舅舅说原本也就救不了你,你若静静养着也就罢了,我根本没有办法让你能够动武。两人说着说着,竟争吵起来。
“我所求不多——”那人忽然抬高了声调,却骤然停住,似是凝噎一般。
陈缘忍不住停了手中的笔,探头去看,竟然那人也正巧望这边看着,目光撞上,如此敏锐。
陈缘连忙低了头,却明明听见。
“那就请令徒出手。”
陈缘脑子里一片空白。没关系没关系,舅舅会跟他说明白的。然而沈瑄不说,等着她自己开口。
只得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朝人福了一福。陈缘张了张嘴,想说:“不过是个学徒。没有给人看过病的。”
那人就这么立在她面前,恳切的望着陈缘。灰布长衫棱棱的挺着,一抹眉色淡若天际孤云。
陈缘说出来的话是:“可以,我尽力为您治病。”
那人抚掌大笑。
以为舅舅会生气。然而沈瑄微微一笑,只说:“那小缘你可要费心。”
葛倾,他患的是心疾。陈缘的三根手指一沾到他腕上,就发现搏动得厉害。陈缘没见过这样重的病人,一惊抬头,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表情,是早已知道。
“倪先生看过了。”
陈缘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舅舅不肯治他了。幽州倪超是看心疾的高手,连他都放弃了的病人,沈瑄自然知道有多么棘手。名医们各自心里有谱。却是叫她陈缘给揽下了。这种病从胎里来,永远治不好的,只是慢慢将养着。
她忍不住又瞧瞧葛倾。依然是遥远的笑容:“大半辈子的病了,我自己也知道。只是不练武是不可能的。请姑娘想想办法,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悲惨的场面,陈缘也算见得多。却还是忍不住难受。“多长时间呢?”
葛倾的声音更加慈和:“三年。”
他只要三年的时间,应该不算很难了?
但是陈缘却没有什么把握。平素里见惯了舅舅治病,真的轮到自己,反而手忙脚乱,先给下了一个常用的方子,便奔回屋子查书,看看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对证的。
葛倾没有留在三醉宫,买了一只船泊在洞庭君山的后面。那天晚上陈缘还在翻书,葛家的苍头来了,说公子又犯了病,大夫快去看看。陈缘披了衣裳去瞧,只见葛倾满脸青紫,口吐白沫,不停的喘息着,连躺也躺不下。这是要命的发作,十有八九是救不过来的。陈缘让苍头去叫沈瑄,沈瑄却没来。陈缘自己忙了一个晚上,总算看看葛倾缓过了气,就回去睡了。
再睁眼的时候,竟然是第二天的黄昏。陈缘暗叫不好,忙忙的就跑去船上看葛倾怎样了。
卧室里却没有人。
陈缘心里猛地被抽空了,瞪着陈设简朴的船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哪里传来的笛声呢?
清越活泼,如同晶莹的春雪。
陈缘悄悄的绕到船尾,看见葛倾一袭灰袍,金色的夕阳被湖水片片摇碎,映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分外生动。还能吹笛,真是好了。陈缘不敢搅了他兴致,默默听一回,自己悄悄走开。
,那样欣悦的调子,竟不像是大病在身的人呢!陈缘想着,忍不住又回头望望。夕阳影里,水光滟涟,那人影看起来颇不真实。乍一转身,却正正碰上沈瑄的注视沉思的眼睛。陈缘一慌,未及说什么,一低头溜掉了。
夜里便没了看书的心思。翻开箱奁找出舅舅收藏的古琴,一弦一柱的调着。沈瑄会弹琴,小谢也会,陈缘却没有学到多少。一曲,弹来弹去像是胶在指尖上,化不开。于是想着葛倾,在湖上,船里,不知睡着没有。舞刀弄剑的江湖人,笛子却吹得这么有情趣。
这样的人,却只打算要三年的性命。而且,即便是三年,自己也未必能给他呢!
白芙蓉的花瓣,在纤纤素手中揉散,像是薄命的幽灵。
其时葛倾已经三十多岁了。他走后的一两年间,三醉宫常来一个客人,欧阳世家的掌门人欧阳觅剑,说起来还是葛倾的师弟,曾经跟陈缘说起过这个大师兄。
欧阳觅剑本来是为着小谢而来。小谢归宗认祖,原是欧阳家的小表妹。可是她喜欢东奔西走,欧阳觅剑过来,往往见她不着。沈瑄和这欧阳公子又话不投机,结果只有陈缘招呼着。一来二去的,倒是和陈缘熟了。
“在下复姓欧阳,名觅剑。”
早知道欧阳世家的名头,陈缘微微的惊异着。
那人一笑:“姑娘若觉得不好记,就想着果脯什么的好了。”
陈缘忍不住噗嗤笑了。她知道,欧阳世家的掌门少年老成,声名赫赫,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一般对小孩儿总是和蔼可亲。
他的葛倾师兄,从前也是这样的人罢?
只是落到医生陈缘手里的葛倾,已然英雄末路。这一点连不谙世事的陈缘都看得出来。他在三醉宫旁边住下来,一来为了治病,二来也是为了躲避仇敌的捕杀。沈瑄固然说了不管,但是也没有什么人真的敢在君山边上动刀动剑。这样子葛倾总算可以好好修养一阵。
何况他只想要三年的性命。
“连我都没有见过他。只是在天池学艺的时候,晦明师父常常提起,所以印象深刻。”欧阳公子说起这大师兄,还是满脸的崇敬,“有一年师父云游到长安捡回来的。不知谁家的孩子,因为生下来有病,被扔在胜业坊后面一条阴沟里,——也许母亲是一个倡女。身上只围了一条破烂的葛布,所以就姓了葛。师父看他体弱,本来只想留在身边做个小童。没想到大师兄是个极要强不认命的。他十二岁上,徒手杀了天山一带有名的马贼女头子玉面红狐,名动塞外。师父这才知道被他偷偷学了不少武功。后来师父索性正式教他。师兄很刻苦,十八岁时出师,隐然是天山派中第一人。
“后来的故事为很多人所熟悉。师兄一人一剑,拜访五大名山,十八门派,向各路高手挑战,闯下了不败剑神的名头。江湖上人人刮目相看。他与庐山的卢淡心真人约战之时,呵呵,小缘,你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盛况空前。一个是锋芒毕露的后起之秀,一个是道行深久的泰山北斗,几乎中原武林的精英都赶来,不肯错过这场好戏。一个鄱阳湖,都被船只占满了。可是后来,卢真人却没有露面。”
“是卢真人怕了?”陈缘问。
欧阳觅剑摇摇头:“不知道。庐山既不应战,我师兄就自然而然胜了。当时有很多人追随在他身边。师兄一高兴,索性成立了一个‘白龙帮’,自己做帮主。”
陈缘心里抖了一抖。说起“白龙帮”,她是知道的。沅江边上开酒店的刘洋,不就是被“白龙帮”的人砍了左腿,至今还拄着沈瑄给装的义肢。还有——说起来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湖湘一带百姓至今说起那群江湖恶少,还觉得是一场噩梦。
欧阳觅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遂道:“师兄那时年轻气盛,不知道约束手下弟兄。他以为只要武功好就可以了。其实这哪是长远之计。”
陈缘勉强笑了笑。一样少年英雄,欧阳觅剑和葛倾还是不同。欧阳出生名门,家底雄厚,本人又是个老练有城府的。葛倾呢,葛倾是正月里的爆竹,一时间轰轰烈烈,振聋发聩,惊得你不敢正视。可是再睁眼一看,烟硝火散,却是什么都没了。
结果后来人们说起少年英雄葛倾,反倒不屑一顾,以为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我的舅舅,”陈缘忽然问道,“和葛倾比过武么?他们俩——谁胜过谁?”
欧阳觅剑笑了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会轻易和人过招。”
陈缘觉得欧阳觅剑的笑容像是暗示什么,却又不敢问。
舅舅还没回来,打发走几个病人,陈缘又开始碾着洁白的芙蓉花蕊。眼见快晌午了。
葛倾住在湖上的那些日子,表现的很平静。每天吹吹笛子,看看书。陈缘那时哪里想到他先前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遵着舅舅的规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问问觉睡得好不好,饭吃的好不好,最近又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陈缘好歹是深闺里长大的女孩子,这样抛头露面的,怎么也不太习惯。有时就那么讪讪的,没话找话,十分不好意思。葛倾又不像后来的欧阳觅剑那样能说会道,有时说着说着没话了,就这么沉默尴尬着。于是又吹笛子。陈缘如释重负的告退。
忽然笛子声在背后停了。不免又吓了陈缘一跳。
“陈姑娘,”葛倾悠然问道,“我的病是真的无救了罢。”
“哪里,当然治得好的,你放心。”陈缘只敢含糊些话语。
不要以为她不尽心尽力。这些日子来,陈缘几乎把自己学过的东西又统统重温了一边。有些问题搞不懂,又不敢直接问舅舅,只好拐弯抹角的“提起”。沈瑄心里明白,也不说,就顺着她的意思告诉她。
给葛倾试着换了好几种药了,终是不见起色。陈缘也急。是别的病人,譬如岳阳熊家,早就要跟她生气了,一个刚出师的小大夫,原来就是不行的,竟敢拿病人来试药。偏偏葛倾,总是微笑着,像很理解她一样,任她把方子改来改去。这叫她如何是好?
一个多月过去,陈缘和葛倾,总算是渐渐熟识了起来。
欧阳觅剑再来,陈缘忍不住,又问到了葛倾,究竟为什么会失败。
欧阳公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小姑娘。陈缘脸红了,道:“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事儿还没完呢。”言下之意,所以她只好老惦记着。
“他是败给了雪衣云裳的巫山神女。”
雪衣云裳?那是江湖上流传了很多年的传奇。陈缘都觉得奇怪。任风潮的关门弟子,那个终年隐居巫山的神秘女子,在岭南沉香苑的佚事里出现过,在舅舅沈瑄的少年经历里出现过,在“无名箫”的身世里也出现过。江湖上好像没有人战胜过她。她——不会老么?
“其实败给了雪衣云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巫山女从不涉足江湖,武功近于幻术,无人可敌。——所以早被看作神一样的人物,不与武林中人并称。葛倾大可以把这一次失败从自己的记录中抹去。但是他太过心高气傲。
“那一战是在株洲炎帝陵,你舅舅也在场,当时情形俱是由他口中说出。巫山女有一门功夫叫做‘行云’,功起之时,云遮雾绕,外人看来只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倾却是只凭一柄青锋,劈开重重迷雾,后来葛倾就呵斥雪衣云裳,说她幽闭荒山,修炼这种妖术,根本是鬼不是人。这样的武功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雪衣云裳听见这话,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烟雾。”
陈缘不解道:“那就应该是葛倾胜了啊。”
欧阳觅剑摇头道:“你舅舅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最后葛倾却说是他输了。”
陈缘一脸茫然。
“你要想听更详细的,就去问你自家舅舅吧。”欧阳觅剑眯着眼睛笑道。
陈缘当然不敢去问。
葛倾,不可理喻的江湖人啊。
陈缘有没有怨过舅舅呢,她不敢问自己。沈瑄说了不管葛倾,那就是真的不管,仍是每天驾着小船来来往往,只当湖上那只船不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身为名医竟然见死不救,未免太忍。
或者舅舅自有他的理由。陈缘一度劝着自己。舅舅是个不容易看懂的人。陈缘小时候,隐隐听家里人说过舅舅年轻时闯荡江湖时的一些事情,仿佛也是受过大风大浪,到头来万事都看得空了。他时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出神。这样,陈缘在一旁读着书,反倒坐立不安。
那时真是太小。若是再过得几年,陈缘不会为舅舅的冷漠而大惊小怪。天底下有着很多很多的病,其间只有少数几种,是医生有办法治的,还有很多,就只能听天由命。什么是神医呢!
沈瑄不可谓不渊博聪明,能诊得出很多疑难杂症。但对于已经很重的病人,往往也仅此而已,病都入了膏肓,还能怎么治?譬如打鱼的老吴,辛苦半辈子,落下这么个吐血的症候。治是治不了,只能左右权衡着,让他多活几天,少受点罪。有的时候,连做到这一点都很是不易。这一些,并不是那些病人想得到的。他们只知道来找神医,要神医救他们性命。
“我治得了你的病,却未必能治你的命。”沈瑄老是对病人这样讲。
想尽了法子,依然猜不透老天是怎么安排。其实做医生的早就看透了看烦了。尽那一份人事,倒不为病人,常常只是为了那些至亲骨肉们,满足他们的一点希望而已。
换了现在的陈缘,甚至也要这样想。葛倾这样无牵无挂的,还有什么理由再治?折腾医生也折腾他自己。
中午的时候,展三爷撑着船过来了,捎来一封信,给沈瑄的。陈缘扫了一眼信角,看见了欧阳家的印记。
陈缘不觉得饿,也就没有做饭,只是瞧着那封信出神。欧阳公子倒有些日子没来了。信里说的什么,只好等舅舅回来拆看。
芙蓉花蕊终于在水中化解开来。等了三年,终是成了。陈缘望着那一瓯琼浆也似的药水,竟不觉得有多么欢喜。太慢长了啊,心都有点麻木了。
何况三年,谁没有变呢。
的调子隐隐还在脑海里,只是飘来飘去,捕捉不到。她有些懊恼,连这个都会忘。无聊的拧拧琴柱,心想要不要问舅舅,还是……
三年了,一想到舅舅和葛倾两个的牵牵扯扯,陈缘还是不免心里打鼓。
那一天是怎么搞的。陈缘早上起来梳洗整齐,抱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瑶琴,在湖风里晃悠了半个时辰,终于低低的唤起:“葛公子——”
她原是想,若葛倾听不见也就罢了。
但是葛倾偏偏听见了,帘子挑开,露出一张灰色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清清亮亮的,瞧着小姑娘。
“你能不能——”陈缘有些语塞,“我听见你吹那一曲,真好听。你能不能教给我?”
葛倾笑笑,柔声道:“不能。”
陈缘有些讶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脸白了白,重复了一遍:“陈姑娘,我很抱歉。但确实不可以的。”说完放下了帘子。
陈缘就这么呆呆的立着,不知所措。
忽然,远远来一阵悠长的洞箫声,清绝如同天际的一抹水浪,又如冰山上的泠泠月光。
陈缘心里一凛,这是舅舅。
“呼啦”一声,灰色的身影从船中跃出,定定的立住。
陈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三醉宫主人已飘然而至:“小缘,你站得远一点。”
她慌不迭的倒退几步,眼睛却死死的瞪着葛倾。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挺拔的葛倾,湖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青色的按着宝剑的手指,一根根如竹节般嶙峋。
“神女不知道。”沈瑄道。
剑眉一挑,葛倾道:“不知道什么?”
“她不知道你会去找,什么七年之约,那都是假的。”
葛倾面露疑惑,缓缓的逼近沈瑄:“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
沈瑄苦笑,转言道:“当初你一席话,使得雪衣云裳收起了她的‘行云术’,不战而退。后来你就一行跟着她到了巫山。只是雪衣云裳行踪不定,你无法再约她出来,只能一日一日的吹那一曲。——我却不知,这曲子你是跟谁学的?”
葛倾面上一白,没有回答。
“后来神女终于出现了,这一回她没有使用巫术,却是用了当年巫山老祖任风潮遗留下来的一套无名剑法。结果,你仍是敌不过。”
葛倾的脸上似乎掠过一缕不自然的表情。
“事隔七年,你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自忖还能胜过那无名剑法么?此去巫山,风高浪险,路途遥远,我劝你还是作罢。”
葛倾傲然一笑:“说了去的就是要去。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醉宫主人连这个都不懂?”
这回轮到沈瑄皱眉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若能胜过我手中的剑,大约对付雪衣云裳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不如我们先试试。”
陈缘忍不住道:“舅舅,他可是有病的人啊!”
沈瑄冷笑道:“有病又如何。他自家心里,比你我都还清楚得多!这是他自己要的。”话虽如此,他没有并拔剑,却是以箫代剑,做了个起式。
陈缘看不懂剑法,只觉得舅舅的动作优雅无比。再看葛倾,居然如同见了鬼一样,脸色大变:“你——你——”
沈瑄毫不理会,碧箫抖了几抖,向葛倾前额点去。葛倾竟来不及拔剑,脚下挪开半步。洞箫勘勘扫到葛倾的鬓角,飘下几缕发丝。陈缘捂住了眼睛。葛倾提掌掠鬓,掌力极大,竟带着洞箫向自己身后飞去。沈瑄顺水推舟,箫身径直飞开,几乎脱手。就在这时,沈瑄轻弹箫尾,洞箫在空中打了个转,竟然又向葛倾的后脑勺杀去。葛倾往前一跃,跳到沈瑄身后。沈瑄动作极快,接住洞箫,并不转身,反手一刺,依然点住了葛倾的前额,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
“你连三招都接不了。”沈瑄道。
葛倾盯住沈瑄,又惊又怒。
“……这是神女的剑法。”
沈瑄道:“而且七年之前,你也正是败在这三招之下。躲不过的。”
葛倾呆呆的望着沈瑄。
“原来那个人是你。”
陈缘愣住了,她不知道葛倾和舅舅之间,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沈瑄轻叹一声:“不错,是我。雪衣云裳从来是蒙着脸的,要扮作她的模样,再容易不过。”
葛倾的手指神经质的抖动着,过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的武功既然已经胜得过我,自己来跟我打就是,何必扮成别人的模样!三醉宫主人莫不是想嫁祸神女?”
“我并不想嫁祸何人。你在瞿塘峡徘徊了一个月,我也悄悄的跟着等了一个月。我猜想,以神女的规矩,是决不会再出来见你的。可是我做医生的,还惦记着你的性命。”沈瑄微微笑道,“天底下只有你能够说得雪衣云裳黯然神伤,也只有你敢于追她直到瞿塘峡。如果是我沈瑄和你约战七年,你会放在心上吗?”
葛倾面色惨然:“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根本没有什么约定?那你为什么不把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八年,九年?”
“我很清楚你的病情,七年尚有希望。再长的时间,就根本没有意义了。”沈瑄道。
葛倾沉默半晌,凄然一笑:“如此倒要多谢神医了。”言毕缓缓的向自己的小船走去。
陈缘张了张嘴,却唤不出来,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下一下的撞着胸口,说不出的难受。舅舅还在眼前。
忽然葛倾回过头,却是问道:“这巫山的无名剑法,为何你也会?”
“那也没有什么,”沈瑄淡然道,“很多年以前,我见一个朋友使过,这种巫山的无名剑法。”
陈缘听见舅舅这话,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舅舅看见,慌忙拭去。
“葛倾你的病,也还有一个方子。”沈瑄忽然说。
陈缘一听,愣了。
都闹到了这个份儿上,舅舅却说有药了。
葛倾眼中一亮,然而立刻恢复了倨傲的神情。是不是沈瑄打算要挟于他。甚至陈缘,心里也在这样猜度着。
沈瑄没有等他们再说什么,就朗朗的道:
“你记好了——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晒干,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冰糖,丸成龙眼大的丸子。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就可以了。”
葛倾听见这个古怪的方子,转复大笑,忽然跃上老王的小船,翩翩如燕,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来。
“连日叨扰了,多谢沈神医!”
小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洞庭湖中。
沈瑄没有再对陈缘说什么,默默的凝望着空荡荡的水面。忽然“啪”一声,手中的洞箫折成两段。陈缘第一次看见舅舅的眼神里,有了些异样的东西。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葛倾。然而陈缘死死记住了舅舅的偏方。天下事情哪有这么机缘巧合,偏偏雨水这日有雨水,白露这日有白露,霜降这日有霜降,还要小雪这日有小雪。沈瑄闲来无事,三醉宫的花花草草也不少,但牡丹、芙蓉都是娇贵的花,哪能年年收集够十二两花蕊。只有三年的时间,这折磨人的药方子,谁能保证三年时间能配的好?
于是陈缘的心,都在那些春花秋月、雨雪风霜上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秋风三度吹起之时,最后一种白芙蓉,竟然终于凑齐了。
沈瑄回来的时候,陈缘已经配好了药,拿了根小银匙儿,细细的往一只小匣子里面盛。沈瑄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先拆了欧阳家的信。信纸雪白洒金,透着那个眼下声威煊赫的家族,难描难摩的富贵气象。沈瑄匆匆看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缘探究的眼光正和他撞上,忙低了头,倒像自家心里有鬼,愈发局促不安。
“唔,小缘。”沈瑄道。
陈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说:“舅舅我配好了药,可以送去给葛公子了。”
沈瑄淡淡道:“葛倾已经死了。”
陈缘愣了愣,像是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义。
“前年有人从白帝城过来,说是见过了他的坟,我也才知道。说是旧病复发,终于还是没有挺过去。”沈瑄补充道。
“舅舅——舅舅——”陈缘忽然大声的喊了起来。
沈瑄有些莫名其妙。
其实陈缘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沈瑄又补了一句:“没有告诉你,是我一向忘记了。”
一个月以后,陈缘独自到了白帝城。
其时是寒冬了,裹了厚厚的昭君帽,袖笼里凉意绵绵。
陈缘来得太晚了。野草凋敝的山坡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坟茔,又像是荒冢累累的无法分辨。葛倾为人,许是“死便埋我”,根本就没有留下坟来呢。
没有人。她沉沉的吸了一口气,这原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就这样去了,她自己竟然无知无觉。这还叫什么医生?想着想着,心里痛得不行。
葛倾,他的故事就这么草草收场,来不及为他改写。
陈缘耳朵里又泛起舅舅清淡的声音:“卢真人早就看出来,葛倾是身患绝症却不自知。所以庐山一战,卢真人以一代宗师的身份,却爽约了。其时他来找我,要我救治这个狂傲的年轻人。我并没有太多办法。葛倾的心疾是从胎里带来的,要想让他多活几年,唯有不动武功。而令他放弃武功,又唯有让他经历一次惨败。我和卢真人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请来了巫山神女,没想到反是葛倾折服了神女。我于是自己出手,并定下了七年的约战。那时我想,他遭此败绩,总该金盆洗手了。即便他不肯,七年,乃是他的大限,为了与雪衣云裳的约定。他也总该让自己活到那个时候。后来他果然不肯放弃武功,病人立定主意的事情,医生也没有法子。想来他那几年江湖上颇受了些波折。病情比我想象的还快。时隔四年,他就病入膏肓了。当时他来求我们相救,还希望能重上巫山。其实哪里有的可救,只能看着他死去。”
“那——”陈缘喃喃道,“葛倾的师父,晦明禅师,总该知道这些。当初为什么还要教他武功?”
沈瑄不语。
陈缘也就不敢再问什么。然则又想起来欧阳觅剑的话,似乎当年的情形,巫山女和葛倾之间,还不止于此。还有那一曲又是从何而来。舅舅不说,谁也不能问,也许更有苦衷?江湖上很多很多的历史,也就是这样慢慢湮没了。陈缘再怎样心心念念的想知道葛倾,终究也只能是一个谜语。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已经跟了舅舅好几年了,陈缘怎会不知道,这样的方子哪里是药呢?连葛倾都明白罢,她自己却才回过味来。四季的花,流年的水,三年的辛劳,平白磨着人的心性。就这么牵着念着,慢慢也就长大。
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好笑,不就是听过他几声笛子吗?
可是又忍不住想到,葛倾那出神入化的武功,竟是用性命换来的。也是,与其苟且一世,不如撇下医家那些老生常谈,热热辣辣的活一场。葛倾这样想,晦明师父也能体谅。可到头来人算还是不如天算,三年的等待,三年的寂寞,终是落了空。埋骨在高绝浩淼的白帝之颠,与远处神女峰遥遥相对。春草暮兮秋风凉,秋风罢兮春草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罢了罢了。
信里明明白白,沈瑄也给陈缘看过。“欧阳公子向我求你为妻,你自己若情肯,我便回信与他商量下聘。
“那时你母亲,是说让我给你做主的。我想,你一个女孩儿家,未必情愿陪着我这老头子,一生过这种清贫日子。欧阳公子说他看重你性情温良,又颇通医理,可以做他的贤内助。
“欧阳世家声威煊赫,他家的女主人固然不好做,好在欧阳公子是个有能耐的,不会令你为难。小缘你本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好自为之,或者会有出人头地之日。”
陈缘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女孩儿一低头,那么也就是肯了。沈瑄觉得,根本没有理由阻拦这桩姻缘。此刻清冷的三醉宫西风瑟瑟,黄叶满山。等到雪化冰消,等到春暖花开,又一个女儿又该嫁出门去了。陈缘也在想,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什么是命,是命中注定?
白芙蓉的季节已过,却是梅花当家。流年细数,丝丝缕缕,掌心的雪花簌然融化,原来什么也留不住,留不住的。
本文为武侠系列《陌上花》之一。故事背景简介:沈瑄的亡妻蒋氏,曾经是巫山神女的结义姐妹。所以沈瑄见过无名剑法。那个药方正是里宝姐姐吃的冷香丸,呵呵,不知大家发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