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晴。
陆小凤正对着一面擦得很亮的铜镜微笑。
看到镜子里的人居然不是自己,这种感觉虽然有点怪怪的,却很有趣。
镜子里这个老人当然没有本来那么英俊,看起来却很威严,很有气派,绝不是那种酒色过度,一条腿已进了棺材的糟老头。
这一点无疑使他觉得很愉快,惟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洗脸。
所以他只能用于毛巾象征性在脸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的漱了口,再转过头看看床上的老太婆。
他摇着头叹气道:“犬郎君的确应该让你年轻一点的,现在你看来简直像我的妈。”
柳青青咬着牙,恨恨道:“是不是别人随便把你弄成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一样能够自我陶醉的?”
陆小凤笑了,大笑。
这时,那条听话的狗已摇着尾巴进来了,孝顺的孩子也已赶来磕头请安。
陆小凤更愉快,他笑道:“今天你们都很乖,我请你们到‘三六九’去吃火腿干丝和小笼汤包去。”
“三六九”的汤包小巧玲珑,一笼二十个,一口吃一个,吃上个三五笼也不嫌多。
连陆大爷的狗都吃了三笼,可是他的管家婆却只能站在后面侍候着。
在京里做官的大老爷们,规矩总是比别人大的。
店里的跑堂在旁边看着只有摇头,用半生不熟的苏州官话搭讪着道:“看来能在大老爷家里做条狗也是好福气的,比好些人都强得多了。”
陆小凤正在用自己带来的银牙签剔着牙,嘴里啧喷的直响,忽然道:“你既然喜欢它,为什么不带它出去溜溜,随便在外面放泡野屎,回来老爷有赏。”
跑堂的迟疑着,看看管家和管家婆:“这位管家老爷不去?”
陆小凤道:“他不喜欢这条狗,所以这条狗就喜欢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这位老爷喜不喜欢咬别人的?”
陆小凤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别人就算请它咬,它还懒得张口哩。”
大老爷的夫人也在旁边开了腔:“我们这条狗虽然不咬人,也不啃骨头,可就是有点喜欢吃屎,你最多只能让它舐一舐,千万不能让它真的吃下去,它会闹肚子的。”
跑堂的只有赔笑着,拉起牵狗的皮带,小心翼翼的带着这位狗老爷散步去了。
管家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这条狗是乖宝贝,绝对不会跑的,而且它就算会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问:“为什么?”
老太太道:“因为你也要跟着它去,它拉屎的时候,你也得在旁边等着。”
表哥果然听话得很,站起来就走。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看来我们这个儿子倒真是孝子。”
陆小凤有个毛病,每天吃早点之后,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肠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是个特大号的醋坛子,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爷在方便的时候,她总不能在旁边盯着的。
可是一条狗要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着你。
所以陆小凤每次要方便的时候,犬郎君都会摇着尾巴跟进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陆小凤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压低声音道:“那个跑堂的绝不是真的跑堂。”
没有反应,陆小凤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轻功一定很高,我从他的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出来。”
还是没有反应。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陆小凤在方便的时候,也是专心一意,全神贯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还是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还高。”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你是个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陆小凤道:“一条狗居然会说话,不是妖怪是什么?”
犬郎君道:“可是……”
陆小凤不让他说下去,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对付妖怪的?”
犬郎君摇摇头。
陆小凤冷冷道:“不是活活的烧死,就是活活的打死。”
犬郎君连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就乖乖的摇着尾巴溜了。
陆小凤总算轻松了一下,对他来说,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就算是坐在马桶上,也算是种享受,而且是种很难得的享受,因为他忽然有了个会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柳青青已经在外面等着,而且像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蚕豆壳已有一大堆。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是喜欢看男人方便?还是喜欢嗅这里的臭气?”
柳青青道:“我只不过有点疑心而已。”
陆小凤道:“疑心什么?”
柳青青道:“疑心你并不是真的想方便,只不过想借机避开我,跟你的狗朋友说悄悄话。”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面听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现在我才知道,这种声音实在不太好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他是条公狗,若是母狗,那还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条母狗,现在他早已是条死狗了。”
四月初六,时晴多云。
管家婆的簿子上记着:
“早点在城东奎元馆吃的,其间又令人溜狗一次,来回约半个时辰。”
“溜狗的堂倌姓王,当地土生土长,干堂倌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调查确实,绝无疑问。”
这簿子当然是要交给老刀把子看的。
海奇阔却反对:“不行,不能这么写。”
管家婆道:“为什么不能?”
海奇阔道:“我们根本就不该带这条狗来,更不该让他找别人去溜狗,老刀把子看了,一定会认为其中有问题。”
管家婆道:“你准备怎么办?”
海奇阔冷笑,道:“这条狗若是条死狗,岂非就没问题了?”
管家婆道:“你不怕陆小凤?”
海奇阔道:“活狗已经变成了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饭一样,他能把我怎么样?”
管家婆吐出口气,道:“却不知这条活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变成死狗?”
海奇阔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溜狗?”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这好像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海奇阔道:“是的,绝对是的。”
四月初七,晴。
海奇阔已牵着狗走了很远,好像没有回头的意思。
表哥跟在后面,忍不住道:“你几时变成这样喜欢走路的?”
海奇阔道:“刚才。”
表哥道:“现在你准备走到哪里去?”
海奇阔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干什么?”
海奇阔道:“一条狗死在路上,虽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里若是忽然变出个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这种事当然是绝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海奇阔道:“所以我要出城去。”
他紧紧握着牵狗的皮带,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袂下的剑柄。
这条狗不但听得懂人话,而且还是个暗器高手,如果狗没有死在人手里,人反而死在狗手里了,那才真的是笑话。
谁知这条狗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奇阔道:“我只知道这附近好像已没有人了。”
表哥道:“简直连条人影都没有。”
海奇阔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这条狗,叹息着道:“犬兄犬兄,我们也曾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总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么遗言后事,也不妨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做的,我们一定替你做。”
狗在摇尾巴,汪汪的直叫。
海奇阔道:“你摇尾巴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要杀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证绝不会把你卖到挂着羊头的香肉店去。”
海奇阔还在叹着气,醋钵般大的拳头已挥出,一拳打在狗头上,拳头落下,立刻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条狗狂吠一声,居然还能撑起来,表哥的剑却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鲜血飞溅,海奇阔凌空掠起,等他落下来时,活狗就已变成了死狗。
海奇阔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杀狗的确比杀人轻松得多。”
表哥却沉着脸,忽然冷笑道:“只怕我们杀的真是条狗。”
海奇阔吃了一惊,立刻俯下身,想剥开狗皮来看看。
狗皮里面也是狗,这条狗竟不是犬郎君。
海奇阔脸色变了,道:“我明明看见的。”
表哥道:“看见什么?”
海奇阔道:“看见犬郎君钻进这么样一张狗皮里去,就变成了这么样一条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种,同种的狗样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阔道:“那么犬郎君到哪里去了?这条狗又是怎么来的?”
表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陆小凤?”
厕所外面居然又有人在等着,陆小凤刚走到门口,连裤带都没有系好,就看见了海奇阔。
海奇阔的样子,看来就像是已经憋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裤裆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我每次方便的时候,外面都有人在排队,难道大家都吃错了药,都在拉肚子?”
海奇阔咬着牙,恨恨道:“我倒没有吃错药,只不过杀错了人。”
陆小凤好像吃了一惊,道:“你杀了谁?”
海奇阔道:“我杀了一条狗。”
陆小凤道:“你杀的究竟是人?还是狗?”
海奇阔道:“我杀的那条狗本来应该是个人的,谁知它竟真的是条狗,狗皮里面也没有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狗就是狗,狗皮里面当然只有狗肉和狗骨头,当然不会有人!”他叹息着,拍了拍海奇阔的肩:“最近你一定太累了,若是还不好好的去休息休息,说不定真会发疯的。”
海奇阔看样子好像真的要被气疯了,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陆小凤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儿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海奇阔道:“可是一定要带他下山来的却是你。”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说要带条狗下山,并没有说要带犬郎君。”他又拍了拍海奇阔,微笑道:“现在你虽然杀了我的狗,可是我并不想要你偿命,不管怎么样,一个好管家总比一条狗有用得多,何况,我也不忍让管家婆做寡妇。”
海奇阔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陆小凤终于已系好裤带,施施然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带着笑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老刀把子,他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说不定还会重重的赏你一样东西。”
他笑得实在有点不怀好意:“你想不想得出他会赏你样什么东西呢?”
海奇阔已想到了。
不管那是样什么东西,都一定是很重很重的,却不知是重重的一拳?还是重重的一刀。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我总算想通了。”
陆小凤道:“想通了什么?”
海奇阔道:“我杀的既然是条狗,死的当然也是条狗,不管那是条什么样的狗都一样,反正都已是条死狗。”他眨了眨眼,微笑道:“连人死了都是一样的,何况狗?”
陆小凤也大笑,道:“看来这个人好像真的想通了。”
四月初八,晴时多云偶阵雨。
今天管家婆簿子上的记载很简单:“赶路四百里,狗暴毙。”
四月初九,阴。
没有雨,只有阴云,一层层厚厚的阴云掩住了日色,天就特别黑得早。
荒僻崎岖的道路上渺无人烟,除了乱石和荒草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
“因为赶车的怕错过宿头,所以要抄近路。”
“这条是近路?”
“本来应该是的,可是现在……”管家婆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迷了路。”
现在本来已到了应该吃饭的时候,他们本来已应该洗过脸,漱过口,换上了干净舒服的衣裳,坐在灯光辉煌的饭馆里吃正菜前的冷盘。可是现在他们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
“我饿了,饿得要命。”柳青青显然不是个能吃苦的人:“我一定要吃点东西,我的胃一向不好。”
“假如你真的一定要吃点东西,就只有像羊一样吃草。”
柳青青皱起了眉:“车上难道连一点吃的都没有?”
“非但没有吃的,连水都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饿着。”
柳青青忽然推开门,跳下车:“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我去找。”
“找什么?”
“无论什么样的地方都有人住的,这附近一定也有人家。”柳青青说得好像很有把握,其实心里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可是她肯去找,她不能不去找。因为她不能吃苦,不能挨饿。
无论你要找的是什么,只有肯去找的人,才会找得到。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第一个发明车辆的人,一定是懒得走路的人,就因为人们不愿吃苦,所以人类的生活才会进步。
她肯去找,所以她找到了。
山坳后的山坡下,居然真的有户人家,而且是很大的一户人家。
事实上,你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到这么大一户人家。
在黑暗中看来,山坡上的屋顶就像是阴云般一层层堆积着,宽阔的大门最少可以容六匹马并驰而人。
可是门上的朱漆已剥落,门也是紧闭着,最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一户人家,竟几乎完全看不见灯火。
据说一些无人的荒野中,经常会有鬼屋出现的,这地方难道就是栋鬼屋?
“就算真的是鬼屋,我也要进去看看。”柳青青只怕挨饿,不怕鬼。
她已经在敲门,将门上的铜环敲得比敲锣还响,门里居然还是完全没有回应。
她正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开了一线,一线灯光照出来,一个人站在那灯光后的黑暗中,冷冷的看着她。
阴森森的灯光,照花了她的眼睛,等到她看清这个人时,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这个人实在不像一个人,却也不像鬼,若说他是人,一定是个泥人,若说他是鬼,也只能算是个用泥塑成的鬼。
他全身上下都是泥,脸上、鼻子上、眉毛上,甚至连嘴里都好像被泥塞住。
幸好他还会笑。
看见柳青青脸上的表情,他就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干泥“噗落噗落”往下直掉。
无论是人是鬼,只要还会笑,看来就比较没有那么可怕了。
柳青青终于壮起胆子,勉强笑道:“我们迷了路……”
她只说了一句,这人就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们迷了路,若不是迷了路的人,怎会跑到这鬼地方来?”他笑得很愉快:“可是老太太你用不着害怕,这里虽然是个鬼地方,但我却不是鬼,我不但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好人。”
柳青青忍不住问道:“好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泥?”
这人道:“无论谁挖了好几天蚯蚓,身上都会有这么多泥的。”
柳青青怔了怔:“你在挖蚯蚓?”
这人点点头,道:“我已经挖了七百八十三条大蚯蚓。”
柳青青更吃惊:“挖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这人道:“这么多还不够,我还得再挖七百一十七条才够数。”
柳青青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跟别人打赌,谁输谁就得挖一千五百条蚯蚓,少一条都行。”
柳青青道:“你输了?”
这人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还没有输,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经输定了。”
柳青青看着他,眼睛已看得发直:“用这种法子来打赌倒是真特别,跟你打赌的那个人,一定是个怪人。”
这人道:“不但是个怪人,而且是个混蛋,不但是个混蛋,而且是个大混蛋。”
陆小凤一直远远的站着,忽然抢着道:“不但是个大混蛋,而且是特别大的一个。”
这人立刻同意:“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他若是混蛋,你呢?”
这人又叹了口气,道:“我好像也是的。”
陆小凤还想再说什么,柳青青却已抢着道:“你不是混蛋,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一定肯让我们在这里借宿一宿的。”
这人道:“你想在这地方住一晚?”
柳青青道:“嗯。”
这人道:“你真的想?”
柳青青道:“当然是真的。”
这人吃惊的看着她,就好像比看见一个人在烂泥里挖蚯蚓还吃惊。
柳青青忍不住道:“我们迷了路,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家,所以我们只有住这里,这难道是件很奇怪的事?”
这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他嘴里虽然在说不奇怪,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奇怪得很。
柳青青又忍不住问:“这地方难道有鬼?”
这人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柳青青道:“那么你肯不肯让我们在这里住一晚?”
这人又笑了:“只要你们真的愿意,随便要在这里住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转过身,走入荒凉阴森的庭院,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怕只怕你们连半个时辰都呆不下去,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在这里呆得下去。”
前面的一重院落里有七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好几盏灯。灯里居然还有油。
这个人居然将每间屋子里的每盏灯都点亮了,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
“无论什么样的地方,只要一点起灯,看来好像就会立刻变得好多了。”
其实这地方本来就不太坏,虽然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可是华丽昂贵的装璜和家具并没有破烂,依稀还可以想见当年的风采。
柳青青试探着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在说,从来也没有人能在这里呆得下去?”
这个人承认。
柳青青当然要问:“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这里有样东西从来也没有人能受得了。”
柳青青再问道:“是什么东西?在哪里?”
这人随手一指,道:“就在这里。”
他指着的是个水晶盒子,就摆在大厅正中的神案上。
磨得非常薄的水晶,几乎完全是透明的,里面摆着的仿佛是一瓣已枯萎了的花瓣。
“这是什么花?”
“这不是花,也不是你所能想像得到的任何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人的眼睛。”
柳青青的眼睛张大了,瞳孔却在收缩,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什么人的眼睛?”
“一个女人,一个很有名的女人,这个女人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
“为什么有名?”
“因为她的眼睛是神眼,据说她不但能在黑暗中绣花,而且还能在三十步外用绣花针打穿一只蚊子的头。”
“你说的是神眼沈三娘?”
“除了她还有谁?”
“是谁把她的眼睛摆在这里的?”
“除了她的丈夫还有谁?”
“她的丈夫是不是那个‘玉树剑客’叶凌风?”
“是的,江湖中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叶凌风,幸好只有一个。”
柳青青握紧了双手,手心已湿了。
她是不是也知道叶凌风和老刀把子之间的恩怨纠缠?他们被带到那里来,是无意间的巧合?还是冥冥中有人在故意安排?
挖蚯蚓的人一张脸完全被泥盖着,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声音已有些嘶哑:“这里一共有九十三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这样一个水晶盒子。”
每间屋子里都有?
柳青青立刻冲进了第二间屋子,果然又看见了一个完全相同的水晶盒。
盒子里摆着的,赫然竟是只干枯了的耳朵。
挖蚯蚓的人幽灵般跟在她身后:“沈三娘死了后,叶凌风就将她分成了九十三块……”
柳青青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挖蚯蚓的人叹了口气,道:“因为他太爱她,时时刻刻都想看到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想看到她,哪怕只能看见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也好。”
柳青青咬紧牙,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陆小凤忽然问道:“据说沈三娘的表哥就是武当的名剑客木道人?”
挖蚯蚓的人点点头。
陆小凤道:“据说他们成亲,就是木道人做的大媒。”
挖蚯蚓的人道:“不错。”
陆小凤道:“叶凌风这么样做,难道不怕木道人对付他?”
挖蚯蚓的人道:“木道人想对付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沈三娘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他自己也发了疯,自己一头撞死在后面的假山上,脑袋撞得稀烂。”
一个人若是连脑袋都撞得稀烂,当然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他的本来面目,也就没有人能证明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柳青青总算已喘过气来,立刻问道:“他死了之后,别人为什么还不把这些盒子搬走?”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想搬这些盒子的人,现在都已经躺在盒子里。”
柳青青道:“什么样的盒子?”
挖蚯蚓的人道:“一种长长的、用木头做的,专门装死人的盒子,大多数人死了后,都要被装在这种盒子里。”
柳青青勉强笑了笑,道:“那至少总比被装在这种水晶盒子里好得多。”
挖蚯蚓的人道:“只可惜也好不了太多。”
柳青青道:“为什么?”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被一双鬼手活活捏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柳青青道:“可是你刚才还说这地方连一个鬼都没有的?”
挖蚯蚓的人道:“这地方一个鬼是没有的,这地方至少有四十九个鬼,而且都是冤死鬼。”
柳青青道:“这地方本来一共有多少人?”
挖蚯蚓的人道:“四十九个。”
柳青青道:“现在这些人已全都死光了?”
挖蚯蚓的人道:“假如每天都有只眼睛在水晶匣子里瞪着你,你受不受得了?”
柳青青道:“我受不了,我一定会发疯。”
挖蚯蚓的人道:“你受不了,别人也一样受不了,所以每个人都想把这些盒子搬走,可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碰到这些盒子,舌头立刻就会吐出半尺长,一霎眼的功夫就断了气,就像这样子。”
他自己也把舌头伸出来!伸得长长的,他脸上全是黑泥,舌头却红如鲜血,只有被活活扼死的人才会变成这样子。
柳青青立刻转过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呢?你没有动过这些盒子?”
挖蚯蚓的人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舌头还是伸得长长的,根本没法子说话。
柳青青道:“这里的人岂非已死光了,你怎么还活着?难道你不是人?”
挖蚯蚓的人忽然从怀里伸出手,将一条黑黝黝的东西往柳青青抛了过去,这些东西竟是活的,又温又软又滑,竟是活生生的蚯蚓。
柳青青惊呼一声,几乎吓得晕了过去。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被吓晕的女人,可是这些又湿又软又滑的蚯蚓,有谁能受得了?
等她躲过了这些蚯蚓,挖蚯蚓的人竟已不见了,灯光闪了两闪,屋子里的灯也忽然熄灭。
她回过头,陆小风他们居然全都不在这屋子里。
幸好隔壁一间屋子里有灯,她冲过去,这屋里的灯也灭了。
再前面的一间屋里虽然还有灯,可是等她冲过去时,灯光也熄灭。
这七间灯火明亮的屋子,忽然之间,就已变得一片黑暗。
忽然之间,她什么都已看不见,连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已看不见。
——那只眼睛是不是还在水晶盒子里瞪着她?
——那四十九个舌头吐得长长的冤死鬼,是不是也在黑暗中看着她?
她看不见他们。她不是神眼。
——那该死的陆小凤死到哪里去了?
“老头子,死老头子,姓陆的,你还不快出来!”她大喊,没有回应。
连一个人的回应都没有,管家婆、钩子、表哥,也全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难道他们全都被那双看不见的鬼手活活扼死?
——难道这根本就是个要命的圈套?
她想冲出去,三次都撞在墙上,她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最后一次跌倒时,她的腿已软了,几乎连爬都爬不起来。黑暗中却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拉起了她。
——是不是陆小凤?
不是。冰冷干枯的手,指甲最少有一寸长。
她忍不住又放声大呼:“你是谁?”
“你看不见我的,我却能看见你。”黑暗中有人在吃吃的笑:“我是神眼。”
这是女人的声音。这只手难道是从水晶盒子里伸出来的?
笑声还没有停,她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
她扑了个空,那只冰冷干枯的手,却又从她背后伸了过来,轻抚着她的咽喉。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吓晕的人,可是现在她已晕了过去。
四月初十,晴。
柳青青醒来时,阳光正照在窗户上。
窗户在动,窗外的树木也在动——就像飞一样的往后退。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自己又到了马车上,陆小凤正坐在她对面,笑嘻嘻的看着她。
她咬了咬嘴唇,很疼。
这不是梦。她跳了起来,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早。”
柳青青道:“早?现在是早上?”
陆小凤笑道:“其实也不算太早,昨天晚上你睡得简直像死人一样。”
柳青青咬着牙,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也睡了一下。”
柳青青忽然跳起来,扑过去,扑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狠狠道:“说,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柳青青道:“昨天晚上的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要一头撞到墙上去,把自己撞昏了?”
柳青青叫了起来,道:“我没有疯,为什么要撞自己的头?”
陆小凤苦笑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柳青青道:“我问你,屋子里那些灯,怎么会忽然一起灭了的?”
陆小凤道:“灯里没有油了,当然会灭!”
柳青青道:“那个挖蚯蚓的人呢?”
陆小凤道:“灯灭了,他当然要去找灯油。”
柳青青道:“他找到没有?”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找到了灯油,我们才能找到你。”
柳青青道:“他真的是个人?”
陆小凤道:“不但是人,而且还是个好人,不但找到了灯油,还煮了一大锅粥,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好几碗。”
柳青青怔住,怔了半天,才问道:“灯灭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陆小凤道:“在后面。”
柳青青道:“我在前面,你们到后面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在前面,我们为什么一定也要在前面,我们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为什么不能到后面去看看?”
柳青青忽又大喊:“管家的,管家婆,乖儿子,你们全进来。”
车子停下,她叫的人也全都过来了,她将刚才问陆小凤的话又问了一遍,他们的回答也一样。
他们也不懂,她为什么好好的要把自己一头撞晕。
柳青青几乎又气得快晕过去了,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全都没有看见那只手?”
管家婆道:“什么手?”
柳青青道:“扼住我脖子的鬼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看见了。”他笑得很神秘:“不但看见了,而且还把它带了回来。”
柳青青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他微笑着,从身上拿出一段挂窗帘的绳子,绳子上还带着好几个一寸长的钩子,就像是指甲一样的钩子:“这是不是缠在你脖子上的鬼手?”
柳青青说不出话来。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女侠柳青青,居然会被一段绳子吓得晕过去。”
陆小凤道:“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
海奇阔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年纪也不算小。”
他叹息着,苦笑道:“女人到了她这种年纪,总难免会疑神疑鬼的。”
四月十一日,晴。
黄昏。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柳青青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她平常一顿饭的时候说得多。
她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惊魂未定?还是因为行动的时候已经快到了。
现在他们距离武当已只有半天的行程,老刀把子却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给他们最后的指示,所以不但她变了,别的人也难免有点紧张。谁也不知道这次行动他们能有多少成把握?
石雁、铁肩、王十袋、高行空……这些人几乎已可算是武林中的精英。
何况,除了这七个人之外,还不知有多少高手也已到了武当山。
“你想西门吹雪会不会去?”
“他可能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他在找陆小凤,他绝对想不到陆小凤敢上武当。”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陆小凤自己。他这么样说,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心里希望如此。
黄昏时的城市总是最热闹的,他们的车马正穿过闹市。
“就算西门吹雪不会去,木道人却一定会在那里,近年来他虽然已几乎完全退隐,可是像册立掌门这种大事,他总不能置身事外的。”
“当然。”
“木道人若到了,木松居士想必也会去,就只这两个人,已不是容易对付的。”
“我想老刀把子一定已有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否则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把他们列入这个计划里?”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都不该想这件事。”陆小凤又开了口。
“我们应该想什么?”
“想想应该到哪里去吃饭去。”
表哥、管家婆、海奇阔,此刻全都在车上,本来好像都想说话的,却忽然同时闭上了嘴,六只眼睛一起盯在对街的一家酒楼门口。车马走得很慢,就在他们经过时,正有三个人走入了酒楼。
一个人赤面秃顶,目光灼灼如鹰,一个人高如竹竿,瘦也如竹竿,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还有个人扶着这两人的肩,仿佛已有了几分醉态,却是个白发苍苍的道人。
这三个人陆小凤全认得,表哥、管家婆、海奇阔也全都认得。
目光如鹰的,正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
连路都走不稳的,却是以轻功名动大江南北的“雁荡山主”高行空。
那个已喝得差不多了的老道士,就正是他们刚刚还在谈起的武当名宿木道人。
表哥的眼睛虽然在盯着他们,心里却只希望车马快点走过去。
谁知陆小凤却忽然道:“叫车子停下来。”
表哥吓了一跳:“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就要在这家酒楼吃饭。”
表哥更吃惊:“你不认得那三个人?”
陆小凤道:“我认得他们,可是他们却不认得我了。”
表哥道:“万一他们认出来了怎么办?”
陆小凤道:“他们现在若能认出我们,到了武当也一样认得出。”
表哥想了想,终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试试他们,是不是能认得出我们来?”
陆小凤淡淡道:“反正我们总得这么冒一次险的,现在被他们认出来,至少总比到了武当才被认出来的好。”
这句话刚说完,柳青青已在用力敲着车厢,大声道:“停车。”
直到这时为止,大家显然都认为陆小凤这想法不错,所以没有一个人反对。
因为这时他们还没有走上酒楼。等他们走上去时,后悔已来不及了,最后悔的一个人,就是陆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