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家实在是个很神秘的家族,常常会用一些奇异而诡秘的方法,做出一些别人永远无法明了,而且无法解释的事。
关二的事件,就可以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卜鹰就曾经问小无:“你是说关二已经来了?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已经来了?”
“刚才。”
“刚才什么时候?”
“就是你刚才提起潘大人的时候。”
“那时候有人跟你通过消息?”
“是的。”
卜鹰笑了。“我的眼睛虽然不太好,可是我不瞎;我的耳朵虽然不太好,可是我不聋;那时候有人跟你通过消息,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当然不瞎不聋,他有鹰一样的眼睛,虎一样的耳朵,甚至还有着狼一样的第六感,可是他当时的确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可是他也知道,聂小无决不是个说谎的人,所以他更好奇,所以要再三追问。
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聂小无终于回答,答得很妙。他说:“鹰哥不知道,因为鹰哥毕竟不是聂家的人,聂家还有很多古怪的事,鹰哥大概也不会知道。”
他还补充了一句。“严格说来,聂家的事,这个世界上根本就完全没有一个人知道,连我们兄弟都不例外。”
卜鹰又笑了,这次是真的在笑,笑声又恢复了那一向的豪爽和明朗。
“不管怎么样,我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已经足够了。”他自己解释:“我只要知道聂家兄弟是我的朋友,我晚上睡觉就会放心得多了。”
关二呢?关二如果已经到了华山附近,此刻在哪里?
“你们兄弟是一种人,关二却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人。”卜鹰说。
“他是哪种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如果他是你的朋友,你晚上就休想睡得着。”卜鹰说:“那倒不是因为你怕他等你睡着了来害你,而是因为你时时刻刻都在为他担心,深怕他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
“关二爷难道会是这种时时刻刻都要让朋友为他担心的人?”
“他就是。”
卜鹰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个人十余岁成名,以一身神力和一双铁掌,纵横江湖数十年,据说一生中从未遇见过敌手,奇怪的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有时候做起事来,却比小伙子还要毛躁。”
“鹰哥是他的朋友?”
“我不是他的朋友,我只不过是他的搭子。”
“搭子?什么搭子?”
“搭子看很多种,喝酒要有喝酒的搭子,扯淡要有扯淡的搭子,赌钱也要有赌钱的搭子,一个人活在世上,要过得快活一点,一个好搭子,是万万不可少的。”
“只可惜要找一个好搭子比找一个好老婆还要困难。”
“那的确要困难得多了。”
“所以鹰哥决不会让这么样的一个好搭子伤心难受的,更不会让他遭遇到什么意外。”聂小雀问卜鹰,“我说的对不对?”
“对,真他娘的对极了。”
“鹰哥当然也算准了现在他会在什么地方。”聂小雀微笑,接着说:“如果鹰哥不知道,也就不能做他的好搭子了。”
聂小无却在叹气,“做一个死人的好搭子,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快乐的。”
“幸好他一时半刻内还死不了。”
聂小无也笑了。“有了鹰哥这样的好搭子,想死大概都死不掉。”
关二现在的确好像有一点很想赶快死掉的意思,因为他几乎已经把这一带所有最难惹的武林豪杰全部得罪光了。
能够短短片刻间得罪这么多人,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是关二能做到。
在这方面,他好像有专长,这一类的任务,恐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能胜任愉快的了。
根据别人的统计,这一天、这一夜,在华山下的长棚里,在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里,也就是说最多只不过别人喝一盏茶的时间内,他一共翻了十七张桌子,摔破了七十一个大碗,二百零三个小碗,二百二十一个酒杯,三百零七个碟子,而且还砸坏了四十二张板凳,外带十三张大圆桌面。
另外他居然还有空,打扁二十九个人的鼻子,三十四个人的门牙,就只掉在地上的牙齿,一共就有一百六十五颗。
这个纪录就算不是绝后,也是空前的,就连卜鹰都不能不佩服。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人简直好像长了十七八双手。”卜鹰说:“他吃东西的时候,却好像长了十七八张嘴,还有十七八个人的胃口。”
关二的胃口好像永远都是好的,面对着一群想把他撕成碎片的人,他的胃口居然也一样好。
在创造了刚才所说的那个纪录之后,他已经吃了一只黄焖全鸡,一只香酥全鸭,两大碗白汁鱼唇、一碗八宝饭、二十八个花卷馒头。
面对着他的一群人中,最少有二十个是可以在一瞬间杀人的好手。
斜对面的山坡尖,还有三个人坐在一张春草般的绿毡上,一僧、一道、一俗,一壶茶、一樽酒、一盘果,宛如一幅图画。
他后面的山坡上,一片星光和灯光都照不到的黑暗里,孤零零的有一条人影,箕踞在一块山石上,一对亮眼,一双铁臂,一根比平常人几乎要粗一倍的手指上,倒吊着一只特大的羊皮酒袋,在阴森中的夜色看来,宛如一个地鬼与天魔混合成的凶煞。
——幸好没人看见他的刀,他的刀在腰。
那一群可以杀人于一瞬间的高手,当然也各有兵刃在腰。
柔软的腰部,通常都是江湖人用来携带隐藏兵刃的地方,江湖人的腰大都柔软如蛇。
“蛇腰。”
关二忽然从一碗乳酪中把目光移开,瞪着对面一个宽肩长腰锦衣的中年人厉声说话。
“蛇腰丁人俊,善打毒针,软功、缩骨、擒拿,练的都不错,是鹰山群盗中的三大高手之一。”关二问他:“这个丁人俊是不是你?”
“是的。”这个丁人俊居然还满有点骨气,不但承认他的名号,而且还说:“其实我真正的外号,是赤练蛇腰。”
赤练蛇虽然不能算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种,却可以算是毒蛇中最有名的一种。
丁人俊傲然道:“若是大蟒蛇腰,那就无趣的很。”
“很好,赤练蛇腰,这名字配得上你,若是大蟒蛇腰,那算什么东西?”
丁人俊格格的笑,关玉门笑声震耳,两人都笑,一个阳刚、一个阴柔。听得人全身冷汗,鸡皮疙瘩都起了出来。
幸好关二的笑声很快就停顿,又问丁人俊:“你杀过人?”
“偶尔。”
“杀过多少人?”
“不超过三个。”丁人俊阴森森的笑着说:“每天不超过三个。”
关二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狂笑。
“好,这是好习惯,每天只杀三个,既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有时候我偶尔也会破例,杀上七八九十个。”
“这么样看来,你杀的人总有一两百个了?”
“只多不少。”
“你呢?你死了没有?”
“我好像还活着。”丁人俊道:“死人好像是不会说话的。”
他还在阴森森的笑,因为他没有看见关二的表情已经变了,整个人都好像已经变了,手臂上已经有青筋突起,眼睛里已经冒出血丝。
这是杀人前的征兆,很多人在杀人之前都会变成这种样子。
关二距离丁人俊本来不但还有两丈多,而且隔着一张圆桌子,可是现在他的手忽然一伸,只听得“咯咯咯”一连串爆竹般的声音,只看见一条长大的人影,凌空一闪,一阵强劲的衣袂带风声过后,再看关二已经回到座位上。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坐下来,他的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踏在凳上,一只手里抓着半只油鸡,一只手里抓着一只手。
丁人俊的手。
刚才那个满身鬼气的赤练蛇腰,现在整个人都真的好像蛇一样的扭曲了起来,扭曲着伏在关二面前的圆桌上,一只手已经被关二反拧到背后。
关二的声音嘶哑。
“这个人杀人一两百,居然还好好的活着,居然还在自鸣得意。”他的声音不但嘶哑而且悲怆,“有的人最多只杀人三五,就已经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
关二厉声问:“这样公道不公道?”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开口,过了很久,斜对面山坡上才有一个人在叹气。
“老夫今年活了八十三,总算才明白一件事了。”说话的人有气无力,身上的红袍却穿得鲜艳如少女,枯瘦蜡黄的脸上,居然好像还擦着粉。
“红袍老鬼,你在说什么?”关二厉声问:“你明白了什么事?”
“我总算明白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呆子,就像你一样的呆子。”大李红袍悠悠的说:“因为只有你这种呆子,才会在这个世界上要求公道。”
“难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公道的事?”
“有是有的,比如说,你刚才讲的那件事,就要比别的事公道一点。”
“你知道那是什么事?”关二问,问得虽然有一点笨,在当时却是非问不可。
“丁蛇腰杀人一百余,还高高兴兴的活着,你外甥程小青只不过杀了三五个人,还没有真的弄清人是不是真的是他杀的,就被判了个秋斩处决,已经快把脖子洗干净坐在牢里等死了。”李红袍问关二:“你是不是认为这件事很不公道?”
他不等关二开口,又叹了口气,接着说:“其实这件事是很公道的。”
关二大怒,却还是忍不住问:“你凭什么说这件事很公道?”
“因为你甥儿要死,是他自己想要死的,一个人居然连自己都想要死了,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公道不公道?”
“你怎么知道他自己想死?”
李红袍微笑。“他自己如果不想死,有你在他身边,还有谁能让他死?”
关二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