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及时晕过去,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只可惜晕过去的人总会醒的。
田思思这次醒的时候,感觉就没上次那么舒服愉快了。
她睡的地方已不是那又香暖又柔软的床,而是又臭、又冷、又硬的石头。
她既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没有听到那轻柔的呼吸声。
她听到的是一声声比哭还凄惨的呻吟。
角落里蜷伏着一个人,阴森森的灯光照在她身上。
她穿着的一件粉红色的袍子已被完全撕破,露出一块块已被打得又青又肿的皮肉,有很多地方已开始在慢慢地出血。
田思思刚觉得这件袍子看来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那“受过很大刺激”的女孩子,那已被梅姐劝回屋子去的女孩子。
她想站起来,才发觉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出,身上似已完全麻木。
她只有挣扎着,爬过去。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瞪着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就像是只已被折磨得疯狂了的野兽。
田思思吃了一惊。
令她吃惊的,倒不是这双眼睛,而是这张脸。
她白天看到这女孩子的时候,这张脸看来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清秀,但现在却已完全扭曲,完全变了形,鼻子,已被打移两寸,眼角和嘴还在流血,这张脸看来已像是个被砸烂的西瓜。
田思思想哭,又想吐。
她想忍住,但胃却已收缩如弓,终于还是忍不住吐出。
吐的是酸水,苦水。
这女孩子却只有冷冷地瞧着她,一双眼睛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冷漠空洞,不再有痛苦,也没有恐惧。
等她吐完了,这女孩子忽然道:“王大娘要我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她要你……问我?”
这女孩子道:“她要我问你,你想不想变成我这样子?”
她声音也完全没有情感,这种声音简直就不像是她发出来的。
任何人也想像不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但的确是她在问。
这句话由她嘴里问出来,实在比王大娘自己问更可怕。
田思思道:“你……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这女孩子道:“因为我不听王大娘的话,你若学我,就也会变得和我一样。”
她声音冷漠而平淡,仿佛是在叙说着别人的遭遇。
她的人似已变成了一种说话的机械。
一个人只有在痛苦已达到顶点,恐惧已达到极限,只有在完全绝望时,才会变成这样子。
田思思看到她,才明白恐惧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几乎也已完全绝望。
这女孩子还是冷冷地瞧着她,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经肯答应了?”
田思思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淡淡道:“不知道就是答应了,你本该答应的。”
她转过脸,伏在地上,再也不动,再也不说一句话。
田思思忽然扑过去,扑在她身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这女孩道:“我的话已说完。”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逃走?”
这女孩子道:“没有法子。”
田思思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大声道:“一定有法子的,你不能这样等死!”
这女孩子头被拉起,望着田思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等死?我能死已经比你幸运多了,你迟早总会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死都死不了。”
田思思的手慢慢松开。
她的手已冰冷。
她的手松开,这女孩子就又垂下头去,仍是伏在地上,仿佛再也不愿见到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生命难道真的如此无趣?
田思思咬咬牙,站起来。
她发誓一定要活下去,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活下去!
她绝不肯死!
墙壁上燃着只松枝扎成的火把。
火把已将燃尽,火光阴森。
阴森森的火光映在黑黝黝的墙壁上,墙壁是石块砌成的。
巨大的石块,每块至少有两三百斤。
门呢?
看不见门。
只有个小小的窗子。
窗子离地至少有四五丈,宽不及两尺。
这屋子好高,这窗子好小。
田思思知道自己绝对跳不上去,但她还是决心要试试。
她用尽全力,往上跳。
她跌下。
所以她爬。
每块石头间都有条缝,她用力扳着石缝,慢慢地往上爬。
她的手出血,粗糙的石块,锋利如刀。
血从她的手指流出,疼痛钻入她的心。
她又跌下,跌得更重。
但她已不再流泪。
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一个人流血的时候,往往就不再流泪。
她决心再试,试到死为止。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条绳索自窗户上垂了下来。
有人在救她!
是谁在救她?为什么救她?
她连想都没有去想,因为她已没有时间想。
她用力推醒女孩子,要她看这条绳索。
这女孩子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想走,我宁可死。”
只看了一眼,只说了这么样一句话。
田思思跺了跺脚,用力抓住绳索,往上爬。
她苗条的身子恰巧能钻出窗户。
窗外没有人,绳索绑在窗户对面的一棵树上。
风吹树叶,飕飕的响,树上也没有人,灯光也很遥远。
田思思爬过去,沿着树干滑下。
四面同样黑暗,从哪条路才能逃出去呢?
她不知道,也无法选择。
面对着她的是片花林,她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花的气息很芬芳。
所以她就钻了进去。
她很快就听到风中传来的乐声,然后就看到了前面的灯光。
温柔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雪白的窗纸,雕花的窗格。
乐声使灯光更温柔!乐声中还插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后退?还是从这屋子后绕过去?
田思思躲在一棵树后面,正不知该选择哪条路,乐声忽然停止,两个人慢慢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了这两个人,田思思的呼吸也停止了。
左面的一个风姿绰约,笑语如花,正是王大娘。
右面的一个人长身玉立,风神潇洒,赫然是仗义疏财,挥金结客的“中原孟尝”田白石田二爷。
王大娘说的那特别有名的客人,原来就是他。
田思思做梦也没有想到完全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看到她爹爹。
她欢喜得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
她没有叫。因为这时又有两个人跟她爹爹身后走出了屋子。
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的一个又矮又胖,圆圆脸,头发很少,胡子也很少,腰上悬柄很长的剑,几乎要比他的人长一倍。使他的样子看来很可笑。
年轻的一个看来甚至比老的这个还矮、还胖,所以样子就更可笑。
年轻人发胖总是比较可笑的,他不是太好吃,就是太懒,不是太懒,就是太笨,不是睡得太多,就是想得太少。
也许他这几样加起来都有一点。
田思思认得这老的一个就是她爹爹的好朋友,大名府的杨三爷。
这年轻的一个呢?
难道他就是杨三爷的宝贝儿子杨凡?
“难道爹爹竟要我嫁给他?”
田思思脸都气红了,她宁可嫁给马夫王大光,也不嫁给这条猪。
她决心不去见她爹爹。
“我这样子跑出去,岂非要笑死人么?”
她宁可在任何人面前丢人,也不能在这条猪面前丢人的。
王大娘正带着笑,道:“这么晚了,田二爷何必走呢?不如就在这里歇下吧?”
田二爷摇摇头,道:“不行,我有急事,要去找个人。”
王大娘道:“却不知田二爷找的是谁?我也许可能帮个忙……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最多,眼皮子都很杂。”
田二爷笑笑,道:“这人你一定找不到的,她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他忽然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得到她,但我走遍天涯海角,也非找到她不可……”
他要找的,当然就是他最宠爱的独生女儿。
田思思喉头忽然被塞住。
到现在她才知道,世上只有她爹爹是真的关心她,真的爱她。
这一点已足够,别的事她已全不放在心上。
她正想冲出去,不顾一切冲出去,冲入她爹爹怀里。
只要她能冲入她爹爹怀里,所有的事就立刻全都可解决。
她爹爹一定会替她报复,替她出这口气的。
只可惜她没有冲出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手从她后面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
这只手好粗,好大,好大的力气。
田思思的嘴被这只手捂住,非但叫不出来,简直连气都喘不出。
这人当然有两只手。
他另一只手搂住了田思思,田思思就连动都不能动。
她只能用脚往后踢,踢着这人的腿,就像踢在石头上。
她踢得越重,脚越疼。
这人就像抓小鸡似的,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往后退。
田思思只有眼睁睁地瞧着,距离她爹爹越来越远,终于连看都看不见了——也许永远都看不见了。
她眼泪流下时,这人已转身奔出。
他的步子好大,每跨一步至少有五尺,眨眼间已奔出花林。
林外也暗得很。
这人脚步不停,沿着墙角往前奔,三转两转,忽然奔到一间石头屋子里。
这石头屋子也很高,很大,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床大得吓人,桌椅也大得吓人。
椅子几乎已比普通的桌子大,桌子几乎已比普通的床大。
这人反手带起门,就将田思思放在床上。
田思思这才看到了他的脸。
她几乎立刻又要晕了过去。
这人简直不是人,是个猩猩,就是王大娘要找来强奸她的那猩猩。
他的脸虽还有人形,但满脸都长着毛,毛虽不太长,但每根都有好几寸长,不笑时还好些,一笑,满脸的毛都动了起来。
那模样就算在做噩梦的时候都不会看到。
他现在正在笑,望着田思思笑。
田思思连骨髓都冷透了,用尽全力跳起来,一拳打过去,打他的鼻子。
她听说猩猩身上最软的部位就是鼻子。
她打不着。
这人只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蚊子似的,田思思已被打倒。
她情愿被打死,却偏偏还是好好的活着。
她活着,就得看着这人,虽然不想看,不敢看,却不能不看。
这人还在笑,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是来救你的。”
他说的居然是人话,只不过声音并不太像人发出来的。
田思思咬着牙,道:“你……你来救我?”
这人又笑了笑,从怀中摸了样东西出来。
他摸出的竟是圈绳子,竟然就是将田思思从窗户里吊出来的那根绳子。
田思思吃一惊,道:“那条绳子是你放下去的?”
这人点点头,道:“除了我还有谁。”
田思思更吃惊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人道:“因为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
田思思的身子,立刻又缩了起来,缩成一团。
她看到这人一只毛茸茸的手又伸了过来,像是想摸她。
她立刻用尽全力大叫,道:“滚!滚开些,只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死!”
这人的手居然缩了回去,道:“你怕我?为什么怕我?”
他那双藏在长毛中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一种痛苦之色。
这使他看来忽然像是个人了。
但田思思却更怕,怕得想呕吐。
这人越对她好,越令她想呕,她简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这人又道:“我长得虽丑,却并不是坏人,而且真的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想……”
田思思嘶声道:“想怎么样?”
这人垂下头,嗫嚅着道:“也不想怎么样,只要能看见你,我就很高兴了。”
他本来像是只可怕的野兽,片刻却变成了只可怜的畜牲。
田思思瞪着他。
她已不再觉得这人可怕,只觉得呕心,呕心得要命。
她忽然眨眨眼,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她问出这句话,显然已将他当做个人了。
这人口中立刻露出狂喜之色,道:“奇奇,我叫奇奇。”
“奇奇”,这算什么名字?
任何人都不会取这么样一个名字。
田思思试探着,问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问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很紧张,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会被激怒?
奇奇目中果然立刻充满愤怒之意,但过了半晌,又垂下头,黯然道:“我当然是人,和你一样的是个人,我变成今天这种样子,也是被王大娘害的。”
一个人若肯乖乖地回答这种话,就绝不会是个很危险的人。
田思思更有把握,又问道:“他怎么样害你的?”
奇奇巨大的手掌紧握,骨节“格格”的响,过了很久,才嗄声道:“血,毒药,血……她每天给我喝加了毒药的血,她一心要把我变成野兽,好替她去吓人。”他抬头,望着田思思,目中又充满乞怜之意。道:“但我的确还是个人……她可以改变我的外貌,却变不了我的心。”
田思思道:“你恨不恨她?”
奇奇没有回答,也用不着回答。
他的手握得更紧,就好像手里在捏着王大娘的脖子。
田思思道:“你既然恨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杀了她?”
奇奇身子忽然萎缩,连紧握着的拳头都在发抖。
田思思冷笑道:“原来你怕她。”
奇奇咬着牙,道:“她不是人……她才真的是个野兽。”
田思思道:“你既然这么怕她,为什么敢救我?”
奇奇道:“因为……冈为我喜欢你。”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你若真的对我好,就该替我去杀了她。”
奇奇摇头,拼命摇头。
田思思道:“就算你不敢去杀她,至少也该放我走。”
奇奇又摇头,道:“不行,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休想逃得了。”
田思思冷笑,道:“你就算是个人,也是个没出息的人,这样的人谁都不会喜欢的。”
奇奇涨红了脸,忽然抬头,大声道:“但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田思思道:“真的?”
奇奇道:“我虽是个人,但不像别的人那样,会说假话。”
田思思道:“可是我也不能一个人走。”
奇奇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我还有个妹妹,我不能抛下她在这里。”她忽又眨眨眼,道:“你如果将她救出来,我说不定也会对你很好的。”
奇奇目中又露出狂喜之色,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嘴很小,时常却撅得很高,她的名字叫田心。”
奇奇道:“好,我去找她——我一定可以救她出来。”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望着田思思,吃吃道:“你……你会不会走?”
田思思道:“不会的,我等着你。”
奇奇忽然冲回来,跪在她面前,吻了吻她的脚,才带着满心狂喜冲了出去。
他一冲出去,田思思整个人就软了下来,望着自己被他吻过的那只脚,只恨不得将这只脚剁掉。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能说得出那些话来的。
她自己再想想都要吐。
突听一人冷冷笑道:“想不到田大小姐千挑万选,竟选上了这么样一个人,倒真是别具慧眼,眼光倒真不错。”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葛先生不知何时已坐在窗台上。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本身就像是也变成窗子的一部分。
好像窗子还没有做好的时候,他就已坐在那里。
田思思脸已涨红了,大声道:“你说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说他很喜欢你,你好像也对他不错,你们倒真是天生一对。”
桌上有个很大的茶壶。
田思思忽然跳起来,攫起这只茶壶,用力向他摔了过去。
葛先生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等茶壶飞到面前,才轻轻吹了口气。
这茶壶就忽然掉转头,慢慢地飞了回来,平平稳稳地落在桌子上,恰好落在刚才同样的地方。
田思思眼睛却看直了:“这人难道会魔法?”
若说这也算武功,她非但没有看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葛先生面上还是毫无表情,道:“我这人一向喜欢成人之美,你们既是天生的一对,我就一定会去要王大娘将你许配给他。”他淡淡地接着道:“你总该知道,王大娘一向很听我的话。”
田思思忍不住大叫,道:“你不能这么样做。”
葛先生冷冷道:“我偏要这么样做,你有什么法子阻止我?”
田思思刚站起来,又“噗”地跌倒,全身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她知道葛先生这种人只要能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她忽然一头往墙上撞了过去。
墙是石头砌成的,若是撞在上面,非但会撞得头破血流,一个头只怕要变成两三个头。
她宁可撞死算了。
她没有撞死,等她撞上去的时候,这石块砌成的墙竟忽然变成软绵绵的。
她仰面倒下,才发现这一头竟撞在葛先生的肚子上。
葛先生贴着墙站在那里,本身就好像又变成了这墙的一部分,这墙还没有砌好的时候,他好像就站在那里,他动也不动地站着,脸上还是全无表情,道:“你就算不愿意,也用不着死呀。”
田思思咬着牙,泪已又将流下。
葛先生道:“你若真的不愿嫁给他,我倒有个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葛先生道:“杀了他……”
田思思怔了怔,道:“杀了他?”
葛先生道:“谁也不能勉强将你嫁给个死人的,是不是?”
田思思道:“我……我能杀他?”
葛先生道:“你当然能,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就能杀他。”
他说的话确实很有意思。
“你只有在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才能伤害你。”
大多数女人却只有伤害真正爱她的男人。
田思思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
她手旁忽然多了柄刀。
出了鞘的刀。
刀的颜色很奇特,竟是粉红色的,就像是少女的面颊。
葛先生道:“这是把很好的刀,不但可以吹毛断发,而且见血封喉。”他慢慢地接着道:“每把好刀都有个名字,这把刀的名字叫女人。”
刀的名字叫“女人”,这的确是个很奇特的名字。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它为什么叫女人?”
葛先生道:“因为它快得像女人的嘴,毒得像女人的心,用这把刀去杀一个喜欢你的男人,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田思思伸出手去,想去拿这把刀,又缩了回来。
葛先生道:“他现在已经快回来了,是嫁给他,还是杀了他,都随便你,我绝不勉强……”
说到后面一句话,他声音似已很遥远。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这魔鬼般的人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的确像魔鬼。
因为他只诱惑,不勉强。
对女人说来,诱惑永远比勉强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再伸出手,又缩回。
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才一把攫起了这柄刀,藏在背后。
奇奇已冲了进来。
他一个人回来的,看到田思思,目中立刻又涌起狂喜之色,欢呼着走过来,道:“你果然没有走,果然在等我。”
田思思避开了他的目光,道:“田心呢?”
奇奇道:“我找不到她,因为……”
田思思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她手里的刀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刺入了他的心。
奇奇怔住,突然狂怒出手,握住了田思思的咽喉,大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田思思不能回答,它不能动。
只要奇奇的手指稍一用力,她脖子就会像稻草般折断。
她已吓呆了。
她知道奇奇这次绝不会放过她,无论谁都不会放过她!
谁知奇奇的手却慢慢地松歼了。
他目中的愤怒之色也慢慢消失,只剩下悲哀和痛苦,绝望的痛苦。
他凝视着田思思,喃喃道:“你的确应该杀我的,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四个字,声音渐渐微弱,脸渐渐扭曲,一双眼睛也渐渐变成了死灰色。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眼睛还是凝注着田思思,挣扎着,一字一字道:“我没有找到你的朋友,因为她已经逃走了……但我的确去找过,我绝没有骗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死,他死得很平静,因为他并没有欺骗别人,也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他死得问心无愧。
田思思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发现全身衣裳都已湿透。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他的确没有。
但她却骗了他,利用了他,而且杀了他。
他做错了什么呢?
“哧”地刀落下,落在地上。
泪呢?
泪为什么还未落下?是不是已无泪可流?
突听一人道:“你知不知道刚才他随时都能杀你的?”
葛先生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田思思没有去看他,茫然道:“我知道。”
葛先生道:“他没有杀你因为他真的爱你,你能杀他也因为他真的爱你。”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慢慢地接着道:“他爱你,这就是他惟一做错了的事。”
他真的错了么?
一个人若是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的确是件可怕的错误。
这错误简直不可饶恕!
但田思思的眼泪却忽然流下。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为这种人流泪,可是她的眼泪却已流下。
然后她忽然又听到梅姐那种温柔而体贴的声音,柔声道:“回去吧,客人都已去了,王大娘正在等着你,快回去!”
听到“王大娘”这名字,田思思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她身子立刻往后缩,颤声道:“我不回去。”
梅姐的笑也还是那么温柔亲切,道:“不回去怎么行呢?你难道还要我抱着你回去?”
田思思道:“求求你,让我走吧……”
梅姐道:“你走不了的,既已来到这里,无论谁都走不了的。”
葛先生忽然道:“你当真的想走,我倒也有个法子。”
田思思狂喜,问道:“什么法子?”
她知道葛先生的法子一定很有效。
葛先生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让你走。”
田思思道:“答应你什么?”
葛先生道:“答应嫁给我。”
梅姐吃吃地笑起来,道:“葛先生这一定是在开玩笑。”
葛先生淡淡道:“你真的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梅姐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葛先生答应,我也不能答应的。”
葛先生道:“那么我就只好杀了你。”
梅姐还在笑,笑得更勉强,道:“可是王大娘……”
再听到“王大娘”这名字,田思思忽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答应你!”
这四个字刚说完,梅姐已倒了下去。
她还在笑。
她笑的时候眼角和面颊上都起了皱纹。
鲜血就沿着她脸上的皱纹慢慢流下。
她那温柔亲切的笑脸,忽然变得比恶鬼还可怕。
田思思牙齿打战,慢慢地回过头。
葛先生又不见了。
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再也没有去瞧第二眼,就夺门冲了出去。
前面是个墙角。
墙角处居然有道小门。
门居然是开着的。
田思思冲了出去。
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不停地向前奔跑着。
夜已很深。
四面一片黑暗。
她本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只要一停下来,黑暗中仿佛立刻就现出了葛先生那阴森森,冷冰冰,全无表情的脸。
似乎她只有不停地奔跑,她辨不出路途,也辨不出方向。
她不停地奔跑,直到倒下去为止。
她终于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地方,仿佛有块石碑。
她刚倒下去,就听到一个冷淡淡的声音,道:“你来了吗?我正在等着你。”
这赫然正是葛先生的声音。
葛先生不知何时已坐在石碑上,本身仿佛就是这石碑的一部分。
这石碑还没有竖起的时候,他好像已坐在这里。
他动也不动地坐着,面上全无表情。
这不是幻觉,这的确就是葛先生。
田思思几乎吓疯了,失声道:“你等我?为什么等我?”
葛先生道:“我有句话要问你。”
田思思道:“什……什么话?”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田思思大叫,道:“谁说我要嫁给你?”
葛先生道:“你自己说的,你已经答应了我。”
田思思道:“我没有说,我没有答应……”
她大叫着,又狂奔了出去。
恐惧又激发了她身子里最后一分潜力。
她一口气奔出去,奔出很远很远,才敢回头。
身后一片黑暗,葛先生居然没有追来。
田思思透了口气,忽然觉得再也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这次她倒下去的地方,是个斜坡。
她身不由己,从斜坡上滚下,滚入了一个很深的洞穴。
是兔窟?是狐穴?是蛇窝?
田思思已完全不管了,无论是狐,还是蛇,都没有葛先生那么可怕。
他这人简直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可怕。
田思思全心全意地祈祷上苍,只要葛先生不再出现,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她的祈祷仿佛很有效。
过了很久很久,葛先生都没有出现。
星已渐疏。
黑夜已将尽,这一天总算已将过去。
田思思长长吐出口气,忽然觉得全身都似已虚脱。
她忍不住问自己:“这一天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这一天就仿佛比她以前活过的十八年加起来还长。
这一天她骗过人,也被人骗过。
她甚至杀了个人。
骗她的人,都是她信任的,她信任的人每个都在骗她。
惟一没有骗过她,惟一对她好的人,却被她杀了,她这才懂得一个人内心的善恶,是绝不能以外表去判断的。
“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究竟能算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只觉心在绞痛,整个都在绞痛,就仿佛有根看不见的鞭子,正在不停地抽打着她。
“难道这就是人生?难道这不是人生?”
“难道一个人非得这么样活着不可?”
她怀疑,她不懂。
她不懂生命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不公平的事,不公平的苦难。
你能接受,才能真正算是个人。
人活着,就得忍受。
忍受的另一种意思就是奋斗!
继续不断的忍受,也就是继续不断的奋斗,否则你活得就全无意思。
因为生命本就是在苦难中成长的!
星更稀,东方似已有了曙色。
田思思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成长了许多。
无论她做过什么,无论她是对,是错,她总算已体验到生命的真谛,她就算做错了,也值得原谅,因为她做的事本不是自己愿意做的。
她这一天总算没有白活。
她的确已成长了许多,已不再是个孩子。
她已是个女人,的的确确是个女人,这世界上永远不能缺少女人。
她活了十八年,直到今天,才真真实实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这世上的欢乐和痛苦,都有她自己的一份。
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她都要去接受,非接受不可。
东方已现出曙色。
田思思眼睛朦朦胧胧的,用力想睁开,却又慢慢地合起。
她实在太累,太疲倦。
虽然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里睡着,却又无法支持。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田小姐,田小姐……”
是谁在呼唤?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田思思睁开眼睛,呼声更近,她站起来,探出头去。
四个人正一排向这边走过来,一个是铁胳膊,一个是刀疤老六,一个是钱一套,一个是赵老大。
看到这四个人,田思思的火气就上来了。
若不是这四个王八蛋,她又怎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但他们为什么又来找她呢?难道还觉得没有骗够,还想再骗一次?
田思思跳出来,手插着腰,瞪着他们。
她也许怕王大娘,怕葛先生,但是这四个骗子,田大小姐倒真还没有放在眼里。
她毕竟是田二爷的女儿,毕竟打倒过京城来的大镖头。
她武功也许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高,但毕竟还是有两下子的。
这四人看到她,居然还不逃,反而陪着笑,一排走了过来。
田思思瞪眼道:“你们想来干什么?”
钱一套的笑脸看来还是最自然,陪着笑道:“在下等正是来找田大小姐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们还敢来找我?胆子倒真不小。”
钱一套忽然跪下道:“小人不知道大小姐的来头,多有冒犯,还望大小姐恕罪。”
他一跪,另外三个人也立刻全都跪了下来。
赵老大将两个包袱放在地上,道:“这一包是田小姐的首饰,这一包是七百两银子,但望田小姐既往不咎,将包袱收下来,小人们就感激不尽了。”
这些人居然会良心发现,居然肯如此委屈求全。
田思思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中,又不免有点得意,板着脸道:“你们都已知道错了么?”
四个人同时陪笑道:“小人们知错,小人们该死……”
田思思的心早已软了,正想叫他们起来,四个大男人像这样跪她面前,毕竟也不太好看。
谁知这四人刚说到“死”字,额角上忽然多了个洞。
鲜血立刻从洞里流出来,顺着他们笑起来的皱纹徐徐流下。
四个人眼睛发直,面容僵硬,既没有呼喊,也没有挣扎。
八只眼睛直直地看着田思思,然后忽然就一起扑面倒下。
田思思又吓呆了。
她根本没有看出这四人额上的洞是怎么来的,只看到四张笑脸忽然间变成了四张鬼脸。
是谁杀了他们?用的是什么手段?
田思思忽又想起梅姐死时的情况,手脚立刻冰冰冷冷。
葛先生!
田思思大叫,回头。
后面没有人,一株白杨正在破晓的寒风中不停地抖颤。
她再回头,葛先生赫然正站在四具尸体后面,冷冷地瞧着她,身上的一件葛布衫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孝子的麻衣。
他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无表情,他身子还是笔笔直直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本身就像是个死人。
这四个人还没死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站在这里了。
田思思魂都吓飞了,失声道:“你……你来干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来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问什么?”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同样的问话,同样的回答,几乎连声调语气都完全没有改变。
田思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她迷迷糊糊地就问出来了。
因为她实在太怕,实在太紧张,自己也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葛先生道:“这四个人是我叫他们来的。”
田思思拼命地点头,道:“我……我知道。”
葛先生道:“东西他们既已还给你,你为什么不要?”
田思思还是在拼命点着头,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她一面点头,一面说不要,那模样实在又可怜,又可笑。
葛先生目中虽没有怜悯之色,更没有笑意,淡淡道:“你不要,我要。”他收起包袱,又慢慢地接着道:“这就算你嫁妆的一部分吧。”
田思思又大叫,道:“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给你……我还有很多很多比这些更值钱的首饰,我会都给你,只求你莫要逼我嫁给你。”
葛先生冷冷道:“你一定要嫁给我,你答应过我的。”
田思思不由自主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从没有正面看过他。
她不看也许还好些,这一看,全身都好像跌入冰窖里。
他脸上没有笑容,更没有血。
但他的脸却比那四个死人流血的笑脸还可怕。
田思思大叫道:“我没有答应你……我真的没有答应你……”
她大叫转身,飞奔而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连一步路都走不动了,但这时却仿佛忽然又从魔鬼那里借来了力气,一口气又奔出了很远很远。
身后的风声不停地在响。
她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
风在吹。没有人。
葛先生这次居然还是没有追来。
他好像并不急着追,好像已算准田思思反正是跑不了的。
无论他有没有追来,无论他在哪里,他的影子已像恶鬼般地缠住了田思思。
田思思又倒下。
这次她是倒在大路旁。
乳白色的晨雾正烟一般袅娜自路上升起,四散。
烟雾缥缈中,远处隐隐传来了辘辘的车辆声,轻轻的马嘶声。
还有个人在低低的哼着小调。
田思思精神一振,挣扎着爬起,就看到一辆乌篷大车破雾而来。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田思思更放心了。
老头子好像总比年轻人靠得住些。
田思思招着手,道:“老爷子,能不能行个方便,载我一程,我一定会重重谢你的。”
老头子打了个呼哨,勒住抽绳,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几眼,才慢吞吞地道:“不知姑娘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
这句话可真把田大小姐问住了。
回家吗?
这样子怎么能回家?就算爹爹不骂,别的人岂非也要笑掉大牙。
才出来一天,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非但将东西全部丢得干干净净,连人都丢了一大个。
“田心这小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逃了。她本事倒比我还大些。”
去找田心吗?
到哪里去找呢?她会逃到哪里去?
若不回家,也不找田心,只有去江南。
她出来本就是为了要到江南去的。
但她只走了还不到两百里路,就已经变成了这样子,现在已囊空如洗,就凭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就能到得了江南?
田思思怔在路旁,眼泪几乎又要掉了下来。
老头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姑娘你莫非遇着了强盗么?”
田思思点点头,她遇到的人也不知比强盗可怕多少倍。
老头子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一个大姑娘家,本不该单身在外面走的,这年头人心已大变了,什么样的坏人都有……唉!”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上车来吧,我好送你回家去。”
田思思垂着头,讷讷道:“我的家远得很。”
老头子道:“远得很,有多远?”
田思思道:“在江南。”
老头子怔了怔,苦笑道:“江南,那可就没法子送,怎么办呢?”
田思思眨眨眼,道:“却不知老爷子你本来要到哪里去?”
老头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道:“我有个亲戚,今日办喜事,我是赶去喝喜酒的,所以根本没打算载客。”
田思思沉吟着,道:“我看这样吧,无论老爷子你要到哪里去,我都先跟着走一程再说,老爷子要去的地方到了,我就下车。”
她只想离开这见鬼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想了想,慨然道:“好,就这么办,姑娘既是落难的人,这趟车钱我非但不要,到了地头我还可以送姑娘点盘缠。”
田思思已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的,她毕竟还是遇到了一个。
车子走了很久,摇摇晃晃的,老头子还在低低地哼着小调。
田思思朦朦胧胧的,已经快睡着了,她梦中仿佛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躺在摇篮里,她的奶妈正在摇篮旁哼着催眠曲。
这梦多美、多甜。
只可惜无论多甜美的梦,也总有觉醒的时候。
田思思忽然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才发觉车马早已停下。
老头子正在车门外瞧着她,看到她张开眼,才笑着道:“我亲戚家已到了,姑娘下车吧。”
田思思揉揉眼睛,从车门往外看过去。
外面是栋不算太小的砖头屋子,前面一大片晒谷场,四面都是麦子田,麦子长得正好,在阳光下灿烂着一片金黄。
几只鸡在晒谷场上又叫又跳,显然是被刚才的爆竹声吓着了。
屋子里里外外都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无论老的小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衣服,透着一股喜气。
田思思心里却忽然泛起辛酸之意,她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好像比她愉快得多,幸福得多。
尤其是那新娘子,今天一定更是喜欢得连心花都开了。
“我呢?我到什么时候才有这一天?”
田思思咬了咬嘴唇,跳下车,垂首道:“多谢老爷子,盘缠我是一定不敢要了,老爷子送我这一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说到后来,她声音已哽咽,几乎连话都说不下去。
老头子瞧着她,脸上露出同情之色,道:“姑娘你想到哪里去呢?”
田思思头垂得更低,道:“我……我有地方去,老爷子你不必替我担心。”
老头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看这样吧,姑娘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如就在这里喝杯喜酒再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就有人接着道:“是呀,姑娘既已到了这里,不喝杯喜酒,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了。”
又有人笑道:“何况我们正愁客人太少,连两桌都坐不满,姑娘若是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快请进来吧。”
田思思这才发现屋子里已有很多人迎了出来,有两个头上载着金簪,腕上金镯子“叮叮当当”在响着的妇人,已过来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还有几个梳着辫子的孩子,在后面推着,乡下的热肠和好客,已在这几个人脸上表现了出来。
田思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暖之意,嘴里虽还在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呢?”人已跟着他们走进了屋子。
外面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阵爆竹声响起。
一对龙风花烛燃着火焰活活泼泼的,就像是孩子们的笑脸。
两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已摆满了一大碗一大碗的鸡鸭鱼肉,丰盛的食物,正象征着人们的欢乐与高兴。
生命中毕竟也有许许多多愉快的事,一个人纵然遇着些不幸,过着些苦难,也值得去忍受的。
只要他能忍受,就一定会得到报偿。
田思思忽然也觉得开心了起来,那些不幸的遭遇,仿佛已离她很远。
她被推上了左边一张桌子主客的座位,那老头子就坐在她身旁。
这张桌子只坐了五个人,她这才发现来喝酒的客人果然不多,除了她之外,彼此好像都是很熟的亲戚朋友。
每个人都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又不免觉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悄悄地向老头子道:“我连一点礼都没有送,怎么好意思呢?”
老头子笑笑,道:“用不着,你用不着送礼。”
田思思道:“为什么我用不着送礼?”
老头子又笑笑,道:“这喜事本是临时决定的,大家都没有准备礼物。”
田思思道:“临时决定的?我听说乡下人成亲大多要准备很久,为什么……”
老头子打断她的话,道:“普通人家成亲当然要准备很久,但这门亲事却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老头子沉吟着道:“因为新郎倌和新娘子都有点特别。”
田思思越听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又问道:“有什么特别?他们究竟是老爷子你的什么人?”
老头子笑道:“现在新郎倌就快出来了,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他。”
田思思道:“新郎倌很快就会出来,那么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得好像有点神秘,道:“新娘子已经在这屋里了。”
田思思道:“在这屋里?在哪里?”
她眼珠子四下转动,只见屋里除了她和这老头子外,只不过还有六七个人。
刚才拉她进来的那两个妇人,就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嘻嘻地笑,笑得连脸上的粉都快掉下来了,这两人脸上擦的粉足有四五两。
越丑的人,粉擦得越多,看来这句话倒真是没有说错。
田思思暗暗地笑,她越看越觉得这两人丑,丑得要命,比较年轻的一个比老的更丑。
田思思悄悄道:“难道对面的那位就是新娘子?”
老头子摇摇头,也悄悄笑道:“那有这么丑的新娘子。”
田思思暗中替新郎倌松了口气,无论谁娶着这么样一位新娘子,准是上辈子缺了大德。
在她印象中,新娘子总是漂亮的,至少总该比别人漂亮些。
但这屋子最漂亮的一个就是这妇人了,另外一个长得虽顺眼些,但看年纪至少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了。
田思思心里嘀咕,嘴里又忍不住道:“新娘子总不会是她吧。”
老头子笑道:“她已经可以做新娘子的祖奶奶了,怎么会是她。”
田思思道:“若不是她们,是谁呢?”
她虽然不敢瞪着眼睛四下去找,但眼角早已偷偷地四面打量过一遍,这屋里除了这两个妇人外,好像全都是男的。
她更奇怪,又道:“新娘子究竟在哪里,我怎么瞧不见?”
老头子笑道:“到时候她一定会让你看见的,现在连新郎倌都不急,你急什么?”
田思思脸红了红。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又道:“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老头子笑得更神秘,道:“当然漂亮,而且是这屋子里最漂亮的一个。”
他眼睛又在上下地打量着田思思。
田思思脸更红了,刚垂下头,就看到一双新粉底官靴的脚从里面走出来,靴子上面,是一件大红色的状元袍。
新郎倌终于出来了。
这新郎倌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是丑?还是俊?是年轻人?还是老头子?
田思思想抬头去看看,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到底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而且和这家人又不熟。
谁知新郎倌的脚却向她走了过来,而且就停在她面前。
田思思刚觉得奇怪,忽然听到屋子里的人都在拍手。
有的还笑着道:“这两位倒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
又有人笑道:“新娘子长得又漂亮,又有福气,将来一定是多福多寿多孩子。”
田思思又用眼再去瞟,地上只有新郎倌的一双脚,却看不到新娘子的。
她忍不住悄悄拉了那老头子的衣角,悄悄道:“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了笑,道:“新娘子就是你。”
“新娘子就是我?”
田思思笑了,她觉得这老头子真会开玩笑,但刚笑出来,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这玩笑开得好像未免太过火了些。
屋子里的人还在拍着手,笑笑道:“新娘子还不赶快站起来拜天地,新郎倌已经急得要入洞房了。”
新郎倌的一双脚,就像是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
田思思终于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她整个人就忽然僵硬,僵硬得像是块木头。
她的魂已又被吓飞了!
新郎倌穿着大红的状元袍,全新的粉底靴,头上戴着花翎的乌纱帽,装束打扮,都和别的新郎倌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的一张脸——天下绝对找不到第二张和他一样的脸来。
这简直不像是人的脸。
阴森森,冷冰冰的一张脸,全没有半点表情,死鱼般的一双眼睛里,也全没有半点表情。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着,瞬也不瞬地瞧着田思思。
田思思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葛先生!
这新郎倌赫然竟是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