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府青云县。
大同地近塞外,风光虽算不上旖旎,却是出了名的产美女的地方。而青云县与大同其它地方不同,偏偏风光美极,女人则更美。只不过这里的美人,大多数都在风尘中沦落着。于是青云县便成为远近驰名的欢场,而县里最好的烟花之地,又要算天香楼了。
此刻,天香楼的头牌姑娘春腴正捧着一杯酒,整个人偎进了凌抱鹤的怀里,娇笑道:“凌公子,姐妹们都等着听你的琴声呢。”春波碧钟,酒色艳红,就如她的脸色一般。
凌抱鹤笑道:“既然她们想听,为什么不来跟我说,却要你来?”春腴腰肢扭动,撒娇道:“她们害羞么,哪里像我,想要什么就说出来了。”
凌抱鹤张开嘴,让春腴将醇酒送入自己口中,微闭了双目,缓缓品那若有若无的酒味。这酒乃是用秋日的金菊所酿,酿成之后,用合欢花汁冲得极淡,正是凌抱鹤喜欢的味道。他等酒味完全消尽,才笑道:“既然要听琴,为什么还不进来?”
春腴大喜,娇呼一声,登时莺莺燕燕,响成一片,从门外进来了十几位佳丽。天香楼乃是远近闻名的寻香之所,其中所藏颇为不俗。这一下群芳罗列,当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凌抱鹤身子缓缓坐起,伸了个懒腰。他身上的一袭白衣沾染了数点合欢花汁,看去更显风流。满楼粉黛,他却看也不看,突然轻喝道:“琴来!”春腴急忙捧出一具琴,放到凌抱鹤面前。
凌抱鹤皱了皱眉,道:“琴不好。”春腴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凌抱鹤:“琴不就是如此?有什么好不好的?”凌抱鹤摇了摇头,笑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取水来吧。”
即刻便有人端来一盆凉水。凌抱鹤皱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沉吟一下,将手在盆中摆了几摆,依旧坐下:“如此,就不能弹清远些的了。就弹《鸣鸳春歌》吧。”说罢吸了一口气,将手在琴弦上一拂。
那琴本是市井中买来的普通货色,但经他这一拂,就仿佛变了,其声清远嘹亮,仿佛龙吟凤鸣一般。凌抱鹤眉头渐渐舒开,手下轻拢慢捻,声音簌簌淅淅,如山中鸣泉,荷下鱼浪,不绝而出。天香楼众姬无不听得心旷神怡。一时楼中咳唾不闻,只余这袅袅琴声。
琴音一变,由清远而入靡华,声调却舒缓流泻,如天际流云,变化万千。
就在这时,只听楼梯“格格”作响,一人走了上来。那人走得很慢,但很坚定,仿佛一步踏出,就再也不会收回。“格格”声响中,脚步声穿一楼而入二楼,缓缓向凌抱鹤所在的第三楼步入。
空远清寥的琴声中突然掺杂进这脚步声,当真如欢宴中遇到了厌物!众姬一齐皱起眉头,忍不住就要骂他个七荤八素。凌抱鹤却全然不为所动,仿佛全身心都沉入了曲声中。只听那琴声越拔越高,直欲破云而去。
房门缓缓推开,一人全身黑衣,站在门口。他的脸色也是一片黝黑,沉沉的一丝表情也没有,这悠扬的琴声竟丝毫也感染不了他。只见他缓缓走进房中,沉声道:“凌抱鹤,我乃捕头铁恨,你跟我走吧!”
众姬大惊,忍不住一阵喧哗。要知无论赌场还是妓院,最怕的就是官差。要知官差到来,多半都没有好事。难道这位风流倜傥的凌公子,竟然是朝廷要犯?倘若与之牵连上了分毫,恐怕惹祸上身,再也摆脱不开。众姬都是脸上变色,再也顾不得听琴,一齐站了起来。
凌抱鹤眉头微皱,轻喝道:“噤声!”他头也不抬,缓缓续道,“等我弹完这曲再说。”铁恨也不答话,静静站在房中,双脚不丁不八,却已将所有退路封死。凌抱鹤如同不觉,依旧轻拨琴弦,将流畅的音调缓缓送出。他的嘴角隐含着一丝微笑,显然已陶醉在这幽幽琴趣中。
突然,琴声自舒而急,委婉流畅,如泉泻高崖,日照长河,又最终音沉声消,归于寂落。天香楼众姬忌惮官差的威势,早就走得一空。凌抱鹤缓缓拨动着琴弦,沉吟不语。
只听“嘣”的一响,一根琴弦被他手指挑起,裂成两段。又是一声响,宫弦也断了。其后“嘣嘣”之声不绝,数根琴弦接连被挑断。凌抱鹤抬起头来,盯在铁恨脸上,冷冷道:“你为何而来?”他双眸闪动,竟是紫色的,目光有如一柄利刀,直插铁恨面门。
铁恨的脸色却如岩石般不动,声音也平平板板,丝毫起伏也没有:“我来抓你。”凌抱鹤狂笑道:“你抓我?你抓得了么?”铁恨静静道:“抓不了也要抓,我是官差,你是贼,我当然要抓你。”
凌抱鹤冷笑道:“三年前我一剑穿心,杀死太行七把名刀;两年前云石岗云老爷子被我洞穿琵琶骨,从此武功尽废;去年你们六扇门中号称第一高手的捕神陆云翼被我一掌打得吐血。你又有什么能耐,敢来抓我?”
“我没有能耐,我只知道一句话。”铁恨的眼中倏然放出一道寒冰般的光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凌抱鹤大笑道:“好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要看看你是如何不漏的!”说话间,他的身子突然跃起,当空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向铁恨飞射而来。
铁恨微仰着头,看着这道光芒。他没有躲闪,也并无动作。那道光芒如裂雷电,一闪就到了面前,铁恨突然一拳击出。这一拳所取的,并非这点光芒,而是光芒背后的人影。这就是铁恨的打法——拼命!
空中迸散出一蓬花雨,凌抱鹤身子骤然拔高,光芒去势更厉。铁恨眉头皱了皱,拳头依旧送出。拳风激荡,轰然震响中,凌抱鹤先前所坐的桌子被他一拳捣成碎片,漫天冲出!碎片如雨,向身形尚在空中的凌抱鹤击去。
凌抱鹤身形疾退,手中光芒依旧递出,“哧”的一声轻响,已然在铁恨肩头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一招得手后,他身形飞舞,落到桌后,盘膝而坐,神态悠然,仿佛从没有站起过一般,又哪里有丝毫剧斗过的痕迹?
凌抱鹤微笑看着铁恨,脸上满是揶揄之色:“现在你还觉得自己跟我的那些手下败将,有什么不同么?”铁恨倏然回手,按在肩头的伤口上,只觉剧痛有如利齿,咬在他心神之间。他全身颤抖,双目中光芒却更清、更亮!
凌抱鹤突觉一道凌厉的压力扑面而来,仿佛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人,而是野兽!受伤的、面对死亡威胁的野兽!
铁恨沉黑的眸子中光芒渐渐变得狂野,他的声音中也带上一种奇异的沙哑:“我不是他们!这一点你要好好记住!”话音未落,他突然冲了上来。
凌抱鹤双眉之间突然透出一丝阴狠之色:“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了!”他深吸一口气,身子仿佛毫无重量一般,顺着铁恨的掌风向后飘去。他的剑却同时划了个青色的弧,在空中一闪而过。光芒闪烁吞吐,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剑光,向铁恨直压过来。
铁恨脸色更暗,哑声道:“你这般功夫,却用来为恶,莫非真不怕天诛?”
剑华满身,凌抱鹤悠然道:“就你这种本领,有什么资格谈天诛?”
铁恨眼中突然厉芒一闪,他的人倏然蹿起,向凌抱鹤剑上冲去。凌抱鹤皱了皱眉头——铁恨实在不像个要寻死的人。
刹那之间,铁恨的身躯已然撞了上来。就听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凌抱鹤的长剑已然贯胸而过,钉在了铁恨身上。凌抱鹤吃惊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铁恨冷冰冰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天诛!”他的左掌右拳倏然击出!拳风激荡,化为漫天飞雪,夹杂着天地间永恒无止的冷寒,向凌抱鹤当头罩下。凌抱鹤只觉身子一凉,内腑中突然升起一股火热之劲,向外冲去。然后周身都陷入奇异的冰凉中,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铁恨的怒拳却如雷霆爆发,轰在了凌抱鹤胸前!
凌抱鹤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被击得向后直跌而去。他的手掌翻动,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将铁恨体内长剑掣转。
长空血乱。铁恨胸前被划开一条大口,鲜血溅出。他猛地合身扑上,一拳打在凌抱鹤身上。凌抱鹤真气一时提不上来。铁恨左掌右拳,连环击下,哪里还有半点章法?两人宛如两只连在一起的风筝,被铁恨拳风所引,破空飞退。
突地轰然声响,两人撞到墙上。铁恨真气一滞,凌抱鹤脸上却泛起一丝笑容:“去死吧!”他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向剑柄按了下去!
他的长剑钉在铁恨胸前,这一按之下,怕不透体而过!铁恨大喝一声,一股潜劲迸发!墙壁哪经得如此大力?登时破了一个大洞,凌抱鹤跟着跌了下去。
铁恨举步欲追,突地脑中一阵晕眩,竟连步都举不起。凌抱鹤一剑之威当真勇不可当,已然重伤他内腑。但铁恨乃是出名的遇强更强,性情坚韧无比,当即从囊中取了几丸药吞下,提气追了下去。
天香楼下是一片水域,水中遍植荷花。时正初秋,红白荷花开了满塘,尚未凋谢。凌抱鹤如点水蜻蜓般踩在荷叶上,负手静立。他前胸鲜血淋漓,溅得白衣片片殷红,但他视而不见,面上气定神闲,竟似这些伤都不是自己身上的。
铁恨的功夫只讲究实用,这般登萍渡水的功夫,则非他所长。他游目四顾,只见楼下停了几叶扁舟。这本是天香楼故命风雅之处,客人来时,便由小舟引到莲藕深处,自然别有一番寻香的风味。
铁恨跳上一叶扁舟,劲力运处,系舟之缰被他凌空震断。铁恨双掌摧动,扁舟有如利箭一般,射向水心,停在凌抱鹤身前。
凌抱鹤轻轻咳嗽着,慢慢道:“铁恨?”他似乎现在才想起铁恨的名字。铁恨双掌一顿,停住扁舟:“青云县捕头铁恨,今天务必要擒拿你归案。”
凌抱鹤叹道:“人说三年前六扇门第一高手就已经不是捕神了,我直到今天才相信。”
“我只是执行公务,做应该做的事情,什么第一高手、第二高手,一概不知。”
“你一定要抓我?”
铁恨沉声道:“你杀人无数,难道还想逍遥法外?”凌抱鹤突然大笑道:“你就算抓走我又有什么用?你能抓我,自然就有人放我!”铁恨冷冷道:“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的职责就是抓你归案,有青云县县令的令牌为证。”
凌抱鹤嘿嘿冷笑:“青云县县令?真是好大的威风!”他的目光森严,透着一股阴寒杀气。铁恨冷冷道:“你拘捕抗命,殴辱官差,已然数罪并发,若再执迷不悟,就永无回头之日了。”
“难道我现在就有回头之日么?”
铁恨默然,缓缓道:“你本就没有回头之日。还是那句老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凌抱鹤大笑,双眸收缩,渐渐变成一种妖异的紫色:“天网?天网!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网?这么多恶人作恶,怎么没见什么天网?你妄谈天意,我先杀了你,看看天意在哪里!”
他袍袖挥拂,折下一枝荷花,随手向铁恨刺去。那枝荷花方才含苞,盈盈带露,尚未盛放,看上去娇柔无比,但经凌抱鹤挥动,立时一股充盈的剑意自其上勃发,向铁恨贯来。
铁恨不敢撄其锋芒,脚步错动,向左避开,跟着一拳冲出,向荷花迎去。凌抱鹤剑意虽然充盈,但荷花本质极弱,哪里受得起铁恨的重拳?两下才一相接,荷花便被震成一蓬粉色的烟花,散乱飞去。
凌抱鹤身形如流水般一转,又是一只荷花在手,跟着刺去。铁恨也不答话,聚精会神地运起真气,无论凌抱鹤刺来的是荷花也好、荷叶也好,都是脚步一斜躲开,跟着一拳冲出,将来物击碎。
剧斗中凌抱鹤突然冲天而起,双手连抓,几十茎荷花被他真气所逼,登时冲起雾茫茫的一片,向铁恨疾冲而至。一时漫空红荷碧水飞舞,交织成斑斓七彩的一片,将铁恨罩在中间。
铁恨心志极其坚韧,虽处此凶险境地,却丝毫不乱。脚下用力蹬向水面,扁舟突地翻起,将他罩在下面。只听碎响宛如乱雨,荷花碧水全都击在扁舟底上。凌抱鹤一声冷笑,身形展动,向外飞去。
突地就听一声大喝,风声骤然劲急。凌抱鹤骇然回首,就见偌大的扁舟被铁恨掷向半空,向自己砸了下来!这一击波及之处既宽且广,凌抱鹤脚下一紧,正要躲开,哪知丹田中突地一阵剧痛,竟然再无力道可运。
方才两人激斗,双方都受了极重的内伤。但凌抱鹤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接连着又缠斗多时,终于发作起来。凌抱鹤长叹一声,仰头看着啸呼而来的扁舟,一时竟有种解脱的欣喜。
只听轰然声响,扁舟击在地上。凌抱鹤一怔,却原来铁恨也已劲力枯竭,扁舟声威虽盛,却终究没有飞到凌抱鹤面前。凌抱鹤仰天一阵狂笑:“这就是你所说的天诛?”说罢大踏步向门口走去。
铁恨运起残余力气,将扁舟掷出,登时就觉身上一片冰凉,内力再也提不上来。眼见功亏一篑,让凌抱鹤躲了过去,心下叹息。但他周身脱力,却也没有力气去追。当下静静浸在水中,调动散乱的真元,缓缓行功。只要他功力略微恢复,就不怕凌抱鹤能逃到天涯海角。
天香楼经两人这么一闹,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但铁恨既然挑明了官差身份,老鸨也不敢来罗嗦,只对着二郎神像不停地磕拜,祈愿这两个煞星早些离去。铁恨只管行功,理也不理他们。
突听一人大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铁大捕头。怎么,遇到硬手,被打得爬不起来了?”铁恨岿然不动。
只见天香楼上缓缓走下几人,都是一身劲装,目光炯炯。当先一人相貌粗豪,手中拿了两只铁胆,捏得“咔咔”作响。他目光直盯在铁恨身上,一面说,一面缓缓走近。铁恨散乱的内息刚刚聚合在一起,也不答话。
那人见铁恨不答话,冷笑道:“铁捕头当真威风得紧哪,我双翅豹洪范跟你说话,你理都不理。便是青云县的县太爷,恐怕都没这么大架子。”铁恨微微哼了一声,但觉内息渐渐可以鼓动蹿行,只是一运到胸前剑伤处,便梗滞不前。他不再强求,任由内息点点归聚,渐渐增强,突地冷笑道:“两年前我抓了你兄弟洪彩,你想必不服,又忌惮我的武功,所以直到今天我重伤之下,才敢露出头来。是也不是?”
洪范“哈哈”大笑道:“人说铁捕头貌拙实巧,天下没有几个人能骗得过他,看来果然有理。不错!我就是踩着铁捕头的痛脚,寻仇来了!”他笑容一转而为阴沉,“只因我清楚知道,像铁捕头这样的人,早晚有痛脚被人踩住、再也爬不起来的一天!”
铁恨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赶紧来踩一脚。”洪范笑道:“我急什么?铁捕头这个样子?可不像极了落水狗?我且赏鉴一阵如何?”他此言一出,跟着而来的几人一齐大笑起来。
铁恨心神何等坚韧,当下置若罔闻,全力运功,只等功力略微恢复,将体内伤势压下,这几人哪里放在他眼里?只是凌抱鹤的剑势太过凌厉,他凝聚的真元数度冲到胸前,都被它再度击散。铁恨拼命惯了,所带伤药当真非同小可,但却疗不好这等高手名剑的创伤。
突听一人冷冷道:“滚!”洪范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人敢对爷爷无礼?快滚出来,否则爷爷杀光你全家!”他话未落音,一根树枝凌空而来,敲在他嘴上。洪范“哇”的一口鲜血吐出,四颗牙齿随之而落。
垂杨柳拂开,凌抱鹤缓缓走了出来。他身上染血的白衣已然脱去,换上了一袭湖绿的长衫。长衫上朱紫藻绣,文饰满身,华丽非常。
铁恨的双目倏然张大。凌抱鹤不止换了一身衣衫,而且脸色红润,身上凌厉的剑意蓄势待发,竟已在片刻之中,将刚才所受重伤完全恢复过来!
铁恨心神一沉,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凌抱鹤却不去管他,转头对洪范大喝道:“滚!”
洪范杀人越货、横行不法,乃是地方一霸,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但给凌抱鹤眸子一照,一股森寒之意从心底升起,忍不住双腿一阵哆嗦。但他毕竟是一方之豪,当着属下,无论如何不肯伏低,当下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惊惧压下,口中胡卢道:“你又是谁?敢来管我洪大爷的闲事?”他满口鲜血,一说话更是痛得面目扭曲、狰狞异常。
凌抱鹤眼神倏然一闪,冷然道:“你姓洪?”洪范不明所以,只得点了点头。
凌抱鹤脸上一片冰冷,慢慢道:“你应该怨恨你爹娘,为什么非要让你姓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