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梦白眼见那老人求生意志,那般坚强,怎会相信他自己害死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喝骂道:“放屁,你……”
风入松格格怪笑道:“你可是不信么?”
展梦白道:“自然不信。”
风入松一字字道:“告诉你,那毒也毒不死,饿也饿不死的老头子,竟是被自己活生生吃得胀死了的。”
展梦白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从头到脚,再无一丝暖意。
风入松狞笑道:“你要人送酒送肉,那两人果然听话,不出一日,便将酒肉流水般送入树林,林中那些人想酒想肉,几乎想得疯了,一见酒肉,眼睛发红,拼命地吃,那模样……哈哈,当真有如饿狗吃屎一般。”
展梦白嘶声喝道:“住口!”
风入松见他听了难受,说得更是起劲。
只听他哈哈笑道:“那老头儿虽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那时见了酒肉,吃相也和推大车的粗汉毫无两样,哪知他数十年饿了下来,肠胃已脆弱不堪,哪禁得起如此油腻,他一生练武,却也无法将功夫练到肠胃上,何况他本就已是风中残烛,此番大酒大肉吃下肚后,不到半日立刻大吐大泻,又过了半日,便呜呼哀哉。哈哈,他临死前还大笑着说自己死得风雅得很,不让唐朝那写诗的酸翁杜子美专美于前,想来他死得必是舒服得很,好歹也是个饱死鬼。”
要知诗圣杜甫,亦是在黄河泛滥时,多日不曾得食,突然有个县令送来些白酒牛肉,便痛嚼一番,不想竟饱死了。
这掌故虽其来有自,但自风入松口中说出,听入展梦白耳,却听得展梦白满心酸楚,肝肠寸断。
风入松瞧着他悲惨神色,更是大笑着道:“古今往来,武林高手中倒还无人是饱死的,不想他倒是开创历史之人,开了风气之先,他一生行事,每喜欢作惊人之笔,不想如今死也死得惊人得很,倒如了他心愿,来日若是有人为武林英雄写史作传,写到这里,想来少不得要多写几笔的。”
展梦白听他竟对如此悲惨之事嬉笑怒骂,心中更是悲愤填膺,无法忍耐,暴喝一声,挥剑扑了上去。
风入松厉声笑道:“你等不及要来送死么?嘿嘿,七指翁已死,你本就再也莫想活在世上……哎,好剑!”
说话之间,两人已拆了五六招之多,他最后一喝,正是向展梦白一招“雷霆奔发”喝彩。
但见展梦白掌中剑气如涛,千层万卷,那一剑劈去,端的有雷霆奔发之势,是以风入松,虽与他敌对,也不禁为他喝彩。
展梦白情知自己今日若不毙了此人,便要丧在此人掌中,他更怕此人那妹子突然赶来,是以出手俱是速战速决之招。
风入松有心看他武功强弱,开手尽是虚招,并不进击!
哪知十余招过后,展梦白左掌右剑,来势竟然咄咄逼人,十余招抢攻之后,竟将风入松逼在下风。
要知他武功,内功、经验,虽不及这“四弦神弓”,但他年来屡有奇遇,武功极博,天锤之刚猛,帝王谷招式之阴柔,六阳掌力之强大,七指翁武功之飞灵巧幻。
这许多种武功加在一起,已是惊人,何况他此刻怒火满胸,出招击剑时,因怒生威,当真有如天威震怒,势不可挡。
风入松见他年纪轻轻,武功竟已有与“七大名人”分庭抗礼之势,心头已是大为骇异,最令他吃惊的却是这少年剑法中所带着的那种威怒霸气,竟是武林中从来未见,先令别人在气势上便已弱了三分。
他骇异之下,暗惊忖道:“若是再给他十年时间,此人必成武林中雄霸之主,就凭他这股怒气,武林中便已无人能敌。”
一念至此,他更立下决心,今日要将展梦白置之死地,他本是个恃才傲物之人,否则又怎会不生不死地将老人困在林间。
刹那之间,只见他招式果已大变,果然是毒辣奇诡,千变万化,那光景虽与蓝大先生之威猛雄奇,帝王谷主之千柔百折俱不相同,但招式之凶险歹毒,部位之刁泼狠辣,却非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能及,有些别人不忍也不屑出手的招式,他却屡屡使出,叫人防不胜防。
展梦白虽曾见过许多武林高手对敌时武功,可补他临敌经验之不足,但他所见高手,纵非堂堂正正之人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出手招式,俱不肯失了自己身份风范,几曾见过风入松这般歹毒泼辣的招式,竟然摘阴踢肾,无所不为,若非武功实在高强,便像个泼皮无赖。
二十招过后,展梦白已觉得这种招式比任何招式难对付,虽恨他不顾身份,却又不能不承认他自成一家。
若以书法来比武功,蓝大先生之武功,便如颜真卿恭书正楷,铁画银勾,宽宏大度,帝王谷主之武功却有如王羲之写兰亭帖序,飞灵变幻不可捉摸,单是一个“之”字,便有十余种写法之多。
而这风入松之武功,却好比米颠狂草,歧山悬腕,虽然古灵精怪,别走蹊径,但也卓然而成大家。
展梦白的剑刚掌柔,一正一辅,刚柔并济,虽弱不败。
若以他的武功比之书法,正如岳武穆提大笔写“还我河山”,书法虽不佳美,但气势磅礴,力透纸背,正是名将笔意,可传千古,书法不必佳美,单看气势便已足够,是以他后来雄霸天下,武功招式纵有胜过他之人,却终于都因气势败在他怒剑之下,亦正是此理。
只见他力挥古剑,虽在劣势中,仍是着着抢攻,虽然已知不敌,但却越战越勇,正是武林雄主独有的气概。
风入松见了,更是心惊,目光一转,突然冷笑道:“人道展梦白是个不世的少年英雄,今日见来,也不过如此。”
展梦白冷笑道:“你莫要激我抛下剑与你空手对敌,我与别人动手时绝不会以剑对人空拳,但对付你这杀师之徒却可如此。”
风入松又是一惊,暗道:“此人想必是学乖了,也变得如此精明!”他猜得果然不错,展梦白正是学乖了。
原来展梦白在那“情人箭”秘窟中,就曾被人如此骗了一手,他抛下铁剑,却被人拿去,害他险些遭了毒手。
常言说得好:“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展梦白性虽豪放,但却绝不是会被人同样骗两次的呆子。
风入松一计不成,招式更毒。
他武功经验,虽在展梦白之上,但若将展梦白制死,却绝非易事,是以方才便想垂手而胜,不愿多花气力。
眨眼间十余招又过,风入松招式越是凶毒,展梦白抗力竟也越是加强,原来他此刻一身已将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这两大宗主的武功汇为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变,只是经验功力稍差,配合也嫌生疏,但与风人松此等高手过招,他每发一招一式,俱得全心尽力,无形中已使两种武功的配合,越来越见熟悉紧密,再加之偶然施出一掌“六阳掌力”,战到后来,竟又挽回几分败势。
风入松目光扫处,但见他全神贯注,面上竟似有些如痴如醉的神情,显见武功正在勇猛精进之际。
星光夜风中,他剑影纵横错落,剑风呼啸作响,风入松越看越是心惊,一招“春风初动”方自使出,忽然凌空一个翻身,退后七尺。
他所使出这招“春风初动”,本是诱招,一招使出后,后着便该连绵击出,不可予对方丝毫喘息思索之机。
哪知他此刻一招使出,不进反退,实是大大违背武学原理,若是换了平日,展梦白也未见会觉惊奇。
但展梦白此刻正全神贯注于武功变化之中,骤然见到此等大背武学原理之事,竟不禁为之呆了一呆。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霎那之间,风入松身形已暴起,又是一招“春风初动”击出,来势快如闪电。
展梦白回身错掌一招“十里长堤”,横封出去,要知那“春风初动”乃是攻势发动之先兆,是以展梦白必需以严密之守势回招。
哪知风入松一招方出,竟又是一个翻身,后退七尺。
展梦白此刻本可乘机扑上,抢得先机,怎奈他用的守势太过严密,一时间竟变不过招来进击。
他又惊又怒,不禁又一怔神。
风入松便乘这一刹那,身形暴起,双掌连绵拂出,掌力如风吹柳生生不息,竟又是一招“春风初动”。
他身形倏忽来去,有如鬼魅,展梦白倒也不觉惊奇,惊奇的是,他竟然一连用了三次“春风初动”。
高手相争,片刻间将同一招式连用三次,这实是武林中闻所未闻之事,自也怪不得展梦白惊奇诧异。
他弄不透风入松究竟在作何玄虚,心中实觉不耐,生怕风入松又来个不进而退,自己若是用的招式太过保守,岂非又不知乘机进击,一念至此,当下再不迟疑,剑掌并起,一招“万里飞虹”削出,但见剑势进击,掌势回守,攻势如雷霆,守势如金汤,果是攻守兼备之妙着。
但此等招式虽妙,却有个最大缺点,只因他一身使出攻守两势,无形中便将自己的力道分作两半。
是以此等招式,攻势不能极凶,守势不能极稳,平日对敌,还可使出,此时与高手拼命之时,却万万使不得的,尤其对方功力高于自己之时,使出此招,便不啻给了对方天大良机。
风入松正是要他沉不住气,使出此等招式,大喜之下哪里还会再退,双掌一错,有如灵蛇蜿蜒,抢入展梦白剑光之中。
他这一招“分光捉影”,虽然妙到毫巅,但若非展梦白攻势中留有破绽,他也不敢使出这种险招。
展梦白大惊之下,弥补已不及,只觉肘间一麻,长剑再也握不住,沉重地跌落在地。
这时风入松双掌已抢入展梦白前胸空间。
展梦白虽然临危不乱,左掌立刻回复,怎奈他掌力只留一半,怎能抵挡得风入松的全力进击。
双掌交击,但听“砰”地一声,展梦白只觉身子大震,手腕脱力,胸前更是气血翻涌,不禁向后跌倒。
但风入松却不让他身子跌下去,“金丝反缠手”,右掌反勾,扣住了展梦白腕门,左掌直切展梦白咽喉。
展梦白右臂脱力,左腕被扣,双手俱已被制,哪里还能反抗,眼看他一掌劈下,展梦白哪里还有命在,展梦白既不能反抗,亦不能躲,只有闭目等死了。
且说南燕与萧飞雨绕了一圈,还是寻不着金非与杜云天的踪影,直急得南燕连连顿足,大失平日娴静雍容之态。
萧飞雨不禁安慰她道:“舅舅与那杜云天俱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两人怎会还有拼命的火气,只怕……”
她微微一笑,接道:“只怕,两人故意要寻个无人之处来比胜负,无论谁胜谁负,都不让人知道。”
南燕叹道:“唉,你知道什么?那杜云天绰号‘离弦箭’,是个有去无回的性子,一动上手,便不死不休。”
萧飞雨道:“但他年纪……”
南燕道:“你岂未听过,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他生性如此,到死也改不了的,你舅舅么,他……”
她轻轻一叹,顿住语声,萧飞雨又何尝不知道她舅舅金非受苦多年,满心怨毒,不分生死,便不会住手的。
两人逡巡之间,突听花丛阴影中“喂”了一声。
萧飞雨、南燕齐地轻叱:“什么人?”
花丛中并不答言,却飞起一条人影,身法之轻灵,并世难寻,南燕、萧飞雨对望一眼,萧飞雨道:“追!”
她素来胆大,此刻只要有些线索,便不肯放松,当下展动身形,追了下去,南燕也只得在后相随。
只见前面那人影起落于花间木下,有如燕子凌波一般,却又不时微现身形,等候萧飞雨、南燕两人。
飞掠了约莫盏茶时分,四下地势已甚荒凉,林木更密,但花草却渐疏,显见已出了唐宅的园地。
那人影突然冲天而起,凌空一拍,无影无踪。
萧飞雨、南燕还不死心,搜寻下去,那人影并未再现,却听得密林中隐约传来一声叱咤之声。
两人心头齐地一动,不再搜寻人影,却往叱声传出之处寻去,走了不久,便见到两条人影,正自恶斗。
这两条人影忽而起落飞跃,动如矫龙,忽而伫立不动,静如山岳,正是那“离弦箭”杜云天与“无肠君”金非。
萧飞雨、南燕齐地轻唤一声,飞纵过去,但杜云天、金非两人恶斗正剧,她两人也插手不得。
但见林中那片地上,东倒西歪,横倒着七八株断树,裂口尤新,显见是两人为了寻地恶斗,各以功力将树木震断,辟出这片空地来作为战场,还藉此比一比功力,两人功力,也显见得不分伯仲,否则此刻便不必再打了。
四面树木,树桩虽未断,但木叶却已残落不堪,当然也是被这两人惊人的掌力所震得残落了的。
那七八株断树残桩,更已被掌力砍得与地齐平。
此外,四面地上,还留着些亮闪闪的暗器,但数目并不多,只因他两人都非以暗器成名的人物。
单看此战场,已可想见方才战况之惨烈,但金非、杜云天两人,此刻竟仍然丝毫未现力弱气馁之态。
这两人武功,亦是一个阴柔奇诡,变化无方,一个刚猛纵横,招式老练,一时间谁也休想占得上风。
原来“无肠君”金非在那绝壑泥沼之中,虽然练成一身怪异绝伦的身法,但他对杜云天却始终有些怯敌。
而杜云天始终将对方视作手下败将,动手时胆气特豪,两人关系微妙,气势一强一弱,相去甚远。
是以若论武功,杜云天已不是金非之敌手,但杜云天余威犹在,金非旧创未平,便打了个平手。
萧飞雨与南燕赶到这里时,正是双方战况最烈之际。
南燕失声惊呼:“金非,求求你不要再打了好么?”
杜云天与金非也齐地一惊,实未想到还有别人会寻来此地,此时,杜云天佯攻一招,倒退出去数尺。
金非道:“你认输了么?”
杜云天冷笑道:“等你帮手一齐上了,老夫再动手。”
金非面色一变,大怒道:“放屁!”突然飞身而出,折了段树枝,双手一拗,将那树枝折断。
南燕变色道:“你……你这是做甚?”
金非厉声道:“如有谁来助我一拳,我便认输,不应此誓,有如此枝!”双手一掷,两段树枝俱都插入地下。
南燕面色惨变,身子一软,倚在树上。
萧飞雨眼珠一转,道:“认输的人要怎样?”她心想: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不愿他两人拼命,不如让金非认输算了,免得南燕伤心。
只见杜云天微微一笑,道:“认输之人,便得立时自刎在对手面前。”
萧飞雨呆了一呆,再也说不出话。
杜云天仰天笑道:“好个金非,二十年来,你气质总算变了些,不再是倚多为胜的奴才了,来来来,我敬你一拳。”
呼地一拳击出,直取对方左肩,要知两人武功相若,是以谁也不敢冒险直取对方胸膛之处。
一拳既出,两人便不再答话,恶战又起,数十招后,战况更是猛恶,拳风掌力,震得林木如在狂飙之中。
突听南燕长叹一声,大声道:“你若再不住手,我便死在你面前。”这句话本是百灵百验的法宝。
哪知金非此刻招式竟不停,反而大笑道:“这次你这句话不灵了。”
南燕气道:“你说什么?不信我就死给你看。”
金非大笑道:“这次乃是双方拼命,我若住手,杜老儿也不会住手,我只有被他打死,你忍心要我死么?”
南燕呆了一呆,作声不得。
要知女子对丈夫的法宝,最大也不过上吊寻死,这最大的法宝既已不灵,南燕再也无计可施。
萧飞雨更是急得团团乱转,唉声叹气。
但这时金非怪异的招式与身法,正渐渐占得上风,原来他越战气势越壮,何况在南燕面前,他更要显显威风。
“离弦箭”杜云天纵横江湖数十年,掌下不知会过多少武林高手,但金非这样怪异的身法,他却从未遇到过。
他越战越心惊,气势便弱了,气势一弱,更是不敌。
只见金非一招击来,杜云天竟不避不闪,也是一招迎上,“砰”的一声,四掌相交,便紧紧黏在一处。
这一来不但南燕、萧飞雨面色大变,知道他两人此番以真力相拼,更是难分难解,便是金非自己,也吃了一惊,想不到杜云天竟会使出这般煞手,只因这种内家真力相拼,非但不死不休,无人可解,而且到后来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败的固是必死,胜的也是奄奄一息的了。
他却不知道杜云天称雄一世,对敌经验是何等老到,岂会是不知轻重之人,此番自是别有用意。
只因他自知招式身法,不如金非,再斗下去,有败无胜,倒不如孤注一掷,是以才出此险招。
这一番拼斗下来,南燕与萧飞雨见了更是触目惊心。
只见两人面色越来越是凝重,额上汗珠也越来越多。
突然间,只觉两人俱都矮了数寸,再一看,才知道两人双足,俱已没入土中,深达足踝。
南燕紧握着萧飞雨的手腕,几乎不敢再看,萧飞雨却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但两人掌心,俱是冷汗。
只因她两人都知道,金、杜两人,此刻身形虽不动,情势却更凶险,随时随刻,都可能有一人会突然倒下。
而金非招式身法,虽较杜云天怪异,但内力却再也无法胜得过杜云天数十年来寒暑不易的功力,仅能仗着泥沼中的苦练,僵持不败而已,是以这一番苦斗、恶斗,倒下去的究竟是谁,事先谁也无法预测。
且说风入松右手扣住展梦白腕脉,左掌便待一掌切下。
就在这生死间发的刹那之间,突声一声大喝道:“风入松,看看这是谁?”
喝声洪亮,展梦白不用回头,便知是黄虎。
风入松指尖按上展梦白咽喉,只要微一用力,便可将展梦白置之死地,这时他才举目望去。
但他目光动处,便立刻面色大变,只见一条大汉,左手拧住一人手腕,右手横刀,也架在那人咽喉之上,自山后大步行来,厉声道:“你若要你妹子性命,便快放下我展大哥。”
大汉自是黄虎,被黄虎制住的却竟是风入松之妹风散花。只见她长发披肩,亦是一身灰袍,但容颜若死,竟已不能挣扎。
原来风入松来等展梦白之时,风散花也已将黄虎诱出,兄妹两人,打算双管齐下,将展、黄两人同时置之死地。
风入松却再也未想到自己妹子竟会被这莽汉制住,骤遇巨变,他纵然心计深沉,也不禁立刻面色如土。
展梦白本已在疑心那风散花为何不见踪迹,也生怕她去寻黄虎晦气,此刻见了这情况,自也大出意外。
黄虎见别人都被自己吃了一惊,心下大是得意,大笑道:“咱家方才的话,你可听到么,为何你还不放下展大哥?”
风入松见她妹子垂眉低首,不言不动,也不知是否受了内伤,他兄妹关心,大呼道:“你先放她下来。”
展梦白知道此人凶悍,方自暗道:“放不得的。”
黄虎却已笑道:“我放下她后,你不放下展大哥,又当如何,黄大爷才不上你这个当哩!”
展梦白大喜忖道:“想不到我这黄老弟也变乖巧了。”他却不知道黄虎早经高人指教过了。
只见风入松双眉紧皱,显见大是为难。
他方才见了展梦白之武功,知道此时若是将他放了,实无异纵虎归山,但若不放,又怎救得了妹子性命。
他兄妹数十年相互依靠,情感比别的兄妹都要深厚,此刻他见了风散花的模样,早已心痛如绞。
黄虎望着展梦白直眨眼睛,像是早已胜算在胸,是以心头大是欢畅,口中却不住催促:“快些……快些答话。”
风入松目光数转,忽地冷笑道:“我以本领胜了展梦白,你却以奸计擒了我妹子,如此交换,岂非太不公平?”
他深信黄虎武功必不如风散花,是以故意如此说话,正是激将之法。
黄虎却大笑道:“好个不知羞的老匹夫,你又岂是以武功胜了展大哥的,那三招‘春风初动’,不是奸计是什么?”
风入松呆了一呆,忖道:“莫非此人真是大智若愚之人……”只见风散花神情更见萎靡,他惊痛之下,立生毒计,口中大喝道:“我放下展梦白,你也放手吧!”暗中却待以内力先伤了展梦白,教展梦白虽能生回,却落个终生残废。
哪知他还未动手,黄虎又已大喝道:“咱不妨先告诉你,你切莫暗中弄鬼,只要你手指一使力,咱家就先宰了你妹子。”
风入松暗叹一声:“罢了,此人外表看来老实,却竟是个老手。”当下松开手掌,后退数步,道:“如何?”
黄虎道:“算你聪明,知道咱们不是食言背信的人。”五指一松,道:“快来领你妹子去吧!”
风入松不等他话说完,便已纵身而起,伸手扶起风散花,只觉她四肢软绵,不禁大怒道:“你……你伤了她?”
黄虎冷笑道:“谁人伤她了,她自己早已身受内伤,方才又不该妄动真力,要来伤我,哪知害人不成,却害了自己。”
风入松咬牙切齿,满面怨毒,瞧了瞧黄虎,又瞧了瞧展梦白,狠声道:“好,一年后再见。”扶起风散花,便待转身奔去。
风散花若未受伤,他还可一拼,但风散花如此模样,他自知绝非这两人敌手,只得含恨而去。
黄虎大声道:“你兄妹两人,一身武功,本可做些扬名露脸之事,但你两人却偏偏为了贪心妒忌,要想做第一高手,便尽做些害人害己之事,岂不知天下之大,武功胜过你两人的不知有多少,何况江湖后浪推前浪,新人辈出,你两人除得尽么?更何况此时江湖中,早已无人承认你仍是武林第一高手了。”
风入松本已转过身子,此刻再也忍不住霍然转回,面色铁青,厉声道:“谁敢不承认风某第一高手之名?”
此人虽然凶狡,怎奈好胜之心,委实太重,最是受不得激将。
黄虎笑道:“能破得‘情人箭’秘密之人,才算武林第一高手,你若不服,也可竟争,否则我看你还是洗手归隐算了。”
风入松冷笑道:“情人箭是什么东西,风某就破了它给你们瞧瞧。”俯首低语了一句,扶着妹子大步而去。
展梦白见黄虎三言两句,便将风入松说动与“情人箭”为敌,心下不禁又惊又奇,不知黄虎为何变得如此乖巧。
风入松身形去远后,展梦白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想我才半日未见着你,便已该刮目相看了,你胜了风散花,又救了我,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方才那番话,真不知你是如何说出来的?”要知他与黄虎关系不同,是以他并未向黄虎谢那相救之恩。
哪知他话未说完,黄虎已哈哈大笑起来,笑道:“大哥你当那番话,真的都是我说出来的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大奇道:“自你口中说出,听入我之耳里,再也清楚不过,不是你说的,却又是谁说的?”
黄虎笑道:“方才小弟说的那番话,每个字都有别人先在我耳旁说了一遍,只是他老人家用的乃是‘传音入密’之术,你们都瞧不见罢了。”
展梦白大奇问道:“是谁先说了一遍?”
黄虎还未答话,只听阴影中微微笑道:“我!”
但见一人满身黄衣,大袖飘飘,自阴影中潇洒而出,口中虽含笑而言,面上却冰冰冷冷,毫无表情。
展梦白又惊又喜,大呼道:“前辈怎的也来了?”
那黄衣人正是帝王谷主萧王孙。
他微微笑道:“大家全走了,谷中冷冷清清,我自然也只有出来逛逛,你们前脚走,我后脚也走了。”
黄虎叹道:“若非前辈出来,黄虎今日是死定的。”
展梦白惊喜交集,问他:“此话怎讲?”
黄虎道:“我大醉醒来,你已不见,别人还都东倒西歪地躺着,我喉咙干得发火,茶壶却都是空空的……”
展梦白微笑道:“冷水是我喝了。”
黄虎笑道:“我自然知道,却也莫奈何,提着壶到后面找水喝,突然见到远远有条人影在向我招手。”
展梦白道:“那人莫非便是萧老前辈?”
黄虎摇摇头道:“那人长发披肩,长袍大袖,黑暗中我又瞧不出是谁,正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他微微一笑,接道:“就在那时,萧老前辈便以‘传音入密’之术对我说话了。我乍听之时,还真吓了一跳。”
展梦白道:“他老人家说的是什么?”
黄虎道:“他老人家先说了姓名,教我放心跟着去,大哥你总知道我胆子不小,说去就去了。”
展梦白与帝王谷主都忍不住为之一笑。
黄虎接道:“那人影轻功不差,带我绕了许久才露面,我一见她竟是那姓风的女人,就问她是否要寻我比暗器?”
要知黄虎性子粗豪,不知留神细节,是以也不问凤散花为何违誓而来,反先吵着和人家动手。
风散花已存将他除去之心,自然更不多话。
她内力确已伤损,但要胜黄虎仍然绰绰有余。
哪知黄虎得了萧王孙在暗中相助,不断以“传音入密”之术,指点他的招式,着着都抢得先机。
风散花自然惊怒之下,便突下杀手,一轮急攻,将黄虎逼入死角,她招式太快,萧王孙也指点不及。
但她却不知萧王孙正也藏在那角落阴影之中……
只听黄虎道:“那婆娘疯了似地将我逼入了山角里,夜色中瞧她面目,活脱脱像个女鬼模样。”
“那时我本已有些吃惊,见她双掌拍来,我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去接,哪知我手掌一接她手掌,身后突也有只手掌按到我背上,接着,我掌上便多了一股力道,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竟将那婆娘震得直飞出去,哈哈,她只当功力远胜于我,是以才逼我硬接她一掌,却不知我身后还有撑腰的。”
展梦白知道必是萧王孙施展“隔山打牛”一类绝顶气功,将内力传至黄虎掌上,藉黄虎之掌,击败了风散花。
只听黄虎接着笑道:“我糊里糊涂击败了她,就听萧老前辈叫我押住她到这里来,我就来了,就瞧见了你,就……”
展梦白笑道:“后面的事,我都已知道,还‘就’个什么?”
黄虎大笑道:“就不必说了。”
帝王谷主也不禁大笑,道:“但那风家兄妹,却端的不是等闲人物,而那‘情人箭’的主人,更是难缠,此番我激得风入松与他作对,好歹也要他添个难缠的敌手,正是对症下药,以毒攻毒,否则……唉,这秘密何时方能揭穿,实在难说得很,我此番出山,本只当已寻着揭破那秘密的枢纽,哪知……唉!”
展梦白忍不住脱口道:“怎么样?”
萧王孙苦笑道:“我出山后便发现一条线索,自然再也不肯放松,追到源头之处,却竟是你的故居之地杭州。”
展梦白“呀”了一声,道:“可是……”
萧王孙截口道:“我寻到一家宅院,那里保镖护院之人竟然不少,怎奈都是碌碌之辈,我便将他们一齐点了穴道,果然在那宅院中寻着数间秘室……”要知萧王孙学究天人,奇门八卦,消息机关之学,无一不精,无论什么建筑之中,若有秘密地道机关,再也瞒不过他眼下。
只听他接着道:“那秘室之中,果然藏着些秘密帐簿,尽是记载着贩卖‘情人箭’的勾当,但主人却踪影不见。”
黄虎大声道:“但那些护院的小子……”
萧王孙一笑道:“不错,当下我便去拷问那些护院之人,哪知他们却都不知真相,竟还有些是布旗门下。”
展梦白想起萧王孙的“测谎证真术”,知道凡是被他拷问过的人,休想有事瞒得了他,又想起那日在“太湖”之滨,与萧飞雨、“大鲨鱼”迎战“布旗门”群豪之事,那时他发现“西湖龙王”吕长杰竟入了“布旗门”下,心中本自十分奇怪,此刻想来,才知道吕长杰也被秦瘦翁收为党羽,而秦瘦翁便是在暗中阴谋收买“布旗群豪”之人,而他收买布旗门后,又要霸占太湖地盘,自是要为“情人箭”增强实力,由此可见,他虽非“情人箭”之主人,也必定与“情人箭”主人关系极深……
萧王孙见他忽然沉思起来,便道:“你可知那里主人是谁么?”
展梦白想也不想,道:“秦瘦翁。”
他本对自己的猜测,还有些不能肯定,如今再加上萧王孙之证实,自可毫无疑问。
萧王孙道:“原来你也知道,只可惜……唉,他已死了。”
展梦白皱眉道:“此人死得却委实太过奇怪,想他既是‘情人箭’组织中之主要人物,如今怎会又死在‘情人箭’下?”
萧王孙微微笑道:“这本是极为自然之理,他若不死在‘情人箭’下,反倒要令人奇怪了,这道理你可想得通么?”
展梦白寻思半晌,恍然道:“是了,想他之秘密,既已被前辈发现,那真正‘情人箭’主人,自不能再让他活在人间。”
萧王孙道:“他一死之后,非但你我至今发现之所有线索,便从此断绝无用,更令别人疑云重重,不知他为何会死在‘情人箭’下,他这杀人灭口,故布疑云之计,双管齐下,用得委实巧妙极了。”
展梦白想到自己这仇人竟是个如此凶狠奸狡的魔头,心头不禁更觉忧患重重,面上也变了颜色。
萧王孙道:“我为了追寻秦瘦翁,是以一路追来这里,混在人群之中,你们虽未发现我,我却见着了你们。”
他似笑非笑地微喟一声,接道:“我见到飞雨那孩子,越来越狂,心中虽担忧,但见到你武功如此精进,又不禁开心得很。”
展梦白笑道:“方才若非前辈,我早已死在别人手下。”
萧王孙笑道:“那三招‘春风初动’,用得实在巧妙已极,莫说是你,便是我也未能破解,何况,你如此年龄,便能与武林‘七大名人’之首分庭抗礼,实是可喜可贺。”他目光灼灼,含笑瞧着展梦白,展梦白不禁垂下头去。
黄虎见了此情此景,忽然想起“丈人瞧女婿,越瞧越有趣”这句话,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萧王孙笑道:“你莫要只顾在此笑了,快去瞧瞧贺家兄弟去罢,他兄弟为友情热,见你忽然失踪,遍寻不着,早已着急死了。”
黄虎道:“但你女……我大哥呢?”
他险些将“你女婿”三字冲口说出,幸好即时忍住,但却也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
萧王孙见他笑得古怪,也不禁笑道:“你大哥还要随我去凑个热闹,但绝无危险,你只管放心快去吧!”
黄虎大笑间,也未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只顾笑着去了。
展梦白却忍不住问道:“什么热闹?”
萧王孙含笑道:“我记得你最喜瞧高手搏斗……”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道:“是否杜老前辈与金老前辈?”
萧王孙颔首笑道:“不错,那两人斗将起来,虽无我与蓝天锤的那般热闹,但却远为凶险得多。”
他忽然顿住笑声,道:“但你此去,却不仅要瞧热闹,还要负责将他们劝解开,莫使他们两人真的分出死活胜败,我……唉,我实不愿见着金非,是以此事我不能出面,只有都瞧你的了。”原来那将南燕与萧飞雨引去金、杜搏斗之地的人影,亦是此老,否则还有谁有那般绝顶轻功。
展梦白见到此间众人一举一动,俱都瞒不过此老,心中不禁大感惊服:“此老当真是神通广大,人所难及。”
当下两人展动身形,奔向金非、杜云天搏斗之地。
展梦白忽然想起那两人之间的仇恨与他们的性格,不禁皱眉道:“那两位前辈动起手来,又岂是我能分得开的?”
萧王孙笑道:“别人分不开,你只要说一句话便分开了。”
展梦白大奇道:“什么话?”
萧王孙道:“你只要问金非,他可愿见见他亲生的女儿?”
展梦白更是叹服,道:“是了,金老前辈听得此言,便不会再打了,他自然不愿未见女儿一面便已先恶战而死。”
萧王孙笑道:“你再问那杜云天,问他可愿恢复他女儿的神智,他若愿意,便也莫再打了,即时取道洞庭,我自会在路上寻他,与他商量此事。”
展梦白拊掌笑道:“不错,世上若有事能挽回那离弦之箭,也就只有此事了。但……但金老前辈的女儿?……”
萧王孙道:“花飞与萧曼风的行踪,也在此地不远,这两人路上还是极尽奢华,招摇过市,不出半日,便可打听到了。”
只见前面一片暗林,绵延半里以上,萧王孙道:“那两人此刻想必还在林中恶斗,你快去吧,我也要走了。”
展梦白心中只觉有些依依之情,不禁问道:“前辈哪里去?”
萧王孙笑道:“天涯海角,俱都可去,随时随地,也俱都可能是你我再见之地,你见着飞雨……咳,唉……”
忽然袍袖一拂,轻烟般消失无影。
展梦白心中又惊又叹,暗道:“此老当真有如天际神龙一般,令人难以捉摸,端的是天矫如龙,高不可攀。”
但萧王孙纵是神通广大,却也不能凡事先知,他若知道事情此后的发展,只怕他也不致匆匆而去了。
这时风冷星残,长夜已将尽。
展梦白一入林中,便知道萧王孙虽然算无遗策,但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杜云天与金非若是仍在放手恶斗,那么展梦白一声呼喝,两声问话,自能教他两人停下手来,但杜云天与金非此刻四掌相抵,正各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来做生死间不容发的恶斗,这两人是何等功力,心头俱是一点空灵,早已忘人忘我,外界万物,再也休想打得动他,何况,若是真有一人被打动了,不但立刻便要走火入魔,而且自己掌力一松,对方掌力立时逼来,哪里还有命在?
展梦白见此情景,他也早已窥得内功深奥,深知此中险恶,怎敢出声呼唤,不禁呆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