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左足连声怒骂,连声冷笑,手中铁拐,更如狂飙般向白袍书生击下,不但招招快如闪电,招招狠辣无情,而且有攻无守,尽是进手招式,果然是一副拼命的样子,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刹那之间,林中树叶,被他的铁拐掌风,激得有如漫天花雨,飘飘而落。
那白袍书生却仍然满心茫然。他搜遍记忆,也想不起自己以前究竟做过什么事,是以公孙左足骂他的话,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过没有,“血腥……血腥……”他心中暗地思忖,“难道那些尸身是被我杀的?”
身形飘飘,带着管宁,从容地闪避开这公孙左足的招式,却未还手。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力劈华岳”,“石破天惊”,“五丁开山”,一连三招,招风如飙,当真有开山劈石之势。
“君山双残”虽以轻功称誉天下,但他此刻使出的,却全是极为霸道的招式,一面连连冷笑。他见这白袍书生只守不攻,心中越发认定他做了亏心之事,是以不敢还手。
管宁身不由主,随着这白袍书生的身形转来转去,只觉自己身躯四侧强风如刀,掌风拐影,不断地擦身而过,只要自己身躯稍微偏差一点,立时便有骨碎魂飞之祸。
他虽非懦夫,但此刻也不禁吓得遍身冷汗涔涔而落,心中寻思道:“难道这公孙左足竟误认这白袍书生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凶手?”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目眦欲裂,势如疯虎,不由心头一凛,高声喝道:“老前辈,请住手,且听小可解释……”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刷地一招,竟向管宁当头打来,口中大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哼哼,我只当你是个正直的少年,却想不到你竟也是个满口谎言的无耻匹夫。”
他悲愤怨毒之下,竟不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
管宁只觉耳旁风声如啸,眼看这一招势挟千钧的铁拐,已将击在自己头上,心中暗叹一声,还来不及再转第二个念头,只觉自己臂膀一紧,脚下一滑,身躯又不由自主地错开一些,这支眼看已将击在他身上的铁拐,便又堪堪落空。
直到此刻,他还弄不清这公孙左足怎会向自己也施出杀手,微一定神,大喝道:“公孙前辈,此事定必有些误会,待小可——”
哪知公孙左足此刻悲愤填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喝道:“我公孙左足有生以来,还从未被人愚弄,想不到今日阴沟里翻船,竟栽在你这小子手上。”
他身为一派宗主,以他的身份,本不应该说出这种江湖市井之徒的话来,但此刻他已认定四明山庄的凶手之事,普天之下,除了这白袍书生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人能够做到,又认定管宁定必是这白袍书生的党羽,方才对自己说的话,不过是来愚弄自己,让自己始终无法查出谁是真凶,因此心中不禁将管宁恨入切骨。
这恨痛之心,激发了他少时落身草莽的粗豪之气,此刻大声喝骂,骂的语声,虽快如爆豆,但这几句话间的工夫,却又已排山倒海般攻出七招,只可惜这白袍书生身法奇诡快速,有如鬼魅,招势虽狠虽激,却也无法将之奈何。
白袍书生身形闪动,心里根本毋庸去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只是顺理成章地去闪避这些招势,有如水到渠成,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这有如疯狂一般的跛足丐者,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牙关紧咬,手中铁拐所施展出的招式,虽仍如狂风骤雨,呼啸不绝,胸膛起伏,却已远较先前急遽。
这以轻功名满天下的丐帮帮主,此刻不但将自己一生武功的精华都弃之不用,而且也摒弃了一切武学的规范,招式大开大阖,大砍大劈,非但不留退步,而且不留余力,这数十招一过,他真气便难免生出不续之感。
管宁心中正自寻思,该如何才能阻止他的攻势,哪知这丐帮奇人突然大喝一声,后掠五步,漫天拐影风声,亦为之尽消。
白袍书生双眉一展,飘忽闪动的身形,也倏然停顿下来,静如山岳般挺立着,生像是他站在那里从来没有移动过似的。这一动一静间的变化,当真是武学中的精华。管宁虽不甚了解,心中亦不禁不胜企慕地暗叹一声,然后才发觉自己的身形也突然停顿下来,几片枝叶,飘飘从树梢落下,几点砂石,静静落到地上,然后这林间又归于静寂。
却见公孙左足铁拐一顿,在这已归于静寂的树林中,又发出砰的一响,白袍书生又自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缓缓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本来微垂的眼睑,此刻突然一抬。数十招一过,他已自知自己纵然拼尽全力,却也无法奈何人家,自己死不足惜,但自己一死,这件秘密岂非永无揭穿的一日?
因之他垂下眼睑,一来是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悲愤,再者却是调息着体内将要溃散的真气,此刻双目一睁,便冷冷说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白袍书生为之一愕,却听公孙左足冷冷接道:“你明知我已揭穿你的秘密,还站在那里?哼哼,若我是你的话,便该将我一刀杀死。说什么你武功虽高,难道高得过天下武林?”
白袍书生仍是满面茫然,管宁却已尽知他言下之意,忍不住脱口道:“公孙前辈,四明山庄中的凶杀之事,小可虽未亲眼目睹,但却可判定另有他人所为,老前辈如若这般武断,岂非要教真凶讪笑?”
公孙左足双目一凛,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之中,尽是凄厉悲愤之意,一面伸出他那一只干枯黝黑的手指,指着白袍书生狂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将‘四明红袍’、‘君山双残’、‘罗浮彩衣’、‘终南乌衫’,一齐杀死?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让你受伤——”
他惨厉地大笑三声,又道:“此次四明红袍飞柬来邀我弟兄和乌衫独行、罗浮彩衣这些老不死出山,说是不但真的‘如意青钱’已有着落,而且还要商量另一件事情,我就在奇怪,为什么这其中竟少了黄冠老儿、翠袖夫人这些人,尤其是四明红袍夫妇和这两人本最要好,这种要事却为什么偏偏不找他们?”
他语声微顿,像是又在强忍着心中的悲愤,瞑目半晌,方自狂笑道:“现在我才想起,这红袍小子原来还没有忘记十五年前,在泰山绝顶和我们几个结下的一点怨毒,竟是和你勾结好了,想把我们全都诱到这里来,布下陷阱,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哈哈,哪里有什么‘如意青钱’,哪里有什么机密大事!人道‘四明红袍’最是狡诈,先前我看他夫妇两人一副风神俊朗的样子,还不相信,直到此刻——哈哈,只是他两人虽然奸狡,却还比不上你的凶狠,他们也万万不会想到,你竟连他们两人也一齐杀死!”
他连声狂笑,连声怒骂,只听得管宁心中亦不禁为之所动。
“难道此事果真如此?”
转目望去,只见那白袍书生目光低垂,满面茫然地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我干的?我是谁?难道真是我干的?……”
公孙左足双眉一轩,仰天厉啸,道:“公孙老二呀公孙老二,我叫你不要轻信人言,你偏偏不听。”手指一偏,指向地上那串青钱:“偏偏要带这串东西赶到这儿来,好好,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想那‘四明红袍’如果真的知道了‘如意青钱’的下落,又怎会告诉你?”
他低声叹息一下,目光突又转向白袍书生,狂笑道:“你武功虽然高绝,心计虽然狠辣,却忘了世上还有比你更强的东西,那就是天理,那就是报应。今日我公孙左足既敢揭穿你的诡计,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若是聪明的,趁早将我杀死,否则我就要扬言天下,说出你的恶行。你不但做出这等凶恶之事,还要利用个年轻小子,将罪名推到‘四川豹囊’身上。”
目光一转,转向管宁,又道:“你若是以为你帮这恶魔做下移祸之事,这恶魔便会多谢于你,那你就大大的错了,有朝一日,哼哼,你也难免要死在他的掌下。”
管宁失神地伫立着。这公孙左足所说的话,听来确是合情合理。他方才亲眼看到武当四雁、罗浮彩衣,以及少林木珠和这公孙左足的身手,知道这些人俱都是当今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而此刻,他再以这白袍书生的武功和他们一比,便觉得他们的武功虽高,但在这白袍书生面前,便有如萤火之与皓月一样,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
是以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疑云大起,又是许多新的问题在他心中说出:“这白袍书生虽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武功仍是如此之高,看来也只有他能将那些人一一击毙,而他自身所受的伤,自然是在和别人交手时不慎被击的,这伤势使他丧失了记忆,因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否被他所杀。”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道:“那么……难道他便是凶手,但是……”
他脑海中掠起在六角亭中所见的那怪客,以及那突然而来的暗器。“但是,那两人和那些暗器却又该如何解释呢?这公孙左足虽然以为这些事都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但我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呀!”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和白袍书生四目相对,公孙左足面上固然是激动难安,目光中像是要喷出火来,白袍书生的面上,亦是阴晴不定。
他心里似乎也在寻思着这公孙左足所说之话的正确性。
“这些话是真的吗?难道我真的做下了那种事?无论此事真假,这跛足乞丐既然说了出来,便一定会扬言天下,找人对付我,那么,……我该一掌将他劈死吗?但是……我究竟是谁呢?”
管宁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转身奔上山去,他想将那些落在地上的暗器拾起一些,让公孙左足看看,这些暗器究竟是谁的。
这些暗器如是真的属于峨嵋豹囊,那么此事便可窥出一分端倪。
公孙左足、白袍书生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眨都未眨一下,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离去似的。
他急步而奔,越奔越快,只望自己能在这两人有所举动前赶回来,而他亦得知这两人的心性是不可以常理衡量,因之他没有解释自己突然走开的原因。他轻功虽然不佳,但终究是曾经习武之人,此刻虽然是劳累不堪,但跑得仍然很快。
山路崎岖,他渐渐开始喘息。
但是,前面四明山庄的独木小桥,已隐隐在望,于是他更加快脚步。
到了绝壑上,他定下神来,让自己急速的喘气平息。
然后他小心地走过小桥。
林木、石屋,仍然是先前的样子,地面的砂石上,还留着他凌乱的脚印。
但是……
除了砂石之外,地上便一无所存。他俯下身去,仔细察看着,地上哪里有先前那些暗器的影子?
他失望地仰天长叹一声,最后一点线索,此刻似乎又已断去。
天上阴霾沉重,厚重的乌云将升起的阳光一层层遮盖起来。
他长叹着,踱回桥边。一滴雨,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拭去了,心中思潮如涌,几乎忘记了,一滴雨之后,一定还有更多滴雨会随之落下的,他纵然擦干了这滴雨水,却会有更多滴雨水落在他身上。
等到他走过小桥的时候,他身上的雨滴,已多得连他自己都无法数清了。山间的骤雨,随着漫天的乌云,倾盆落了下来。
冰凉的雨珠,沿着他的前额,流满了他的脸。他希冀自己能为之清醒一下,是以他没有放足狂奔。
但是他失望了,他心如乱丝,雨滴虽清冷,却也不能整理他紊乱的思潮呀!
于是,他再狂奔,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在他身上,他伸手一摸,那锦囊仍在怀中,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忖道:“这锦囊中的其他东西,是不是也像那串青钱一样,也包含着一些秘密呢?”
转过山弯,前面便是那片山林,那条山道。迷茫的烟雨,给这本已绝佳的山景,更添了几分神秘而妩媚的景色。
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些了,他匆忙地奔过去,转目一望——
只见山林之中,那白袍书生正失魂落魄地独自伫立着,树梢泻下的雨水,将他白色的长袍也完全打湿了,而他却像是仍然没有感觉似的,一面失神地望着远方,一面喃喃地低语着:“难道真的是我?……但是我又是谁?……”
管宁叹息一声,目光一转,不禁脱口道:“公孙前辈呢?”大步跑过去,遥远的山路上,烟雨茫茫,那公孙左足已不知何时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但站在骤雨下的管宁和白袍书生,却仍然呆呆地伫立着。倾盆的大雨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生像是谁都没有感觉似的。
尤其是管宁,面对着这白袍书生,他可能是曾经杀死许多人的凶手,也可能是全然无辜的,管宁问着自己:“到底他是谁呢?我该对他怎么样?”
哪知——
他心中正自思疑难决的时候,这白袍书生峙立如山的身形,突地摇了两摇,接着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管宁口中惊呼着箭步窜来的时候,满地的泥泞,已将他纯白的衣衫染成污黄了。
这一个突然生出的变化,使得管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武功莫测的异人,怎的竟会无故地晕厥跌倒?
俯身望处,只见他雪白的面容,此刻竟黄如金纸,明亮的双目,和坚毅的嘴唇一齐闭着,伸手一探,鼻息竟也出奇地微弱。
“难道那公孙左足临去之际,以什么厉害的暗器将之击中?”
转目望处,他身上却全然没有一丝伤痕,只有紧闭的嘴唇边,缓缓流下一丝淡黄的唾沫,流到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合。
管宁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心中又没了主意。他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对于江湖上的仇杀之事,本是一窍不通,自然更无法判断出他是为了什么缘故而致之。
他不禁长叹一声,俯身将这白袍书生从地上扶起。哪知目光转处,他竟又发现一件奇事,使得他不由自主惊呼一声,手中已自扶起一半的白袍书生的身躯,也随之又跌了下去。
雨落如注,将这白袍书生嘴旁流下的唾沫,极快地冲散开去,混合着唾沫的雨水,流到管宁脚下,而那串“如意青钱”此刻便也在管宁脚边。奇怪的是,这混合着唾沫的雨水一经过,泛着青铜光采的金钱便立刻变得黝黑,就像是银器沾着毒汁一样。
管宁纵然江湖历练再浅,此刻却也不禁为之凛然一惊,暗忖道:“难道他中了毒?连他口中流的唾沫,都含蕴着如此剧毒。”
须知普天之下,能使银器泛黑的毒汁,自然极多,可是能使青铜都为之变色的毒汁,却是少之又少,何况这白袍书生口中流出的唾沫,再混合了多量的雨水,而依然如此之毒,却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了。
“他是何时中毒的呢?”
管宁心中又不禁疑惑,俯首沉思良久,目光动处,心里又不禁怦然一跳——
那张自青钱中取出,被山风吹得紧贴在山石上的纯色柔绢,此刻被雨水一打,上面竟出现四行字迹。远远望去,那字迹虽看不清楚,但管宁却可判出必是先前所无,此刻心中一动,忍不住旋身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
“如意青钱,九伪一真,
伪者非伪,真者非真,
真伪难辨,九一倒置,
世人多愚,我复愚之。”
十六个字迹苍劲,非隶非草,非诗非偈的蝇头小字。
这十六字一入管宁之目,他只觉心中轰然一声,猛地一阵巨颤,双手一紧,紧紧地抓住手中的柔绢,像是生怕它从自己手中失落。
因为,他已从这一方沾满了污黄泥水的柔绢上,找出了一件在武林中已经隐藏了百十年的重大秘密。此刻他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切地明了这件秘密的真相,但至少他已把握了开启这件秘密的钥匙。
于是他勉强将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平复下去,反复将绢上的字迹,又仔细地看了几遍,倾盆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九伪一真……伪者非伪……九一倒置……”他一面反复推敲着这几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短句,一面暗自低吟道:“难道这串已被那么多武林高手断定是假的‘如意青钱’,竟是真的?难道这串青钱之中所藏的柔绢,上面便记载着百十年前,那位名震天下的前辈一身超古迈今的武学秘技?”
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间,不觉立刻又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方才这半日之间,他眼看那么多人为着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学绝技,如痴如狂,就连少林寺长老、丐帮帮主这种地位身份的人物,为着这串青钱,都不惜做出许多有失他们身份地位的事来,武当、少林,这两派素来交好的门派,为此亦不惜反脸成仇。
从公孙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见之事,不过是百十年来因着“如意青钱”而生的争斗其中之一而已,还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着这串青钱丧失性命,也还有不知多少至亲好友,为着这串青钱彼此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残杀而死。这小小一串青铜制钱在武林中的诱惑,实在比百万家财、如花玉人还来得强烈。
而此刻,这串被千千万万个武林豪杰垂涎不已、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却正握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己有了这串制钱,便可以学得一身足以傲视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个淡泊而镇静的人,而此刻握有这串“如意青钱”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无法不被这种心情激动,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动还强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后还倒躺着一个中了剧毒的人,这人纵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将之弃而不顾。
于是他将自己飞扬起的思潮,一下截断,俯身拾起了脚边的这串青钱,谨慎地用手中的这方柔绢包好,谨慎地放入怀中的锦囊里,伸手一拭面上的雨水,转身将地上的白袍书生横身抱起,目光四转,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下走去。
他知道这一段山路是极其漫长的,而在这一夜中,已经过了惊恐、悲哀、困惑——种种情感的折磨,以及疲劳、饥饿——种种肉体的困苦之后,管宁面对着这一段漫长的山路,他本该会有些气馁感觉,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不知在何时受了剧毒,又不知在何时便会突然死去的人。
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脚步却丝毫没有沉重之态。情感的激动与兴奋,使得他将这一切情感与肉体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飞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积水的山道上奔行着,一面却仍在心中暗地思忖着那四句话。
“这四句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话的意义,是谁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许多人知道的,那么第二句话——”他极快地将“伪者非伪,真者非真”八个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于是便又忖道:“这当然是说被江湖人认为是假的‘如意青钱’,其实却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说‘真伪莫辨,九一倒置。’因为真的‘如意青钱’其实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却只有一串而已。”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低喃道:“世上虽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来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些为这串青钱丧生,最后却又将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如意青钱”抛弃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阵怜悯的感觉。“世人多愚,我复愚人。”这是一种多么奇怪而残酷的意念,又是一种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复吟咏着,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讥嘲之意的八个字,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辈异人,在击败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觉得十丈红尘,不过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穷荒去时的感觉:“芸芸世人,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将我这一身绝技,传给这些愚蠢的人——”
管宁暗叹一声,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这位前辈那时心中的感觉了,是以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武学绝技,用明矾一类的药水,写了九份,封在九串特异的制钱里,然后,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时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这个圈套,在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会有许多愚昧之人入其彀的,因之他纵然不能亲眼看到,却早已开始窃笑世人的贪婪与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长叹一声,接着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钱’之后,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争夺呢?唉——活着的人,却仍不免要受死去的人的愚弄,这也难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聪明,而讪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
他思路微顿,仰首望天,雨势已渐渐小了,灰黑的苍穹,像巨人的灰目,无言地俯视着大地,就有如一个睿智的帝王俯视着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轻蔑和讪笑的意味?
他又叹息着接着忖道:“聪明的人和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纵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你难道能把你的骄傲与光荣带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聪明,不也是和一个守财的富翁吝啬地锁着自己的金钱一样吗?”
在这瞬间,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许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上最快乐的,便是愚昧的人,因为他毋庸忍受聪明人常会感觉到的寂寞,而他纵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会因之失去什么,这正如愚弄别人的人,其实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样。
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语道:“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许多人会愿意做一个愚人的理由吧!一个人活在世上,若是能够糊涂一些,不是最快乐的事吗?”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许久以后,终于被一个睿智的才子,用四个字说了出来,这四个字又直到许久以后,仍在人们口中流传着。
这四个字,便是“难得糊涂”。
他忽而长叹,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动难安,甚至连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变为平坦,灰黯的云层被风吹开,他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已经下了山。
山麓的柴扉内,推门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樵夫,惊异地望着他,心中暗自奇怪,在这下着大雨的日子里,怎会还有从山上走下的游人?
等到这樵夫惊异的目光看到管宁怀中的伤者的时候,管宁已笔直地向他走了过去,而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宁说话,便已猜出这一身华服但却狼狈不堪的少年的来意。
于是他干咳一声,迎上前去,问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伤?快到我房里来。还有,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烤烤。”
管宁抬头惊异地望了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惊异的,是这老人说话用字的直率与简单。对这自幼鼎食锦衣的少年来说,一个贫贱的樵夫直率地用“你”来称呼他,确乎是件值得惊异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这樵夫赤红而强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已不再惊异了。
因为他知道多年来的山居生活,已使这老年的樵子与自然结合成一体。他既安于自己的贫贱,也不羡慕别人的富贵,就像这座苍郁雄壮的四明山似的。对于任何一个接触到他的人,他都一视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问管宁的来历,更不理管宁的善恶,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够帮助的人,他便会毫不考虑地帮助。
这分宽宏的胸襟,使得管宁对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惭愧的感觉。
他便也坦率地说道:“多谢老兄。”将一切虚伪的客套与不必要的解释都免去了。
柴扉内的房屋自然是简陋的。但是简陋的房屋,常常也有着更多的洁净与清静。许久许久以前,一个充满智慧的哲人,曾经说过:“有四个最坏的父亲,却生出四个最好的儿子,而另四个最好的母亲,却生出了四个最坏的女儿。”
这个哲人是个很会比喻的人,他这句话的含意,是说由简陋生出洁静,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经验,失败生出的成功,这是最坏的父亲与最好的儿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骄傲,由经验生出的奸宄,由富贵生出的侈淫,由亲密生出的轻蔑,这却是最好的母亲与最坏的女儿了。
骤雨过后,大地是清新而潮湿的。在这间洁净的房间里,管宁换去了身上的湿衣,坐在房间木床的对面,望着昏迷在床上的白袍书生,不禁又为之呆呆地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虽然久居山麓,对山间的毒虫蛇兽,都知之甚详,但是他却也无法看出这白袍书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时受的毒来。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着这发愕的少年,并没有说一句无用的话,哪知——
柴扉外面,突然响起一个轻脆娇弱的声音,大声叫着说道:“这房子里有人吗?”
管宁心中一跳,因为这声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扫,缓缓说道:“有人,进来。”
语声未了,门外便已闪入一条翠绿色人影,娇躯一扭,秋波微转,突地噗哧一笑,伸出纤手指着管宁笑道:“你怎的在这里?”
管宁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由门外娇唤着走进来的,正是自称为“神剑”,又自称为“娘娘”的少女。
因之他便头也不回,只是沉声说道:“怎的你也来了?”对于自己心念中时常怀念的人,人们有时却偏偏压抑自己的情感,这岂非是件极为奇怪的事?
只听这翠装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娇笑着说道:“你来得,难道我就来不得吗?”
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床上的白袍书生,惊唤出声:“怎的他也在这里?”
倏然掠了过去,喃喃自语:“他武功那么高,怎的也会受了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合在门外吹进来的风里,于是这阵清新而潮湿的微风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气。
管宁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便接触到她那一身翠装衣裳中的婀娜躯体。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湿了,因之她那婀娜的曲线,便显得分外的触目。管宁不敢再望这触目的躯体,将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娇柔的粉脸,也看到了她面上这种惊异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缓缓站了起来。对于这三个奇怪的客人,他虽然难免好奇,却没有追根问底、探究人家秘密的兴趣。
因之,他缓缓走了出去,沉声说道:“你们在这里随便歇息歇息,我去为你们整治些吃的。”
翠装少女和管宁一齐回转头,一齐对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们的目光在转回中相遇的时候,他们面上的笑容却都随着对方的目光凝结住了。他们彼此相视着,就像是这一生之中,他从未见过她,她也从未见过他似的。
但是,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结在她目光中,她的目光中也凝结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寻找着这种感觉的由来。呀,你若想将这种目光用言语描述出来,那却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呀。
终于,他的目光缓缓避开了。虽然她是个女子,应避开目光的该是她,但是她却仍然凝注着,直到他的目光移开,她的眼睑方自不安地眨动了一下,低声问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受的伤?”
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之所以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阵动荡,而他并不愿意让这分动荡在自己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迹。也为了这个缘故,他此刻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因为这分动荡直到此刻还没有平息。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是世间最最难以了解的情感,却也是世间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接着道:“他的伤像是很重嘛。”
管宁垂下头,却说出话来,他先沉声说了句:“他中了毒!”
然后便又将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晕倒的情形,非常缓慢地说了出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一面留意倾听着,一面却俯身查看着这白袍书生的面容。他说完了话,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紧……”
管宁抬起了眼光,笔直地望向她,却见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宁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道:“不知道。”
这翠装少女便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孤陋寡闻颇表惋惜,然后突又扬眉一笑,娇声说道:“你年纪还轻,看来是个只会念诗联对的公子哥儿,当然不会知道我的事,可是——”
她语声一顿,说话的声音突又高了起来,接着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听一下‘黄山翠袖’是谁,我相信没有一个不知道。”
管宁双目一睁,脱口道:“你就是黄山翠袖?”这半日以来,他对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已知道许多,他知道罗浮彩衣,终南乌衫,武当蓝襟……
这些赫赫一时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别来做标志。他也曾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过“黄山翠袖”四字,知道“黄山翠袖”,是和这些武林高手同负盛名人物,此刻他听到这少女竟是黄山翠袖,自然难免有些惊异。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轻轻说道:“黄山翠袖是我的师父。”
管宁凝视着她的神态,虽未笑出声来,却不禁长长地“哦”了一声。翠装少女娇靥嫣红,先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此刻便消失不少,比起管宁初见她时,她扬起眉毛、挺起胸膛称“神剑娘娘”的样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老年樵夫远远站在门外,看到方才大声娇唤着走进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着头,不禁暗中一笑,自语着道:“看来这小丫头是对这年轻人钟情了。”
因为他老于世故,而老于世故的人常常会知道,当一个刁蛮的少女,在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变得温驯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对这个人已是芳心默许了。
这间小小的茅屋本是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虽然简陋,却极牢固。由明间映入的天光,映在这满头白发的老年樵子身上,此刻他正满含喜悦之色,望着明间里的一双少年男女扮演着的一幕人间喜剧。
只见这翠装少女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嘤咛一声,抬起头来,娇嗔着道:“你这人,总是不信我的话!就算我不能将你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个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个能解毒的人。”
管宁暗中一笑,忖道:“我又何曾说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转处,只见白袍书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转成金色,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他再也难以捱过半个月了。”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这个你不用着急,我自然有办法。”
伸手一掠鬓发,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盒来,纤指轻轻一按玉盒的边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绿的丹丸,落到她其白如玉的手掌中。
管宁生长的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见到的珍奇玩物,何止千百,却从未见过这玉盒一般精巧的东西,一时之间,望着这精致的玉盒,不觉望得呆了。只听这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你看什么?”手腕一缩,将一双似春葱欲折的手,隐入袖里。
管宁不禁为之面颊一红,心中虽然委屈,却又不能分辩:“我不是看你的手。”
翠装少女转身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见着我手上的这粒丹丸,准会吓上一跳——”
腕肘一伸,纤掌突地电射而出,在这白袍书生下颚一拍一捏,巧妙地将掌心的丹丸倒入他的嘴里,翠袖微拂,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接着又道:“告诉你,现在我给你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闻天下的黄山灵药‘翠袖护心丹’。这种药要采集七十二种以上的灵药才能炼成,炼的时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时间。我师父炼它本来以为可以解救普天之下的所有毒性的,哪知炼好之后,才知道这种丹丸只能护心,对于解毒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效用,是以一共只炼一炉。”
管宁忍不住插口问道:“既不能解毒,为什么还能称得上是名闻天下的灵药?”
翠装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说你笨,你真是笨得可以。这丹丸虽然不解毒,但是只要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种毒性便无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会死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接着又道:“我师父以前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勾漏山中了‘勾漏七鬼’的‘七毒神砂’,我师父虽然将他救了出来,又费了千方百计,找齐了七种解药为他疗毒,可是等到解药找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师父一怒之下,将勾漏七鬼杀死了一大半。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师父虽然替他复了仇,心里还是伤心得很——”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此人想必是那黄山翠袖的爱侣了。”
却听这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坐到床侧,接着又道:“从此之后,我师父便走遍天下,想炼制一种能解天下万毒的灵药。但是普天之下,毒物何止百种,每一种毒,都只有一种解药,你若将一百种毒物合在一处,制成的毒自然是奇毒无比,可是你要是将这一百种解药合在一处制成灵丹,却未必有什么灵效。是以天下能施毒的人虽多,能解毒的人却少,而每一个以‘毒’成名的武林高手,也只能解自己制成的毒性,若是他中了别人的毒药暗器,一样也是束手无策。‘四川’唐门的毒药暗器,垂名武林将近两百年,盛名一直不坠,也是因为他们家里的人所制成的毒药暗器的解救方法,直到此刻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知道!”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管宁暗叹一声,只觉这少女有时看来虽然天真无知,但对江湖中事,却知道得不知要比自己多出若干倍。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俱是管宁生平闻所未闻之事,只听得他神驰意往,再也插不进一句话去。
翠装少女稍微歇息一下,便又接道:“我师父后来炼成了这‘翠袖护心丹’,虽然因为它不能解毒而灰心得很,可是武林中人知道了,却将这丹丸看成无价之宝,为了此事,四川唐门,还特地派人送了一份厚礼到黄山来找我师父,请我师父不要将这种灵药的秘方流传到江湖中去。”
管宁剑眉一轩,脱口问道:“你师父可曾答应了吗?”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我师父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这‘翠袖护心丹’的药方却从此没有流传出去。因为我师父自从她的好友死了之后,便心灰意冷,再也不愿牵涉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何况我师父曾经告诉我,就算这药方有人知道,可是也没有人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机来炼。就算有人会炼,可是普天之下施用毒药暗器的人,也不会让他平平安安地炼好,说不定又要在江湖中掀起一阵风浪,药还未必炼得成。与其如此,还不如将这药方不说出来的好,反而能够免去许多麻烦。”
管宁缓缓点头,心中虽觉她所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却也并不完全同意,沉吟半晌,忍不住又插口问道:“你说来说去,可是还是没有将江湖中人将此药视成至宝的原因说出来——”
他与这少女本无深交,然而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是多年老友似的,丝毫没有虚伪客套。这虽与他自幼环境的薰陶而出的性格大不相同,但他说来却毫不勉强,就生像是他对这少女以这种方式说话,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翠装少女秋波一转,含笑又道:“你到底不是武林中人,所以听到现在还没有听出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不能祛毒,却能护心,无论中了何派毒物的人,只要服下一粒药丸,那么他所中之毒虽然未解,却也不会死。”
管宁又不禁插口问道:“若是他一年、两年还是不能寻得解药呢?”
翠装少女一笑道:“他一年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年不死,他十年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十年不死,他一生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生不死。但若毒性不除,他全身骨骼肌肤,为毒所侵,自然动弹不得,年代一久,他肌肉甚至会为之尽腐也说不定。是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灵妙,但终究还是要寻得解药,才是解毒的根本之计。”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想不到,天下竟真有这种灵妙的药物,难怪是那等珍贵的了。”
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我跟你说这些话,可不是要你承我的情。”
缓缓回转身去,朝床上的白袍书生凝注半晌,突地一皱黛眉,接着又道:“不过,你这朋友所中的毒可真厉害,直到此刻还没有反应,真奇怪……他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语声未了,那老樵夫突地在门外轻咳一声,缓步走进来,一面说道:“饭烧好了,你们吃不吃?”
他说起话来永远是这么简单,让你纵有心客套两句也说不出来,何况管宁此刻早已腹饥如焚。
一餐既毕,管宁心念动处,忍不住又问道:“方才你与他本是一起去追那暗中发出暗器的人,他何时中毒,你本该知道的呀!”
翠装少女放下手中竹筷,四顾一眼,那老年的樵夫已远远坐到门外,吸起旱烟来了。此刻暮色已起,晚霞如梦,他坐在门外,面对着如黛青山,满天彩霞,意兴仿佛甚是悠闲,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一双青年男女的对话听在耳里。
她望着这悠闲的樵夫出了会儿神,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要是叫你和这老头子一样,在深山里悠闲地度过一生,你愿不愿意?”
管宁微微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沉吟半晌,道:“此人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确叫人羡慕得很。但是他能有今日的心境,只怕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做到的事!”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垂下头去,沉思半晌。落日的余晕,映着她娇美的笑靥,映着她一袭翠绿衣衫,刹那之间,管宁突发觉这少女的刁蛮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心事。
于是自己的思潮亦不禁随之翻涌而起,暗自感叹着世事之奇,确非人们能够预料得到的。昨日此刻,他还是个一无烦恼的游山士子,正自满怀兴奋地上四明山去寻觅诗中佳句,又怎会想到在这一日之间,自家竟会生出这么巨大的变化,更不会想到此刻自己竟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绝色少女,像多年老友似的坐在这间低矮的茅屋里,一齐感叹着人生的际遇了。
床上的白袍书生,呼吸突地由微弱变得粗重起来,但是在沉思中的管宁与这翠装少女,却根本全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门外落日的余晖黯淡了些,翠装少女方自抬起头来,轻轻一笑,道:“你方才问我什么?”
这句话使管宁也从沉思中醒来,方待答话,哪知翠装少女“哦”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问我追那两个偷放暗器的人,结果怎样是不是?唉——我告诉你,那才真是气人呢。我一看到他们的人影,就追了下去。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夸,我的轻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顶尖人物了——”
管宁忍不住微微一笑,暗道这少女的确是心高气傲之人,处处忘不了替自己夸赞两句。
翠装少女秋波一瞪,娇嗔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江湖中以轻功成名的人我已会过不少,可是就连‘云龙九现’鄂子甲那号人物,对我都很服帖,不然为什么人家会叫我‘凌无影’而不叫我本来的名字呢?”
管宁虽然与她交谈许久,可是直到此刻才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号,忍不住脱口道:“那么你本来的名字是叫什么?”
翠装少女面颊又微微一红,低声道:“我本来叫做凌影,他们不过在中间加了个‘无’字而已。”
要知当时女子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本是不太轻易之事,管宁脱口问出之后,心中已有些后悔,生怕这娇纵的少女会突然给自己一个难堪。哪知她竟如此柔顺地说了出来,心神不禁为之一荡,目光抬处,却见她竟也在凝注着自己。
这一次两人的目光相对,各自心中的感觉,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更不相同的是,他们目光一触,这翠装少女凌影便立将秋波转了开去,生像是管宁此刻的目光和方才有些不同似的。这种微妙的变化,你在生命中若是也有过一段温馨的往事,那么你不用我说,便也能了解得到的。
管宁却仍在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微垂螓首,忽又一笑道:“我轻功虽……虽然不坏,可是在暗中偷放暗器的那两条人影,轻功却更高。我自入江湖以来,几乎没有见过能有一人轻功更高过这两人的。只是我明知未必追得上他们,心里仍不服这口气,咬紧牙关,拼命地追了上去。”
管宁暗中赞叹一声:这少女虽是女子,却有男子汉的豪气,可是在男子汉的豪气之中,却又不失其女子的妩媚,这种女子倒真少见得很。
却见她语声稍顿,接道:“我施出全力,又追了一段,虽然没有追上,但距离却也没有拉得太长,眼看前面绝壑深沉,似乎已到路的尽头,呀……那时我心里真是高兴,这下子他们可逃不掉了吧!”
管宁剑眉微皱,沉声道:“他们两人轻功既然比你更高,而且又比你人多,你虽然追上了,又能怎的他们?”
凌影轻轻一笑道:“那时我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只想把他们追上,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用那么恶毒的暗器来偷偷打我。
“哪知这两条人影看看已走到绝路,其中一人突地手臂一挥,挥出一段长索来,另一人飞快地接到手里,又是一挥,这条软软的绳索竟被挥得伸了出去,而另一人竟藉着这一挥之势,掠过了宽度达五丈的绝壑,身影方自站定,手腕一拉,便将这边的一人也拉了过去。这两人不但气功、轻功都妙到毫巅,而且两人配合的佳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就在眨眼之间,这两人便都已掠过了绝壑。”
她一边说着,还一面比着手势,说到这里,手势一顿,长长叹了口气,方自接着说道:“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种惊人的身手,几乎连脚步都忘记动作了,哪知——”
她话犹未了,肩头突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大惊之下,骇然回顾,却见那老年樵夫正自望着她,沉声笑道:“你话说得多了,可要喝些茶?”
凌影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望着这奇异的老人又自走出门外,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管宁却在暗中忖道:“她本来极为自负自傲,可是却对这两人的武功如此称赞,看来这两人的武功必定是极高的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难道这两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的凶手?”
却见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浅浅呷了口杯中的茶,接着又道:“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正在发呆,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微拂,一条白衣人影,电也似的从我身后掠到前面,掠到绝壑之边,身形根本没有停顿一下,双臂微张,便自冲天而起。这一纵之势,竟然高达三丈,我不禁为之脱口叫了出来。”
“只见他身形凌空之后,突然转折一下,头下脚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对岸掠去,唉——”她轻轻长叹一声,接道:“我方道前面那两人的轻功已妙到不可思议,哪知你这朋友的轻功更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我望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山荫中消失,自知凭我自己绝对不能飞渡这片绝壑,便只好走了回来。哪知我追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方向,退回来的时候,竟然迷了路。”
她稍微变动一下坐的姿势,又道:“我在深山里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寻了个山洞躲了半天,等到雨停,我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这里有间茅——”
她正自娓娓而谈,管宁正自凝神而听,哪知她语声竟突地一顿,就像是一匹在纺机上织着的纱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样。
管宁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她常笑的面靥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不安地深深呼着气,一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突地长身而起,电也似地掠出门外。
管宁心中惊异交集,呆呆地愣了半晌,缓步走到门旁,却见她又惊鸿般地掠了回来。暮色之中,她面上的惊恐之色像是越发浓厚,一言不发地掠回房里,拔起了头上的一根银簪,轻轻向方才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给她的茶水中一探——
刹那之间,她手中这根光亮的银簪,竟突地变为乌黑。
管宁面容骤然而变,一个箭步,掠了过去,惶声问道:“这杯茶里有毒?”
凌影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叹一声气,颓然坐到床上。
管宁心中又急又惊,大喝道:“那老头儿呢?”
转身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临,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着的竹椅,还在门旁,但是他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经过许多次凶杀之事,但却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乱的,惶急地扑到椅边,一把拉住她的肩,惶声又道:“你中了毒?”
凌影又自缓缓颔首道:“我中了毒。”
管宁长叹一声,心中满是自责自疚之意,不住顿足叹道:“我真该死,竟没有看出这老匹夫居然是个歹徒,唉……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凌影凄然一笑,道:“这又怎么怪得了你?我也做梦都未想到这个老头子会在茶里下毒,唉——我们不但和他素无冤仇,甚至连他是谁,我都不认识呀!”
管宁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动,面上倏然泛出喜色,急声道:“你赶快将那‘翠袖护心丹’吃上一粒,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方才听了这“翠袖护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却缓缓垂下头去,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娇弱的身体,缓缓向椅后倒下,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紧紧闭成一线——
暮风吹来,微有寒意。
管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双手搁在她的肩头,颤声道:“难道那‘翠袖护心丹’你盒中只有一粒?”
凌影无力地将身躯倚在他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她已觉察到管宁对自己关切的情意,是那么纯真而坦率,因之她便也毫不羞涩地将身躯向管宁倚了过去。
人们的感情最最难以隐藏的时候,便是在患难之中,何况凌影此刻觉出自己的身躯,已因些许麻痹而变得全身麻木。她知道这种麻痹所象征着的是什么。因为她对毒药知道得极多,普天之下的毒药,无色无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后片刻之间就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数种,自己此刻显然中了这种武林罕见的极毒之物,活命已多半无望了。
那么,一个快将死去的人,又何须再隐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从一见管宁,她心中便有了难以了解的微妙感觉,而此刻,这分难以了解的感觉已变得十分明显了。
她抬起头,突然想起一个风流的诗人曾经将圣人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变成:“朝闻爱,夕死可矣。”
于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为她虽然将要在黄昏中死去,却已在清晨寻得了自己从未有过的爱情。
然而这笑容在管宁眼中,却远比世上最最凄惨的哭声还要悲哀。他想到这少女竟将她身上仅有的一粒灵药,为着自己给了那白袍书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这粒丹丸延续的时候,却已无计可施了。
“那么……”管宁黯然长叹一声,说道:“我虽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却为我而死,唉——管宁呀管宁,你常常自命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却只得眼看着一个少女为着你而死在你的怀中。”
一念至此,他只觉自怨自疚之情,从中而来,不可断绝。
就连他扶着凌影的一双手掌,都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因为除了这些感觉之外,更令他感动的是,这少女虽是为他而死,却没有半句怨言。他自幼即负才子之誉,平生受到的称赞与爱护不知多少,可是像这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
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颤抖,她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
于是,她强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没有江湖经验,遇上这种事,上当还情有可原,可是我……我自命聪明,其实,却是个最大的傻瓜!”
她微弱的语声稍稍一顿,又道:“其实我本就早该看出那老头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说话的时候,他走到我身后我还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虽想强颜欢笑,却忍不住幽幽一叹,说道:“可是,你看我有多笨,我还是将那盏茶喝了下去,不过——”
话犹未了——门外夜色之中,突地传来一阵狂笑之声,一人随意作歌道:“壮志消磨已尽,恩仇何时可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数十年有限年华,转眼烟逝云消,咄——去去,休休,说什么壮志难消,说什么恩仇未了,且将未尽年华,放荡山水逍遥!”
歌声高亢,裂石穿云,前半段唱得悲愤高昂,有如楚王夜歌,后半段却是字字句句俱都是发人深省的龙舟清唱了。
管宁呆呆听着这歌声,只听得如痴如醉,竟忘了出去查看一下,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诡异难测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声一住之后,狂笑之声又响,一个苍劲清朗的口音,缓缓说道:“饭中半滴‘七毒神水’,肩上一掌‘赤煞毒掌’,茶中半分‘追魂夺命散’!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夺命,见血封喉之物。你既是黄山翠袖的弟子,势必也该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来,已将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则纵是大罗金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
这语声略为一顿,又道:“你此刻身上虽有毒意,但甚是轻微,只要将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个时辰之内,便可无事。回去寄语黄山翠袖,就说昔年勾漏故人,虽未死去,却已将恩怨仇杀之事忘得干干净净。你两人年纪还轻,日后说话也得留意三分,否则,老夫若是当年脾气,你两人这一刻焉有命在!”
语声亦如歌声,字字声如金石,只听得管宁、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话声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掠到门外,大呼道:“老前辈是谁?老前辈慢走!”
夜色之中,狂笑高歌之声又起,歌道:“昔年逍遥鬼,今日采樵人,恩仇已忘却,逍遥天下行!”
风声如浪,树声如涛,歌声却渐行渐远,渐远渐低,渐低渐消,终归寂静,虽有袅袅余音未绝,但转瞬间亦被风声吹尽。
凌影呆呆地站在门边,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宁却在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夜色,耳边似乎还响着那高亢的歌声,一时之间,心胸中但觉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追上这满身侠骨峥嵘、满腔豪侠气的老人,向他说出自己心中的敬佩。
无言地沉默许久,管宁方自走到暗间,点起灯光,将一包压在烛台下的药散,取来与凌影服下。
药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涩之意,这苦涩的药散被水冲入凌影口中,却化做了满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睇管宁,幽幽叹道:“我只当‘勾漏七鬼’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竟有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逍遥鬼’虽未将仇人害死,却换得仇人的满心崇敬,这不是更好得多吗?”
果然不出片刻,凌影身上的麻痹之感已尽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书生,却仍晕迷未醒。管宁、凌影促膝对坐,经过了方才一段惊心动魄之事,使得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情感,此刻他们两人心中,便不觉充满了柔情蜜意。
灯光如豆,室中昏黄,管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握住凌影一双纤纤玉手。两人虽然无言相对,但这无声的沉默,却远比有声的言语还要珍贵得多。“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超然的意境,又岂单只有那江州司马才会领略?
夜色越来越浓,灯焰越来越淡,凌影抬头轻轻问道:“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
管宁叹息一声,暗问自己:“想到哪里去?”
目光转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生像是在等待着他回答她需要知道的事。
于是他悄然放开了手,望着那如豆灯火,缓缓说道:“我出来已久,本来已该回家的,可是却偏偏让我遇着这么多事。我若是将这些事都置之不顾,那么非但我心不能安,只怕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
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许多等待着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母慈祥的笑容,一时之间,心胸间又被思亲之情充满。
凌影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乐得很,有爸爸、妈妈。唉——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一些人有温暖的家,却让另一些人没有家呢?”
管宁目光抬处,昏黄的灯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复隐去,长长的睫毛覆盖的眼睑下,似乎泛起了两粒晶莹的泪珠。
于是他忍不住又握住她的手,想对她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他心中已有一分浓重的忧郁,却又怎能去劝慰别人呢?
哪知凌影眨动一下眼睛,突地轻轻一笑,柔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