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祭台已经荒废。
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长,但经历却是如此之多,连纯白如雪的大理石,也无法抵挡岁月的消磨。
它残缺、破碎,荣光已然不再。浮动之上的圣洁光芒,也已消淡。它 归于平凡的寂静,已化为普通的石堆。
它身侧,已建告起两座恢弘的城池。
被万亩沃野包围着、马匹成群、屋舍林立的荒城,稻米已近成熟。漫野金黄之色,拱卫着一座青色的城池。
安宁,祥和。人民憧憬着收获的幸福,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早秋凉爽的风。
未来的日子,沉甸甸、丰实的,他们不必再得心冬天的严寒、春天的饥饿。
洁白巍峨的白银之城,矗立在大青山脚下。峻兀的高山亦不能凌越它之威严。当它将自己的姿态完整地展现在天地间时,众生只有一种选择:钦伏。
风火鼓涌,隐透而成连绵的图腾之形,循着城中心巨大的高塔蒸腾而上,化作六朵激烈缭绕的火云,冲炽而上。无边黑云压在城顶,黑白相映。极为鲜明而突出。更显得白银之城恢弘伟大,如天之都城一般。黑去之中,隐隐有黄金一般的光芒闪过。
两座城,一在人间,一在天上。一座装载着黎民的渴望,一座却是王者之所求。它们都是塞北的奇迹,任何一座出现,都足以令人惊叹。
哪一座更伟大?
俺达汗端坐在祭台之前,沉吟。
黄金大帐矗立在他身后,蒙士勇士们用与勇武卫护着他,他身前列着两队人,左边一队,是十二土默特首领,右边一队,却是十二名平民。土默特首领们有些不屑地看着平民们,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岂能与这些贱民同列?而那此平民也局促不安,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些天生高贵的领袖们。与他们同列,恐惧远远大于荣耀。
但没有人敢反对,因为这是大汗的旨意。
这次裁断,乃是富足、自由之争,评判权不仅仅在高贵的土默特首领,而更应该在黎民百姓。因此,俺达汗亲自从工匠、商人、牧民中挑出十二人,作为这次裁决的评判。
他们与十二土默特首领一样,都有着同样的裁决权力。
当然,最终的裁决权仍在俺达汗手中。他们的意见,不能改变最终的判决,却可以影响俺达汗的决定。
俺达汗在沉吟。
相思与重劫静静站在他面前等待着。
这场裁决,裁定的不仅仅是两座城的输赢,更是全蒙古族的未来。
以俺达汗之睿决,亦不能骤下结论。
重劫躬身道:“大汗何不去天上一观?”
他这句话引得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惊。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静静的微笑,躬身邀请。
俺达汗缓缓点头。
重劫踏在白银砌成的台阶上,慢慢前行。他引导着俺达汗、相思、十二土默特首领、十二平民代表,循着石阶向白银城的最高端走去。
俺达汗的热血开始沸腾。
他们走过一座座军营,里面驻扎了成知上万的铁骑兵。俺达汗自然知道这种骑兵的战力。中原多平野,正是这种骑兵大发神威之处,拥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不难将明朝精锐兵力一举荡尽。
他们走过一座獒舍,一人多高的巨獒在里面咆哮着,似是连粗壮的铁链都无法拴住它们。它们身上都套上了软铁打造的铠甲,四爪装上了锋利的铁刺。这使它们的战斗力更强。俺达汗恍惚之间,想起了那个传说。成吉思汗座下的猛犬兵团,曾为他创立不朽的功业,一直杀到另一块大陆。
这只巨獒兵团,能否为他创立传说一样的功业?
他们走过一座座装甲库。那里面有一垛垛、一堆堆闪着光亮的兵刃与甲胄。每一件都精良无比,用非天之族秘传的炼兵之术以及地心炎火铸就,件件都可说是神兵。拥有这些装甲,顷刻间就能组建出一支庞大的战力超群的不败之师!
他们走过一座座战器营。那里,是一具具高大的战争机械。小山一样的投石机、精巧无比的云梯、威力强大的红衣大炮......在这里应有尽有。尤其可怕的是,这里还延续了早已失传的机关术,无数木鸢铁鸟、木牛流马静静地蹲伏着,只要给他们一个指令,它们就会立刻获得生命。
然后,他们来到了白银之城的最高端,高塔的尖顶。
已没有路了,石阶到此已是终极,抬头,是凄迷的黑雾。
重劫笑了。他打了个手势。
突然,黑雾散去。
一座黄金色的尖顶,出现在雾中。不同的是,它倒立而生,黄金尖顶堪勘压在白银尖顶之上。黑雾犹在空中绵延着,隐隐可见雾中是一座虽比白银之城窄小,却更加辉煌的黄金城池。
一道同样的金色阶梯出现,跟白银高塔的石阶连在一起。
重劫躬身,领着众人向黄金之顶走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心中却不由泛起一阵恐惧。
黄金与白银连接的那一点才一丈多宽,是那么孱弱,怎能托起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万一城坠落了怎么办?但俺达汗与重劫已他上了这道台阶,它们不敢退却,只好战战兢兢地跟上。十二平民代表更是惊慌,互相手拉着手,一步一挨地向上走去。
足足又走了两刻钟,他们终于登上了黄金之城的顶端。
他们眼前陡然开朗,一股伟大、圣洁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们忍不住想跪倒在地,由衷地赞颂这亘古未有的奇观。
黄金之城隐没在天空中,宏伟的城体被云雾包围着,从地面完全看不清其形象。但身在其中,目光却几乎没有阻隔,苍茫天地,似乎都在身下。
城顶是一片巨大无比的平台,黄金色的平台。那是距地面无穷高的高空,俯视下去,地面的一切是那么渺小。
那是神明的目光。
因为有了沟通天人的城池,而今他们也能分享。
他们站在城顶,不由得感觉到,自己也成了神明,在接受万物的敬拜。那感觉是如此强烈,让他们忍不住跪下来,亲吻这片金色的大地。
朝阳的光芒,似是从脚下射上来,令他们不禁想象,如果夜晚降临,星辰会不会就闪烁在他们身边。
这座城,将令他们如神明一般荣耀。
每个登顶之人,都从心底升起一阵狂喜。
这是一座伟大的城池。前所未有的伟大!
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他对他们的反应并不陌生。这座城池,寄托着非天之族三千年的梦想,足够震撼所有人的心灵。
在梵天的祝福之下,三连城中将开启毁天灭地的力量,屠尽所有的神明,而后创建出新的神明。
唯非天之族的神明。
那亦是他的梦想啊。
他躬身一礼,等待着俺达汗的裁决。
俺达汗负手站立在黄金之城的最边缘,浩烈的狂风被地火催动,从黄金之城的边缘猛烈地吹上。风力烘托着城的重量,令这座天空之城保持着平衡。这座城,凝结着非天之族无限的智慧,他丝毫不怀疑,拥有这座城的人,将拥有整个世界。
而这个人,就是他,整个蒙古的王者。
带着那些铁骑兵、巨獒兵团,用那些战甲组建起庞大的军队,执着那些机关战楼,再有那神秘伟大的禁忌之力之助,他不难横扫南方王朝,建立起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功绩。
他,将是草原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可汗。
人们将传颂他的名字,直到世界消亡。
这种诱惑,他如何抵挡。
他的目光,不禁转向相思。
这个如水的女子,忧伤、坚强,令他那颗争雄天下的心也不由有些迟疑。他不知道,她将以什么方式,来抗衡帝王之功勋。
相思的眼眸中隐着一丝痛苦。在这座宛如奇迹一般的天空之城中,她是唯一没有被迷惑的人。
她举起水红色的衣袖,轻轻指向地面。
那里,有一座刚建起的新城。
只有在这么高的地方,才能够看尽这座新城的美丽。
整齐的板升,塑造出一个温暖的家园。围绕着这座家园的,是广阔无垠的稻田。而今,稻米几近成熟,漫天遍野都是黄金之色。
那,亦是一座黄金之城,却是地上的黄金之城。
刹那间,俺达汗惶惑了。
人影如蚁,又如织,在板升间,在田野上穿梭着。他甚至能想象得出,他们脸上是多么喜悦的表情。他见过那表情,他曾有的震撼,并不亚于刚登上黄金之城的那一刻。
他忽然迷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一边,是王者的功业;一边,是庶民的幸福。
他该选择哪个?哪个才是蒙古族的未来?
他忽然想起了十万军营中,相思折箭时的神情。那时,她乞求他,希望他能许蒙古百姓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而今,她建了一座城,让他看到,手中无箭,也一样能富足、自由。
而他看到了,却依旧不能相信。
他无法忘却王者之荣耀。
但他知道,他亏欠她的,他欠她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俺达汗霍然回身,他已有了决断。
“三连城的伟大,相信你们都已经见到了。拥有如此庞大的战力,与奇迹一般的黄金之城,我们足以踏平整个天下,让蒙古族傲立于一切之巅。”
重劫嘴角显出一丝欣然。
俺达汗继续道:“但这个赌约,却不是赌谁更伟大,而是赌谁能够带来富足、自由。三连城诚然伟大,但城中只有杀戮,没有富足。而荒城中却又万亩稻田、成群马畜、房舍连绵。因此,真正达到富足、自由的,是荒城而不是三连城。”
重劫嘴角的笑容猛然凝固!
“何况,我听说一个多月之前,三连城与荒城交过一次手,是谁胜了呢,国师?”
重劫凝视着他。苍白色的目光宛如将沉的月色,阴冷无比地垂照着俺达汗。
俺达汗皱起眉头,他曾身经百战,血染战袍,却从未感到如此寒冷。
重劫苍白的目光,像是末世的光辉,灼伤了他的灵魂。但他没有退却,因为他亏欠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重劫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我输了。”
俺达汗手猛地一挥,隔开重劫之目光:
“这场赌约,荒城胜出!”
“荒城百姓,从此自由了!”
重劫缓缓跪倒在黄金色的大地上。他用最恭谨的礼节,敬拜着俺达汗,似乎俺达汗所做的决定,让他无比敬服。然后,他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黄金城。
高出天外的城顶,突然变得那么寒冷。
十二土默特首领与十二平民代表,都感到一阵窒息。
俺达汗挥了挥手,率领他们走下。
当他走过相思的时候,他轻轻颔了颔首,似乎在告诉她,他同意了她的献策。
互市。
相思走出白银之城时,俺达汗已带着所有的随从离开。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斜阳将她纤细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四周荒凉而寂静。
虽然赢得了胜利,赢得了两万荒城百姓的富足与自由,但她并不开心。
重劫始终是她的魔障,他的平静,让她有些不安。
她凌乱的心对未来忽然充满了惧意,一时不敢前行,生恐将灾难带回荒城。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道:“站住。”
重劫坐在废弃的祭台上,苍白的衣衫垂下,铺开在残损的台阶上,宛如一条蜿蜒的白色巨蛇。他跟这座祭台一样,荒废而落寞。他的眸子却冰冷、怨毒,亦如一条受伤的蛇,冷冷锁住相思。
相思身子震了震,感到一阵彻骨的森寒。
重劫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祭台,他的话语宛如雷霆,震响在相思耳侧:
“富足?自由?”
“互市?”
“你真以为你能取得?”
他冷冷一笑,指向荒城的方向,妖异如瓷偶的脸上闪烁着残酷的笑意:“让这座城池顷刻间成为灰烬,如何?”
相思脸色立变苍白。
就仿佛他名字本身,这个白袍少年便是人世间那接踵而至的灾劫,无法挣扎,无法摆脱。
重劫苍白的身影缓缓走下高台,逼迫得她一步步退后,他的声音充满讥嘲:
“互市,多么完美的建议。可惜太一厢情愿。”
他在相思面前止步,冷冷看着她:“你以为只是顽童的游戏么?明朝会不会答应?他们会不会坐看蒙古得到一切,更加强大?”
相思心一沉。
她霍然想到,这的确是个致命的问题。蒙古大明连年征战,相互之间敌意极重,大明怎会同意与蒙古互市?大明占据中原,物产富庶,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从蒙古取得的!
除了战争与杀戮。
她脸色苍白,感受到一阵绝望。为什么,这个苍白的恶魔,总能用几句话就能让人绝望?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谁说互市不可能?”
相思目光骤转,就见到一双熟悉的眸子,隐没在一袭黑衣之下。
“孟天成!”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
孟天成并不看她,淡淡道:“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若说杀时,就必定会杀!”
赤眸如妖月,凛凛盯住重劫。
刀已在握!
重劫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似是忍不住要出手。但他看了相思一眼,躁动忽然停止。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得意的事一般,他苍白的脸上慢慢聚起了一抹笑容,向着孟天成浅浅一躬:“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起身,向着相思也鞠了一躬,他的笑容变得那么谦和温暖,似是在向一位故人告别:
“你所求者,亦必能如愿。”
一阵冷雾飘来,他的身子就如幻影般消失在雾中。
孟天成与相思同事都是一怔,不明白他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孟天成对重劫的了解甚少,并不怎么介怀。他走到相思身边,道:“我将信送到华音阁,缺听说阁主已不在阁中。我一路追寻消息,从京师到这里,才知道阁主已见过你。”
他顿了顿,道:“你放心,我必定助你令互市达成。”
相思看着他,风霜露苦,他这三月想必也遭遇了许多故事,她一时默默无言。
这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就为了一句承诺,便远走江湖,千里独行。
助纣为虐,不顾大义……他一生不知背负多少恶名,但他胸中的侠义,又岂是那些妄发议论的正道中人所能及万一的?
相思无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得喃喃道:“你……你又有什么办法?”
孟天成淡淡一笑,道:“京师有我一位故人,我想他还有这点权力。”
相思一怔,看着孟天成那有点抑郁的笑容,她忽然明白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了。
吴越王。
只有吴越王才有说服嘉靖皇帝的影响力!
但孟天成为了杨逸之,已同吴越王决裂,这件事天下共知,他又如何去说服吴越王?难道……
她吃惊地看着孟天成。
孟天成的笑容中有一丝苦涩。他这么做,并不是要成全她,而只因为,他亦以为这样是对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错事太多,如今若能助蒙汉两族休息干戈,也算一点补偿吧。
也补偿给静儿。补偿她多年来所承受的指责,和她家族一门忠义的名望。
他微笑道:“只要你不忘了答应我的事。”
相思皱起眉头,一时间似乎有点疑惑。
孟天成并不在意,依旧轻轻道:“你若得闲,记得去蜀中一趟,到浣花溪头,看望我的妻子。”
他望着天边的浮云,忽然无法说下去。
要拜托另外一个人,去看望自己最心爱的人,他的心苦如茶。
他无法再入那个小小的院落,去听那一声檐铃。
只能在心底,结一缕小院中的目光。
无限惆怅在四周蔓延。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
孟天成转身向南而去:“多谢。”
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台
仅仅十日之后,一座崭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汉边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达汗上书提出,吴越王从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笔亲准,双方都不敢怠慢,早早准备起来。在互市正式开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贩,聚集到此。
集市并无实体建筑,只用木桩围城篱笆,划定大致的范围,便于蒙汉两地百姓在集市钟自由交易。集市虽然简易,却布置整齐,绵延数里,看上去十分壮观。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桩划分出十余处较大的围栏,便是马市的范围。互市初始阶段,蒙古向汉输出的商品本就以马匹为主。一些较为赋予的牧民,赶着数十匹牲畜占据其中。这些马匹高大壮硕,毛色油亮,远非汉地羸弱的马匹可比,让汉地百姓大开眼界,啧啧称赞,忍不住就要解囊购买。
马市东面,用木杆和毡帐支起一排排简易的棚户,挂出各色麻布织成的商幌。几根木材和 一块长板支起简易柜台,台脚装着轮轴,随时可以移动。各色印着掌柜货号的麻布披垂下来,将柜台装点得简单而整洁。一筐筐茶叶、一匹匹丝绸、一件件瓷器便罗列在这些柜台上,亦让蒙族牧民们大开眼界。
另外还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贩们,租不起摊位,便推着板车、挑着担子聚集在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规模虽小,却最是繁华。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犁锄农具的、卖纸张字画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无锡泥人扬州剪纸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倒也不让蒙汉两族百姓,还有藏人、满人、裕固人、东乡人、维吾尔人杂沓间,喧呼叫嚷,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台。祭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毡毯,中央支起一座丈余高的架子,挂起一面巨大的铜锣。铜锣沐浴在清晨阳光下,发出金黄的亮光。十数把楠木交椅分列祭台东西,为首的两座上还分别铺着虎皮和明黄色的锦垫,看上去极为庄严。
日过三竿,很快便是正午,开市的盛典也即将到来。商贩和百姓们都放下了手中的货物,聚集到祭台钱。身着盛装的鼓手、乐师、舞者也陆续进场,在祭台下静静等候着。
众人屏气凝神,抬头仰望着那面铜锣。
夺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铜锣熠熠生辉,似乎也在渴望这敲响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阳照临大地,祭神之舞踏过最后一个节拍,飞身跃起,将这面铜锣震响,这座寄托着两地人民富裕与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从此开启。
礼炮三响,两队辉煌的仪仗分别自祭台东西面行入,所有人顿时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抬头。
西面一队骏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达、国师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领一行。东面一队朱紫藻绣、仪仗煌然,却是本次互市钦差特使吴越王的王驾。双方一番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此地虽是两国交界,但仍隶属俺达汗管辖,故吴越王便落了东面客座,悠然地看着祭台,静等着互市的开启。
吉时将至,俺达汗向下轻轻挥了挥手。
一直在台下候命的乐师与舞者缓步行出,他们全身盛装,面目肃然,依次跪拜过天地、俺达汗、宾客,便要开始这场虔诚的祭神之舞。
鼓声,苍茫而浑厚,在辽阔的大地上敲响,仿佛上古征伐时的哀婉战音,一声声,动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长袍上缀满珠宝,缓缓踏上通往祭台的阶梯,一步步,走向庄严。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祭台,无数颗心随着鼓声跳跃,缓缓点燃。
这些百姓多半来自附近村落,地处两国交战的最前线。永不永不 打从明朝建立以来,蒙汉两国百年征战杀伐,他们便首当其冲。他们的家园数度建立,数度被摧毁,辛辛苦苦积蓄的财富也在瞬间化为乌有,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人因战争与饥饿而死,几乎每个人都曾因逃难而流离失所。
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么?连天烽火、凄厉的号角,都将化为商贩的吆喝,自由的贸易的喧闹了么?披甲执锐的士兵、沟壑交布的战场,都将化为行商的马队、繁荣的都城了么?贫穷与战乱,鲜血与厮杀,将不再玷污这片土地了么?
那些人眼中渐渐蕴起了热泪。
突然,鼓声戛然而止,鼓槌锵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台的舞者发出一声惊呼,跌倒在台下。
————祭台上那张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毡毯,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血红!
汉地人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变化,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人而来。恐惧宛如沉沉的黑云,压在这座刚刚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让人窒息。
蒙族人么则惊恐地看着国师重劫,希望他能带来神的指示————只有他有与神明沟通的资格。
重劫看着众人,他苍白而妖异的容颜隐没在白色斗篷后。万众瞩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这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天穹深处传来的神谕。
四周鸦雀无声。
而后,他缓缓收回手,交叉于胸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将头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宽恕。
日色渐渐鼎盛,若再没有人登上祭台,挑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么吉时错过,互市便无法正式开启,只好等候下一个吉日。
那却已是一月之后。
吴越王微笑着看着俺达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断。
俺达汗皱起了眉头,他霍然起身,郎声道:“谁来跳这祭神之舞?”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回答。
重劫阴冷的目光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压在众人心头,让他们不敢说,不敢看。
盛装的舞者与鼓手跪伏在祭台前,愧疚得几乎死去。他们知道,自己的临阵退缩辜负了两地的人民,也辜负了大汗的期望,但多年的信仰与虔诚,已化为灼热的镣铐,牢牢锁住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宁死也不敢干犯神的怒意。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跪伏的鼓手恍惚地抬起头,一道水红色的光芒照了进来,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愕然抬头,就见一个女子站在他面前。
就仿佛一朵五月的莲花,带着温婉,也带着不可触犯的圣洁,奇迹般地降临在辽阔的草原上,给这片苍茫雄奇的原野,带来一场温柔的烟雨。
恍然如梦,却足以铭记终生。
鼓手不知所措,她却向他俯下身,清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笑意中满是安慰与鼓励,似乎在宽慰他不用自责。
鼓手心中剧震,恍惚中只觉得手中一轻,鼓槌已被她取走。
相思的身影宛如一朵飘落的云,穿过跪拜的百姓,来到了祭台西面。
她盈盈施礼,纤细的双手将鼓槌托起,呈献于俺达汗面前,柔声道:“请大汗为我击鼓。”
俺达汗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伸手将鼓槌接过。
相思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她一步步退回祭台,从舞都手中接过雉尾,转身跃上高台。
风起,舞动。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水红色的衣衫在猩红的地毯上,徐徐旋开,恰似一朵风中盛开的花。每一个舞姿,都是那么的曼妙婀娜,却又是那么高华清绝,不带一丝俗艳之色,仿佛一只九天羽凤,掠过昆仑深山,停栖于万丈碧梧之上。
俺达汗注视着她,缓缓从王座上起身,几个随从赶紧将那面用于伴奏的牛皮巨鼓抬了过去。
他将身上的甲胃解开,紧紧握住鼓槌,缓缓挥起。
鼓点,在大地上震响,一声声,惊动风雷。
每一个跪伏的百姓都禁不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祭台。那一刻,他们心中的恐惧,彷徨完全消失无踪,只剩下敬畏与庄严。
正午日色灿烂,但那无尽遥远的天穹,万里浩瀚草原,都在这一刻突然褪去了色泽,仿佛退回到了洪荒时代,山脉、河流、大地、沧海......一切笼罩在远古暗红色的光芒之下,随着每一次鼓声檑动,轻轻震颤。
相思舞姿转疾,仿佛那停栖在碧梧上的红色羽凤,也受到了鼓声的召唤,展翅惊飞,在这赤红的天地间纵情翔舞。
舞名《凤来》。
传说是为了歌颂伏羲的功业而作。是上古先民由衷地颂赞他们伟大帝五,发明了民生必备之器具,发展了生产,给人们带来了富足。
俺达汗并不知道这支舞的来历,只是合着她的节拍,纵情地挥动着鼓槌,相思的舞姿也随着他的鼓声的变化而转换,竟配合得宛如天成。
上千名百姓呆呆地望着他们,禁不住热泪盈眶。
低低的声音相互传递着,他们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认识到这抹水红的影子,就是传说中荒城的莲花天女。
那是他们信仰的天女,甘愿干犯神的怒意,踏上猩红的毡毯,为他们跳起祭神之舞。那一袭水红的衣衫在草原上飞舞,如羽凤夭矫。
那是他们尊敬的大汗,脱下象征功业与王权的战甲,亲手拿起鼓槌,为他们擂响苍古的音符。长发飞扬,汗湿征衣,栗色的肌肤在日光下发出微亮的光泽,如天神伟岸。
那些百姓们再也忍不住,高声呼喊起来,对莲花天女的敬仰,对俺达汗的颂赞,对两国永享和平的祈盼交织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彼此。
鼓声越来越急,催动着舞姿夭矫变化,舞步旋转,水红长袖飞旋,渐渐化为一朵合扰之莲,阻断了众人的视线,众人的惊呼声、赞叹声、掌声渐渐停止,化为不可置信的惊愕。
呼吸都已停止。
午时三刻。
砰的一声,最后一个音符震响,相思痴旋的身形猝止,突然如羽凤翻飞,向那面铜锣飞去。
锵然一声巨响,铜锣在她手中雉尾的敲击下,发出一声宛如金石的脆响,恰好与还未停息的鼓声融合到一处,金声玉振,袅袅不绝,传遍了整个大地。
这声音是那么清越辽远,却又那么的洪大庄严,仿佛在昭告整个天地,蒙汉两地的互市,就从此刻开启。数百年的等待,便在这一刻实现。
一时间,万籁俱已退避,只留下这袅袅余音在天地间寂莫振响。直到余音消歇,人群中才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喝彩!
整个集市陷入了狂欢。小贩们将贩卖的食物、干果捧出来,一把把抛向空中,任众人分享:能歌善舞的牧民们手牵着手,挑起了舞蹈:更多的人满脸狂喜,互相拥抱着,也不管是不是素昧平生。
“啪”的一声轻响,苍白的发丝在重劫指间断裂,却没有人听到。
他的脸依旧隐没在白色斗篷下,看不出是喜是怒。
直到暮色沉沉,这场狂欢才走向终结。人们一面说笑,一面擦拭着未干的泪痕,用马车装起一包包货物,心满意足地四散开去。等着明日重来。
庆典刚刚结束,重劫便策马离去。吴越王倒是一直滞留到傍晚闭市,才满面春风地向俺达汗辞行,回京复命。
俺达汗感激吴越王斡旋之力,特派把汗那吉送行三十里,一行人走过相思身旁时,吴越王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相思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
那双阴沉的眸子,她似乎不久前,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她沉吟良久,默默地牵起胭脂,向荒城走去。
突然,她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就见俺达汗带着十二土默特首领,正策马向她走来。
相思展颜微笑,敛裙为礼:“大汗。”
俺达汗在她面前驻马,微笑道:“谢谢你。”
相思也笑了,暮风扬起她因旋舞而垂散的长发,清丽绝伦的容颜在汗球与夕阳的点染下,如新莲般动人。
俺达汗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云,才道:“我该给你什么奖赏?”
相思低下头,整理着鬓发,轻轻道:“大汗答应了我互市之策,我已经感激不尽,还要什么奖赏?”
俺达汗挥鞭指向正在散去的百姓:“这次不是我的赏赐,而是草原上所有子民对莲花天女的感谢,你一定要收下。”
相思略略沉吟,忽然抬头,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我们再赌一次?若大汗赢了,我就收下大汗的赏赐,若我赢了,便再向大汗提一个建议。”
俺达汗点了点头,笑道:“虽然我很想听到这个建议,却绝不会认输。你这次要赌什么?”
相思扬了扬手中的缰绳:“我们在草原上驰马一个时辰,看看谁更快。”
俺达汗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仔细打量了她的坐骑胭脂一番,心中却不禁一惊。她什么时候得到这样神骏的坐骑?
不过他的震惊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坐下这匹红马,亦是汗血良种,且随他征战多年,一人一马之间,早已心意相通。俺达汗深知,这种汗血马虽然极为神骏,但也难以驯服,若马不能真心奉骑手为主,便很难将其速度完全发挥出来。晴天+有雨打相思得到这匹马最多不过数月,想必并未起来驯服此马,于是笑道:“便依你。”
思想破颜微笑,突然一掣缰绳,胭脂一声长嘶,如红云腾起,已蹿出数丈。
俺达汗猝不及防间,已被她甩开。他一声长嘶,纵马便追,两人一前一后,向北面草原原驰而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大惊,担心大汗安危,连忙策马跟上,他们虽然精于骑射,坐骑亦是百里挑一的骏物,却又怎能和这两匹汗血良驹相比?只片刻工夫,便被远远甩开。
茫茫草原上,只剩下俺达汗和相思,在暮色下策马飞驰,马蹄下,青色的尘土飞扬,离众人越来越远。
夜色笼罩、风雾苍茫。
大片草甸、溪流、花海、缓坡都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后疾退而去,化为一片连绵的织锦,再也分不清彼此。
相思纤手紧握缰绳,屏气凝神地向北疾驰。胭脂棋逢对手,也兴奋起来,在草原上纵蹄飞奔,不时急停急转,或从数丈宽的溪流上飞跃而过,想要将俺达汗的战马甩开。
但无论它怎样努力,也始终甩不开距离,倒是几次转弯,被俺达汗预先判断出方向,缩小了差距。胭脂不敢再多玩花样,只直奔北方狂奔,俺达汗便在她身后一丈处挥鞭追赶,倒也无法追上。
暮色,渐渐浓密起来,月亮的光芒从西面升起,照耀在残阳犹存的大地上,一时间日月齐辉,分外壮丽,草原的傍晚分外寂静,广袤无垠的天地杳无人迹,只有风行草上的沙沙声,和草虫低低的私语。
跃过一条清澈的溪流,一座六尺高的青色小丘出现在眼前。
相思倏然勒马,胭脂仰天一声嘶鸣,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得停住了马蹄,轻轻抖身,满身红痕散若云霞。
相思回过头,指着初生之月笑道:“大汗,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俺达汗也勒住马,看了看天色,笑道:“我输了。说你的建议吧。”
相思却微笑不答。她轻轻下马,指着那座六尺高的小丘道:“大汗可知道这是什么?”
暮色几乎完全笼盖了原野,微弱的月光却无法照亮这片广阔的土地。俺达翻身下马,走到小丘跟前,打量良久,才皱眉道:“似乎是一座坟墓。”
微亮的月光下,相思盈盈浅笑:“这是青冢。”
青冢,是草原上最著名的历史古迹之一,是草原人民为纪念王昭君而建。
俺达汗却笑了:“你若是要看青冢,改日我带你去荒城南面那座。”
荒城南面十余里,有一座久负盛名的青冢。它规模最为宏大,保存得也最为完整,以至于汉族的文人墨客,诗词题咏的都是这一座青冢。但他们并不知道,草原上许多地方都流传着王昭君的传说,人们深深爱戴这个孤身远嫁、却为两国人民带来和平的女子。他们在自己的村落旁为她建起了无数的家冠冢。以纪念她的功绩。一座崩坏了,便再修造一座。草原上每一处被太阳照亮的地方,都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小土丘,被称为青冢,在当地人民的心中,默默无闻地不朽着。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千余年来,大漠风尘漫漫,原野蔓草荒芜,多少丰功传绩、多少灿烂城池被历史无情地吞没,却唯独湮灭不了这些墓草茸碧的青冢。它们一座座,散布在苍茫天地间,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怀。
相思微笑道:“我想问大汗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风动琴弦:“这个世界上,什么时候永恒的?”
俺达汗一怔,什么是永恒的?
他也听重劫说起过,传说中第一代非天之王与梵天的对答。非天之王求梵天赐给自己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于是,梵天用创生了世界的智慧和无限的慈悲回答他:
----孩子,没有东西是永恒的。
多少年来,以非天之族后裔自居的蒙古王朝,弓马征战,给世界带来鲜血和战火。他们信仰梵天,却又一直在挑战着这句来自梵天的神谕----他们始终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这便是他们自第一代非天之王那里继承的信仰与使命。
什么是永恒的?
----伟大的三连之城,便是永恒。
这是他们的信仰,多少年来,从未动摇。但这一刻,俺达汗却发现自己无法作出这样的回答。
相思抬头,目光望向遥远的天之尽头,轻轻道:“非天之王的不灭连城,神之祝福......”
她顿了顿,一字字说出这辉煌城池的结局:“灰飞烟灭。”
俺达汗一震。是的,传说中那座梵天祝福过的城池,那用黑铁、白银、黄金缔造而成的三连之城,曾让诸天神佛为之战栗,却最终在某个黄昏的瞬间,化为灰飞。
“成吉思汗的伟大帝国,辽阔无尽......”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分崩离析。”
俺达汗再震。是的,历史上那亘古未有的伟大功业,那征服了无数土地,统御了无数城池的广阔帝国,曾让整个世界为之震颤,却在成吉思汗死后的数年中,分崩离析。
成吉思汗的伟大功业,尚且如此。他,又能如何?
相思抬起手,指向那不足七尺的土丘,一字字道:“为什么,当英雄豪杰埋骨成灰,当帝王将相俱成往古,一个小小女子的事迹,却在蒙汉两族人民心中代代流传?”
“为什么,当一切神迹灰飞烟灭,一切功勋沦归虚无,这些小小的青冢,还在草原上千年伫立?”
俺达汗动容,久久凝视着她,却不能答一语。
淡淡星光下,相思上前一步,将右手轻轻放在他胸襟上。
她纤柔手心的温度传来,穿过战袍,穿过肌肤,水一般渗入了他的心田,带来灼热的刺痛。
一字一句,她的声音是那么轻,却仿佛露滴风荷,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你听到的还是这一声:
“只有建筑在人心上的城市,才是永恒的。”
俺达汗霍然抬头,水一般的月华照耀在这个女子脸上,透出温婉的光芒,一如那天边的弦月,在无边无际的沉黑宇宙中,独自闪耀着动人的清辉。
孤独、纯粹、执著、坚强。
虽然微茫、柔弱、却带着洞穿岁月,烧灼灵魂的力量。
俺达汗猝然合眼,长长一声叹息:“你想要我怎么做?”
这是他第一次,征求一个女子的意见。
相思轻轻道:“今日互市让大汗看到,两地百姓有多么厌恶征战,多么向往自由与富足。然而,互市能带来一时的繁荣,却无法让双方长久和平。蒙汉间征战已久,彼此芥蒂深重,无法全心信任。集市交易商贾往来,人员杂居,一旦有所冲突,事态失控,战事再起,大汗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俺达汗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这也的确是他担心的。
相思微笑道:“只有双方结为姻亲之国,才可彼此真正信任,诚心止息干戈,让两地居民久享安宁。”
姻亲之国?这又是何等含义?
俺达汗皱起眉头,相思依旧微笑不语,盈盈目光指处,正是那座青色的土丘。
俺达汗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错愕道:“你要我效法呼韩邪单于,与明朝和亲?”
相思向他敛裙一礼:“正如同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一样,大汗与这位公主的故事,亦将在两族人民心中万代流传。”
俺达汗看着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一字字道:“你要本汗迎娶明朝的公主?”
夜色中,相思并未察觉他神色的改变,依旧微笑:“大汗英明神武,春秋正盛,此番和亲,不仅能成就一段止息两国干戈的伟业,想必亦成成全一位女子的幸福。”
这一番话,让俺达汗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他脸色阴沉,翻身上马,几乎立刻要打马离去,却见相思抬起头,盈盈望着他,眼中满是恳求。
她似乎并不知道为何会触怒他,清婉的脸上浮起一丝惶恐,轻轻道:“这便是我的第二个建议,请大汗不要拒绝。”
俺达汗心中一软,竟不忍立刻拒绝她。他长长叹息,压抑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本汗考虑几日。”
相思还想说什么,他摆手道:“天色已晚,本汗送你回荒城。”挥鞭向北而去。
星光下,相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时用眼角余光看着他,见他脸色阴沉,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心中满是疑惑,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会突然改变。
明明方才还深受触动,为何突然变得一脸怒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跟随他向荒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