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在雕着木头。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一直在旁边痴痴地瞧着他,忽然问道:“你究竟在雕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个人的像,但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让我看看你雕的这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的笑容消失了,不停地咳嗽起来。
他就因为不愿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谁,所以每次都没有将雕像完成,虽然他也可以雕另外一个人的像,但他的手却已仿佛不听他的话,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来的轮廓也像是她!
因为他无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
小姑娘燃起了灯,忽然笑道:“今天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喝酒?”
李寻欢道:“嗯。”
小姑娘道:“你不想喝酒?”
李寻欢淡淡笑道:“偶然清醒一天,也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眨着眼,笑道:“我看你还是喝些酒的好,一天不喝酒,你的手就在发抖。”
李寻欢的笑容突又消失了,慢慢地抬起手,手里的刀锋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闪动着。
“难道我的手真在发抖?”
李寻欢的心渐渐往下沉,他就怕有这么一天,不喝酒手就会抖,一只颤抖着的手怎能发得出致人死命的飞刀?
他用力握着刀柄,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但刀锋上的青光仍在不停地闪动着。
李寻欢突然觉得这只手比铅还重,连抬都抬不起了。
他慢慢地垂下手,望着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了,明天就是初一。”
李寻欢缓缓闭起眼睛,过了半晌,又张开,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说他要到镇上去走走。”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你若想喝酒,为什么一定要等他?我难道就不能陪你喝酒吗?”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道:“你现在就开始喝酒,未免还太早了些。”
小姑娘笑道:“既然迟早总是要喝的,还不如早些喝的好。”
李寻欢垂首望着自己手里的刀锋,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将变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轮廓,挺直的鼻子,看来还是那么年轻。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忧愁中,总是老得特别快的。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人像,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开,因为他知道从今后,已再也见不着她。
突听一人道:“这人像好美,是谁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来了,手里托着个盘子,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将人像藏入了衣袖,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天上的仙女吧……”
小姑娘眨着眼,摇着头道:“你骗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来却是那么忧伤……”
李寻欢道:“地上既然有许多快活的人,天上为什么不能有忧伤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却并不快活,因为你喜欢她,却得不到她,我猜得对不对?”
李寻欢的脸色变了,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笑道:“你用不着再瞒我,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猜得不错。”
李寻欢苦笑道:“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为何直到现在还忘不了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黯然道:“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你最想忘记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
小姑娘慢慢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咀嚼着他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似也有些痴了,连手里托着的盘子都忘记放下。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别人都说你又冷酷,又无情,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呀。”
李寻欢道:“你看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你若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福气。”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未喝酒,我喝了酒后,就会变得麻木了。”
小姑娘也笑了笑,道:“那么我还是赶快喝些酒吧,我也想变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恼。”
她忽然拿起盘子上的酒壶,将半壶酒喝了下去。
越是年轻的人,酒喝得越快,因为喝酒也需要勇气。
越有勇气的人,醉得自然也越快。
小姑娘的脸已红如桃花,忽然瞪着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叫李寻欢,你可知道我叫什么?”
李寻欢道:“你没有说,我怎会知道?”
小姑娘道:“你没有问我,我为何要说?”
她咬着嘴唇,慢慢地接着道:“你不但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问我是什么人,怎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别的人到哪里去了……你什么都不问,是不是觉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想知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赶快去睡觉。”
小姑娘道:“你不想听,是不是?我偏要告诉你,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五年前小姐把我买下来了,所以我就姓林,小姐喜欢叫我‘铃铃’,所以我就叫做林铃铃……”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林铃铃,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就像是个铃,别人摇一摇,我就‘林铃铃’地响,别人不摇,我就不能响。”
李寻欢叹了口气,这才知道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并不如她表面看来那么开心。
“为什么我总是遇不着一个真正快乐的人呢?”
铃铃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告诉你也没关系,小姐叫我留在这里,就是要我看着你,每天想法子让你喝酒,让你的手发抖,她说只要你的手一开始发抖,你就活不长了。”
她瞪着李寻欢,像是在等着他发脾气。
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地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说我快死了,但我却还是活到现在,你说奇怪不奇怪?”
铃铃瞪着眼,道:“我已告诉你,我是在害你,你为什么不骂我?”
李寻欢道:“我为什么要骂你,你只不过是个小铃铛而已。”
他长叹着接着道:“每个人活在世上,都难免要做别人的铃铛,你是别人的铃铛,我又何尝不是?那摇铃的人自己身上说不定也有根绳子被别人拎在手里。”
铃铃瞪着眼,瞧了他很久,突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才发觉你这人真不错,小姐为什么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寻欢淡淡笑道:“一心想要别人死的人,自己也迟早要死的。”
铃铃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会觉得很开心,有些人死了,大家却都难免要流泪……”
她垂下头,幽幽地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流泪的。”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至少我们已认识了许多天。”
铃铃摇头道:“那倒不见得,我认识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绝不会流一滴眼泪!”
她自己笑笑了,又补充着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也绝不会流泪。”
李寻欢道:“你认为他的心肠很硬?”
铃铃撇了撇嘴,道:“他也许根本就没有心肠。”
李寻欢道:“你若真的这么想,你就错了,有些人表面看来虽然很冷酷,其实却是个有血性,够义气的朋友,越是不肯轻易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挚。”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触,竟未发觉郭嵩阳站在门外已很久——他的确不是个很容易动情感的人。
此刻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门后,面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阳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寻欢醒得更早,他几乎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天没亮的时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将须发也洗干净了,换上了三天前他自己从镇上买来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虽然买的是套很粗糙的现成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却很合身。
现在,面对着窗外的阳光,他觉得精神好多了。
一个人身上若是干干净净的,精神自然会好得多的,他一定要使自己干净些,精神好些。
因为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已不再活在这世上,但他活着时既然是干干净净的,死,也得干干净净地死!
今天这一战,他的胜算并不大,他活着的机会实在很少,但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他就绝不放弃!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死在一双肮脏的手下。
阳光灿烂,枫叶嫣红,能活着毕竟不太坏呀。
他用一条青布带束起了头发,正准备刮脸。
突听一人道:“你的头发还这么乱,怎么能去会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铃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似乎还宿酒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经偷偷地哭过。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在窗前的木椅上坐下,阳光恰好照在他脸上,他觉得很刺眼,就将眼帘合起。
然后,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十余年前的事。
那天,天气也正和今天同样晴朗,窗外的菊花开得正艳,他坐在小楼窗前,也有个人在替他梳头发。
直到现在,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双手的细心和温柔。
那天,他也是正准备动身远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别慢。
她慢慢地梳着,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后时,她眼泪就不禁滴落在他头发上。
就在那次远行回来时,他遇着了强敌,几乎丧命,多亏龙啸云救了他,这也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但他却忘了龙啸云虽救了他一次,却毁了他一生——有些人为什么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李寻欢闭着眼睛,苦笑着:“那天我走了后总算还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后,还能活着回来吗?那一次我若一去不返,岂非还好得多……”
他不愿再想下去,慢慢将眼帘张开,忽然感觉到现在正替他梳着头发的一双手,她梳得那么慢,那么温柔。
他不禁回过头,就发觉有一粒晶莹的泪珠也正从铃铃的脸上往下流落,终于也滴落在他头发上。
同样温柔的手,同样晶莹的泪珠。
李寻欢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阳光灿烂的早上,恍恍惚惚间已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哭了?”
铃铃红了脸,扭转头,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约会就是今天,所以才会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发现这双手毕竟不是十年前的那双手,十年前的时光也永远回不来了。
铃铃幽幽地接着道:“你就要去会你的佳人了,我心里当然难受。”
李寻欢缓缓放下了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受究竟是什么滋味,你现在根本还不懂。”
铃铃道:“我以前也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天也许还不懂,今天却已懂了。”
李寻欢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长大了么?”
铃铃道:“当然,有人在一夜间就老得连头发都完全白了,这故事你难道没听说过?”
李寻欢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忧虑,你是为了什么?”
铃铃垂下头,黯然道:“我是为了你……你今天一去,还会回来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会的是谁了?”
铃铃沉重地点了点头,将他的头发理成一束,用那条青布带扎了起来,一字字缓缓道:“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的,谁也留不住你。”
李寻欢柔声道:“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铃铃道:“但我若是你昨夜为她雕像的那个人,你就会为我留下来了,是么?”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面上渐渐露出了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并没有为她留下来……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我……”
他霍然长身而起,目光遥望窗外,道:“时候已不早,我该走了……”
这句话未说完,郭嵩阳已走了进来,大声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他手里提着瓶酒,醉眼也斜脚步已有些不稳,人还未走进屋子,已有一阵阵酒气扑鼻。
李寻欢笑道:“原来郭兄晚夜竟在镇上与人作长夜之饮,为何也不来通知我一声?”
郭嵩阳大笑道:“有时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了一人就太挤了。”
他忽然压低语声,一只手搭着李寻欢肩头,悄悄道:“小弟心情不好时喜欢做什么事,你总该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原来……”
他两个字刚说出,郭嵩阳的手已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
李寻欢的人已倒了下去。
铃铃大惊失色,赶过去扶住李寻欢,惊呼道:“你这是干什么?”
在这一瞬间,郭嵩阳的酒意竟已完全清醒,一张脸立刻又变得如岩石般冷酷,沉着脸道:“他醒来时你对他说,与上官金虹交手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有的,这机会我绝不能错过!”
铃铃道:“你……你难道要替他去?”
郭嵩阳道:“我知道他绝不肯让我陪他去,我也不愿让他陪我去,这也正如喝酒一样,有时要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无趣了。”
铃铃怔了半晌,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黯然道:“他说得不错,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郭嵩阳冷冷道:“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见到有人为我流泪,看到女人的眼泪我就呕心,你的眼泪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霍然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却还是有知觉的,望着郭嵩阳走出门,他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铃铃才擦了擦眼泪,喃喃道:“一个人一生中若能交到一个可以生死与共的义气朋友,那当真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得多。”
她俯首凝视李寻欢,过了半晌,黯然接着道:“你当然也为他做过许多事,所以他才肯……才肯为你这么做。”
李寻欢闭起眼睛,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发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实在很难了解。
他的确为很多人做过许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弃了他,有的已遗忘了,有的甚至出卖过他。
他并没有为郭嵩阳做过什么,但郭嵩阳却不惜为他去死。
这就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是可以交换得到的,也许就因为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屋子里骤然暗了起来。
铃铃已掩起了门,关好了窗子,静静地坐在李寻欢身旁,温柔地望着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四下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铜壶中沙漏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郭嵩阳是不是已开始和上官金虹、荆无命他们作生死之斗?
“他的生死也许已只是呼吸间的事,但我却反而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什么事也不能为他做。”
想到这里,李寻欢的心好似已将裂开。
突然间,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但李寻欢一听就知道有两个人同时走上来,而且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弱。
接着,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笃,笃笃!”
铃铃骤然紧张了起来。
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不是郭嵩阳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他们现在又来找李寻欢!
“笃,笃笃!”
这次敲门的声音更响。
铃铃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寻欢,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找个地方将李寻欢藏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不停地响了起来,外面的人显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开门,他们也许就要破门而入。
铃铃咬着嘴唇,大声道:“来了,急什么?总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开门呀!”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用脚尖挑开了衣橱的门,将李寻欢藏了进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寻欢身上。
李寻欢虽然从不愿逃避躲藏,怎奈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也只有任凭铃铃摆布。
只见铃铃对着衣橱上的铜镜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又擦干了额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忽然她将衣橱的门紧紧关上,“格”的一声上了锁。
她嘴里喃喃自语道:“好容易偷空睡个午觉,偏偏又有人来了,我这人怎地如此命苦。”
声音渐渐远了,然后李寻欢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声音却反而突然停顿,铃铃似乎是在吃惊发怔,门外来的显然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来的是不是上官金虹与荆无命!
门外的人也没有先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得铃铃道:“两位要找谁呀?莫非是找错地方了么?”
门外的人还是没有开口。
只听“砰”的一声,铃铃似乎被他们推得撞到门上,然后就可以听出有两人个的脚步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