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正午,烈日。
用细沙铺成的地面,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剑的光芒更耀眼。
丁鹏的剑已击出。
他的剑法除了那一招天外流星之外,确实都是家传的,最多只能得一个“平”字,平凡,平实,实在是很平常的剑法。
武当的剑法,却是领袖武林的内家正宗,轻、灵、玄、妙,在柳若松手里使出来,更是流动莫测。
他只用了挑、削、刺三字诀,可是剑走轻灵,身随剑起,已经将丁鹏逼得透不过气来。
大家对这位刚刚在江湖中崛起的少年剑客都有点失望了。
丁鹏自己却对自己更有信心。
他至少已看出了柳若松剑法中的三处破绽,只要他使出那一招天外流星来,要破柳若松的剑法,真如快刀破竹。
他本来还想再让柳若松几招,他不想要这位前辈剑客太难堪。
但是“剑一出鞘,是留不得情的”!
这句话他已记住了。
他那平凡的剑法忽然变了,一柄平凡的青钢剑,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华夺目的流星。
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不可捉摸,不可抵御。
——无情的剑,剑下无情。
他心里忽然又觉得有点歉意,因为他知道柳若松必将伤在他这一剑之下!
可是他错了。
“当!”的一声,星光四溅。柳若松居然接住了这一招他本来绝对接不住的天外流星。
武当内家真气,非同小可,他是天一真人惟一的俗家弟子,内力之深厚,当然不是丁鹏能比得上的。
双剑交击,丁鹏几乎被震倒。他没有倒下去。
虽然他的剑已经被震出了缺口,虎口也已被震裂,可是他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决心不让自己倒下去。
决心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关键,有时甚至比内力更重要。
他没有败,还要再战,刚才一定有什么疏忽,那一剑本是必胜的一剑。
柳若松却已收住了剑式,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钟展忽然道:“他还没有败。”
他确实是个正直的人,就因为这句话,丁鹏对他的厌恶,已全都变为了感激。
柳若松终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还没有败。”
他是用那种奇怪的眼色在看着丁鹏,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刚才你使出的那一剑,就是你击败嵩阳郭正平的剑法?”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道:“你击败史定和葛奇两位时用的也是这一剑?”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道:“这真是你家传的剑法?”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认真想着,又问道:“令尊是哪一位?”
丁鹏道:“家父八年前就已去世了。”
他并没有说出他父亲的名字,柳若松也没有再追问。
他的神色更奇怪,忽然转身去问那位谢先生,道:“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谢先生想必已看得很清楚!”
谢先生微笑道:“这种高绝精妙的剑法,我实在不太懂,幸好总算还是看清楚了。”
柳若松道:“谢先生觉得那一剑如何?”
谢先生道:“那一剑凌厉奇诡,几乎已经有昔年那位绝代奇侠燕十三‘夺命十三式’的威力,走的路子也仿佛相同,只可惜功力稍嫌不足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这只不过是我随口乱说的,剑法我根本不太懂。”
他当然不是随口乱说的,神剑山庄门下,怎么会有不懂剑法的人?
三十年前,燕十三纵横天下,身经大小百余战,战无不胜,是天下公认惟一可以和谢家三少爷一决胜负的人。
他和谢晓峰后来是否曾经交手?究竟是谁胜谁负?至今还是个谜。
现在这位孤独的剑客虽然已经仙去,但是他的声名和他的剑法,却已不朽。
谢先生将丁鹏那一剑和他的夺命十三式相提并论,实在是丁鹏的荣宠。
柳若松微笑道:“谢先生这么说,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丁鹏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受宠若惊的应该是丁鹏,怎么会是他。
钟展冷冷道:“谢先生夸赞丁鹏的剑法,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若松道:“有一点关系。”
钟展在冷笑。
柳若松不让他开口,又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前辈见闻之广,已与昔年作‘兵器谱’的百晓生不相上下。”
钟展道:“我虽然没有百晓生的渊博,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我倒全都见识过。”
柳若松道:“前辈有没有看过那一剑?”
钟展道:“没有。”
柳若松道:“谢先生呢?”
谢先生道:“我一向孤陋寡闻,没有见识过的剑法,也不知有多少。”
柳若松淡淡地笑了笑,道:“两位都没有看过这一剑,只因为这一剑是在下创出来的。”
这句话实在很惊人。
最吃惊的当然是丁鹏,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你说什么?”
柳若松道:“我说的话丁少侠应该已经听得很清楚。”
丁鹏的热血已冲上头顶,道:“你……你有证据?”
柳若松慢慢地转过身,吩咐童子:“你去请夫人把我的剑谱拿出来。”
对一个学剑的男人来说,世上只有两样是绝对不能和别人共享,也绝对不容别人侵犯的。
那就是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
柳若松是个男人,柳若松也学剑,他对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当然也同样珍惜。
但是现在他却要他的妻子把他的剑谱拿出来,可见他对这件事处理的方法已经极慎重。
没有人再说什么,也没有人还能说什么。
柳若松做事一向让人无话可说。
剑谱很快就拿出来了,是柳夫人亲自拿出来的。
剑谱藏在一个密封的匣子里,上面还贴着封条,柳夫人面上也蒙着轻纱。
一层薄薄的轻纱,虽然掩住了她的面目,却掩不住她绝代的风华。
柳夫人本来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出身世家,不但有美名,也有贤名。
有陌生人在,她当然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她当然已经知道这件事,所以她将剑谱交给了钟展和谢先生。
谢先生的身份,钟展的正直,绝不容人怀疑,也没有人会怀疑。
柳夫人低头,看来也同样让人无话可说。
密封的匣子已开启。
剑谱是用淡色的素绢订成的,很薄,非常薄。
因为这不是武当的剑法,这是柳若松自创的“青松剑谱”。
武当的剑法博大精深,柳若松独创的剑法只有六招。“最后的那一页,就是那一招。”
谢先生和钟展立刻将剑谱翻到最后一页,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当然绝不会去看自己不该看的事。
这是证据,为了丁鹏和柳若松一生的信誉,他们不能不看。
他们只看了几眼,脸上就都已变了颜色。
于是柳若松问:“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两位是不是都已看得很清楚?”
“是的。”
“刚才丁少侠说,那就是他用来击败史定、葛奇和郭正平的剑法,两位是不是也都听得很清楚?”
“是的!”
“那一剑的招式,变化和精美,是不是和这本剑谱上的一招‘武当松下风’完全相同?”
“是的。”
“在下和丁少侠是不是第一次见面……”
这一点钟展和谢先生都不能确定,所以他们问丁鹏。
丁鹏承认,点头。
于是柳若松又问:“这剑谱会不会是假造的?”
“不会。”
就算看过丁鹏使出这一剑的人,也绝对没法子得到这一剑的精华。
这一点,谢先生和钟展都绝对可以确定。
于是柳若松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经没有话可说了。”
丁鹏更无话可说。
虽然他自觉已长大成人,其实却还是个孩子,他生长在一个淳朴的乡村,离开家乡才三个多月,江湖中的诡谲,他怎么懂。
他只觉得心在往下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入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里,全身上下都已被紧紧绑住,他想挣扎,却挣不开,想呐喊,也喊不出。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光明灿烂的远景,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钟展正在问柳若松:“你既然创出了这一招剑法,为什么从来没有使用过?”
柳若松道:“我身为武当门下,而且以武当为荣,这一招只不过是我在无意间创出来的,我随手记了下来,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想留作日后的消遣而已。武当剑法博大精深,已足够我终生受用不尽,我这一生绝不会再使用第二家的剑法,也绝没有自创门派的野心,若不是迫不得已,我绝不会把这剑谱拿出来。”
这解释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光明正大,无论谁都不能不接受。
谢先生微笑道:“说得好,天一真人想必也会以有你这么样一个弟子为荣。”
钟展道:“这一招既然是你自创的剑法,丁鹏却是从哪里学来的?”
柳若松道:“这一点我也正想问问丁少侠。”
他转向丁鹏,态度还是很温和:“这一招究竟是不是你家传的剑法?”
丁鹏垂下头,道:“不是。”
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用力鞭打着自己。
但是现在他已不能承认,他毕竟还是个纯真的年轻人,还不会昧住良心说谎。
柳若松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丁鹏道:“家父在无意间得到一页残缺的剑谱,上面就有这一招天外流星。”
柳若松道:“那是谁的剑谱?”
丁鹏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剑谱中并没有记下姓名,就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剑谱是谁的,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柳若松。
他说的完全是实话。
柳若松却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少年人,就已学会了说谎。”
丁鹏道:“我没有说谎。”
柳若松道:“你那页剑谱呢?”
丁鹏道:“就在……”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现在他已经不知道那页剑谱在哪里。
他记得曾经将那页剑谱交给了可笑,可笑虽然又还给了他,但是后来他还是让她收起来了,她将一切都交给了他,他也将一切都给了她。
以后这一段日子过得太温馨,太甜蜜,一个初尝温柔滋味的年轻人,怎么还会想到别的事。
柳若松冷冷地看着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年轻,还没有犯什么大错,我并不想太难为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你那页剑谱的来历。”
丁鹏垂下头。
他看得出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已没有人会相信,他也看得出别人眼中对他的轻蔑。
柳若松道:“只要你答应我,终生不再用剑,也不在江湖走动,我就让你走。”
他的神情已变得很严肃:“但是日后你若食言背信,不管你逃到哪里去,我也要去取你的性命。”
一个学剑的人,一个决心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若是终生不能再使剑,终生不能在江湖中走动,他这一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现在丁鹏已不能不答应,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忽然觉得很冷,因为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飕飕的风吹了过来,吹起了他的衣襟,也吹起了柳夫人脸上的面纱……
天气已将变了,灿烂的阳光已经被乌云掩住。
丁鹏忽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忽然又觉得全身都像是被火焰在燃烧。
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怒,就像是火焰般从他的脚趾冲入了他的咽喉,烧红了他的脸,也烧红了他的眼睛。
就在轻纱被风吹起的那一瞬间,他已看到了这位柳夫人的真面目。
这位柳夫人赫然竟是可笑。
现在一切事都已明白了。
他永远想不到这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残酷。
他忽然大笑,看着这位柳夫人大笑,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野兽垂死前的长嘶。
他指着她大笑道:“是你,原来是你!”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柳若松道:“你认得她?”
丁鹏道:“我当然认得她,我不认得她,谁认得她!”
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谁?”
丁鹏道:“李可笑。”
柳若松沉下脸,冷冷笑道:“我并不可笑,你也不可笑。”
这件事的确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
这件事简直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丁鹏本该将一切经过事实都说出来的——从她赤裸裸窜入他眼前开始,到他为她去找那梅花老人,被吊起……一直到她把一切都给了他,他也把一切都给了她。
可是他不能说。
这件事实在太荒唐,太荒谬,如果他说出来别人一定会把他当做个疯子,一个淫猥而变态的疯子。
对付这种疯子无论用多么残酷的方法,都没有人会说话的。
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一个这样的疯子被人活活吊死。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掉下去的这个黑洞,原来是个陷阱。
这一对君子和淑女,不但想要他的剑谱,还要彻底毁了他这个人。
因为他已经威胁到他们,因为这一战他本来一定会胜的。
现在他本来应该已经名动江湖,出人头地。
可是现在……
丁鹏忽然扑过去,用尽全身力量向这位并不可笑的柳夫人扑了过去。
现在他已经完了,已经彻底被毁在她手里。
他也要毁了她。
可惜一个像柳夫人这样的名门淑女,绝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子能够毁得了的。
他身子刚扑起,已有两柄剑向他刺了过来。
梅花老人在厉声大喝:“我一直没有开口,只因为柳若松是我的兄弟,但是现在我已忍无可忍。”
柳若松在叹息:“我本来并不想太难为你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找死?”
雷霆一声,暴雨倾盆。
剑光与闪电交举,丁鹏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
他的眼睛也红了!他已不顾一切。
反正他一生已经被毁了,还不如现在就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女人面前。
谢先生没有阻拦,钟展也没有。
他们都不想再管这件事,这年轻人实在不值得同情。
如果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气,如果他是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也许还会有人帮他说几句话,听听他的解释。
只可惜他只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剑光一闪,刺入了他的肩。他并不觉得痛。
他已经有些疯狂,有些晕迷,有些麻木,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会激起求生的本能,谁也不想像疯狗般被人乱剑刺死。
可惜这时候他已走上了死路,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梅花与青松的两柄剑,已像毒蛇般缠住了他。
——他已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他们绝不会再留下他的活口。
现在每个人都已认为他罪有应得,他们杀了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柳若松已经刺出了致命的一剑,这一剑已将刺入丁鹏的咽喉。
忽然间,又是一声霹雳,闪电惊雷齐下,练武场上的一棵大树,竟被硬生生劈开了。
闪电、霹雳、雷火。
巨大的树干,在火焰中分裂,带着雷霆之势,压倒了下来。
这是天地之威,天地之怒,这是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不恐惧的。
惊呼声中,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柳若松也在后退。
只有丁鹏向前冲,从分劈的树干中冲了出去,从雷火间冲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逃的了,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他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
他心里只想着要逃出这个陷阱,能够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他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等到力量用尽时,他就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山沟里。
暴雨中,天色已暗了。
他最后想到的一件事,既不是他对柳若松和“可笑”的仇恨,也不是他自己的悲痛。
他最后想到的是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中充满了爱和信心。
现在这眼睛仿佛又在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充满爱和信心。
他相信他的儿子一定能为他争这口气,一定能出人头地。他要他的儿子活下去。
七月十五,月夜。圆月。
雨已经停了,圆月已升起。
今夜的月仿佛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丁鹏张开眼,就看见了这轮圆月。
他没有死,想要他死的人,并没有找到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他才会倒在这个山沟里。
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灌入了这条山沟,把他的人也冲到这里来了。
这里距离他倒下去的地方已很远,从山沟里爬起来,就可以看到一个很深的洞穴。
四面都是山,都是树,雨后的山谷,潮湿而新鲜,就像是个初浴的处女。
处女的美,也总是带着些神秘的。
这洞穴就像是处女的眼睛,深邃,黑暗,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丁鹏仿佛已被这种神秘的力量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洞穴的四壁,竟画满了图画,画的却不是人间,而是天上。
只有天上,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巨大而华丽的殿堂,执金戈,披金甲的武士,梳高髻,着羽衣的宫娥,到处摆满了绝非人间所有的珠玉珍宝,鲜花香果,男人们都像天神般威武雄壮,女人们都像仙子般高贵。
丁鹏已看得痴了。
——他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光明的前途已变成为一片黑暗。
在人间,他被欺骗,被侮辱,被轻贱,被冤枉,已被逼上了绝路。
在人间,他已没有前途,没有未来,已经被人彻底毁了。
他所遭受的冤枉,这一生都已无法洗清,他这一生已永远无出头的日子,就算活下去,也只能看着那些欺骗他,侮辱他,冤枉他的人耀武扬威,因为那些人是他永远打不倒的。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人间虽然没有天理,天上总有的,在人间遭受的冤屈,只有到天上去申诉了。
他还年轻,本不该有这种想法。
可是一个人真的已到了无路可走,并已无可奈何的时候,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他忽然想死。
死,的确比这么样活下去容易得多,也痛快得多了。
被欺骗,被一个自己第一次爱上的女人欺骗。
这本来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已经足够让一个年轻人活不下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剑。
这柄剑既不能带给他声名和荣耀,就不如索性死在这柄剑下。
他提起剑,准备用剑锋刺断自己的咽喉。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风中仿佛有个影子。
一条淡淡的影子,带着种淡淡的香气,从他面前飞了过去,忽然又不见了。
他手里的剑也不见了。
丁鹏怔住。
然后他就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忽然间全身都已冰冷。难道这里有鬼?
这洞穴本来就很神秘,现在黑暗中更仿佛充满了幢幢鬼影。
可是一个人既然已经决心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怕鬼?
鬼,也只不过是一个死了的人而已。
没有剑也一样可以死的。
丁鹏恨的是,不但人要欺负他,在临死的时候,连鬼都要戏弄他。
他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量,把自己的头颅往石壁上撞了过去。
无论是人欺负他,是鬼戏弄他,这笔账他死后都一定要算的!
可是他没有死。
他的头并没有撞上石壁,因为又有一阵风吹过,石壁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的头竟撞在这个人身上。
这回比撞上石壁还可怕,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来得这么快的。
他吃惊地向后退,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一个梳高髻,着羽衣的绝色美人,就和壁画上的仙子完全一样。
难道她就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
她的左手提着个装满鲜花的竹篮,右手却提着一把剑。丁鹏的剑。
她正在看着丁鹏微笑,笑容清新,甜柔,纯洁,高贵。
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看起来并不可怕。
丁鹏总算又能呼吸,总算又能发出声来,立刻开口问出了一句话:“你是人是鬼?”
这句话问得很可笑,但是不管任何人在他这种情况下,都会问出这句话的。
她又笑了,连眼睛里都有了笑意,忽然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丁鹏道:“是七月,七月十五日。”
这个仿佛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绝色丽人道:“你知道七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丁鹏终于想了起来,今天是中元,是鬼的节日。
今天晚上,鬼门关开了。
今天晚上,幽冥地府中的群鬼都已到了人间。
丁鹏失声道:“你是鬼?”
这丽人嫣然道:“你看我像不像是个鬼?”
她不像。
丁鹏又忍不住问:“你是天上的仙子?”
这丽人笑得更柔:“我也很想让你认为我是个天上的仙子,可是我又不敢说谎,因为我若冒充了天上的仙子,就会被打下拔舌地狱去。”
丁鹏道:“不管怎么样,你绝不会是人。”
这丽人道:“我当然不是人。”
丁鹏情不自禁,又后退了两步,道:“你……你是什么?”
这丽人道:“我是狐。”
丁鹏道:“狐?”
这丽人道:“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世上有‘狐’?”
丁鹏听见过。有关“狐”的传说很多,有的很美,有的很可怕。
因为“狐”是不可捉摸的。
他们如果喜欢你,就会让你获得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就会带给你梦想不到的幸运。
但是他们也能把你迷得魂销骨散,把你活活地迷死。
虽然从来没有人能看见他们,可是也没有人能否定他们的存在。
所有的传说中,惟一相同的一点是,“狐”常常化身为人,而且喜欢化身为美丽的女人。
丁鹏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刚吹干的衣裳又被冷汗湿透。
他真的遇见了一个“狐”?
月光淡淡地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美丽而苍白,苍白得就像是透明了一样。
只有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人,才会有像她这样的脸色。
“狐”当然是见不得阳光的。
丁鹏忽然笑了。
这丽人仿佛也觉得有点奇怪,遇到狐仙的人,从来没有人能够笑得出的。
她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种事很好笑?”
丁鹏道:“这种事并不好笑,可是你也吓不倒我的。”
这丽人道:“哦?”
丁鹏道:“因为我根本不怕你,不管你是鬼是狐,我都不怕你。”
这丽人道:“人人都怕鬼狐,为什么你偏偏不怕?”
丁鹏道:“因为我反正也要死了。”
他还在笑:“你若是鬼,我死了之后也会变成鬼的,为什么要怕你。”
这丽人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死了之后,的确是什么都不必再害怕了。”
丁鹏道:“一点都不错!”
这丽人道:“可是一个人年纪轻轻,为什么要死呢?”
丁鹏也叹口气,道:“年纪轻轻的人,有时也会想死的。”
这丽人道:“你真的想死?”
丁鹏道:“真的!”
这丽人道:“你非死不可?”
丁鹏道:“非死不可!”
这丽人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丁鹏道:“什么事?”
这丽人道:“现在你还没有死,还是个人。”
丁鹏承认。
这丽人道:“我却是狐,是个狐仙,我有法力,你没有,所以,我若不要你死,你就绝对死不了,除非……”
丁鹏道:“除非怎么样?”
这丽人道:“除非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非死不可。”
丁鹏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凭什么要我告诉你?”
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他心里就充满了悲痛和愤怒:“我偏不告诉你,你能把我怎么样?”
除死之外无大事。
一个人已经决心要死了,还怕别人能把他怎么样。
这丽人吃惊地看着她,忽然又笑了:“现在我相信了,看来你的确是真的想死。”
丁鹏道:“我本来就是。”
这丽人忽然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鹏道:“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这丽人道:“等你死了,变成了鬼,我们就是同类了,说不定还会常常见面的,我当然要知道你的名字。”
丁鹏道:“你为什么不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狐也应该有名字的。”
这丽人嫣然道:“我有名字,我告诉你。”
她说:“我叫青青。”
青青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就像是春天晴朗的天空,晴空下澄澈的湖水。湖水中倒映着的远山,美丽神秘而朦胧。
青青的腰纤细而柔软,就像是春风中的杨柳。
青青的腰上系着条青青的腰带,腰带上斜斜地插着一把刀。一把弯弯的刀。
青青的弯刀是用纯银作刀鞘,刀柄上镶着一粒光泽柔润的明珠。
青青的眼波比珠光更美丽,更温柔。
丁鹏一点都不怕她,无论她是人,还是狐,都不可怕。
如果青青是人,当然是个美人,如果青青是狐,也是只温柔善良而美丽的狐,绝不会去伤害任何人。
她的弯刀看来也绝不像是把伤人的刀。
丁鹏忽然问道:“你也用刀?”
青青道:“我为什么不能用刀?”
丁鹏道:“你杀过人?”
青青摇头,道:“会用刀的人,并不一定都要杀人的。”
丁鹏叹了口气,道:“杀人的人,也并不一定都要用刀。”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人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人,杀人的方法远比用刀更残酷。
青青道:“你遇到过这种人?”
丁鹏道:“嗯!”
青青道:“所以他虽然没有用刀杀你,你还是非死不可。”
丁鹏苦笑道:“我倒宁愿他用刀杀了我。”
青青道:“你能不能把你遇到的事说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非死不可?”
这件事本来是绝不能对人说的,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可是青青不是人,是狐。
狐远比人聪明,一定可以分得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丁鹏并不怕她讪笑他的愚昧,他终于把他的遭遇告诉了她。
能够把心里不能对人说的话说出来,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些。
丁鹏长长吐出口气,道:“一个人遇到了这种事,你说他是不是非死不可?”
青青静静地听着,也轻轻吐出口气,道:“是的。”
丁鹏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死了?”
青青道:“你死吧!”
无论是人是狐,都认为他的确应该死的,这么样活下去,的确还不如死了的好。
丁鹏又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青青道:“你为什么要我走?”
丁鹏道:“一个人死的时候,样子绝不会好看的,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看着我?”
青青道:“可是死也有很多种,你应该选一种比较好看的死法!”
丁鹏道:“死就是死,怎么死都一样,我为什么还要选一种好看的死法?”
青青道:“为了我!”
丁鹏不懂:“为了你?”
青青道:“我从来没看见别人死过,求求你,死得好看一点,让我看看好不好?”
丁鹏笑了,苦笑。他从未想到居然有人会向他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他居然也没有拒绝:“反正我要死了,怎么死都没关系。”
青青嫣然道:“你真好!”
丁鹏道:“只可惜我实在不知道哪种死法比较好看?”
青青道:“我知道。”
丁鹏道:“好,你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青青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叫忧愁谷,谷里有一棵忘忧草,常人只服下一片忘忧草的叶子,就会将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她看着丁鹏:“世人如此愚昧,又有谁真的能将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丁鹏道:“只有死人!”
青青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只有死人才没有烦恼。”
丁鹏道:“那种死法很好看?”
青青道:“据我所知,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那都是最好看的一种。”
丁鹏道:“那地方离这里不远?”
青青道:“不远!”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向洞穴的最黑暗处,忧愁和黑暗总是分不开的。
忧愁的山谷,当然也总是在黑暗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
丁鹏看不见青青,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只能嗅得到她身上那种轻轻的,淡淡的香气。
他就追随着她的香气往前走。
这个洞穴远比他想像中深得多,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
香气更浓了。
除了她的香气外,还有花香,比起她的香气来,花香仿佛变得很庸俗。
“她真的是狐?”丁鹏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他还年轻,如果她是个人……
“反正我已经快死了,她是人也好,是狐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丁鹏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件事:“忧愁谷里也有花?”
青青道:“当然有,什么样的花都有,我保证你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那么多花。”
她的声音轻柔,仿佛自远山吹来的春风:“我保证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美的地方。”
她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张。
忧愁谷确实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地方,尤其在月光下更美,美得就像是个梦。
一个人刚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骤然来到这么美的地方,更难免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丁鹏忍不住问:“这不是梦?”
“不是!”
“这地方为什么要叫忧愁谷?”
“因为这是人与神交界的地方,非但凡人不能随便到这里来,神也不能随便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神到了这里,就会被贬为人,人到了这里,就会变成鬼!”
“只有快要死了的人,和已经被贬为人的神才能来?”
“不错!”
“所以这地方就叫忧愁谷?”
“是的!”
青青说:“无论是神还是人,只要到了这里,就会遭遇到不幸,只有我们这种非人非鬼非神的狐,才能在这里随意走动。”她说的实在太离奇,太神秘。
丁鹏却不能不信。
这里的确不是人间,凡人的足迹,的确没有到过这里。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能够死在这里,已经不该有什么埋怨的了。
丁鹏道:“那株忘忧草呢?”
青青没有回答他的话。
青青在眺望着远方的一块岩石。一块白玉般的岩石,就像是个孤独的巨人,矗立在月光下。
岩石上没有花。
岩石上只有一株碧绿的草,比花更美,比翡翠还绿。
丁鹏道:“那就是忘忧草?”
青青终于点了点头,道:“是的。”
她带着他向那块岩石走过去:“忘忧草的叶子,每年只长一次,每次只有三片,如果你来得迟些,它的叶子就要枯萎了!”
丁鹏道:“这只不过是棵毒草而已,想不到也如此珍贵。”
青青道:“这不是毒草,这是忘忧草,要把忧愁忘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问丁鹏:“你说是不是?”
丁鹏道:“是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片黑影飞来,掩住了月光,就像是一片乌云。
那不是乌云。那是一只鹰,苍色的鹰。
鹰在月光下盘旋,在白玉般的岩石上盘旋,就像是一片乌云。
青青苍白的脸上,立刻就露出种奇怪的表情,皱起眉道:“今天要来找这忘忧草的,好像还不止你一个!”
丁鹏仰望着月光下的飞鹰,道:“难道那是神?”
青青摇头,道:“那只不过是一只鹰!”
丁鹏道:“鹰为什么要来找忘忧草?难道鹰也有忧愁烦恼?”
青青还没有开口,这只鹰忽然流星般向岩石上的忘忧草俯冲下去。
鹰的动作远比任何人更快,更准。
想不到青青的动作更快。她轻叱一声:“去!”
叱声出口,她的人已像流云般飘起,飘飘的飞上了岩石。
她的衣袖也像流云般挥出,挥向鹰的眼。
鹰长唳,流星般飞去,瞬眼间就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
圆月又恢复了它的皎洁,她站在月光下,岩石上,衣袂飘飘,就像是天上的仙子。
丁鹏心里在叹息。
如果他有她这样的身法,又何必再怕柳若松?又何必要死?
只可惜她这样的身法,绝不是任何一个凡人所能企求的。
他看见青青正在向他招手:“你能不能上来?”
“我试试!”光滑如镜的岩石上,滑不留手,他实在没有把握上得去。
但是他一定要试试。
不管她是人,还是狐,她总是个女的,他不想被她看不起。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全身都已跌得发青。
她悠悠站在岩石上,看着他一次次跌下去,既没有去拉他一把,也没有拉他的意思。
“无论我想得到什么,都要靠自己的本事。”
“没有本事的人,非但不能好好地活着,就连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他咬紧牙关,再往上爬,这次他终于接近成功了,他几乎已爬上了岩石的平顶。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那只鹰忽然又飞了回来,双翼带风,劲风扑面。
他又跌了下去。这次他跌得更惨。爬得越高,就会跌得越惨。
晕眩中,他仿佛听见鹰在冷笑:“像你这样的人,也配来寻忘忧草?”
这只不过是只鹰,不是神。鹰不会冷笑,更不会说话,说话的是骑在鹰背上的一个人。
鹰在盘旋,人已飞下。就像是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在岩石上。
凡人绝不会有这么轻妙的身法。
月光皎洁,他的人也在闪动着金光,他身上穿着的是件用金丝织成的袍子。一件三尺长的袍子。
因为这个人只有三尺多高,三尺长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已经拖下了地。他的胡子比这件金袍更长。他的剑比胡子还长。
一个三尺高的人,背后却佩着柄四尺长的剑,用黄金铸成的剑鞘已拖在地上。
这个人看起来实在也不像是个人。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人,是神,这里本就不是凡人能够来的地方。
一个在人间都已没有立足地的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一个连人都比不上的人,又怎么能和神狐斗胜争强?
丁鹏忽然觉得很后悔,因为他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的。
金色的长袍,金色的胡子,金色的剑,都在闪动着金光。
这老人的身子虽不满四尺,可是他的神情,他的气概,看来却像是个十丈高的巨人。
他忽然问:“刚才惊走我儿子的人就是你?”
他在问青青,却连看都没有去看青青一眼,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人能被他看在眼里。
“你儿子?”青青笑了,“那只鸟是你儿子?”
老人道:“那不是鸟,是鹰,是神鹰,是鹰中的神。”
他说话时的表情严肃而慎重,因为他说的绝不是谎话,也不是笑话。
青青却还在笑:“鹰也是鸟,你的儿子是鸟,难道你也是只鸟?”
老人发怒了。他的头发已半秃,他发怒时,秃顶上剩下的头发竟一根根竖起。
据说一个人的气功如果练到登峰造极时,是真的能怒发冲冠的。
但是天下绝没有任何人的气功能练到这样的境地,这种功力绝不是任何人能够企及的。
青青却好像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因为她也不是人。
她是狐。
据说狐是什么都不怕的。
老人的怒气居然很快就平息,冷冷道:“你能够惊走我的鹰儿,你的功力已经很不弱。”
青青道:“哦!”
老人道:“可是我不杀你!”
他傲然道:“因为这世上够资格让我杀的,已经只剩下两个人。”
青青道:“哎呀!”
老人道:“哎呀是什么意思?”
青青道:“哎呀的意思,就是你如果真要杀我,还是可以杀我!”
老人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我根本不是人。”
老人道:“你是什么东西?”
青青道:“我也不是东西,我是狐。”
老人冷笑道:“狐鬼异类,更不配让我老人家拔剑!”
他不但气派大极了,胆子也大极。
他居然还是连看都没有看青青一眼,背负着双手,走向那株忘忧草。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难道也有什么忧愁烦恼要忘记?
青青忽然挡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不能动这棵忘忧草,连碰都不能碰。”
老人居然没有问她“为什么”。
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已不能不看她,但是他仍没有抬头去看她的脸。
他在盯着她腰带上的那柄刀。
那柄青青的,弯弯的刀。
青青的弯刀在圆月下闪动着银光。
老人忽然伸出一只鸟爪般的手,道:“拿来!”
青青道:“拿什么?”
老人道:“你的刀。”
青青道:“我为什么要把我的刀拿给你?”
老人道:“因为我要看看。”
青青道:“现在你已经看见了。”
老人道:“我想看的是刀,不是刀鞘。”
青青道:“我劝你,只看看刀鞘就很不错了,绝不要看这把刀。”
老人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这把刀是绝对看不得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看过这把刀的人,都已经死在这把刀下。”
老人忽然抬起头去看她的脸。
她的脸苍白而美丽,美得极艳而神秘,美得任何男人只要看过一眼就不能不动心。
这老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他的瞳孔忽然收缩,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他忽然失声而呼:“是你!”
难道这老人以前就见过青青?难道他以前就认得青青?
老人忽然又摇头,道:“不是,绝不是,你还年轻,你太年轻。”
青青也觉得有点奇怪,道:“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很像我的人?”
老人道:“我不认得你,我只认得这把刀,我绝不会认错的,绝不会……”
他忽然问青青:“这把刀上是不是刻着七个字?”
青青反问道:“哪七个字?”
老人道:“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这是句诗,一句非常美的诗,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丁鹏也读过这句诗。
每当他读到这句诗,或者听到这句诗的时候,他心里总会泛起一阵轻愁。一种“欲说还休”的轻愁,一种美极了的感情。
可是青青和这老人的反应却不同。说出这七个字的时候,老人的手在发抖,脸色已变了。听到这七个字的时候,青青的脸色也变了,忽然抛下手里的花篮,握住了刀柄。
那柄弯刀的刀柄。
青青的弯刀,刀柄也是弯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