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回到石头城,立即急召刘穆之到书斋说话,因江文清曾赞许刘穆之对处理危机很有一手,而他正面临到建康后第一个危机,而凭他刘裕有限的政治智能,实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只好借助刘穆之的脑袋。
最可怕的谣言,就是既有事实根据,再把事实加以歪曲的谣言,真真假假,最易把真相混淆,致谣言愈演愈烈。
他刘裕便因卓狂生的什么“一箭沉隐龙”而得益,遂也比任何人更明白谣言的威力和可怕处。
他一定要在谣言成灾前把火头扑灭,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王淡真,她在天之灵是绝不容人骚扰的。
刘穆之在睡梦中被唤醒过来,匆匆来到书斋,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但到刘裕把任青媞的话如实道出,刘穆之已睡意全消。
刘裕期待的看着刘穆之,但实在想不出这智者有何解决的良方。
刘穆之没有询问消息的来源,沉吟片刻,点头道:“大人看破这是有人蓄意陷害谢混之计,穆之非常同意,而能想出此计的人心术高明,大不简单。”
任青媞是刘裕的秘密,就算像刘穆之般的心腹,他也不愿向刘穆之透露,故只好照单全收,没法告诉刘穆之此为任青娓的看法,与自己无关。亦进一步证明了任青?的识见和智力。
刘穆之续道:“此事可大可小,如不小心应付,后果难以想象。对建康高门来说,声誉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如果大人在他们眼中成了好色无耻之徒,将令管治出现危机。但最大的问题,仍在世族和庶族的对立上。”
刘裕道:“先生可有应付之法?”
刘穆之从容道:“敢问大人,大人与王小姐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刘裕见刘穆之神态冷静,对他信心大增,虽不情愿,仍坦然相告。
刘穆之听罢,同意道:“谢混确是最有可能泄秘的人,其它人绝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在说出我的办法前,穆之要先清楚大人的心意。”
刘裕愕然道:“什么心意?”
刘穆之正容道:“大人是否想杀谢混?”
刘裕苦笑道:“刚才乍闻谣言的一刻,确是想得要命。唉!我怎可对他下手?我怎可做忘恩负义的人?”
刘穆之淡然道:“如果谢混密谋造反又如何?大人总不能永无休止的容忍他。”
刘裕道:“我町以把他软禁,又或把他放逐往偏远的地方,对付他这么一个人,有很多办法。”
刘穆之道:“如果让谢混晓得不论他如何开罪你,大人仍不敢杀他,会不会助长他的气焰?”
刘裕一呆道:“我倒没有想及此点。”
刘穆之沉声道:“正如刚才黄昏时穆之说过的话,大人必须抛开个人的喜恶,以最有效的手段去应付反对大人的诸般势力,绝对不能心软,不管那人是谁。”
刘裕叹道:“可是如我杀谢混,别人会怎样看我呢?北府兵的兄弟又会怎么想?我实不愿双手沾上谢家子弟的鲜血。”
刘穆之道:“那就要看大人处理谢混的手段,只要处理得宜,即使大人把他斩了,别人也没法说半句闲话。”
刘裕精神一振道:“穆之有何妙法?”
刘穆之道:“大人可以找来王弘,由他把大人说的话传播开去,首先来个一概不认,声明王小姐与大人绝无男女私情,由于这根本是事实,日后自会水落石出,不用大人亲作解释。”
刘裕点头道:“的确是一个办法,将来击杀桓玄,自有桓玄方面的人为我澄清淡真到江陵后的情况。”
刘穆之道:“大人同时可教王弘放出风声,指造谣者是谢混,由于谢混与大人的不睦,在建康权贵间是众皆知道的事,没有人会怀疑这个推测,兼之谢混早有前科,曾诬指大人害死他的爹和兄长。”
刘裕皱眉道:“指出谢混是造谣者,可以起什么作用?”
刘穆之道:“大人还可教王弘传达几句话,说大人念在安公和玄帅的恩情,会容忍谢混犯三次错误,捏造谣言算第一个错误,如再多犯两个错误,必杀无赦。以后便要看谢混是否懂得安份守己,如果一错再错,大人杀了他,也没有人认为大人是忘恩负义之徒,因为大人已予他机会,只是他死性不改吧!”
刘裕苦笑道:“穆之的办法肯定有效,至少能在一段时间内令谢混噤若寒蝉。可是我如何向道韫夫人交代?如她问我是否谢混再多犯两次错后,我便杀他,我该如何回答?”
刘穆之微笑道:“大人可在王弘传话前,着宋大哥知会道韫夫人,说大人这个公开的警告,是用心良苦,目的是镇慑谢混,希望他从此改过,否则害人终害己,大人只是为他好吧!”
刘裕喜道:“先生确是智能通天。不过若谢混不领情,一错再错,我是否真的要杀他?”
刘穆之淡然自若的道:“不杀他如何服众?”
刘裕为之愕然无语,最想不到的是刘穆之与任青媞看法相同,不由记起任青媞所说的帝皇之术。
刘穆之看他半晌,沉声道:“大人须清楚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些事是别无选择。大人当然不可胡乱杀人,但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功过分明,才能建立大人的权威。像刘毅之辈,虽然明知他存有异心,但若他在桑落洲大破桓军,大人亦必须对他谕功行赏,方是正确的做法,如此人人乐于为大人效力。”
刘裕忍不住问道:“这是否帝皇之术呢?”
刘穆之道:“所谓帝皇之术,就是驾驭群臣的手段,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大人一向以诚待人,这是大人的优点。但对冥顽不灵之辈,这一套却行不通,否则令出不行,如何管好国家?”
刘裕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明白了。”
接着又道:“据我的消息,诸葛长民和司马休之都在暗裹蠢蠢欲动,我该如何对付他们?”
刘穆之道:“我们现在不宜对他们有任何行动,否则会被认为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诛除异己,弄得人人自危。一切待诛除桓玄后,再待有异心者露出尾巴,我们才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他们连根拔起。”
刘裕点头表示明白,道:“幸好有穆之为我筹谋定计,否则今晚我肯定难以入寝。”
平城。
拓跋珪在主堂召开出战前的军事会议,重臣大将尽集一堂,计有长孙嵩、叔孙普洛、长孙道生,汉人许谦和张衮。能参与这个会议者,均是拓跋珪的心腹,因为会议所触及的事,均为机密,绝不容消息外泄。
拓跋珪先叹息一声,道:“想当年苻坚声势如日中天,减我代国,还把代国分为两部,黄河以东由刘库仁统治,黄河以西归刘卫辰,不相统属,互相牵制。我拓跋珪成为亡国之奴,幸得刘库仁照拂,没有他的恩德,我拓跋珪肯定没有今天。”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都是在拓跋珪崛起初期,率众向他投诚的部落领袖,闻言忆起过去,无不生出往事如烟的感觉。
接着拓跋珪双目精光电闪,不怒自威的沉声道:“可是刘卫辰却狼子野心,屡欲将我杀害。哼!刘卫辰太不自量了,我在牛川召集旧部,登上代主之位,他仍不识好歹,竟派儿子刘直力鞮率九万人来袭,却被我以五千之众,大破刘直力缇于铁歧山,并乘胜追击,渡河南下,直扑刘卫辰都城悦拔城,斩杀刘卫辰父子和其部众五千余人,投尸黄河,又俘获战马三十余万匹、牛羊四百余万头,自此我们的国力由衰转盛,附近再没有敢反对我的人。” 众人看着拓跋珪,都有点不明白他为何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不立即转入正题,讨论如何打赢眼前迫在眉睫的一战,却去缅怀旧事。
拓跋珪仰望大堂的梁柱,梦呓般道:“你们可晓得我因何能以五千之众,大破刘直力鞮的九万战士于铁歧山?”
在座者不乏亲历那次决定性战役的人,不过该战之所以能获胜,原因错综复杂,牵涉到敌我双方各方面的情况,例如刘直力缇狂妄自大,轻视拓跋珪,躁急冒进,还有天时气候、地理环境、拓跋珪指挥有术诸如此类,实难以几句话概括,而现在的情况显然不适于任何人作长篇大论。
堂内仍是一片默静,只有拓跋珪说话的余响,似还萦回众人耳鼓内。
拓跋珪逐一接触各人的目光,平静的道:“因为我晓得自己再无退路,不是敌败,便是我亡。”
众人听得不由热血沸腾起来,齐声叱喝,以宣泄心中的激动。
气氛登时灼热起来。
拓跋珪语调一转,慷慨陈辞道:“在中原地区,当今之世,只有一个人配作我拓跋珪的对手,那个人就是慕容垂,只要能杀此人,我在中原将再无敌手。此战我们亦是没有退路,如若败北,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就算能侥幸脱身,也只是柬逃西窜,看何时被人宰掉,天地虽大,却再没有我们容身之地。”
众人再齐声叱喝,以示死战的决心。
人人清楚明白拓跋珪说的话,如果此战失败,慕容垂将成独霸北方之势,那时即使能落荒逃走,有谁敢收容他们,且要斩下他们的头颅向慕容垂邀功。
拓跋珪冷然道:“慕容垂绝不是另一个刘直力鞮,他绝不会犯上刘直力鞮的错误,更远非慕容宝可比,我们今仗比任何以往的战役更不可退缩,要和慕容垂斗智斗力。”
接着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灿烂笑容,道:“可是我却可以告诉各位,胜利的契机正掌握在我们手上,只要我们抛开对慕容垂的畏惧,全心全意立下拚死之心,慕容垂将遭遇他生平第一场败仗,而此仗将令他燕国亡国灭族,永没有翻身的希望。”
众人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笑容发自真心,登时被他的信心感染。
拓跋珪微笑道:“慕容垂非常狡猾,竟冒雪行军,从荣阳潜抵太行山之东的五回山,与来自笼城由慕容隆率领的军团会合,越青岭、过天门、开凿山路、打通太行山原居民的鸟道,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直抵太行山西南的雾乡,由慕容隆指挥,准备伏击燕飞的荒人部队;另一路由他亲自督师,潜往我们东面的猎岭,待荒人被击溃,立即以雷霆万钧之势,全力猛攻平城。慕容垂啊!你的奇兵之计今回再行不通,我拓跋珪岂是慕容永之流,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今次你会发觉算人者人亦算之,你能逞威风的日子已没有多少天了。”
人人听得精神大振,想不到拓跋珪竟能对慕容垂的情况了如指掌。要知慕容垂之所以能纵横战场,未尝一败,皆因他精擅以奇制胜之术,令人没法捉摸其虚实,加上将士用命,谁人能撄其锋锐。
可是如果慕容垂的奇兵不成奇兵,将是另一回事,众人心中对慕容垂的恐惧,登时大幅削减。
拓跋珪道:“当崔宏率领五千精锐,离开平城,已奠定了我们的胜利。崔宏的部队,才是真正的奇兵,当他与燕飞取得联系,会将计就计,把莫容隆兵力达三万人的龙城军团连根拔起,狠挫慕容垂一方的士气。”
众人无不对拓跋珪生出高深莫测的感觉,亦更添对他的信心。崔宏一军秘密离平城而去,没有人晓得所为何事,直到现在由拓跋珪揭盅,他们方晓得是负担如此深具战略意义、关乎到整场决战成败的重要任务。
谁都晓得如边荒劲旅被击溃,他们再没有与慕容垂争雄斗胜的本钱。
长孙嵩在众人中地位最崇高,与拓跋珪更是关系密切,问道:“慕容垂在猎岭的兵力如何?”
拓跋珪道:“兵力在六万到七万人之间,装备整齐,加上慕容垂的指挥能力,我们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经过整个冬季集结兵力,召集各部,不计算随崔宏出征的五千人,现时平城、雁门两城的兵力总和是二万二千人,与慕容垂在猎岭的兵力仍有一段距离。
长孙道生道:“只要我们凭城坚守,加上两城间互相呼应,肯定可令慕容垂无功而去。”
拓跋珪摇头道:“不!我们要主动出击,爽快俐落的与慕容垂在日出原大战一场。”
日出原是乎城和猎岭闾的平野之地,如在那裹决战,将会是正面硬撼,没法借助地势和天然环境施展突袭伏击的战术,风险当然也最高。
众人同时露出震动的神色。
拓跋珪从容道:“这是得到最丰硕战果的唯一办法。若我们能在战场上压倒慕容垂,关内诸雄谁敢出关来惹我?只好坐看我们攻人中山,收拾燕人,那时中原之地,将是我拓跋珪囊中之物。”
叔孙普洛皱眉道:“纵然加上荒人部队,我们的军力仍少慕容垂二至三万人,我们恐怕胜算不高。”
张衮亦道:“我们何不倚城而战,慕容垂如久攻不下,也算输掉此仗。”
拓跋珪平静的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你们的反应,可晓得你们仍未能抛开对慕容垂的惧意。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们,慕容垂已失去战争之神对他的恩宠,今仗将是他生平第一次败仗,也是他最后一场战争。”
大堂内鸦雀无声,静待他说下去。
拓跋珪环视众人,沉声道:“不论慕容垂如何人强马壮,今次终是劳师远征,将士思归,加上龙城兵团被破,势令慕容垂阵脚大乱,将兵士气低落,兼之粮线过远,令慕容垂不得不速战速决,凡此种种,均是不利慕容垂的因素,要破慕容垂,此为千载一时的机会,更是唯一的机会。如让他知难而退,折返中山,以后鹿死谁手,谁可预料?”
不待众人说话,续下去道:“你以为我们比不上燕人吗?错了!我们的战士,在任何一方面,只有在燕人之上而不在其下。燕人人中原久矣,已失去当年牧马草原的强悍作风,而我们仍保留塞外民族的坚毅性格。论战马,最好的马儿都留在我们这一方,慕容垂得到的全是次一等的战马。还有……”
说到这裹停了下来,待人人现出渴望他说下去的神情时,大喝道:“还有就是我的兄弟和边荒劲旅,当我们硬阻慕容垂于日出原,形成两军对峙之势,边荒劲旅便成奇兵,可从任何地方钻出来,予慕容垂最致命的一击。慕容垂因有此顾忌,将有力难施,陷入进退两难的劣境。主动再非在慕容垂手上,而是在我们的掌握中。我有十足信心可以赢得这场战争,关键是你们肯否抛开对慕容垂的畏惧,全心全意来为我效死命。”
众人轰然应诺,齐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