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西山脚下,最有人缘儿的女侠是一个来自山东的女孩子。沈璎刚到银杏客栈住下,就知道了。第三天在湖边,她看见一个包白兰花头巾、一身粗布白衣的年轻姑娘打柳叶漂,便立在一旁观战。
柳叶漂是当时游侠之间很流行的游戏。这一点,只要看湖边一根根剥得精光的柳条就知道。玩法很简单,把第一片柳树叶子抛在水面上,然后第二片叶子挂住第一片,第三片挂住第二片,以此类推越多越好,还不能弄乱了。最难是最后一片柳叶,抛出去正好打中第一片,而且要恰恰让所有的叶子,一齐沉入水底——柳叶可是很轻的东西。这一手不但看准头,而且看内力,沈璎是没那个本事的。但她很喜欢瞧着人家玩,边看边说,评论得头头是道。
不过今天她只好隐忍不发,因为那女孩实在玩儿得太差了,弄得湖面上零零落落的漂满了碎叶子。远远的树丛里有路人在笑:“嘿!你又心情不好啦?”
白兰花仰起头也笑了:“是啊!今天听石见穿说,我的青梅竹马和我最好的朋友成亲了。真是郁闷呢!”
沈璎随口说:“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西风误。”
其实沈璎就是喜欢不分场合地点的掉书袋,祸从口出,时时搞得自己很狼狈。但这本书,成了意外,一头砸出个倾盖之交来。
两个女孩坐在石舫上聊到太阳落山,叽叽喳喳肆无忌弹。沈璎说你那个“竹马”始乱终弃好不像话,白兰花说不是的只不过小时候大家一起玩现在看看别人都成家了有点伤感。沈璎说那你干吗不回山东老家嫁人还在北京东游西逛。白兰花说我家干镖局的女孩子也得出来挣钱糊口很辛苦呢你当都像你有你哥养着。
沈璎心里一动,没头没脑说:“我看你这人不错,把你写进我的书里吧。”
白兰花撇撇嘴不信,沈璎就解释说是替她那个刚刚出了名的哥哥写自传。她大哥是个名医,每天开方子倒药材挣银票收红包还来不及,做妹子的只好捉刀了。
“那你让我做什么人啊?”
“嗯——”沈璎眼珠一转,“你是丐帮帮主的二小姐!”
白兰花立刻笑倒了:“我们吃镖行饭的,一见叫花子就头大。再说如今清平世界,哪里来的丐帮啊!”
沈璎冷笑道:“真事隐去,假语村言。难道教我写天地会神龙教,等着押送菜市口砍头啊!说正经的,你想叫个什么?不能用本名的。”
白兰花眨了眨眼睛,深思熟虑。半天才说:“我打小儿听姥姥讲故事,就挺向往关外那个叫敦煌的地方。只是没盘缠去不了,家里事儿又多……我就叫‘飞天’吧?好不好?”
沈璎皱起了眉,叫什么不好啊?
说起来,飞天也挺倒霉的。在西山,大家都喜欢她,一面因为她为人爽利笑口常开,另一面也是因为看小姑娘单身一人流落他乡怪是可怜。沈璎知道,飞天家在山东,本来开了个振远镖局。说是振远,其实是个极小的号子,只在太行山两边走动。直到今年,镖局才接了一笔大生意,送一票银子进京。一路小心打点,好不容易巴到了皇城的红墙绿瓦。想不到在陶然亭附近碰见一伙贼人,个个武功高强。护车的十来个镖师,死得干干净净。飞天的爹拼死拦住贼首,才让女儿侥幸逃出一条性命。
山东的人命,九门的巡捕是绝对懒得管的。
飞天就逃到了西山脚下。这个地方以侠客云集著称,黑道的势力和官府的淫威,相对弱一些。她是个有责任心的女孩子,丢了人家的镖,自然是要陪的。但是三千五百两银子,把振远镖局老老小小全卖了,都值不了。
偏偏那个镖主,又是炙手可热的大学士纳兰明珠家里。飞天一筹莫展。大家给她出主意,不如去找冯齐少爷帮忙。
第二天,沈璎的书稿上就添了一段:“忽然,大道尽头人声鼎沸,一骑红尘滚滚而来。人群纷纷让开,那些丐帮弟子却齐刷刷的立起来,侧立路旁,毕恭毕敬。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飞驰而至,戛然定住,立在当街,马上坐着一个英姿飒爽,明艳动人的红衣少女。那少女拽住缰绳,环顾四周,一双明亮灵活的眼睛,虽然不大却极敏锐逼人。她把手中一条金色的长鞭劈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旋即扬起微微翘的下巴,露出一脸笑意。一个老年乞丐走上前来,作揖笑道:‘二姑娘一向可好?’……”
“还行,”飞天说,“只不过你不懂武功吧……没事儿用鞭子抽地干什么,跟地有仇么?至不济也该是这样……”
她解下缠在腰间那根黑油油红彤彤的牛皮鞭,在空中抛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啪”的一声脆响,带出几缕风吟。
沈璎脸一红,慌忙改了,却又坏坏笑道:“昨儿夜里我还想呢,要不然把尚轩和石见穿他们也写进去?”
“好啊好啊!”飞天很兴奋的样子,“你让他追我吧。”
“那个自然,”沈璎思路很快,“他是吴越国的世子,对你一见钟情,死缠滥打,穷追不舍。结果你放出丐帮的致命毒蛇,把他咬了个半死。”
飞天乐不可支。
来到西山以后,飞天和尚轩的故事,沈璎已经听过八个版本。现在当事人自己叙述,参照整理如下:话说西山脚下,有个颇有名气的琴心社,社取琴心剑胆之义。社中子弟三十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江湖上出类拔萃、文武双全的年轻俊杰。中有一人石见穿,亦山东人士,出于同乡情谊,把飞天介绍给了众兄弟。大家听见飞天的不幸遭遇,唏嘘感慨,均表示定当拔刀相助。尚轩亦在其中。
尚轩,姑苏世家,邙山传人兼两江举子,为人潇洒蕴籍玉树临风。那日飞天一见之下,芳心暗许,从此辗转反侧,茶饭不思,而且还到处对人讲自己辗转反侧茶饭不思。弄得银杏客栈诸友,个个都知道了她的心思,一天到晚为她出谋划策。按捺多日,飞天一咬牙,自己去找尚轩了。
“我就是觉得你长得真好看。”据说飞天是这样表白的。
尚轩笑得无可奈何:“我怎么不觉得。”
后来石见穿转致尚轩之言,说彼此不太合适呢!飞天的初恋,命比纸薄。
——老掉牙的故事哦!不过这种心思落在江南女子沈璎身上,至死不会吐漏的。沈璎觉得这个山东女子,也大方得可以。
冯齐少爷派人来,送给飞天一副空竹。飞天从此躲在房间里弄得嗡嗡响,不去湖边打柳叶漂了。沈璎没得可看,不免有些气恼,想起冯齐少爷那副矮矮敦敦的样子,玩儿起空竹一定很滑稽。
尚轩也很大方,请飞天喝茶。沈璎以为飞天会好好收拾一下自己,不想还是穿着白衣风风火火去了。“只是随便聊一聊,就像一般的朋友一样。他今天心情不太好。”飞天回来后,都懒得叙述约见过程。
不管沈璎信是不信,他们俩确实再没有动静。
没过多久,她已经总结出飞天的几个特点。第一,也就是最主要的,飞天是个散漫得要死的人,别看她家仇在身,每天晃晃悠悠不知在干些什么,不是玩空竹,就是跟着沈璎作白日梦,说尚轩怎样怎样;第二,飞天的眼神也是散的,很会东张西望。沈璎把手指放在她鼻尖上试过,她的两个眼珠竟然对不到一起。据说这种人属于第三对脑神经有毛病的,然而看她又健康得很;第三,飞天有一个癖好,就是骑着她从山东老家带来的黄骠马儿,游山玩水到处乱转。西山深处有个秘摩崖,是她老去的,有时采些小酸枣青柿子带回来大家瓜分。想来因为那里有点敦煌石窟的味道,可以让她画饼充饥了。沈璎想跟着她去逛,总因为不会骑马而惨遭拒绝。多数时候是飞天一个人出门,间或约上石见穿。甚至有一回,是那个冯齐少爷,陪着她去了趟白石桥。飞天回来很开心,说是冯齐少爷向她传授了一堆生意经,好挣了钱去敦煌。
“其实冯齐少爷也不错么!”沈璎嘲笑她。
飞天很一本正经的说:“冯齐少爷和我,是很投缘的朋友。你要胡说八道,未免破坏了这种良好关系。”
空竹在她手里飞上飞下,发出长长短短很有韵律的美妙声音。听着听着,那声音自己会飞远,好像天上有人在大合唱。
飞天和冯齐少爷认识的时候颇有戏剧性。
冯齐少爷家里,是西山最大的土财主,方圆百里都罩得住的。少爷从小声色犬马无一不精,花不完的银票交不完的朋友,在西山群侠和京城纨绔里,名气都很大。他从小习武,但最后练得最出色的,却是弹弓和空竹。弹弓的精妙,据说和弹指神通六脉神剑之流不相上下,然则多半用来打鸟。空竹本来是小孩子的玩艺儿,少爷十岁时,北京城胡同里的孩子,已经没有一个玩得过他,到得长大,技艺日精,愈发显得后无来者了。飞天刚刚出事,曾有人劝她去求冯齐少爷。飞天以为未必有用,又被冯家的看门狗挡在了外面,于是就绝了念头。
当年银杏客栈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叫做自怡园,花红柳绿水木清华,很有得一逛的样子。然而那是纳兰家的别墅,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飞天不信邪,围着院墙外面绕了一整圈儿,终于叫她找到一条水闸口,是没有栅栏的。于是她骑着马趟水进去了。纳兰家的人都不在别墅,她心满意足逛了一整天。临了打算从大门出去,那看园子的居然还给她开门。她看见门口有一个鲜衣白马身材矮小的人,就朝人家很矜持的点了点头。
那人忍俊不禁,跟着她一道出来了,忽然说:“做贼的感觉不错。”
原来冯齐少爷,也是趁主人不在溜进来玩的,飞天觉得很有趣。其实那道门,人家是为冯齐少爷开的,因为认得是来过府上的客人。后来冯齐少爷就为飞天的事跑了一趟纳兰府。说起来大学士家和土财主家还有一定距离,但是冯齐少爷和纳兰三小姐曾经同门学艺,仗着这点交情,摆平了飞天的事。
“其实无所谓,”冯齐少爷颇为老练的说,“纳兰家哪里把三千五百两银子放心上,他们家每年指头缝里漏下去的,就是这个的几百倍呢!”
沈璎听见,也觉得不平。
“你猜我今天看见什么了?”飞天冲进来,激动得连披风都来不及解,脸上的表情,又象是气恼又象是苦笑,带着一串串的高声叹息。
“尚轩和纳兰三小姐在一起了呢!就在八大处的长安寺,照壁后的第五棵松树下面,我数得清清楚楚。他俩还拉着手呢!”
沈璎不屑:“纳兰三小姐?真是没品位。——不过,我以为你早不在乎他了。尚轩算什么呀!”
飞天恍若未稳,依然喋喋不休。沈璎瞧了瞧她的脸色,难受的时候也在好笑似的。
其实说到品位,沈璎对飞天的那一段描写,绝无溜须拍马夸大其词。飞天纵然不够温柔娴静,容貌也是十分可爱的。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尔。
“不过,尚轩傍上了纳兰三小姐,不仅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而且明年的会试不成问题,将来混进翰林院坐上大官也不一定。你要和他搞好关系。”沈璎分析着这件事的利弊。
“长安寺,五棵松。”她还在唠叨。
“哎哟,”沈璎叫起来,“别哼哼啦。还有冯齐少爷呢!喏,他今天又给你送信了。”
“神经病,不早说!”飞天抽过信笺,匆匆看了。沈璎目不转睛的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希望能看出点什么来。
不过飞天修为很深,真的是不动声色呢!
“唉,我看其实冯少爷才是对你——”
“——你怎么这样三八,我和他是纯粹的朋友关系!”飞天抗议。
得了吧!沈璎自以为看得很清楚。飞天是很容易喜欢上什么人的。她和冯齐少爷,拖到如今,不过是两下里都高不成低不就。在冯齐少爷,未必愿意要一个微寒落魄的女子。在飞天,又觉得冯齐少爷不过是一介膏粱,离尚轩那种文成武德的标准太远。而且冯齐少爷生得太小,比飞天还矮半个头,这是女孩子们很难接受的。
那天晚上沈璎又开夜车赶稿子,忽然听见门闩搭拉一响。她最怕老鼠,吓得心都跳了出来。然后听见飞天房里习习簌簌响,一串脚步声就从房顶上掠了过去。
沈璎有点激动,预感到终于有好戏看了。
飞天的桌子上,冯齐少爷那封信还在。沈璎不好意思拆开,就对着月光照了照。信封极薄,隐隐约约得透出几个字:“月圆之夜,自怡园中。”她回到房里翻出皮袄裹好自己,然后顶着凛冽的夜风出门去了。
(那天晚上自怡园里真的热闹。可惜沈璎不会武功看不懂,白白的瞧着惊心。为了记录这一战,她参阅许多资料,又向几个武林前辈学习了一番,勉强敷衍成文,仅略具其意耳。)
塞外的朔风飞沙,越过万里关山,席卷燕山腹地。
圆月清光,俯视着幽暗的园林。
那个浑身缟素的女子,跨在枯瘦的黄骠马上一动不动,一任狂风把脸儿抽得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
头发已经吹乱了,跟着白兰花的头巾狂飞。
树的影子摇摇晃晃,像黑黢黢的鬼怪,排成排,一个个虎视眈眈。树顶上冒出一股股青烟,和云伴月不分明。
然而他们还没露面。
“姓赖的——别躲了,我知道你藏在那里。”那女子终于尖声叫道。
“哈哈哈……咯咯……磔磔磔……”随着一阵放肆的笑声,地底下冒出十来个摇摇摆摆的人影,把女子围在正中,渐渐靠近。一个个衣着鲜亮,似连夜行衣都不屑于穿。
飞天心里有点慌了,她以为他们托冯齐少爷约她出来,应该是一对一的决斗。
“嘻嘻,小姑娘,盘儿尖!”
“我说赖总管眼力不差么!要不然——这么大冷天的,还不如在热被窝里抱着老婆呢!”
“闭嘴——”飞天亮了一嗓子,“那天是谁,杀了我爹!自己出来受死——”
他们都笑了。
“老三,姑娘招呼你呢,还不快过去!”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他这个不死不活的老东西占了头筹?——小姑娘,咱弟兄几个一人砍了一刀,你爹才死的。咱们一起‘过来受死’,好不好啊?”
躲在树后的沈璎,把十根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然而连大气都不敢出。
飞天挥手,抹开了额前的披发,脸色红红白白,红的似血,白的似骨。她缓缓抬起右手,忽然“啪”的一声,把黑长的牛皮鞭抽到——地上,扬起三尺高的尘土。他们愣了愣,一时静下来。
“老三,”中间那个穿瑞蚨祥缎面马褂的中年人开了口,“上去。手脚快一点别让弟兄们等着。”
老猴子咧了咧嘴,拍马而上。
飞天很冷静的瞧着,一如从前很多回,太行道上,她在爹爹身后等着应战一样。右手握鞭,左手的手指,慢慢的摸索下去,揪住了鞭尾。
“嘣”的一声,一条细细的黑线,线腰弹了出去。
老猴子无声无息的落下来了,嘴还张着,满口黄牙,唇裂一直开到枕骨后面,流出白花花的东西。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鞭子是没有这种玩儿法的,这是空竹。
“小丫头片子!”两个牛头马面,一左一右包抄过来,“你有种!你爹死的时候,你怎么只有跑的份儿啊!现在来报仇,有病啊!”
想绕过那鞭子,也不用说得这样语无伦次。飞天如法炮制,抛出一鞭把马面掠开。忽然一转身,鞭子圈住了牛头。就看见他向一只大竹筒一样,在长鞭上滚过来,滚过去,发出“嗷嗷”的歌声。
飞天悄悄的换了口气,猛得把鞭子绷直了——牛头打着旋儿,飞上了树梢,就这么挂着。
情况不太好,马褂摸了摸胡子,忽然一挥手里的狼牙棒:“并肩子上啊!”
除了他自己以外都上了。
沈璎闭上眼睛不敢看。她已经瞧见,飞天的手藏在背后,抖得厉害。毕竟,她玩儿不是小小空竹,而是一个活人,那是很重的。
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矮矮的人影。
是冯齐少爷,面无表情的观察着战斗。少爷内功好,连呼吸声都不叫人听见。沈璎使劲朝少爷递眼色,希望他上去助飞天一臂之力。
少爷把手指放在唇上,仍是不动声色。
沈璎想起有一回见过冯齐少爷玩空竹。那是北京春天的声音,回荡在胡同深处,绿槐巷底。一声声拖着嗓子的风,似乎和少年思绪共鸣着,悠悠绵长。是天上的,是凡间的,也是人心的,夹杂着揪心的欢笑,无缘无故。
很巧的身法啊,就像那根竹子是一个很听话的人,叫他翻个儿他就翻个儿,叫他跳起来他就跳起来,叫他扭扭腰他就扭扭腰,神定气闲,挥叱方遒。你在那里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眼睛里透出真心实意的欢乐。人间的事情,都是这般从容便好。
沈璎看得眼花,想到世事无常。日子是波澜不惊的,即使在西山这样的地方,也不过每天的鸟语花香言笑晏宴。以为没有什么真正的惊风骇浪恩怨情仇,殊不知最凄苦最疯狂的旋涡,就藏在涓涓细流之下,在于你会不会遇到,——那都是命。
黑色的皮鞭,长长的线。五彩的空竹,冷冷的月。血雨腥风是很好看的,血肉横飞是很洒脱的。就像敦煌的天女,琵琶声里,千回百转的水袖,散向人间全都是花雨。
冯齐少爷的眉头锁得深了,悄悄扣住一只小弹弓。
为什么?这个时候只剩下了赖总管。飞天已经打败了所有的人啊!
忽然,一个死沉的重物从天而降,扑在了飞天身上,张牙舞爪。
沈璎几乎要叫出来,那是挂在树上的牛头!
飞天猝不及防,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毕竟,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死丫头!”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她脸上,“我叫你抽!我叫你抽!”
牛头疯狂的嚎叫着,把脸慢慢贴近飞天,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立刻割断这个女孩子喉咙。
很奇怪哦!这个女孩子的眼神是散的,居然没有在看他。才几岁,能有这样的定力?
冯齐少爷的弹弓绷紧了,瞄准了。脸上仍是按兵不动的意思。沈璎张大了嘴,眼神想要杀了少爷。
牛头觉得自己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噗——”火辣辣的,一片绿色迷住了他的眼睛,睁不开了。牛头嗷嗷叫起来,然而只叫了半声,又没了声息。
肚子里流出汩汩的血,歪在一边。飞天死命推开他,拔下一柄削水果的小刀来。
后来才知道,那绿色的东西不是什么毒蛊,是山东的大葱!北京人也爱吃大葱,但远远赶不上山东人。天知道飞天那天去决斗,为什么嘴里还咬了一段大葱!
她横鞭一指,摇对赖总管。
赖总管干笑一声,掂了掂手里的狼牙棒,又扯了扯马缰,看不出是想跑还是想战。飞天一声暴喝,催马而上,烟尘又起。
“等一等!”
山头那边忽然转过三骑人马,衣袂翩翩的。赖总管脸上,忽然浮现出一股得色。沈璎看着诧异,来的居然是尚轩,带着石见穿和纳兰三小姐。
咦,英雄救美?
“哎呀呀,我说来晚了嘛!”三小姐最先嚷嚷起来,“居然倒了一地的。平时叫你们练功夫,都干什么去啦!”一鞭子抽下去。
飞天定定的望着尚轩和三小姐,一时间什么也忘了。
赖总管趁机躲到三小姐背后。尚轩向飞天一抱拳:“一场误会,这些都是纳兰大学士的家人。我们来得晚了,一场误会!”
误会?
“胡说八道!”飞天叫道,“你们都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杀父仇人,难道是一场误会?”
三小姐瞥了一眼尚轩,冷嘲热讽的。
尚轩笑道:“你也伤了一地的人了。两下罢手,揭过不提,不成么?”眼下之意,纳兰家的人,你以为是白伤的么?
飞天却没听懂,只是看着尚轩的笑脸,莫名其妙的叹了一声。
鞭子落到了地上。
大家松了口气,缓缓的策马欲行。纳兰三小姐悠悠然一回头,道:“看你也怪可怜的。”朝飞天扔了一块黄澄澄的东西。
“拿着这钱葬了你爹,回家嫁人去吧!”
“站住!”飞天忽然醒了,鞭子“嗖”的回到手里,“你把话说清楚!”
纳兰三小姐按住佩剑,笑得十分轻傲:“不错,你爹是他们杀的。实话跟你说了,三千五百两银子不过是个幌子,我们家要保镖的东西混在那里面,要紧得很呢!之所以偏偏挑了你们押送,是看着你们振远镖局,实在太不起眼。这一招出奇制胜,本是我想出的。想不到你们不中用,还是被四爷的人盯上了。”
“别说了。”尚轩低声道。
三小姐不理他:“所以我当机立断,让赖总管到陶然亭去,索性截了这支镖,给四爷来个死无对证。可惜你爹爹太敬业,否则也不用闹出人命呀!报仇你是休想了,拿点钱回家去,安安分分过你的老百姓日子罢!”
“说完了?”飞天淡淡道。
纳兰三小姐一声冷笑,掉过马首,迤逦而去。赖总管侍从其后,又腻腻的看了飞天一眼。
空竹的风鸣,在北风中飘扬。
“我杀了你——”
就在那一鞭,就要轻轻落实的一刻,两道剑光逼上,把它荡开了。
却成了赖总管惨叫一声,终于没有逃脱性命。脑袋劈开了花,死的很难看。
三小姐愤然回头:“贱人,你想死么?”
石见穿剑不回鞘,惊恐的对着飞天使眼色叫她快跑。三小姐的功夫不高,但是这自怡园,毕竟是她家的地盘,也许院子里已经等了一大帮打手了。尚轩还想挽回:“你别冲动,说了揭过不提的……”
“闭嘴!”飞天大叫。
“我说过什么?我答应过你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鞭花狂舞,铺天盖地。
尚轩奋不顾身的护住了纳兰三小姐。
忽然,空竹的声音生生噎住了。
飞天一软,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尚轩和石见穿面面相觑。只有纳兰三小姐,似乎听见了那金丸破空的一声。她沉吟片刻,对两个人道:“别理她,走吧!”
石见穿终是不放心,低头看看飞天,只是被打中了穴道,并没有受伤。
于是三人连骑而去,消失在树林后面。
冯齐少爷的弹弓放下了,脸上依然是毫无表情高深莫测。
第二天沈璎睡到很晚,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竖起耳朵听了听,忍不住想笑。
那是飞天和石见穿在吵架,两人用的山东话。
“你嫌我发脾气,你跟我说清楚不就成了。”
“真的没有什么!”
“你还要瞒着我!”
平时飞天即使和石见穿见面也不用家乡话的,可能是真的急了。无法形容这种方言,似乎拌嘴的时候,也透着北方式的诙谐呢!沈璎一边梳头一边暗暗的乐,然而听了一会儿,就笑不出来了,她听见飞天分明的哭了,哀号声声。却又不是一般女孩子哽哽咽咽发不出声来的那种哭法,因为刚哭了两声,立刻就能换过气来继续嚷嚷,嚷到激情之处又迸出几声哀号。沈璎听得又是难过又是惊奇又是佩服。
石见穿走了,飞天开始叮叮当当的收拾行李。
“真要走?”沈璎问。
“石见穿那个变态,死也不肯告诉我。我娘一定出事了。”飞天愤愤不平,眼睛里不住的掉泪,“你说他瞒我做什么!”
飞天出门快一年了,家中唯有老母,不知怎样度日呢!沈璎就说也是的这边事情差不多如此了该回家看看。飞天眼睛里烧着火。沈璎知道,她的仇还没报,她忘不了纳兰三小姐。
“你算了吧。”沈璎开导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过两年,你再来京城杀她好了。反正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路远迢迢,你有回山东的盘缠么?”
飞天摇了摇头,又愣住了。
“去问问冯齐少爷?”
“不找他!”
沈璎从袖里抖出一大锭金子。飞天认出来那是昨天晚上纳兰三小姐掷在地上的,不明白沈璎为人如此,却竟然捡回了嗟来之食。
“我只是想呢,他们家欠你的那么多。这锭金子,你拿得理所当然,不要太计较。”沈璎字斟句酌的说,“世道如此,难得有钱人肯拿点钱出来,还要还给她不成?”
实际的情况是,不拿这锭金子,飞天连家也回不了啊!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摊开五个手指,受了金子,然后扭过头发出了几声干笑。
飞天走的很急。沈璎想不出什么饯行,就要效法古人折柳送别,可是湖边好好的柳条,偏生全打了水漂,不复依依相别的情致。沈璎明白飞天家里肯定什么事都没有。经过这一晚,纳兰三小姐不会放过她的,她又是这般硬气不肯逃走。所以石见穿要设法骗她回山东躲一躲,或者也有尚轩的意思在里面吧?
后来听石见穿说,飞天家里给她相亲来着。沈璎心想那也不错,山东人挺好的。可是相亲的事,并没下文,又听见飞天把父亲的振远镖局重新开了起来,自己带着镖师走南闯北。
再后来石见穿也走了,便没了飞天的消息。
只是飞天也不用再报仇。纳兰明珠不久就被黜了,自怡园给皇帝收了去,并入西郊行宫。有人说在八大胡同看见过纳兰三小姐。沈璎不信,纳兰家仇人多,造谣也有的。至于尚轩倒是无事,他和三小姐早分了手,次年就在琼林宴上折杏花,后来还进了四王府教书呢!
几年以后,沈璎已经出家。有一天云游到了西安,在永泰公主陵附近,碰上了冯齐少爷。
冯齐少爷还记得她,说飞天也在这里。
果然在,飞天骑在黄骠马上,淡淡的冲她点了点头。
沈璎有些失望,心想枉我这些年老惦记你,你对我就这么冷!遂笑着说:“你这是绿叶成阴子满枝,不记得我这方外之人了。”
飞天冷笑:“谁说我嫁人了呢!”
沈璎怔住了。看她的衣饰打扮,居然还是白兰花头巾的模样。当年春风秋风的玩话,不料竟成谶语。柳叶儿落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飞天笑了,说:“你的故事编得怎样了?”
无聊事情,她倒记得。沈璎自己都要忘了,只得干巴巴的说:“早就写完了。哪,后来我让你被尚轩的妈——一个大反派抓了去,放在一只装满油的小船里,当成灯芯点。尚轩英雄救美,结果自己烧死了,你也给烧坏了脸。你觉得很难过,也不接受我哥哥的整容手术,自己一人远走关外,去了敦煌。”
“嗤!你也就这点想象力。””飞天不屑,顿了顿又说,“不过有一点说对了,我这几年攒足了钱,这就要去敦煌了。”
“一个人去么?”
“和冯齐少爷。”
沈璎回过头,看见冯齐少爷矮矮的影子在阳光里,依然是没有表情。沈璎笑了,摆出一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恭喜恭喜的样子。
“不要胡思乱想,”飞天皱着眉,“我和冯齐少爷一直是好朋友。”
还是好朋友。
城门早闭,西出阳关。一长一短,两道斜斜的人影,化入长河翰海之中。
后记:谢谢您有耐心看,璎璎先道个万福了。
这样的东东往天地里放,自己都不好意思……就算是一个尝试啦!明眼人一望便知,不过是一段关于校园生活的闲言碎语,几乎可以对号入座的,比如柳叶漂就是泡泡龙。嘻嘻……真事隐去,假语村言。
只有什么镖局什么报仇纯属空穴来风,不会写武打场面,不写又不行,一只笨笔,贻笑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