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天堂在哪里?
谁知道天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谁知道怎么样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没有人!
但只要你的心宁静快乐,人间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里。
这里当然不是天堂。
心怀愤恨的人,是永远看不见天堂的。
黑衣老妪目中就充满了愤怒,愤怒得呼吸都已开始急促。
张洁洁神情却更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我已不再圣洁无垢,也已不再是圣女,但我仍然有权选择谁来继承我,是不是?”
黑衣老妪沉默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张洁洁道:“本教中的经典规矩,只有你一个人有权解释,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那么我的孩子只要一生出来,就已是本教的圣女,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所以他立刻就成为圣父,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圣父也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谁伤害了他,都必遭天诛,万劫不复,这也是本教经典上记载的规矩,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长长吐出了口气,微笑道:“你看,我对这些经典和规矩,岂非也熟知得很?”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你才能找得出这其中弱点,用我们的矛,来攻我们的盾。”
张洁洁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样的,只可惜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
黑衣老妪冷笑道:“这法子的确巧妙,只不过第一个想出这法子来的人,并不是你。”
张洁洁也显然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不是我是谁?”
黑衣老妪道:“是我!”
她目中的愤怒与仇恨更浓,一字字接着道:“就因为我想出了这法子,所以你父亲才能走。”
张洁洁怔住。
黑衣老妪道:“那时本教的圣女,是我最要好的姐妹,我要求她选你作她的继承人,就因为你父亲要走。”
张洁洁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走?”
黑衣老妪握紧双手,道:“因为他觉得这地方就像是个牢狱,他要出去寻找更好的生活。”
张洁洁道:“你答应了他?”
黑衣老妪咬着牙道:“他也答应了我,只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一定想法子回来接我。”
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嘶声道:“可是,他没有回来,永远都没有回来。”
她的脸看来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只有仇恨才能使一个人的脸变得如此可怖。
过了很久,她才嗄声接着道:“我一直在苦苦的等着他,为他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见了一个毒蛇般的女人,从此忘了我。”
楚留香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女人,可是石观音?”
黑衣老妪慢慢的点了点头,冷笑道:“他虽然遗弃了我,可是他自己后来也死在那女人手上。”
张洁洁道:“你没有去为他复仇?”
黑衣老妪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能去?”
黑衣老妪道:“因为他一出去,就已脱离了这家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已和这家族没有关系,就算死在路上,我们也不能去为他收尸的。”
她语声中也充满了怨毒之意,连楚留香都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嗫嚅着道:“无论如何,他总算走了。”
黑衣老妪道:“所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
张洁洁垂下头,道:“我求你。”
黑衣老妪厉声道:“难道你也想过我这种日子?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洁洁不敢回答。
黑衣老妪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大年纪?”
她忽然问出这句话来,别的人更无法回答。
只见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也不知是讥嘲?还是伤痛?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接着道:“我今年才四十一岁!”
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着她苍老干瘪,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她枯瘦佝偻的身子,看着她的满头白发……
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干瘪佝偻的老妪,竟是个只有四十一岁的女人!
“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你用不着再问她。
无论谁只要看到她的样子,就可以想像到她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么可怕。
愤怒,妒忌,仇恨,寂寞,无论这其中任何一种感觉,都已是够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张洁洁垂着头,泪珠似已将流下。
黑衣老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让他走,但我却知道,他走了之后,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张洁洁突然抬起头,大声道:“我不会,绝不会。”黑衣老妪冷笑。
张洁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坚决而明朗,道:“因为我让他走,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要走,而是因为我要他走的。”
黑衣老妪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需要他,我也知道他在外面一定会比在这里更快乐。”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自己……”
张洁洁道:“我将他留在这里,也许我会比较快乐,可是我若让他走,也许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觉得快乐。”
她眼睛里发着光,一种圣洁伟大的光,接着道:“一个人快乐!总不如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快乐的好,你说是么?”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你难道从不愿意替自己想想?”
张洁洁道:“我也想过。”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视着楚留香,道:“只要他快乐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快乐,否则我纵然能将他留在身边,也会觉得同样痛苦。”
爱是牺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这道理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为这本是女性中最温柔,最伟大的一部分,就因为世上有这种女性,人类才能不断的进步,才能够永远生存!
张洁洁的目光更温柔,接着又道:“何况,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顾他,那么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黑衣老妪的指尖又颤抖,道:“你是说,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你?”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只可惜……”
黑衣老妪厉声道:“只可惜怎么样?”
张洁洁叹息着,说道:“只可惜你心里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乐,就应该让他走的……他并不是我父亲,他是另一个人,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恨他?”
黑衣老妪紧握双拳,身子却还是在不停的颤抖,过了很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让他走!”
张洁洁大喜。
可是她笑容露出来,黑衣老妪又接着道:“只不过他只能走你父亲以前走的那条路,绝没有再让你们选择的余地!”
张洁洁道:“那条路?”
黑衣老妪道:“天梯!”
天梯!
什么叫天梯?
是不是到天堂的路?
听到这两个字,张洁洁的脸色突又变得苍白如纸,失声道:“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
黑衣老妪道:“因为那也是经典上记载的规矩,绝没有人能违背。”
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厉声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莫非不知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永远离开这里,都只有那一条路可走的,现在他岂非已是这家族中的人?”
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我知道,他……他是的。”
黑衣老妪道:“很好,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亲自为他送行!”
夜很静。
这里虽然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夜色,但夜的本身仿佛就有种神秘奇妙的感觉,让你可以感觉到她已经来了。
楚留香仰面躺着,闭着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泪流下?
张洁洁轻抚着他的脸,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温柔?多少深情?
楚留香是不是不愿意去看呢?
张洁洁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看着我?难道不想多看我几眼?”
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跳动,过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根本也不想我多看你!”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你自己。”
张洁洁笑了,勉强笑道:“我说了什么?”
楚留香冷笑着,道:“对了,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跟你母亲说,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张洁洁垂下头,道:“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有用的。”
楚留香大声道:“为什么?”
张洁洁赧然笑道:“下一代的圣女还在我肚子里,我怎能走?”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要我一个人走?”
张洁洁道:“是的。”
楚留香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一个人走了会快乐?你以为我肯让你和我的孩子,在这里鬼地方过一辈子?”
张洁洁道:“你错了。”
楚留香道:“我哪点错了?”
张洁洁道:“很多点。”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让他再叫出来,然后才柔声道:“我们不会在这地方过一辈子的,再过一阵子,就算我们还想留下来,这地方也许已经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我们的祖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折磨和打击,已变得愤世嫉俗,古怪孤僻,他们知道别的人已看不惯他们,他们自己也看不惯别的人,所以他们才宁愿与世隔绝,孤独终生。”
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可是这世界是一天天在变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变,上一代人的想法,永远和下一代有很大距离。”
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现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还留在这里,只不过因为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某种恐惧,生怕自己到了外面后,不能适应那种环境,不能生存下去。”
这点楚留香当然不会同意,立刻道:“他们错了,一个人只要肯努力,就一定有法子生存。”
张洁洁道:“他们当然错了,可是他们这种想法,也一定会渐渐改变的,等到他们想通了的时候,世界上就绝没有任何一种经典和规矩还能约束他们,也绝没任何事还能令他们留在这牢狱里。”
她笑了笑,接着道:“到了那一天,这地方岂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可是,这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张洁洁道:“快了,我可以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到这一天。”
楚留香道:“你保证?”
张洁洁点点头,道:“因为我一定会尽我的力量,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残酷可怕,我一定会让他们了解,一个人若要活得快乐,就得要有勇气。”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这不但是我应尽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因为他们也是我的姐妹兄弟。”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一定要留下来。”
张洁洁柔声道:“每个人活着都要有目的,有意义,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乐的,因为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我一生活着已变得全无价值,全无意义。”
楚留香道:“据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为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而活着的,而且活得很有意义。”
张洁洁凄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羡慕她们,只可惜我命中注定不是她们那种人,也没有她们那么幸运。”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叹息着,道:“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楚留香不说话了。
张洁洁道:“就因为你也跟我一样,你也不能忘记你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所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就算你自己能勉强自己留下来,也会渐渐变成个废物,甚至变成个死人。”
她说的不错。一个人若是活在一个完全不能发挥他能力和才干的地方,他一定会渐渐消沉下去,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无几。楚留香当然也明白的。
张洁洁轻抚着他,柔声道:“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我绝不希望你改变,所以你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
楚留香终于长长叹息,道:“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根本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张洁洁道:“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无论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样,何况,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了解的。”
楚留香道:“但现在我已确定一件事。”
张洁洁道:“什么事?”
楚留香凝视着她,目中竟似带着些崇敬之意,长叹道:“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以后只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了。”
张洁洁道:“但你却一定会永远永远想着我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当然。”
张洁洁道:“这就已够了。”
她眼波更温柔,轻轻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楚留香忍不住紧握住她的手,道:“我还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好好的活下去,让我以后还能够看见你。”
张洁洁道:“我一定会的。”
她的语声坚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却似已化为一泓春水。她倒入楚留香怀里。
夜更静。喘息而平息。
张洁洁抬手轻拢着发边的乱发,忽然道:“我要走了。”
楚留香道:“走?现在就走?”
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到哪里去?”
张洁洁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脱离,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楚留香道:“你是说——天梯?”
张洁洁道:“不错,天梯。”
楚留香道:“这天梯究竟是条什么样的路?”
张洁洁的神情很沉重,缓缓道:“那也许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一条路,没有勇气的人,是绝对不敢去走的。她要你走这条路,为的就是要考验你,是不是有这种勇气。”
楚留香道:“哪种勇气?”
张洁洁道:“自己下判断,来决定自己的生死和命运的勇气。”
楚留香道:“这的确很难,没有勇气的人,是绝不敢下这种判断的。”
张洁洁道:“不错,一个人在热血澎湃,情感激动时,往往会不顾一切,甚至不惜一死,那并不难,但若要他自己下判断来决定自己的生死,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所以……”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知道有些人虽已决心脱离这里,但上了天梯后,就往往会改变主意,临时退缩了下来,宁愿被别人看不起。”
楚留香道:“天梯上究竟有什么?”
张洁洁道:“有两扇门,一扇通向外面的路,是活路。”
楚留香道:“还有一扇门是死路?”
张洁洁脸色发青,道:“不是死路,根本没有路——门外就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只要一脚踏下,就万劫不复了!”
她喘息了口气,才接着道:“没有人知道哪扇门外是活路,你可以自己选择去开哪扇门,但只要一开了门,就非走出去不可。”
楚留香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苦笑道:“看来那不但要有勇气,还得要有些运气。”
张洁洁勉强笑了笑道:“我本来也不愿你去冒险的,可是……这地方也是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你留在这里,也一样会沉下去,只不过沉得慢一点而已。”
楚留香道:“我明白。”
张洁洁凝视着他,道:“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当然不希望你是个临阵退缩的懦夫,更不愿有人看不起你,但我也不愿看着你去死,所以……”
楚留香道:“所以你现在就要为我去找出哪扇门外是活路?”
张洁洁点头道:“天梯就在圣坛里,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
楚留香道:“但我却宁愿你留在这里,多陪我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张洁洁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也希望能在这里陪着你,可是我更希望以后再见到你。”
她俯下身,在楚留香脸上亲了亲,声音更温柔,又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是楚留香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正和她上次离开楚留香时,说的那句话,完全一样。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为什么她要离开楚留香时,总是偏偏要说很快就会回来呢?
张洁洁没有再回来。
楚留香再看到她时,已在天梯下。
她脸色苍白,脸上的泪痕犹未干。
她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楚留香想冲过去时,她已经走了——被别人逼走了。
她似已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只不过在临走时忽然间向楚留香眨了眨眼。
左眼。
眼睛岂非也正是人类互通消息的一种工具?
楚留香尽力控制着自己,他从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暴怒失态。
可是他心里的确充满了愤怒,忍不住道:“你们为什么要逼她走?”
黑衣老妪冷冷道:“没有人逼她走,正如没有人逼你走一样。”
楚留香道:“你至少应该让我们再说几句话。”
黑衣老妪道:“你既然已经是要走了,还有什么话可说?”
楚留香道:“可是你……”
黑衣老妪截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你若真的有话要说,现在还可以留下来。”
楚留香道:“永远留下来?”
黑衣老妪道:“不错,永远留下来。”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你明知我不能留下来的。”
黑衣老妪道:“为什么不能?你若真的对她好?为什么不能牺牲自己?”
楚留香道:“因为她也不愿我这么样做!”
黑衣老妪道:“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
楚留香道:“你以为不是?”
黑衣老妪冷笑道:“你真相信女人说的话?”
她冷笑着,接着道:“我是她的母亲,我也是女人,我当然比你更了解她,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伤透了心——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永远不愿再见你。”
楚留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黑衣老妪道:“你明白就好。”
楚留香神情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你不但希望她恨我,还希望我恨她,希望我们的遭遇,也和你们一样。”
黑衣老妪脸色变了。她当然知道他说的“你们”就是说她和她丈夫。他们岂非就是彼此在怀恨着?
楚留香的声音更平静坚决,道:“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你女儿的遭遇绝不会跟你一样,因为我一定会为她好好活下去,她也同样会为我好好活着,无论你怎么想,我们都不会改变的。”
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
楚留香道:“是的。”
黑衣老妪忽然笑了,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说出来?又何必告诉我?”
她笑得就像是根尖针,像是想一针刺入楚留香的心脏。
四十丈高的天梯,人在梯上,如在天上。
两扇门几乎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没有人能看得出其间的差别。生与死的差别!
楚留香站在门前,冷汗已不觉流下。
他经历过很多次生死一发的危险,也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有时甚至已几乎完全绝望。
但他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惧过。因为这次他的生与死,是要他自己来决定的,但他自己却偏偏完全没有把握。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被人逼你作无把握的决定更可怕!
你若非亲自体验过,也绝对想不到那有多么可怕!
左眼,是左眼。张洁洁是不是想告诉他,左边的一扇门外是活路?
楚留香几乎要向左边的这扇门走过去,但一双脚却似被条看不见的铁练拖住。
“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
“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伤透了心,已不愿再见你!”
楚留香不能不问自己:“我是不是伤了她的心?是不是应该走?”
他从未觉得这件事做错,这地方本是个牢狱,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他又不能不问自己。
“我若真的对她好,是不是也可以为她牺牲,也可以留下来呢?”
“我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太无情?”
“我若是张洁洁,若知道楚留香要离开我,是不是也会很伤心?”
你若真伤了一个女人的心,她非但永远不愿再见你,甚至恨不得要你死。
这道理楚留香当然也明白。
“她故意眨了眨左眼,是不是希望我一脚踩入万丈深渊中去?”
楚留香又几乎忍不住要走向右边的那扇门去。可是他耳边却似又响起了张洁洁那温柔的语声!
“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为了我,你也非走不可。”
“只要你快乐,我也会同样快乐,你一定要为我好好的活着。”
想起她的温柔,她的深情,他又不禁觉得自己竟然会对她怀疑,简直是种罪恶。
“我应该信任她的,她绝不会欺骗我。”
“可是,她暗示地眨了眨左眼,究竟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是想告诉我,左边的一扇门才是活路?还是想告诉我,左边的一扇门开不得?
所有的问题,都要等门开了之后才能得到解答。
应该开哪扇门呢?这决定实在太困难,太痛苦。楚留香只觉得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
黑衣老妪站在他身边,冷冷的看着他湿透了的衣衫,突然冷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已后悔了?”
楚留香道:“后悔什么?”
黑衣老妪道:“后悔你本就不该来的,没有人逼你来,也没有人逼你走。”
楚留香道:“所以我绝不后悔,无论结果如何,都绝不后悔,因为我已来过!”
他来过,活过,爱过。
他已做了他自觉应该做的事,这难道还不够?
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好像总算已想通了?”楚留香点点头。
黑衣老妪道:“那么你还等什么?”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他的手忽然又变得很稳定。
在这一瞬间,他已又回复成昔日的楚留香了。他迈开大步,一脚跨出了门——
他开的是哪扇门呢?
没有人知道。
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说来,这都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