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还不小。
看看檐前的雨滴,大家都不禁皱起了眉。
华华凤却笑了,道:“这倒真是天公作美。”
顾道人皱眉道:“你喜欢下雨?”
华华凤道:“别的时候不喜欢,现在这场雨却下得正是时候。”
顾道人不懂:“为什么?”
华华凤道:“你们都是这地方的名人,目标都不小,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惹人注意,要易容改扮,一时也不容易。”
她微笑着,又道:“可是这场雨一下,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顾道人更不懂,别人也不懂。
华华凤却已将墙上挂着的一副柴衣笠帽拿下来,笑道:“穿上了这件柴衣,戴上了这顶笠帽,还有什么人认得出你们是谁?”
有很多人都认为,西湖的妙处,就是不但宜春,也宜冬,不但宜雨,也宜雪。
坐着宽敞的画舫,穿着干净的衣裳,在湖上观赏雨景,的确是件很风雅、很美的事。可是穿着柴衣,戴着笠帽,淋着雨,踏着泥,去捉拿江湖大盗,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湖边有个六角亭,亭子里有个卖茶叶蛋和卤豆干的老人,正在看着外面的雨发怔。
雨点打在湖面上,就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汤,他这一天的生意也泡了汤。
华华凤道:“大家不如先吃几个蛋,填填肚子。今天能不能吃得到饭,还是问题。”
顾道人道:“我们为什么不先到楼外楼吃了饭再去?”
华华凤冷冷地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本就已吃惯了苦的,你们既然要跟我去办案,就也得受点委屈。”
顾道人不说话了,愁眉苦脸地买了几个蛋,慢慢地吃着。
雨下得更大了。
华华凤道:“大家最好多买几个蛋,在路上吃。”
卢九道:“我们现在就动身?”
华华凤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路却并不近。”
乔老三也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
华华凤伸手往湖岸对面的山峰指了指,道:“就在那边。”
乔老三道:“好,我去找条大船,我们先坐船去。”
华华凤道:“不行。”
乔老三怔了怔:“为什么不行?”
华华凤板着脸道:“湖上的船家,每个人都可能是青龙会的眼线,我们决不能冒一点险。”
乔老三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她冷冰冰的脸色,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段玉忽然走到她身边,悄悄道:“你知道你现在看来像是个干什么的?”
华华凤道:“还像个女贼?”
段玉笑道:“现在你当然不像女贼了,只不过像是个女暴君。”
大家既不能施展轻功,又不能露出形迹,只有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段路,天已黑了;走到对岸的山脚时,夜已很深。
这座山既不是笔霞,也不是万岭,山路崎岖,就算在春秋佳日,游山的人都很少。
在这种雨夜里,一个没有毛病的人,更是决不会上山去的。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段玉、王飞,这些人的神经都正常得很,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跟着华华凤上山。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抓住花夜来。
只要能破了这件案,无论要他们吃什么苦,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不过,这个要命的花夜来,实在是一个害人精,什么地方都不躲,却偏偏要躲在这种要命的地方。
雨还是没有停,而且连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江南的春雨,本就像离人的愁绪一样,割也割不断的。
新买的柴衣和笠帽,好像并不太管用。
大家的衣裳都已湿透,脚上更满是泥泞。
上了山之后,泥更多,路更难走。风吹在身上,已令人觉得冷飕飕的,刚才吃的那几个蛋,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每个人都觉得又冷,又饿,又累,但却也只有忍受着。
因为本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好不容易才爬到山腰,华华凤才总算停下来,歇了歇气。
她也是个人,她当然也累了。
王飞忍不住问道:“到了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已压得很低,华华凤却还是板着脸,瞪了他一眼。
这位声名赫赫的霹雳堂主人,居然也吓得不敢开口了。
就在这时,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华华凤立刻一挥手,窜入了道旁的树林,整个人伏倒在地上。
大家立刻全都跟着她窜进去,伏下来。
地上的泥又湿又冷,大家都似已完全感觉不到,因为脚步声已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们面前。
从杂草中看出去,只见一个披着柴衣的老樵翁,摇摇晃晃地从山上走下来,一只手拿着把破伞,一只手提着个酒葫芦。
看来他已经喝得太多了,连路也走不稳,嘴里还在醉醺醺地自言自语,好像还准备到山下去打酒。
就因为他已喝得差不多了,所以在这种天气里,还要下山去打酒:一个人若已喝到有了六七分酒意时,要他停下来不喝,实在比要馋猫不偷鱼吃更难。
——难道这老酒鬼也是青龙会的属下,花夜来的眼线?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连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已是老江湖了,打草惊蛇这种事,他们当然是不会做的。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这老酒鬼走下山坡,渐渐连脚步声都已听不见了。
王飞才忍不住道:“难道他……”
“嘘——”他刚说了三个字,就立刻被华华凤打断。
决不许开口,决不许出声。若是惊动了花夜来,这责任谁担当得起?
大家只有沉住气,爬在泥泞中,等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像是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也不知等了多久,华华凤总算站了起来,打着手势,要他们接着往山上走。
这时他们不但脚上有泥,身上也全是泥。段玉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是别人却居然还是连一点埋怨之色都没有,就连卢九爷这么喜欢干净的人,都毫无怨言。
每个人都只希望能抓住花夜来那女贼,为卢小云复仇,为段玉洗刷冤名,为大家出口气。每个人都很信任华华凤。这位鼎鼎大名的七爪凤凰,办案时果然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令人不能不佩服。
山上更黑,更冷。
华华凤忽然又停下来,伏在树林里。
林外有一片危崖,危崖下居然有两间小木屋,里面还燃着灯。
——难道这就是花夜来的潜伏处?
大家伏在地上,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希望能赶快冲进木屋去,一下子将花夜来捉住。华华凤却还是很沉得住气。看来她已打定主意,不等到十拿九稳时,她决不轻举妄动。木屋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又等了很久,就像是等了一百年似的,华华凤才终于悄悄道:“我一个人先进去,你们在外面将木屋围住,等到我招呼时,你们再闯进去。”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孤身进去涉险?为什么不索性一起闯进去?大家都不懂。
可是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大家都只有听着。
华华凤身形已掠起,就像是道轻烟般,掠了过去。
这位七爪凤凰,功夫果然不弱。
只见她在木屋外又听了听动静,才一脚踢开门,扑了进去。
这时大家也全都展动身形,围住了木屋。
每个人的身法都很快,每个人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看来花夜来这次就算真是条狐狸,也是万万逃不了的了。
忽然间,木屋里“砰”的一声,华华凤在厉声大喝:“花夜来,看你还能往哪里走?”
顾道人、王飞、乔老三,都已沉不住气了,已箭一样窜过去,闯入了木屋。
然后三个人就全都怔住。
木屋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华华凤。
木屋里又脏又乱,还带着一阵阵劣酒的臭气。
屋角堆着一堆柴,桌上点着盏破油灯。
华华凤正悠悠闲闲地坐在灯边,用一块干布擦着头发上的雨水。
“花夜来呢?”
“不知道。”
王飞第一个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
华华凤悠然道:“我既不是她同党,也不是她朋友,她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王飞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顾道人终于忍不住道:“可是你自己明明说,你已查出了她的下落。”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那是骗人的,完全都是骗人的。”
顾道人又怔住。
华华凤道:“我既不是七爪凤凰,也不是女捕头,我只不过是个专门喜欢抬杠的小姑娘而已,你们这些老江湖难道真的看不出?”
顾道人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泥,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呆子,是个白痴。
别人的感觉,当然也跟他差不多。
五个大男人,竟被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乱转,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华华凤忽然道:“我这样做,只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你们。”
“试探我们?”
华华凤道:“我总怀疑你们之中,就有一个是龙抬头老大,他才知道花夜来的下落,才知道我是骗人的。我这样做,他心里当然有数,就算肯跟着我受这种冤枉罪,也一定难免会露出些破绽来,我就一定能看得出。”
顾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看出来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她又嫣然一笑,道:“看来你们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该疑心你们的。”
一个笑得这么甜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说你是个大好人,你还能发得出脾气来么?卢九也只有叹息一声,苦笑道:“现在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
华华凤道:“只有一样了。”
她眨着眼睛,微笑着道:“现在大家最好是赶快地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小楼上的窗子还是开着的,灯却已灭了,雨已停了。
他们摇着原来坐出去的那条小船,又回到这里来,一路上段玉连半个字都没有说。
华华凤偷偷地瞟着他,搭讪着道:“不知道那位被人装在箱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段玉还是板着脸,不开口。
华华凤道:“你猜他还在不在?”
段玉不猜。华华凤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生什么气?凭什么生气?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你受了罪,我难道没有在受罪?你一身泥,我难道不是一身泥?”
段玉忽然也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在生气?”
他一叫,华华凤反倒怔住:“你既然不是在生气,一张脸为什么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段玉大叫道:“因为我心里不高兴。”
华华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段玉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高兴?”
华华凤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谁遇着段玉遇见的这种事,心里都决不会很愉快的。
华华凤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
段玉道:“不知道。”
他跳起来,掠上了小楼,拔开了门栓,冲出去——他也想看看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那个人居然还在,居然正坐在外面的小厅里,吃昨天剩下的包子,喝剩下来的酒。
他身上穿的,还是他从箱子里出来时穿的那套内衫裤,还是赤着一双脚,脸色却比昨天更苍白,更憔悴。
段玉也坐下来,开始吃包子,喝酒。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包子还没有臭。”
段玉也笑了笑,道:“肉也没有臭,虾也没有臭,鱼圆也没有臭,我的人却臭了。”
这人微笑道:“看来你好像也被人装进箱子里去过,而且还是口漏水的箱子。”
段玉叹道:“我们情愿被人装在箱子里,那至少比被人骗得像土狗一样满地打滚好。”
这人道:“你被谁骗了?”
“被我。”
华华凤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来,淡淡地道:“他的确是被我骗得白滚了一个晚上,可是这件衣服……”
她忽然扬起了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女扮男装时穿的那件紫绸衫。
现在这件紫衫上竟也全是泥。
华华凤眼睛盯着那人,冷冷地说道:“这件衣裳本该好好地躺在屋里睡觉的,怎么会也滚了一身泥?难道它自己会长出脚来走出去?先到凤林寺去鬼鬼祟祟地偷听,再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去打滚。”
这人苍白的脸,已变得有点发红。
华华凤冷笑道:“衣服上当然不会长出脚来的,你身上却有脚。”
她瞪大了眼睛,瞪着这个人,忽然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们到凤林寺去,又跟着我们上山?难道你也想找花夜来?你究竟是什么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人已发红的脸,忽然又变得苍白,好像想说什么,却又偏偏说不出。
窗外面落着雨水,忽然响起了一阵摇船声。
段玉和华华凤不由自主,想到那小屋中去看看,这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却已突然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出了门外。
也就在这时,一个人已从窗外的湖面上,箭一般窜了进来。
一个瘦削,脚长,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老人,赫然正是卢九。
他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有干透,也还带着一身泥,一张脸也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华华凤吃惊地看着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没有回去?”
卢九冷冷道:“我还没有回去。”
段玉笑道:“幸好这里还有酒,喝两杯驱驱寒气如何?”
卢九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看他的脸色,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决不是来喝酒的。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来喝酒,来干什么?”
卢九道:“来杀人。”
华华凤笑不出来了:“来杀人,杀谁?”
卢九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铁水是我至交好友,小云是我独生爱子,无论谁杀了他们,我都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段玉也笑不出了。
华华凤道:“你是来杀他的?你明明知道杀人的真凶并不是他!”
卢九冷笑道:“杀人的刀,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杀人的凶手,不是他是准?”
华华凤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卢九为什么会忽然间改变了主意的。
卢九道:“我的确不愿与段飞熊结仇,但杀子之仇,也不能不报。”
华华凤道:“所以你当着别人的面,虽然故作仁义,别人一走,你就想来要他的命。”
卢九道:“不错。”
华华凤道:“你不怕杀错了人?”
卢九道:“纵然杀错了一万个人,也不能放走一个。老夫一生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纵然杀错个把人,也是寻常事。”
华华凤冷冷道:“你不怕别人杀错了你?”
卢九淡淡道:“老夫年过半百,今日既然来了,就早已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段玉,突然厉声道:“亮你的碧玉七星刀,只要你有此手段,不妨将老夫的头颅也割下来,作你的饮酒器。”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喝酒一向只是用酒杯喝的。”
卢九道:“我却想用你的头作酒杯,盛满你的鲜血作酒,祭我的亡子英魂。”
他的声音已嘶哑,一双眼睛钉子般盯在段玉的咽喉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已鹰爪般扬起,仿佛恨不得一爪洞穿段玉的咽喉。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将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全都凝聚在这双手上,只要一着击出,必定是致命的杀着。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喝道:“你千万不能出手,千万不能杀错人。”
喝声中,一个人从门外直窜了进来,竟又是那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
这少年究竟是谁?
他怎会知道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怎会知道卢九杀错了人?
他当然知道。
这世界上也许已只有他一个人能证明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
因为他就是卢小云!
卢小云竟没有死!
看见自己明明已死了的儿子,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卢九居然并没有露出丝毫惊奇欢喜之色。
卢小云已跪下,垂着头跪在他面前:“孩儿不孝,让你老人家担心。”
卢九还是沉着脸,冷冷道:“我并没有为你担心,我知道你没有死。”
华华凤却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就是卢小云?他就是你的儿子?你知道他没有死?”
卢九点点头,道:“就算青龙会用假扮他的那尸体己瞒过了我,我还是知道他没有死。就算他没有在凤林寺铁水的灵堂外叹息,我也知道。”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卢九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这句话并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释,却又足以解释一切。——父子之间,总会有极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没有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人能否认。
华华凤还是不懂:“青龙会既然已决心要他的命,为什么又要用另一个人的尸体冒充他,却将他装在箱子里,沉入海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的鱼钩。”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了这秘密:“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另外还有伤口,他们一定要让卢九爷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杀死的。”
卢九道:“死人的脸,总难免扭曲变形,他们已算准了我决不会看出这秘密。”
华华凤更不懂:“你既然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杀段玉,替他复仇?”
卢九道:“因为我也知道,他自己一定会觉得没有脸见我。若不将花夜来那女贼亲手捉住,为自己出这口气,他是决不会出面和我相见的。”
直到现在,他疲倦冷淡的脸上,才露出极怜惜伤感之色,慢慢地接着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他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华华凤总算明白了一点:“所以你才故意用这法子,激他出来。”
卢九点点头,叹道:“这孩子虽然倔强骄傲,却决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决不会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跟他的老子拼命的。”
华华凤又有一点不懂了:“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卢九面上终于露出微笑:“我早已猜出,被人装进箱子里的那位仁兄就是他。”
华华凤也笑了:“你也听到我说,他身上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卢九笑道:“我虽然已年老多病,耳朵却还不聋。”
华华凤笑道:“非但一点也不聋,简直比……我还灵。”
她本来是想说“比兔子还灵”的,可是现在她对这垂老而多病的人,也已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尊敬。
这老人的义气和智慧,本就值得受人尊敬。
卢九已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披在他儿子身上:“这件衣服虽然脏,至少总比没有衣服好,你小心着了凉。”
卢小云道:“我……我……”
他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只觉得热血上涌,堵住了咽喉,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华华凤长长吐出口气,说道:“现在你既然还活着,暗算你的人究竟是淮,你总该可以亲口说出来了。”
卢小云却还是说不出来。
华华凤盯着他,道:“你还不肯说?”
卢小云道:“我……”
华华凤道:“难道你还有些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
卢小云索性闭上了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眼角竟似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他不想说,现在也已不必说。
看见了他的眼泪,每个人心里都已明白。
——花夜来虽然欺骗了他,出卖了他,他心里却永远也忘不了花夜来。
情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多情的少年,爱上的往往会是他最不该爱的人。
他自己心里纵然也已明白,怎奈相思已纠缠入骨,化也化不开了。
卢九似已不忍再看他。
儿子心里的悲伤,做父亲的当然比谁都清楚。
卢九忽然道:“你刚才虽然并没有试探出什么来,我却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
华华凤道:“你看出了谁有可疑之处?”
卢九道:“顾道人。”
华华凤道:“我怎么看不出?”
卢九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华凤的确不知道。
卢九道:“他本是个最不肯吃苦,最懒的人,就算花夜来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他冒着风雨在浪涛中折腾一夜,他也不肯的。”
华华凤道:“可是他刚才却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发。”
卢九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华华凤道:“难道就因为他知道我是在说谎,也知道花夜来的下落,却生怕被我看出来,所以才肯受那种罪?”
卢九点点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对他也早已有了怀疑。”
华华凤道:“哦!”
卢九道:“那天铁水和段玉交手时,他一直站在船头袖手旁观,一直都希望段玉死在铁水手里,王飞几次要出面劝阻,都被他阻住了。”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对段玉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人希望你死。”
卢九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华华凤道:“青龙会在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本来就只有这一个人,真的希望段玉死。”
华华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难道顾道人就是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他只不过是个小酒铺的老板,可是一输就是上万串的金银,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华华凤霍然回头,瞪着段玉,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玉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全部被你们说了。”
卢小云忽然抬起头,道:“那天我在晕迷之中,的确好像看见了一个独臂人的影子,而且还好像听见他在跟花……花姑娘争执。”
华华凤道:“那暗器是从你身后发出的,发暗器的,很可能就是他。”
卢小云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华华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顾道人若当真是龙抬头老大,现在就一定不会回家。”
卢九道:“为什么?”
华华凤道:“因为他既然已知道我们将花夜来看成惟一的线索,以他的为人,一定会赶在前面,先去杀了花夜来灭口。”
卢小云脸色更苍白,连嘴唇都已在发抖。
华华凤故意不看他,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去找顾道人,看他是不是在家。”
段玉忽然又笑了笑,道:“他不在。”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段玉淡淡地答道:“卢九爷是在后面跟着我们来的,可是在卢九爷后面,却又有一个人跟着来了。”
华华凤耸然道:“顾道人?”
段玉转过头,往里面那间小屋的窗户看了一眼,微笑道:“阁下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喝杯酒,也好驱驱寒气。”
窗外烟波飘飘,仿佛寂无人声,可是段玉的话刚说完,窗下就传来了一阵大笑。
“好小子,果然有两手,看来我倒真的一直低估了你。”
这是顾道人的笑声。
他的笑声听来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顾道人的确来了。
他虽然在笑,脸色却也是苍白的,眼睛里带着种残酷而悲惨的讥嘲之意,就像是一只明知自己落入了猎人陷阱的狼。
段玉看看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却低估了你自己。”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你本不该到这里来的。”
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现在你若是回了家,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世上决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就是暗算卢公子的人。”
顾道人道:“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却非来不可。”
段玉也忍不住问:“为什么?”
顾道人道:“因为卢小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
段玉道:“我们不死,你就要死。”
顾道人嘴角已露出极凄凉的笑意,道:“你自己也说过,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纵然只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也得死。”
这些话的确是段玉自己说过的,就在铁水的灵堂中说的。
顾道人居然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华凤抢着道:“你难道已承认你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顾道人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否认。”
段玉凝视着他,道:“你难道本就是来求死的么?”
顾道人黯然道:“死在你们手里,总比死在青龙会的刑堂里痛快些。”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顾道人道:“你为什么不想想,她既然是你们惟一的线索,我怎么会让她还活着?”
卢小云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你……你已杀了她灭口?”
顾道人冷冷道:“你想替她报仇?”
卢小云扑过去,又停下。
顾道人手里忽然有刀光一闪,一柄尖刀,已刺入他自己的心口。
他还没有倒下去,还在冷冷地看着卢小云,喘气道:“我杀了她,你本该感激我的,我……”
他没再说下去,鲜血已从他眼耳口鼻中同时涌出。
天已快亮了。
东方露出第一道曙光,正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
他终于倒下。
这变化实在太突然。
他的死也实在太突然。
这件复杂离奇而神秘的事,居然就这样突然结束。
段玉看着他的尸身,眼睛里仿佛又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地道:“你本不该死的,又何必死!”
华华凤忍不住道:“他不该死,难道是你该死?”
段玉居然叹了口气,居然承认:“我的确是该死。”
他忽又转过头,看着卢小云,却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你最后看见花夜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正在钓鱼?”
卢小云点点头。
他又觉得很惊讶,因为他想不出段玉是怎么会知道的。
红日已高升,今天显然是好天气。
顾道人的酒馆,大门已开了一半,那个古怪的小癞痢,正在门口扫地。
大酒缸和小板凳,本就是终夜摆在外面的,段玉、卢九、卢小云、华华凤,围着个酒缸坐了下来。
小癞痢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喃喃地嘟嚷着,道:“就算真的是酒鬼,也没有这么早就来喝酒的。”
段玉忽然问:“你们的老板娘呢?”
小癞痢道:“还在睡觉。”
段玉又问了句奇怪的话:“老板呢?”
小癞痢道:“也在睡觉。”
段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四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着,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的脸色都很沉重,要将一个人的死讯来告诉他的妻子,本就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日色又升高了些。
华华凤好像又有点沉不住气了,好像正想开口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然发觉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是个很灵活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她穿得很考究,一件紧身的墨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百褶长裙。雪白的裙子,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这里的老板娘终于出现了。她的装束打扮,就跟段玉第一次看见她时,完全一模一样。
可是她的神情却已不同了。她的脸上,已没有那种动人的微笑。她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过来。段玉和卢九都已站起,迟疑着,仿佛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对她说。
她却用不着他们说,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们是不是来告诉我,我已是个寡妇?”
段玉点点头。
卢九却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女道士赧然笑道:“我看得出。”
卢九道:“看得出我们的表情?”
女道土悲声道:“我也早已看出,他……他最近神情总有点恍惚,好像已知道自己要有大祸临头。”
她的神情虽很镇静,可是眼睛里已有泪流下,忽然转过头:“你们只要告诉我,到哪里去收他的尸,别的话都不必再说。”
段玉却偏偏有话要说:“我第一次看见你,你也是忽然就出现的,就像今天一样。”
女道士没有回头,冷冷道:“你难道要我出来的时候,先敲锣告诉你?”
段玉道:“你并不是出来,而是回来。”
他看看她雪白的裙子,慢慢接着道:“无论谁从这里面出来,都不会这么干净。”
女道士霍然回过头,瞪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段玉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你的丈夫本不该死的。”
女道士冷冷道:“该死的难道是你?”
“我的确该死,”段玉居然又承认了,“因为我本该早巳看出你是谁的。”
“我是谁?”
“花夜来。”段玉一字字道:“你就是花夜来,也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女道士瞪着他,忽然笑了,笑容又变得和以前一样美丽动人。卢小云的全身却已突然僵硬。
段玉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你。”
女道士听着,仿佛正在倾听别人说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段玉继续道:“你每天在这里出现时,都好像是一朵刚摘下来的鲜花,因为你晚上根本不在这里。”
他轻轻叹息着,接着道:“因为你是花夜来,一到了晚上,你就要出去散播你的香气。在夜色中,昏灯下,当然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刻意装扮过的,更不会有人想到你白天竟是这小酒铺的老板娘,何况那时别人早已被你的香气迷醉了。”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你也醉过?”
段玉苦笑,道:“我也曾醉过,可是我却醒得快。”
女道士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段玉道:“也许我一直都将醒未醒,可是看见铁水的棺材时,我已醒了一半,看见顾道人倒下时,我才完全清醒。”
女道士道:“为什么?”
段玉说道:“因为,铁水决不会是死在顾道人手上的,我知道他的武功,顾道人根本伤不了他一根毫发。”
女道士道:“难道不可能有意外?”
段玉道:“决不可能。”他又解释:“铁水本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对任何人都不会信任,对顾道人也没什么好感,所以顾道人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既然连接近他都不可能,当然就更不可能在他措手不及间杀了他。
段玉又道:“我也知道卢小云决不是顾道人暗算的。”
“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那鱼钩并不是暗器,要用鱼钩伤人,钩上一定要有钓丝,而那时在钓鱼的并不是他,却是花夜来。”
原来他刚才问卢小云的那句话并不奇怪,他本就另有用意。
段玉道:“所以我才想不通,这些事既然不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将一切罪名都承当下来?”
女道士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怎么解释?”
段玉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替别人承当罪名。一个多情的男人,为了他真正喜欢的女人,本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他黯然接着道:“一个多情的男人,若是知道他的妻子是花夜来那样的女人,本就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他本就是一心去求死的。”
女道士却又笑了:“从这几点,你就能证明我是花夜来?”
段玉道:“我看得出他真正喜爱的女人只有你,我也看得出这世上只有一种人能杀死铁水。”
女道士道:“哪种人。”
段玉道:“女人,就是你这种女人。”
女道士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段玉道:“因为他很可能就是青龙会派来监视你的人,你觉得他对你有威胁,正好乘机杀了他,将罪名也推在我身上。”
女道士又笑了,这次笑得却已有些勉强。
段玉道:“这本就是个很复杂的圈套,你本来想将所有的人都套进这圈套里,只可惜你算来算去,还是少算了一件事。”
女道士忍不住道:“什么事?”
“感情,”段玉道,“你没有把人的感情算进去,因为你自己完全没有感情。”
他又解释:“就因为人有感情,所以卢九爷才会信任我,所以卢小云才会陂我救起,所以顾道人才会为你死,所以我才会看破你的秘密。”
那天卢九若是和铁水联手,段玉早已死在那船舱里。
卢小云也早已死在那箱子里。
段玉叹道:“顾道人想求死,也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我也醉过,所以他妒嫉,就正如那天他发现你和卢小云在一起时的心情一样。”
所以卢小云在晕迷中,是听到顾道人和花夜来争吵,他并没有听错。
女道士静静地听着,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的确算错了一件事,只不过你永远想不到我是怎么会错的。”
段玉道:“哦!”
女道士叹道:“我看你拈着你那一两七钱银子会酒账时,那种毛手毛脚的样子,本来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笨蛋。”
那天的事段玉当然还记得。他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一柄碧玉刀都掉了下去。那一天之中,他已犯了段老爷子的四大戒律。他既惹了事,又跟僧道结了怨,钱财也泄露了,而且还和陌生的女人来往了。他实在也没有想到,反倒因此而变祸为福。
“既然你现在提起了这件事,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段玉道:“我那一千两银子的庄票,还得要你还给我。”他笑了笑,接道:“那两个人,当然是你故意派去的,为的只不过是要我认为铁水是这里的老大,要我认为龙抬头和花夜来是两个人。”
花夜来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段玉道:“青龙会若是真有那样的冒失鬼,青龙会也就不可怕了。”
花夜来一句话都不说,不但给了他那一千两银票,还给了他那一坛金叶子。
“这既然是你赢的,你就该拿走。”花夜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道:“没有了。”
花夜来很惊讶:“没有了?”
段玉淡淡地道:“你想害我们,我们却还活着。你做错了事,也用不着我们来惩罚,青龙会的刑堂,现在也许就已为你开了。至于乔老三和王飞,究竟是不是你的人,更和我们没有关系。”他又笑了笑,“我虽然喜欢管闲事,可是不该管的事,我是决不会管的。”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卢小云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的父亲一直用力握着他的手。他们全走了,全没有回头。
花夜来看着他们走,连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已无路可走。
明月如镜,湖水也如镜,镜中又有一轮明月。华华凤痴痴地看着水中的明月,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已经是十二了。”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四月十五之前,你一定要赶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所以你明天一早就得走。”
段玉这次连声音都没有出,他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仿佛被一样什么东西塞住。一阵风吹过来,吹皱了满湖春水,水中的明月也醉了。
华华凤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把那柄碧玉刀送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
段玉默默地取出了那柄碧玉刀,在月光下看来,绿得也像是一湖春水。
华华凤痴痴地看着,嘴里道:“这柄刀就是你的订亲礼?”
段玉没有回答,也不忍回答。他正想说:“这柄刀虽然是准备用来订亲的,可是我这个人却并不一定要去订这段亲事。”
只可惜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华华凤忽然一挥手,将碧玉刀远远的抛入湖水里。
这是段家祖传的宝物,若是不见了,那后果段玉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所以段玉他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下去。他一定要找回这柄碧玉刀。他当然找不到。要在这湖水里捞起那么小的一柄碧玉刀,实在正如大海捞针一样,是决不可能的事。等他再重回水面时,华华凤也不见了。他心里的感觉,甚至比失去了那柄祖传的碧玉刀更难受。因为他知道他这一生中,是永远再也见不到她的了。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她这么样一个人,岂非也正如想从水中捞起那柄碧玉刀一样?……
又有风吹过,吹绉了一湖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