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见那些神魔向自己扑来,暗提一口真气,身形突地凌空停留在屋顶之下。
他居高临下,目光一转,“七号”却已腾身扑上,狞笑着道:“姓柳的,你还想逃得掉么?”双掌微分,一掌平拍,一掌横切,一取胸膛,一切下腹。
柳鹤亭双肩一缩,本自平贴在墙壁上的身躯,突地游鱼般滑上屋顶,“七号”一击不中,突听柳鹤亭大喝一声,身躯平平跌了下来。
他原本有如壁虎一般地平贴在屋顶上,此刻落将下来,四肢分张,却延有如一片落叶,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空门,处处俱都犯了武家大忌。四下的“乌衣神魔”只当他真力不继,是以落下,暴喝声中,一拥而上。“七号”脚步微错,反手一掌,划向他胸腹之间的两处大穴,“三十七号”一步掠至他身躯左侧,“呼呼”两拳,击向他左背之下,左股之上!
刹那之间,只见满屋掌影缤纷,只听满屋掌风虎虎,数十条缤纷的掌影。数十道强劲的掌风,一齐向柳鹤亭袭来。要知这些“乌衣神魔”此刻所击出的每一掌,俱是生平功力所聚,每一招俱是自身武功精华,因为他们深知,今日若是让柳鹤亭生出此间,自己便是死路一条!
哪知柳鹤亭突地双臂一抡,身躯藉势凌空转了两个圈子,竟然越转越急,越转越高。四下的“乌衣神魔”,只觉一阵强风,回旋而来,竟自站不稳脚步,齐地向后退了一步,怔怔地望着有如风车般急转而上的柳鹤亭,似平都被他这种惊世骇俗的轻功,吓得呆了!
就在这一转之间,柳鹤亭目光扫动,已将这些“乌衣神魔”击出的招式瞧得清清楚楚!
这其中除了“七号”使的仍是武林不传秘技“太阳朱砂神掌”外,其余众人所使的武功,竟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
有的是少林拳法,有的是自武林中流传已久的刀法“五虎断门刀”中蜕变而成的拳式,有的却是中原武林罕见的关东拳术,以及流行于白山黑水间的“劈挂铁掌”!
这一瞥之下,柳鹤亭已将众人所用的掌法招式了然于胸。
当下他闷哼一声,双掌立沉,闪电般向站得最近的两个“乌衣神魔”的左肩切下,但等到他们身形闪避时,他双掌已自变了方向,点中了他们右肩的“肩井”大穴,回肘一撞,撞中了身后攻来一人的“将台”大穴,双腿连环踢出,以攻为守,挡住了另两人攻来的拳法!
只听“砰砰”三声大震,接连三声惊呼,人影分花处,已有三人倒在地上!
他一招之间,竟分向攻出五式,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击倒了三个武功不弱的敌手,分厘不差地点中了他们的穴道,武功之高,招式之奇,认穴之准,实在俱是骇人听闻!
赤发大汉“三十七号”大喝一声,退后三步,伸手入怀。
“七号”双臂飞舞,口中大喝道:“点点凝集,化雀为雁。”
此时此刻,他忽然喝出这种字句奇特,含义不明的八个字来,柳鹤亭心中一动,暗暗忖道:“莫非这些‘乌衣神魔’也练就什么联手攻敌的阵式?”
他此刻身形已落在地上,目光动处,只见本来散处四方的“乌衣神魔”,果然俱都随着他这一声大喝,往中间聚拢。
此刻,屋中除了那赤发大汉“三十七号”,以及倒在地上的三人之外,“乌衣神魔”不过已只剩下四人而已,竟俱都不再向柳鹤亭出手,各各双掌当胸,目光凝注,脚下踩着碎步,渐渐向“七号”身侧移动,身形地位的变化之间,果然仿佛阵式中的变化。
柳鹤亭目光一转,突地斜步一掠,抢先掠到“七号”身侧,右掌一花,掌影缤纷,疾地攻出一招伴柳门下的绝招“百花伴柳”,左掌却斜斜划了个半圈,缓缓自斜角推出!
这一招两式,右掌是变化奇奥,掌影缤纷,掌风虎虎,看来十分惊人,左掌却是去势缓慢,掌招平凡,看来毫不起眼。
其余三个“乌衣神魔”的身形尚未赶到,柳鹤亭凌厉飞扬的左掌已向“七号”当头罩下。
“七号”目光一凛,左掌一翻,划出一道红光,封住了柳鹤亭左掌一招“百花伴柳”,右手却化掌为指,并指如剑,闪电般向柳鹤亭右眼点去!
高手过招,一招之较,便知深浅,这“七号”武功究竟不是俗手,居然看出了柳鹤亭右掌攻势虽凌厉,但主力却在缓缓攻来的左掌之中,是以他亦将全身功力凝聚在左手,先袭柳鹤亭缓缓攻来的左腕脉间,正是以攻为守,以快打慢,想藉此一招抢得先机,迫使柳鹤亭将那一招自行收回,无法发挥威势!
他思路虽然正确,目光虽然犀利,出手武功,亦复不弱,却不知柳鹤亭扎手这一招,正是昔年震动江湖的武林绝学“盘古斧”。
这一招绝技,摒弃了天下武功的糟粕,凝聚了天下武功的精华,威力足何等惊人,变化是何等奇奥,又岂是“七号”能以化解!
只听柳鹤亭蓦地又自发出一声清啸,右掌掌影顿收,一缕锐风随着左掌的去势,笔直自“七号”掌风中穿出,接着“噗”地一声轻响,“七号”连惊呼之声都不及发出,只觉胸膛一热,全身经脉俱麻,双臂一张,仰天倒在地下,赤红如火的手掌,刹那间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要知柳鹤亭方才揣忖情势,已知这“七号”是当前敌人中的最最高手,是以便以全力将之击倒,正是擒贼先擒王之意。
这“七号”武功虽高,果然也挡不住他这惊天动地的一招绝学,甫经交手,便自跌倒。
这本是霎眼间事,柳鹤亭一招攻出,目光便再也不看“七号”一眼,霍然扭动身躯,另三个“乌衣神魔”,果然已有如疯虎般扑来!
这三人武功虽不是特高,但三人情急之下,拼尽全力,联手合击,声威却也十分惊人!
柳鹤亭脚步微错,退后三步,避开了这一招的锐锋。
哪知他身形才退,突地又有几缕尖锐的风声,闪电般袭向他胁下,他虽前后受敌,心神仍自不乱,突地反手一抄,他已将赤发大汉向他击来的暗器抄在手中。
当下他剑眉微皱,掌势突变,双掌一穿,穿入这三个“乌衣神魔”的身形掌风之中,看来他仿佛是在自投罗网,其实却是妙着,使得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再发射暗器!
此刻这三人都一齐出手,威力虽猛,却无法互相配合,犯了这等联手阵式的大忌,柳鹤亭暗笑一声,知道自己胜算已然在握。
赤发大汉双掌之中,各各捏着数粒弹丸,目光灼灼地凝注着柳鹤亭的身形,他暗器虽然不能出手,但却绝不放过可以发出暗器的机会。此刻见到自己同伴们向柳鹤亭一阵猛攻,精神不觉一振,口中大喝道:“先把这小子废了,再让他和那西门笑鸥尝尝一样的滋味!”
话声未了,柳鹤亭突地长笑一声,身形一缩,双掌斜出,托起左面那人的右腿,踢向迎面那人的小腹,抓起迎面那人的右拳,击向右面那人的面门,身躯轻轻一转,转向那人身后,双掌轻轻一推,便再也不看这三人一眼,“倒踩七星”,身形如电,一步掠到那赤发大汉身前,“三十七号”虎吼一声,双掌中十数粒钢丸,一齐迎面击出。
哪知柳鹤亭身躯又自一转,却已到了他的身后。“三十七号”还未来得及转过身形,只觉右胁下微微一麻,啪地一声倒在柳鹤亭面前,竟被柳鹤亭在转身之间,以袍袖拂中了他胁下的“血海”大穴。
同一刹那问,那边三人,左面之人的一腿,踢中了迎面一人小腹下的“鼠蹊穴”,迎面一人的右拳,击中了右面那人的鼻梁,左拳击中了左面那人胸膛。
而迎面那人被柳鹤亭在身后一推,身形前扑,自胁下兜出的左拳,便恰巧击中了左面那人的咽喉,右掌五指,捏碎了迎面那人击碎了他鼻梁的右掌,胸膛上却又着了人家一掌!
互殴之下,三人齐地大叫一声,身形欲倒。
而那赤发大汉劈面向柳鹤亭击去的十数粒钢珠,便又恰巧在此刻击到了他们身上!
于是又是三声惨呼,三个人一齐倒下,恰巧与发出钢珠的赤发大汉“三十七号”倒在一起!
柳鹤亭目光一转,方才耀武扬威的“鸟衣神魔”,此刻已一齐全都倒在地上,再也笑不出了!
他目中光芒一闪,微微迟疑半晌,然后一步迈到“七号”身前,俯下身去,左手一把抓起了他的衣衫,右手一把扯落了蒙住了他面目的黑巾,目光望处,柳鹤亭心中不禁为之一凛,几乎又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七号”的面目,竟然也和方才的赤发大汉“三十七号”一模一样,没有眉毛,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粉红色的肉团,以及肉团上的三个黑洞——这就算是眼睛和略具规模的嘴了。
柳鹤亭反手一抹额上沁出的冷汗,放下“七号”的身躯,四下一转,将屋中所有“乌衣神魔”的蒙面巾全部扯下。
屋中所有的“乌衣神魔”的面目,竟然全都只剩了一团丑陋可怕的肉团。一眼望去,满地的“乌衣神魔”,竟然全部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人化出来的影子,又像是一群自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魔!
灯火飘摇,这阴森的地窟中,这吓人的景象,使得倚墙而立的柳鹤亭,只觉自己似乎也已不复存在人间,而置身于地狱。若不是他方才也曾听到他们的言语和狂笑,便再也不会相信这些倒在地下的“乌衣神魔”,真的是有血有肉,出自娘胎的人类!
寒风阵阵,自门外吹来,这等地底阴风,吹在人身上,比地面秋风尤觉寒冷。突地,随风隐隐传来一声大喝:“柳鹤亭,柳老弟……柳鹤亭,柳老弟……”
第一声呼喝声音还很微弱,第二声呼喊却已极为响亮,显见这发出呼声之人,是以极快的速度奔驰而来。
柳鹤亭心头一震,暗暗奇怪!
“此人是谁,怎地如此大声呼喊我?”
要知,此人无论是友是敌,此时此刻,都不该大声呼喊于他,是以他心中奇怪,此人若是敌非友,自应偷偷掩来暗算。此人若是友非敌,在这敌人的巢穴中,如此大声呼唤,岂非打草惊蛇?
他一步掠到门边,门外是一条黝黑的地道,方才的门户,此刻已然关闭,他微微迟疑半晌,不知该不该回应此人,突听“喀得”一声轻响,一道灰白的光线,自上而下,笔直地照射进来!
柳鹤亭暗提一口真气,闪入门后,只留下半边面庞向外观望,只见地道上的入口门户,此刻突地缓缓开了一线。
接着,一阵中气极为充沛的喝声,自上传来:“下面的人无论是友是敌,都快些出来见我一面!”语气威严,颐指气使,仿佛是个君临四方的帝王对臣子所发出的命令,哪里像是个深入敌穴的武林人,在未明敌情之前所作的召唤!
此等语气,一入柳鹤亭耳中,他心中一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一定是他,除他之外,再也无人有此豪气!”
只听“蓬”的一声,入口门户被人一脚踢开,由下望去,只见一双穿着锦缎絮脚长裤、粉底挖云快靴的长腿,两腿微分,站在地道入口边缘,上面虽看不见,却已可想此人的高大。
柳鹤亭目光动处,才待出口呼唤,哪知此人又已喝道:“我那柳鹤亭老弟若是被你等以奸计困于此间,你等快些将他放出,否则的话,哼哼——”
柳鹤亭此刻已听出此人究竟是谁来,心中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激。好笑的是,此间若有敌人,就凭此人的武功,有败而无胜,但此人语气之间,却仿佛举手之间便可将敌人全部制伏。
但他与此人不过仅是一面之交,此人却肯冒着生命之险,前来相救于他,这分古道热肠,尤足令人感动。
一念至此,柳鹤亭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口中大喝一声:“西门老丈……西门前辈……”身形闪电般扑出门外,而地道入口上,亦同时掠下一干人来。
两人目光相遇,各自欢呼一声,各各搭在对方的肩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其间激动之情,竟似比多年故交,异乡相遇还胜三分!要知此人性情寡合,与柳鹤亭却是倾谈之下,便成知己,柳鹤亭亦是热血男儿,又怎会不被这分热情感动?
一别多日的“常败高手”西门鸥,豪情虽仍如昔,但面容却似憔悴了许多,柳鹤亭一瞥,脱口道:“西门前辈,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西门鸥搭在柳鹤亭肩上的一双巨掌,兴奋地摇动了两下,突地放声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这其间曲折甚多,待我……”笑声突地一顿,悄悄道:“你不是被困在此间的么?敌人呢?”
柳鹤亭心头暗笑,此间如有敌踪,被你如此喧笑,岂非早已惊动,此刻再悄声说话,也没有用,但愈是如此,才愈发显得这豪爽老人率真可爱,当下,微笑道:“解决了。”
西门鸥哈哈一笑,道:“好极好极,老夫想来,他们也困不住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理所当然,却不知道柳鹤亭,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与屈辱,方能脱出“乌衣神魔”的魔掌!
他大笑未了,突又长叹一声,道:“柳老弟,你我分别为时虽不长,但我在此时日之中,经历却的确是不少,我那恋剑成痴的女儿,自从与你别后,便悄悄溜走了,留下一柬,说是要去寻找武林中最高的剑手,一个白衣铜面的怪客……”
他黯然一笑,又道:“我老来无子,只此一女,她不告而别,我心里自然难受得很,但却也怪不得她,只怪我……唉,我武功不高,既不能传授她剑术,却又要妄想她成为武林中的绝代剑手!”
柳鹤亭暗叹一声,道:“这也怪我,不该告诉她……”
西门鸥微微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接着道:“她年纪虽已不轻,但处世接物,却宛如幼童,如今孤身漂泊江湖,我自然放心不下,本想先去寻找,只是心里却又念着对你的应允,以及那两个中药昏迷的少女,我左右为难,衡量之下,只有带着那两个少女,转向江南一带,一来去觅讨这迷药的来历,再来也可寻找小女的下落。”
他侃侃而言,却不知柳鹤亭此刻正是焦急万分,屋中的“乌衣神魔”犹未打发,“飞鹤山庄”的事情更不知下落,忍不住干咳两声,随口道:“那迷药的来历,前辈可曾找着了么?”
西门鸥仰天长笑道:“世上焉有我无法寻出答案之事!”突地双掌一拍,大呼道:“西门叶,西门枫,你们也下来吧,柳公子果然在这里!”
柳鹤亭双眉微皱,暗中奇怪:“这西门叶与西门枫却又是谁?难道也认得我么?”
心念方转,只听上面一个娇嫩清脆的口音应道:“爹爹,我来了。”
柳鹤亭恍然忖道:“原来他已找到了他的爱女……”
突见人影一花,跃下了两个白衫长发的少女来,一齐向柳鹤亭盈盈拜下去。
西门鸥哈哈大笑道:“我这两个女儿,你还认得么?”
柳鹤亭一面还礼,一面仔细端详了两眼,不觉失笑道:“原来是你们。”转目望向西门鸥,赞叹又道:“前辈果然将解药寻得了,恭喜前辈又收了两个女儿!”
原来这两个白衫女子,便是被迷药所乱的那两个南荒公子的丫鬟。
西门鸥捋髯笑道:“为了寻这解药,我一路上试了七百多种药草,方知此药乃是来自西土天竺的一种异果‘罂粟’为主,再加上金钱草、仙人铃、无子花……等七种异草配和而成,少服有提神、兴奋之功用,但却易成瘾。”
柳鹤亭已听得极有兴趣,不禁脱口问道:“成瘾后又当怎地?”
西门鸥长叹一声,道:“服食此物成瘾后,瘾来时若无此物服用,其痛苦实是骇人听闻,那时你便是要叫他割掉自己的鼻子,来换一粒‘药’吃,他也心甘情愿。”
他语声微微一顿,却见柳鹤亭正在俯首沉思,双眉深皱,目光凝注地面,似是在思索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半晌之后,柳鹤亭突地抬起头来,缓缓道:“若是有人先将这种迷药供人服用,待人成瘾之后,便以此药来作要胁,被要胁的人,岂非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西门鸥颔首道:“正是如此。”
柳鹤亭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有些事便已渐渐露出曙光,只要再稍加讨究,便不难查出此中真相——”心念一动,突地又想起一件事来,改口向那西门叶、西门枫两人问道:“那夜在你俩房间下毒之人,你们可曾看到了么?”
西门叶摇摇头,垂首道:“根本没有看见!”
西门枫沉思了个下,说道:“当时迷迷糊糊的只见一个人影,疾窜出去,由于光线黯淡,看不真切,但身形可还依稀认得,是一个个子并不很高大的人!”
柳鹤亭听罢,频频颔首。
西门叶柳眉微扬,面上立刻浮起了一阵奇异的神色,似乎有语欲言,又似乎欲言又止。
柳鹤亭沉声一叹,道:“姑娘有什么活都只管说出便是。”
西门叶秋波转处,瞧了爹爹一眼,西门鸥亦自叹道:“只管说出便是!”
西门叶垂下头去,缓缓道:“那夜我们实在疲倦得很,一早就睡了,约莫三更的时候,跟随公子在一起的那位姑娘,突地从窗门掠了进来……”
她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那时我刚刚朦胧醒来,只见她手里端着两只盖碗,从窗子里掠进来,却是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就连碗盖都没有响一响,那时书房里虽没有点灯,但我藉着窗外的夜色,仍可以看到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她唤起了我们,说怕我们饿了,所以她特地替我们送来一些点心。”
说到这里,她不禁轻叹一声。道:“那时我们心里,真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就立刻起来将那两碗莲子汤都喝下了。”
柳鹤亭剑眉深皱,面容青白,道:“喝下去后,是否就……”他心中既是惊怒,又觉痛苦,此刻说话的语声,便不禁起了颤抖。
西门鸥长叹一声,道:“这种药喝下去后,不一定立刻会发作……”
柳鹤亭面色越发难看,西门鸥又自叹道:“事实虽然如此,但她两人那夜吃了别的东西……唉!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似乎人甚温柔,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她若和你一样,也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那么此事也许就另有蹊跷。”
柳鹤亭垂首怔了半晌,徐徐道:“她此刻已是我的妻子……”
西门鸥一捋长髯,面色突变,脱口道:“真的么?”
柳鹤亭沉声道:“但我们相逢甚是偶然,直到今日……唉!”头也不抬,缓缓将这一段离奇的邂逅,痛苦地说了出来。
西门鸥面色也变得凝重异常,凝神倾听,只听柳鹤亭说到:“……有一天我们经过一间荒祠,我见到她突地跑了进去,跪在神幔前,为我祈祷,我心里实在感动得很……”
听到这里,西门鸥本已十分沉重的面色,突又一变,竟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截口道:“荒祠……荒祠……”
柳鹤亭诧异地望着他,他却沉重地望着柳鹤亭。
两人目光相对,呆望了半晌,只见西门鸥的面容上既是惊怒,又是怜悯,缓缓道:“有一次你似乎向我问起过‘西门笑鸥’,是否他和此事也有着关系,你能说出来么?”
柳鹤亭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指尖方自触着了那只冰凉的黑色玉瓶……他突地又想起子将这玉瓶交给他的那翠衫少女——陶纯纯口中的“石观音”,这其间他脑海中似乎有灵光一闪。
于是他便又呆呆地沉思起来,西门鸥焦急地等待他的答复。西门叶、西门枫垂手侍立,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静寂之中,只听房门后竟似有一阵阵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一声连着声,声音越来越响。
西门鸥浓眉一扬,道:“这房早可是还有人在么?”
柳鹤亭此刻也听到了这阵呻吟声,他深知自己的“点穴手法”绝对不会引起别人的痛苦,为何这些人竟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呻吟?
一念及此,他心中亦是大为奇怪,转身推开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灯光一阵飘摇,西门鸥随之跨入,敏锐的眼神四下一转,脱口惊道:“果然是乌衣神魔!”
飘摇黯淡的灯火下,凄惨痛苦呻吟中,这阴森的地窟中的阴森之意,使得西门鸥不禁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柳鹤亭大步赶到那“七号”身边,只见他身躯虽然不能动弹,但满身的肌肉,却在那层柔软而华贵的黑绸下剧烈地颤动着,看来竟像是有着无数条毒蛇在他这层衣衫下蠕动。他粉红而丑陋的面容,此刻更起了一层痛苦的痒挛,双目半合半张,目中旧有的光彩,此刻俱已消失不见。
柳鹤亭目光凝注着,不禁呆了一呆,缓缓俯下身去,手掌疾伸,刹那间孔这“七号”身上连拍三掌,解开了他的穴道,沉声道:“你们所为何——”他沾犹未了,只见这“七号”穴道方开,立刻尖叫一声,颤抖着的身躯,立刻像一只落入油锅的河虾一般蜷曲了起来。
一阵剧烈而痛苦的痉挛之后,他挣扎着伸出颤抖的手掌,伸手入怀,取出一方小小的黑色玉盒,他黯淡的目光,便又立刻亮了起来,左掌托盒,右掌便颤抖着要将盒盖揭开。
柳鹤亭目光四扫,望了四下俱在痛苦呻吟着的“乌衣神魔”一眼,心中实是惊疑交集。他再也猜不出,这黑色玉盒中贮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竟会像是神奇的符咒一样,能令这“七号”的神情发出如此剧变。
只见“七号”盒盖还未掀开,一直在门口凝目注视的西门鸥,突地一步掠来,劈手夺了这方玉盒。
“七号”又自惨吼一声,陡地自地上跳起,和身向西门鸥扑去,目光中的焦急与愤怒,仿佛西门鸥夺去的是他的生命。
柳鹤亭手肘微屈,轻轻点中了他胁下的“血海”穴,“七号”又自“砰”地倒了下去。柳鹤亭心中仍是一片茫然,目光垂处,只见这“七号”眼神中的焦急与愤怒,已突地变为渴望与企求,乞怜地望向柳鹤亭。他身躯虽不能动,口中却乞怜地说道:“求求……你……只要……一粒……一粒……”
竟仿佛是沙漠中焦渴的旅人,在企求生命中最可贵的食水。
柳鹤亭剑眉微皱,诧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犹未了,西门鸥宽大的手掌,已托着这方黑色玉盒,自他肩后伸来,微带兴奋地截口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柳鹤亭凝目望去,只见这黑色玉盒的盒盖已揭开,里面贮放的是六七粒光泽乌黑的药丸,散发着一阵阵难以描摹的诱人香气。
香气随风传入那“七号”的鼻端,他目光又开始闪烁,面容又开始抽搐,他身躯若能动弹,他便定必会不顾生命地向这方玉盒扑去。但是,他此刻仍然只能乞怜地颤声说道:“求……求……你,只要……一粒……一粒……”
柳鹤亭心中突然一动,回首道:“难道这些丸药,便是前辈方才所说的‘罂粟’么?”
西门鸥颔首道:“正是——”他长长叹息一声,又道:“方才我一入此屋,见到这般情况,便猜到这些人都是嗜好‘毒药’成瘾的人,此刻瘾发之后,禁不住那种剐肉散骨般的痛苦,是以放声呻吟起来。”
他语声微顿,柳鹤亭心头骇异,忍不住截口道:“这小小一粒药丸,竟会有这么大的魔力么?”
西门鸥颔首叹道:“药丸虽小,但此刻这满屋中的人,却都不惜以他们的荣誉、声名、地位、前途,甚至以他们的性命来换取——”
柳鹤亭呆呆地凝望着西门鸥掌中的黑色药丸,心中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悲哀,心念数转,突地一动,自西门鸥掌中接过玉盒,一直送到“七号”眼前,沉声道:“你可是河北‘太阳掌’的传人么?”
“七号”眼色中一阵惊慌与恐惧,像是毒蛇被人捏着七寸似的,神情突地萎缩了起来,但柳鹤亭的手掌一阵晃动,立刻便又引起了他眼神中的贪婪、焦急、渴求与乞怜之色。他此刻什么都似已忘了,甚至连惊慌与恐惧也包括在内。
他只是瞬也不瞬地望着柳鹤亭掌中的玉盒,颤声道:“是的……小人……便是张七……”
西门鸥心头一跳,脱口道:“——此人竟会是‘震天铁掌’张七!”
要知“震天铁掌”张七,本来在江湖上名头颇响,是以西门鸥再也想不到,他此刻会落到这般惨况。
柳鹤亭恍然回首道:“这‘震天铁掌’张七,可是也因往探‘浓林秘屋’而失踪的么?”
西门鸥点头道:“正是!”
柳鹤亭俯首沉吟半晌,突地掠到那赤发大汉“三十七号”身前,俯下腰去。“三十七号”眼帘张开一线——
他的目光,也是灰黯、企求而焦渴的,他乞怜地望着柳鹤亭,乞怜地缓缓哀求着道:“求求你……只要——粒……”
柳鹤亭虽然暗叹一声,但面色却仍泰然,沉声道:“关外五龙中‘入云龙’金四,可是死在你的手下?”
赤发大汉目光一凛,但终于亦白颔首叹道:“不……错……”
他语声是颤抖着的,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你是谁?你究竟是淮?”
赤发大汉“三十七号”的目光间,亦是一阵惊慌与恐惧,但霎眼之后,他便以颤抖而渴求的语声,轻轻说道:“我……也是……‘关外五龙’之一……‘烈火龙’管二……便是小人。”
柳鹤亭心头一跳,那“入云龙”金四临死前的言语,刹那间又在他耳边响起:“想不到……他们竟是……我的……”原来这可怜的人临死前想说的话,本是:“想不到杀我的人竟是我的兄弟!”只是他话未说完,便已死去。
柳鹤亭剑眉轩处,却又不禁暗叹一声,此人为了这小盒中的“毒药”,竟不惜杀死自己的兄弟,他心里不知是该愤慨,抑或是该悲哀,于是他再也不愿见到这赤发大汉可耻乞怜的目光。
转过身,西门鸥见到他沮丧的眼神,苍白的面容,想到仅在数十日前见到这少年时那种轩昂英挺的神态,心中不禁又是怜悯,又是叹息。他实在不愿见到如此英俊有为的少年被此事毁去!
他轻轻一拍柳鹤亭肩头,叹道:“此事至今,似已将近水落石出,但我……唉!实在不愿让此事的真相伤害到你……”
柳鹤亭黯然一笑,轻轻道:“可是事情的真相却是谁也无法掩藏的。”
西门鸥心头一阵伤痛,沉声道:“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寻到你的么?”
柳鹤亭缓缓摇了摇头。西门鸥道:“我寻出这种‘毒药’来历后,便想找你与我那恋剑成痴的女儿,一路来到江南。就在那长江岸边,看到一艘‘长江铁龟帮’夜泊在那里的江船,船上似乎仍有灯火,我与‘铁鱼帮’有旧,便想到船上打听打听你们的下落。”
他语声微顿,眼神中突地闪过一丝淡淡的惊恐,接口又道:“哪知我到了船上一看,舱板上竟是满地鲜血,还倒卧着一具尸身,夜风凛凛,这景象本已足以令人心悸,我方待转身离去,却突地有一阵尖锐而凄厉的笑声,白微微闪着昏黄灯光的船舱中传出,接着便有一个听来几乎不似自人类口中发出的声音惨笑着道:‘一双眼睛……一双耳朵……还给我……还有利息。’我那时虽然不愿多惹闲事,但深夜之中,突地听到这种声音,却又令我无法袖手不理!”
柳鹤亭抬起头来,他此刻虽有满怀心事,但也不禁为西门鸥此番的言语吸引,只听西门鸥长叹又道:“我一步掠了过去,推开舱门一看,舱中的景象,的确令我永生难忘……”
西门鸥目光一合,透了口长气,方自接道:“在那灯光昏黯的船舱里,竟有一个双目已盲,双耳被割,满面浴血的汉子踞在地上,于里横持着一柄雪亮的屠牛尖刀,在一刀一刀地割着面前一具尸身上的血肉。每割一刀,他便凄厉地惨笑一声,到后来,他竟将割下来的肉血淋淋地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柳鹤亭心头一震,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忍不住噤声道:“那死者生前不知与他有何血海深仇,竟使他……”
西门鸥长叹一声,截口说道:“此人若是死的,此事还未见得多么残忍……”
柳鹤亭心头一震,道:“难道……难道……”他实在不相信世上竟有这般残酷之人,这般残酷之事,是以语声颤抖,竟问不下去。
西门鸥一手捋须,又自叹道:“我见那人,身受切肤剐肉之痛,非但毫不动弹,甚至连呻吟都未发出一声,自然以为他已死了,但仔细一看,那盲汉子每割一刀下去,他身上肌肉便随之颤抖一下……唉!不瞒你说,那时我才发现他是被人以极厉害的手法点了身上的穴道,僵化了他身上的经脉,足以他连呻吟都无法呻吟出来!”
柳鹤亭心头一凛,诧声脱口道:“当今武林之中,能以点穴手法僵化人之经脉的人已不甚多,有此武功的人,是谁会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更令我想象不出。”
西门鸥微微颔首道:“那时我心里亦是这般想法,见了这般情况,心中又觉得十分不忍,只觉得这两人不管谁是谁非,但无论是谁,以这种残酷的手段来对付别人,都令我无法忍受,于是我一步掠上前去,劈手夺了那人掌中的尖刀,哪知那人大惊之下,竟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他微喟一声,接着道:“我费了许多气力,才使他苏醒过来,神志安定后,他方自将此事的始末说出。原来此事的起因,全是为了一个身穿轻红罗衫的绝色女子,她要寻船渡江,又要在一夜之间赶到虎丘,‘铁鱼帮’中的人稍拂其意,她便将船上的人全都杀死!”
他简略地述出这件事实,却已使得柳鹤亭心头一震,变色道:“穿轻罗红衫的绝色女子……纯纯难道真的赶到这里来了么?但是……她是晕迷着的呀!”
西门鸥暗叹一声,知道这少年直到此刻,心里犹自存着一分侥幸,希望此事与他旧日的同伴、今日的爱侣无关,因为直到此刻,他犹未能忘情于她。人们以真挚的情感对人,换来的却是虚伪的欺骗,这的确是件令人同情、令人悲哀的事。
西门鸥不禁长叹一声,接道:“哪知就在我盘问这两人真相时,因为不忍再见这种惨况而避到舱外的叶儿与枫儿,突地发出了一声惊唤,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惊之下,立刻赶了过去,夜色之中,只见一个满身白衣,神态潇洒,但面上却戴着一具被星月映得闪闪生光的青铜假面的颀长汉子,竟不知在何时掠上了这艘江船,此刻动也不动地立在舷上,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我……”
柳鹤亭惊唤一声,脱口道:“雪衣人!他怎地也来到了江南?”
西门鸥颔首道:“我只见他两道眼神中,像是藏着两柄利剑,直似要看到别人的心里,再见他这种装束打扮,便已知道此人必定就是近日江湖盛传剑术第一的神秘剑客‘雪衣人’了,才待问他此来何为,哪知他却已冷冷地对我说道:‘阁下就是江南虎丘西门世家中的西门前辈么?’”
柳鹤亭剑眉微皱,心中大奇,他深知“雪衣人”孤高偏傲的生性,此刻听他竟然称人为“阁下”、“前辈”,这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忍不住轻轻道:“这倒怪了!”
西门鸥接口道:“这真一件奇怪的事,我心里也是吃惊,不知道他怎会知道我的姓名来历,哪知他根本不等我答复便又接口道:‘阁下但请放心,令嫒安然无恙!’他语气冰冷,语句简单,然而这简短的言语,却已足够使我更是吃惊,连忙问他怎会知道小女的下落?”
柳鹤亭双眉深皱,心中亦是大惑不解,只听西门鸥接道:“他微微迟疑半晌,方自说道:‘令嫒已从我学剑,惟恐练剑分心,是以不愿来见阁下。’我一听这孩子为了练剑,竟连父亲都不愿再见,心里实在气得说不出话来,等到我心神平复,再想多问他两句时,他却已一拂袍袖,转身走了!”
柳鹤亭暗叹一声,忖道:“此人行事,还是这般令人难测——”又忖道:“他之所以肯称人为‘前辈’,想必是为了那少女的缘故。”一念至此,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微笑,但微笑过后,他又不禁感到一阵惆怅的悲哀,因为他忍不住又想起陶纯纯了。
西门鸥歇了口气,接口说道:“我一见他要走了,忍不住大喝一声:‘朋友留步!’便纵身追了过去,他头也不回,突地反手击出一物,夜色中只见一条白线,向我胸前‘将台’大穴之处击来,力道似乎十分强劲,我脚步只得微微一顿,伸手接过了它,哪知他却已在我身形微微一顿之间,凌空掠过十数丈开外了……”
他微喟一声,似乎在暗叹这白衣人身法的高强,又似乎在埋怨自己轻功的低劣,方自接着道:“我眼看那白色人影投入远处黝黯的林木中,知道追也追不上了,立在船舷,不觉甚是难受。无意间将掌中的暗器看了一眼,心头不觉又是一惊,方才他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击出暗器,认穴竟如此之准,我心里已是十分惊佩,如今一看,这‘暗器’竟是一张团在一起的白纸……”
柳鹤亭微微颔首,截口叹道:“论起武功,这雪衣人的确称得上是人中之龙,若论行事,此人亦有如天际神龙,见其首而不见其尾。”
惺惺相惜,自古皆然。
西门鸥颔首叹道:“我自然立刻将这团白纸展开一看,上面竟赫然是小女的字迹,她这封信虽是写给我的,信里的内容却大都与你有关,只是,你见了这封信后,心里千万不可太过难受!”
柳鹤亭心头一跳,急急问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西门鸥微一沉吟,伸手入怀,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白纸。他深深凝住了一眼,面上神色一阵黯然,长叹道:“这孩子……这就是她留下来的惟一纪念了。”
柳鹤亭双手接过,轻轻展开,只见这条白纸极长,上面的字迹却写得极密,写的是:
爹爹,女儿走了,女儿不孝,若不能学得无敌的剑法,实在无颜再来见爹爹的面,但女儿自信一定会练成剑法,那时女儿就可以为爹爹出气,也可以为西门世家及大伯父复仇……
柳鹤亭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西门山庄的事,她怎会知道的?”接着往下看去:
大伯父一家,此刻只怕已都遭了“乌衣神魔”们的毒手,柳鹤亭已赶去了,还有他的新婚夫人也赶去了,但他们两人却不是为了一个目的,他那新婚夫人的来历,似乎十分神秘,行事却十分毒辣,不像是个正派的女子,但武功却极高,而且还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几种武林中早巳绝传的功夫,这些功夫就连她师父“无恨大师”也是不会的,有人猜测,她武功竟像是从那本“天武神经”上学来的,但是练了“天武神经”的人,每隔一段时日,就会突然晕厥一阵,是以她便定要找个武功高强的人,随时随地保护着她……
柳鹤亭心头一凛,合起眼睛,默然思忖了半晌,只觉心底泛起了一阵颤抖。
他想起在他的新婚次日,陶纯纯在花园中突然晕厥的情况,既没有一个人看得出她的病因,也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她的病,不禁更是心寒!
“难道她真的是因练过‘天武神经’而会突发此病?……难道她竟是为了这原因才嫁给我……”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竭力使自己不要倒下去,接着看下去:
又因为她行为有些不正,所以她选择那保护自己的人,必定还要是个出身名门,生性正直的少年,一来保护她,再来还可掩饰她的恶行,譬如说,武林中人,自然不会想到“伴柳先生”的媳妇,柳鹤亭的妻子会是个坏人,她即使做了坏事,别人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这封信字迹写得极小极密,然而这些字迹此刻在柳鹤亭眼里,却有泰山那么沉重,一个接着一个,沉重地投落在他的心房上。
但下面的字迹却更令他痛苦,伤心:
她自然不愿意失去他,因为再找一个这样的人十分困难,是以她闪电般和他结了婚,但是她心里还有一块心病,爹爹,你想不到的,她的心病就是我西门堂哥“西门笑鸥”……
柳鹤亭耳旁嗡然一响,身躯摇了两摇,接着又看:
爹爹,你记得吗?好几年前,西门笑鸥突然失踪了,又突然结了婚,他行事神秘得很,江湖中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新婚夫人的面貌,只听说是位绝美的妇人,但西门笑鸥与她婚后不久,又失踪了,从此便没有人再见过他……
柳鹤亭心头一颤,不自觉地探手一触怀中的黑色玉瓶。目光却仍未移开,接着往下又看:
这件事看来便是与柳鹤亭今日所遇同出一辙。因为我那大堂兄与她相处日久,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是以才会惨遭横祸,而今日“乌衣神魔”围剿“飞鹤山庄”,亦与此事大有关系,因为当今江湖中,只有大伯一人知道她与堂兄之间的事,只有大伯一人知道此刻柳鹤亭的新妇,便是昔日我堂兄的爱妻,想必她已知道柳鹤亭决心要到“飞鹤山庄”一行,是以心中起了杀机,便暗中布署她的手下,要将在武林中已有百年基业的西门世家毁于一旦……
看到这里,柳鹤亭只觉心头一片冰凉,手掌也不禁颤抖起来,震得他掌中的纸片,不住簌簌发响。
他咬紧牙关,接着下看:
此中秘密,普天之下,并无一人知道,但天网恢恢,毕竟是疏而不漏,她虽然聪明绝顶,却忘了当今之世,还有一个绝顶奇人,决心要探测她的秘密,公布于世,因为这位奇人昔日曾与她师父“无恨大师”有着刻骨的深仇,这位奇人的名字,爹爹你想必也一定知道,他便是数十年来,始终称霸南方的武林宗主“南荒大君”项天尊。
柳鹤亭悲哀地叹息一声。
心中疑团,大都恍然,暗暗忖道:“我怎会想不出来?当今世上,除了‘南荒大君’项天尊之外,还有谁有那般惊人的武功,能够在我不知不觉中掷入那张使我生命完全改观的秘柬?还有谁有那般神奇的力量,能探测这许多使我生命完全改观的秘密?还有谁能设下那种巧妙的布署,使我一日之间赶到这里……”
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又一动:“纯纯之所以会赶到江南来,只怕亦是因为我大意之间,将那秘柬留在房里,她醒来后便看到了。”
西门鸥一直浓眉深皱,凝注着柳鹤亭。此刻,见他忽然俯首出起神来,便干咳一声,道:“柳老弟,你可看完了么?”
柳鹤亭惨然一笑,接着看下去:
这些事都是此刻与我在一起的人告诉我的,他就是近日武林盛传的大剑客“雪衣人”,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会对此事知道得如此详细,因为他便是那“南荒大君”与大君座下“神剑宰相”戚五溪的武功传人……
柳鹤亭心头又自一动!
“戚五溪……难道此人便是那戚氏兄弟四人的五弟么?……难怪他们仿佛曾经说过,‘我们的五弟已经做了官了。’原来他做的却是‘南荒大君’殿前的‘神剑宰相’!”
想到那戚氏兄弟四人的言行,他不禁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甚至连他心中的笑意都是苍凉而悲哀的。纸笺已将尽,最后一段是——
爹爹,从今以后,我便要随着“雪衣人”去探究天下武功的奥秘,因为他和我一样是个恋剑成痴的人,但愿我武功有成,那时我便可再见爹爹,为爹爹扬眉吐气,莺儿永远会想着爹爹的。
柳鹤亭看完了,无言地将纸笺交还西门鸥,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境仿佛苍老了十年。
抬目一望,只见西门鸥已是老泪盈眶,惨笑道:“柳老弟,不瞒你说,她若能武功大成,我心里自然高兴,但是——唉,此刻我宁愿她永远伴在我身边,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女子。”两人目光相对,心中俱是沉重不堪!
西门鸥接过纸笺,突又交回柳鹤亭手上,道:“后面还有一段,这一段是专门写给你的。”
柳鹤亭接过一看,后面写的竟是:
柳先生,没有你,我再也不会找到他,你对我很好,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的消息,你心里若是还有一些不能解释的事,最好赶快到沂山中的“浓林秘屋”中去,你就会知道所有的事,还会看到你愿意见到的人,祝你好。
下面的具名,是简简单单的“西门莺”三个字。
柳鹤亭呆呆地愕了半晌,抬头仰视屋顶一片灰白,他不禁黯然地喃喃自语:“浓林秘屋……浓林秘屋……”
※※※
“飞鹤山庄”夜半遭人突袭的消息,已由长江以南,传到大河西岸。西门世家与“乌衣神魔”力拼的结果,是“乌衣神魔”未败,却也未胜。因为虽然西门世家疏于防范,人手又较寡,但在危急关头中,却有一群奇异的剑士突地出现,而也就在那同一刹那之间,“飞鹤山庄”外突地响起了一阵奇异而尖锐的呼哨声,“乌衣神魔”听到这阵呼哨,竟全都走得干干净净。
这消息竟与兼程赶来的柳鹤亭同时传到鲁东。
秋风肃杀,夜色已临。
沂山山麓边,一片浓密的丛林外,一匹健马,绝尘而来,方自驰到林外,马匹便已不支倒在地上!
但马上的柳鹤亭,身形却未有丝毫停顿,只手一按马鞍,身形笔直掠起,霎眼间便没入林中。
黄昏前后,夕阳将残,黝黯的浓林中,竟有一丝丝、一缕缕,若断若续的箫声,袅娜地飘荡在沙沙的叶落声里。
这箫声在柳鹤亭听来竟是那般熟悉,听来就仿佛有一个美丽的少妇,寂寞地伫立在寂寞的秋窗下,望着满园的残花与落叶,思念着远方的征人,所吹奏的凄惋而哀怨的曲子——这也正是柳鹤亭在心情落寞时所喜爱的曲调。
他身形微微一顿,便急急地向箫声传来的方向掠去。
黝黑的铁墙,在这残秋的残阳里,仍是那么神秘,这箫声竟是发自这铁墙里,柳鹤亭伸手一挥头上汗珠,微微喘了口气,只听铁墙内突地又响起了几声铜鼓。轻轻地、准确地,敲在箫声的节奏上,使得本睚凄惋的箫声,更平添了几分哀伤肃杀之意。
他心中一动,双肩下垂,将自己体内的真气,迅速地调息一次,突地微一顿足,潇洒的身形,便有如一只冲天而起的白鹤,直飞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手掌一按铁墙,身形再次拔起,双臂一张,巧妙地搭着铁墙冰冷的墙头——
箫鼓之声,突地一齐顿住,随着一阵杂乱的叱咤声:“是谁!”数条人影,闪电般自那神秘的屋宇中掠出。
柳鹤亭目光一扫,便已看清这几人的身形,不禁长叹一声,道:“是我——”
他这一声长叹中既是悲哀又是兴奋,却又有些惊奇,等到他脚尖接触到地面,自屋中掠出的人,亦自欢呼一声:“原来是你!”
柳鹤亭惊奇的是,戚氏兄弟四人竟会一齐都在这里。更令他惊奇的是,石阶上竟俏生生地伫立着一个翠巾翠衫、嫣然含笑,手里拿着一枝竹箫的绝色少女,也就是那“陶纯纯”口中的“石琪”。
两人目光相对,各各愣了半晌,绝色少女突地轻轻一笑,道:“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这一声轻笑,使得柳鹤亭闪电的忆起他俩初见时的情况来,虽与此刻相隔未久,但彼此之间,心中的感觉却有如隔世。若不是戚氏兄弟的大笑与催促,柳鹤亭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会走到屋里。
屋里的景象,也与柳鹤亭初来时大大地变了,这神秘的大厅中,此刻竟有了平凡的设置,临窗一张贵妃榻上,端坐着一个软巾素服,面色苍白,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少年。
他手里拿着一根短棒,面前摆着三面皮鼓,柳鹤亭一见此人之面,便不禁脱口轻呼一声:“是你!项太子。”
项煌一笑,面上似乎略有羞愧之色,口中却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回首一望,又道:“纯纯,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么?”
柳鹤亭心头一跳,惊呼出声:“纯纯,在哪里?”
这一声惊呼,换来的却是一阵大笑。
戚氏兄弟中的大器哈哈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石琪是陶纯纯,陶纯纯才是石琪。”
柳鹤亭双眉深皱,又惊又奇,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会过意来,目光一转,望向那翠衫少女,轻轻道:“原来你才是真的陶纯纯……”
项煌“咚”地一击皮鼓,道:“不错,尊夫人只不过是冒——哈哈!不过只是这位陶纯纯的师姊,也就是那声名赫赫的‘石观音’!”
柳鹤亭侧退几步,扑地坐到一张紫檀木椅上,额上汗珠,涔涔而落,竟宛如置身洪炉之边。
只见那翠衫女子——陶纯纯幽幽长叹一声,道:“我真想不到,师姐竟真的会做这种事,你记不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唉,就在那一天,我就被她幽禁了起来,因为那时她没有时间杀我,只想将我活活地饿死——”
她又自轻叹一声,对她的师姐,非但毫无怨恨之意,反似有些惋惜。
柳鹤亭看在眼里,不禁难受地一叹。
只听她又道:“我虽然很小便学的是正宗的内功,虽然她幽禁我的那地窖畔,那冰凉的石壁早晚都有些露水,能解我之渴,但是我终于被饿得奄奄一息,等到我眼前开始生出各种幻象,自念已要死的时候,却突然来了救星,原来这位项大哥的老太爷,不放心项大哥一人闯荡,也随后来到中原,寻到这里,却将我救了出来,又问了我一些关于我师姐的话,我人虽未死,但经过这一段时日,已瘦得不成人形,元气自更大为损伤,他老人家就令我在这里休养,又告诉我,势必要将这一切事的真相揭开。”
柳鹤亭暗暗忖道:“他若没有先寻到你,只怕他也不会这么快便揭穿这件事了。”
一阵沉默,翠衫少女陶纯纯轻叹道:“事到如今,我什么事也不必再瞒你了。我师姐之有今日,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因为我师父——唉,她老人家虽然不是坏人,可是什么事都太过做作了些;有时在明处放过了仇人,却在暗中将他杀死——”
柳鹤亭心头一凛:“原来慈悲的‘无恨大师’,竟是这样的心肠……”
戚氏兄弟此刻也再无一人发出笑声,戚二气接口道:“那石琪的确是位太聪明的女子,只可惜野心太大了些,竟想独尊武林……”
他话声微顿,柳鹤亭便不禁想起了那位多智的老人西门鸥,在毅然远行前对他说的话:“这女孩子竟用‘罂粟’麻醉了这些武林豪士,使得他们心甘情愿地听命于她,她还嫌不够,竟敢练那武林中没有一人敢练的‘天武神经’,于是你便也不幸地牵涉到这旷古未有的武林奇案中来,我若不是亲眼所见,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这般凑巧,这般离奇的事,一本在武林中谁也不会重视,甚至人人都将它视为废纸的‘天武神经’,竟会是造成这件离奇曲折之事的主要原因。
“每一件事,乍看起来都像是独立的,没有任何关联的,每一件事的表面都带有独立的色彩,这一切事东一件、西一件,不到最后的时候,看起来的确既零落又紊乱。但等到后来却只要一根线轻轻一穿,就将所有的事全都穿到了一起,凑成一只多彩的环节。”
夜色渐临,大厅中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心中都有着一分难言的沉重意味,谁都不愿说出话来。
突地,墙外一阵响动,“当”的一声,墙头搭上一只铁钩,众人一乱,挤至院外,墙那边却已接连跃入两个人来,齐地大嚷道:“柳老弟,你果然在这里!”
他们竟是“万胜金刀”边傲天,与那虬髯大汉梅三思!
一阵寒暄,边傲天叹道:“我已经见着了那位久已闻名的武林奇人‘南荒大君’,所以我们才会兼程赶到这里。但是——唉!就连他也在称赞那真是个聪明女子的石琪,她竟未在‘龟鹤山庄’露面,想必是她去时情势已不甚妙——除了‘南荒大君’的门人外,武林中一些闻名帮会,例如‘花溪四如’、‘幽灵群魔’、以及‘黄翎黑箭’的弟兄们也都赶去了,‘乌衣神魔’怎么抵敌得过这团结到一起的大力量?是以她眼见大势不好,便将残余的‘乌衣神魔’全都带走了……唉!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柳鹤亭只听得心房砰砰跳动,因为他对她终究有着一阵深厚的情感,但是,他面上却仍然是麻木的,因为他已不愿再让这段情感存留在他心里。
只听边傲天沉声又自叹道:“但愿她此刻能洗心革面,否则——唉……”目光一转,突地炯然望向翠衫女子陶纯纯,道:“这位姑娘,可就是真的陶纯纯么?”
陶纯纯面颊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边傲天面容一霁,哈哈笑道:“好,好……”
陶纯纯回转身去,走到门边,垂首玩弄着手中的竹箫,终于低声吹奏了起来。
梅三思仰天大笑一阵,突又轻轻道:“好,好,江湖中人,谁不知道陶纯纯是柳鹤亭的妻子,好好,这位陶纯纯,总算没有辱没柳老弟。”
柳鹤亭面颊不由一红,边傲天、梅三思、戚氏兄弟,一齐大笑起来。
陶纯纯背着身子,仍在吹奏着她的竹箫,装作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但双目中却已不禁闪耀出快乐的光辉。
项煌愣了一愣,暗叹道:“我终是比不过他……”俯首暗叹一声,突地举起掌中短棒,应着箫声,敲打起来,面上也渐渐露出释然的笑容来。
这时铁墙外的浓林里,正有两条人影,并肩走过。他们一个穿着雪白的长衫,一个穿着青色的衣衫,听到这铁墙内突地传出一阵欢乐的乐声,听来只觉此刻已不是肃杀的残秋,天空碧蓝,绿草如茵,枯萎了的花木,也似有了生机……
他们静静地凝听半晌,默默地对望一眼,然后并肩向东方第一颗升起的明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