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二十二日。
洛阳。
晨。
一骑快马冒着风雪冲入了洛阳,马上人穿一件藏青斗篷,戴一顶洛阳毡笠,把笠帽低低地压在眉毛上,挡住了半边脸。
这个人的骑术精绝,可是一入洛阳境内就下了马,好像非但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真面目,也不愿被人看到他矫健的身手。
可是这一次还是他第一次到洛阳来,洛阳城里还没有人见过他。
同年同月同日。
长安。
二月长安的清晨也和洛阳同样寒冷。大多数人还留恋在被窝里的时候,卓东来已经起来了。
他的精神虽然很好,脸色却很沉重。
司马超群已经病了好几天,病情毫无起色,他的心情自然不会好的。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见到过司马,每次他要去探病时,都被吴婉挡住了驾。病房内外都充满了药香,吴婉的神情也显得很憔悴,可是态度却很坚决,除了她自己和看病的大夫外,谁也不能进去,连卓东来也不例外。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卓东来如此无礼。
卓东来却一点都不在乎,反而告诉别人:“一个女人为自己丈夫的安危,不管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值得原谅。”
虽然这是清晨,花园里已经有两位客人在等着卓先生了。
两个人一位姓简,一位姓施,都是长安的世代名医,平时养尊处优。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被窝和火盆。
可是今天他们一大早就被卓东来派人请来了,而且不把他们迎入暖厅,却要他们在一个四面通风的小亭里苦等。
如果现在是六月,亭外荷红柳绿,四面清风徐来,那种情况就十分令人愉快了。
可是现在冷风刮在身上就好像刀子一样,两位先生身上虽然穿着重裘,手里虽然捂着暖炉,还是被冻得脸色发青,恨不得马上开两贴泻药给卓东来吃吃。
这种想法当然是连一点影子都不能表露出来的,得罪了卓先生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长安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卓东来穿着紫貂裘,带着随从从石径上施施然走过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显得很愉快的样子,长揖到地,陪笑问好。
卓东来对他们也很客气。
“如此严寒,我没有请两位到暖阁相坐,却把两位招呼到这里来,两位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心里当然是奇怪的,嘴里的说法却不同了。
“快雪初晴,梅花也开得正好,”比较会说话的施大夫抢着道,“东翁一向是位雅人,莫非要我们到这里来看花赏雪?”
“我倒是确实请两位到这里来看样东西,只不过看的并不是花,也不是雪。”
看的不是花是什么?
“施大夫城外别馆里的雪夫人肌肤如雪,简先生昨夜供养的花蕊姑娘也比这里的梅花好看得多。”卓东来微笑,“要看花赏雪,又何必请两位到这里来。”
两位名医手心里好像都在冒汗了,这些事连他们的妻子都不知道!卓东来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在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把你的秘密隐私说出来的人面前,他们还敢说什么?
“两位请跟我来。”
卓东来笑得虽然有点不怀好意,施大夫和简大夫也只有乖乖地跟着他走。
走到花径旁一条用白石砌成的水沟前面,卓东来先叫人掀起上面盖着的石板,回过头来问他们:“两位请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条水沟,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条水沟,卓东来一大早把他们找来,难道就是为了要他们来看水沟的?
一条水沟有什么好看的?
施大夫和简大夫都怔住了。
卓东来却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这条水沟,看得出了神。就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条水沟更值得他们来看的东西。
简大夫的脾气比较急,忍不住问道:“看起来这好像只不过是条水沟而已。”
“一点也不错,看起来这好像只不过是条水沟而已。”卓东来淡淡地说,“因为这本来就只不过是条水沟,看起来怎么会像别的?”
施大夫和简大夫又闭上了嘴。
卓东来悠然道:“这是条砌得非常好的水沟,光滑平整,从不淤塞,从司马夫妇的居处一直通到花园外,一直畅通无阻。”
两位大夫虽然熟读医书,这次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候风中居然好像真的有一阵药香传来了。
石径上一大早就被打扫干净,连水沟里的积雪都已被清除。
就在他们嗅到药香的时候,水沟里已经有一股暗褐色的污水,从上面流了下来。
卓东来挥了挥手,他的随从中就有人把这道污水浅浅地接住了小半碗,双手捧到两位大夫面前。
“两位请看看,这是什么?”
两位大夫连看都不用看,就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这当然不是污水,污水里绝不会有药。
卓东来冷冷地盯着他们。
“我想两位大概都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简大夫想说话,可是嘴唇动了两下后,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施大夫的嘴更好像被人用针线缝住了。
“这就是两位昨天替我们老总开的药,自从昨天半夜开始,用文火煎了两个多时辰,一直到现在才煎好,”卓东来说,“据我所知道,这一贴药最少也要值五十两。”
两位大夫的脸色都变了。
卓东来道:“这碗药现在本来应该已经流入司马的肠胃里,怎么会流到水沟里来了,我实在不明白。”
他眼中忽然射出亮光:“幸好我知道有人一定明白的。”
“谁?”施大夫嗫嚅着问,“谁明白?”
“你。”
施大夫就像是忽然被人用力抽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稳了。
“如果你也不明白,那一定是因为这里太热了,”卓东来的口气又变得很温和,“一个人太热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事想不起的来。”
于是他立刻吩咐他的随从:“你们还不快为施大夫宽衣?”
施大夫用力拉紧了身上的皮裘,结结巴巴地说:“不必客气,千万不必客气,这衣服是万万宽不得的。”
穿着皮裘已经快要冻死,如要脱下来,只有冻死为止。
随从中有两条大汉站在施大夫左右,卓东来又用很温和的口气问他:“你真的不热?”
施大夫拼命摇头。
“那么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了,本来应该喝下去的药,怎么会被倒在水沟里?”卓东来问,“是不是因为那位病人根本没有病?”
“我不知道。”
卓东来冷笑,两条大汉的巨掌已经搭上施大夫的肩,施大夫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
卓东来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没有见过他?你没有见过司马超群”?
“我没有,真的没有。”
“他的夫人请你来为他看病,可是你居然没有见过他?”
“我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施大夫已经急了,“那间屋子里根本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
卓东来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灰暗冷漠的天空,静静地站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头,凝视着简大夫,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你呢?你也没有看见他?”
“我也没有,”简大夫已经比较镇静了一点,“司马大侠根本不在那屋子里,司马夫人请我们来,只不过要我们替一间空屋子看病而已。”
然后他们就听见了吴婉的声音。
“如果有人肯出五百两黄金,有很多大夫都肯替空屋子看病的,”她淡淡地说,“下次我如果还要去找,一定会去找比较不怕冷的。”
如果说这地方有人真的生病了,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吴婉。
她的脸色枯黄而憔悴,本来明朗的眼睛里现在已经充满血丝。
她盯着这两位怕冷的大夫。
“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当然没有卓先生这么大的本事,我也不会要两位脱衣服。”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可是我劝两位以后睡觉前要多小心门户,莫要等到半夜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睡在雪地上了。”
两位大夫的脸色都绿了。
如果一个人的眼光可以杀人,现在他们恐怕就已经死在雪地上。
“现在两位是不是已经可以请滚了?”吴婉说,“请、滚。”
她一向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温柔而优雅,说话的时候通常会先说一个“请”字。
“卓先生,”等到两位大夫走了后,她又说:“我实在很想请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也跟他们一起滚。”
卓东来没有反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脸上都没有一点表情。
“可惜我也知道你是一定不会滚的。”吴婉叹了口气,“你是司马超群的好朋友,好兄弟,找遍天下都再也找不到你们这么好的兄弟朋友了。”
她的声音也充满了讥诮,就像是蝶舞跟卓东来说话时一样。
“而且司马超群全都是靠你起家的,他只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傀儡而已,没有你,他怎么会有今天。”吴婉冷笑,“最少你心里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卓东来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听一个戏子在台上唱戏。
“你当然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好朋友,因为你替他牺牲了一切,你这一辈子活着都是为了他,让他成名露脸,让他做大镖局的总瓢把子,让他成为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吴婉冷笑声忽然变得很疯狂。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这位大英雄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的笑声中充满怨毒,“他有妻子儿女,有自己的家,可是他根本就好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根本没有过一天他自己愿意过的日子,因为每件事你都替他安排好了,你要他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甚至连喝点酒都要偷偷地喝。”
卓东来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够了,”他告诉吴婉,“你已经说得够了。”
“对,我已经说够了,”吴婉垂下头,眼泪已经流满面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有几句话问你。”
“我会说的,”吴婉道,“我绝不让你有机会像对别人那么样对我。”
她的口音虽然还是很硬,其实已经软了!“江湖中谁不知道‘紫气东来’卓东来最少有一百种法子,能够逼人说实话?”
“你能够了解这一点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卓东来冷冷地说,“司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长安?”
“是。”
“你为什么要替他瞒着我?”
“因为我要他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吴婉说,“我是他的妻子,我相信每个做妻子的人都希望他的丈夫是个独立自主的男子汉。”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十七的晚上,”吴婉说,“算起来他现在已经应该到了洛阳。”
“洛阳?”
卓东来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迸出血丝:“你让他一个人到洛阳去?你是不是想要他去送死?”
“我们是夫妻,我为什么要让他去送死?”
卓东来盯着她,过了很久,才用他那种比刀锋还尖锐比蛇蝎还恶毒的独特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郭壮。”
每当卓东来用这种口气说话时,这个世界上就最少有一个人要受到他致命的伤害和打击。
“因为郭壮。”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毫无意义,可是吴婉听了却好像忽然被毒蝎的蝥利刃所伤,就好像忽然从万丈高楼上失足落下,连站都站不住了。枯黄憔悴的脸上,也起了种无法形容的可怕变化。
卓东来当然是不会错过她这些变化的。
“这些年来司马一直都跟你分房而睡的,连碰都没有碰过你,”卓东来的声音冷漠而残酷,“你正在狼虎之年,身边刚好有郭壮那么样一个年轻力壮的漂亮小伙子,而且很懂得对女人献殷勤。只可惜现在他已经死在红花集,死在朱猛的刀下,连头颅……”
吴婉忽然嘶声大喊:“够了,你已经说够了。”
“这些事我本来不想说的,因为我不想让司马伤心,”卓东来说,“现在我说出来,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做的事没有一件能瞒得过我,所以你以后不管要做什么事,都要特别小心谨慎。”
吴婉的身子已经开始在发抖。
“现在我才明白,”她眼中充满仇恨怨毒,“你派郭壮到红花集去,为的就是要他去送死,因为你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秘密。”
她忽然扑过去,抓住卓东来的衣襟,嘶声问:“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子的?”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她,用两根手指轻轻一划她双手的脉门。
吴婉的手松开,人也倒下,却还在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真象,因为卓东来已经走了,再也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把她当做一只刚被他从衣襟上抖落的虫蚁,对她再也不屑一顾。
一条长绳。
长绳在吴婉手里,吴婉在房里的横梁下。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好冷好冷的风。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想一定是个好日子,”她痴痴地自语,慢慢地将长绳打了结。
一个死结。
【二】
同日,洛阳。
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热闹的街,有菜场,有茶馆,有早集,还有花市。
可是现在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个一向十分健康强壮的人忽然暴毙了一样,这条街也死了,变成了一条死街。
茶馆的门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拿下来,菜场里屠夫的肉案上只剩下一些斑驳交锗的乱刀痕迹,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
谁也不愿意再到这条街上来,这条街上发生的悲惨祸事实在太多了。
只有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狗,伸长了舌头在舐着石板缝里还没有被洗干净的血迹。
野狗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的血是些什么人的血。
野狗不知道,牛皮知道。
【三】
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一家叫“老张馒头店”的小馆里,牛皮正在吹牛。
“牛皮”是一个人的外号,因为这个好酒贪杯的小伙子不但会吹牛,而且脸皮真厚,比牛皮还厚。
他正在向一个从远地来的陌生人吹牛,因为这个陌生人已经请了他喝下不少酒。
他吹的就是那天在铜驼巷外那条街上发生的那个悲壮惨烈的故事。
“那个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好小子,俺牛皮真的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牛皮说,“那小子真他娘的够种,真他娘的不怕死。”
陌生人默默地听着,默默地为他倾酒。
“后来俺才听说那小子姓高,是老狮子的朋友。”牛皮说,“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真他娘的一点也不错,也只有老狮子那样的好汉,才能交得到他那种朋友。”
陌生人眼中仿佛有精光一闪,可是很快地就低下了头。
“那天你也在那条街上?”
“俺怎么会不在,这种事俺怎么会错过?”牛皮兴高采烈,“那天俺正想到老胡的茶馆里去喝盅早酒,就看见那小子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去了,二月天他身上居然只穿青身短市褂,却把大褂子搭在手里。后来俺知道,那件大褂子下面原来藏着把宝剑。”
牛皮忽然站起来,用筷子一比划:“就这么一下子,那把剑就刺进了蔡老大的心口,快得让人连瞧都瞧不清楚。”他摇着头叹气,“谁都没有想到那小子真的那么有种,连俺牛皮都被吓傻了。”
“后来呢?”
“大家都认定那小子准要被大卸八块了,想不到就在那节骨眼上,半空里忽然掉下个人来,就好像……就好像飞将军自天而降。”
这么好的一句“词儿”居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牛皮实在得意极了,所以赶紧喝了一大碗酒,故意问那陌生人。
“你猜猜看,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老狮子?”
牛皮用力一拍大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牛皮越说越起劲。
“老狮子到底是老狮子,最近运气虽然不怎么好,人也瘦多了,可是一站出来,还是条雄狮的模样。”
牛皮挺起胸,拍着胸脯,学着朱猛的口气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们谁敢动他,就得先杀了我。”
“后来呢,”陌生人冷冷淡淡地问,“蔡老大的兄弟们难道就没有人敢去动他?”
“谁敢动,老狮子的狮威一发,还有谁敢动?”
牛皮忽然叹了口气:“本来真的没有人敢动的,想不到居然有一批从外地来的王八蛋居然不知道死活好歹,居然硬要在狮子头上动土。”
“从外地来的人?”
牛皮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群王八蛋都是蔡老大花钱请来的。”
“可是蔡老大已经死了,他们就算宰了老狮子,也没人付钱请他们了。”陌生人问,“他们为什么要替死人拼命?”
“他们当然有他门的打算,”牛皮得意洋洋,“你老哥虽然想不通,俺心里却有数。”
“哦?”
“你老哥虽然不知道老狮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俺知道,那群王八蛋一定也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老狮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为什么?”
“那群王八蛋见钱就杀人,两只手上都是血腥,又不是雄狮堂的兄弟,要是老狮子重新登上堂主的宝座,还能让他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吗?”
“有理。”陌生人承认,“你说得有理。”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把老狮子宰了,多少总能从蔡老大的手下那里榨出点油水来的。”牛皮说,“所以他们就干上了。”
对于这么复杂的事他居然也能分析得这么这么清楚,牛皮实在不能不佩服自己,所以立刻又喝了一大碗:“这就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遭殃的是谁?”
“本来俺也看不出来的。”牛皮说,“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号,街上的人十个里面最少有八个被吓得连尿都尿了出来。”
牛皮自己眼中也露出了恐惧之色,仿佛又看见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肉横飞而起,又听见了刀锋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俺牛皮也不是脓包,可是自从看过那一战之后,俺最少也有两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他的声音已经发哑,好像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陌生人又及时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这碗酒立刻把他的兴致提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是老狮子和那姓高的小子占了上风的,可是后来就不对了。”
“为什么?”
“常言说的好,双拳抵不过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老狮子虽然雄风不减,可是到底只有两个人。就算别人伸出脖子来让他们砍,他们的手迟早也会砍酸的。”
牛皮又说:“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已经被老狮子威风震住的那些雄狮堂的弟兄,好像也想动了,想乘机打一打这条落水狮子。”
陌生人在点头。
他的想法也如此,当时的情况一定会演变成这样子的。
“只要那些人一动,老狮子和那姓高的恐怕就要被剁成肉酱。”
牛皮又叹了口气:“那时候俺已希望他们能赶快跑掉,他们也不是没有机会跑,要是换了俺牛皮,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狮子没有跑?”
“当然没有跑。”牛皮又挺起胸,“老狮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俺牛皮这样的无名小卒。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杀了他,他也不会跑的。”
“所以他没有跑?”
“没有。”
“可是我知道他也没有死。”
“他当然没有死,老狮子怎么会死得了,”牛皮叹息:“可是钉鞋死了。”
“钉鞋?”陌生人问,“钉鞋是谁?”
“是条好汉,了不起的好汉,”牛皮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俺牛皮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那样的好汉,要是他不死,俺牛皮情愿每天替他洗脚。”
“不但俺佩服他,只要是个人,就不能不佩服他。”牛皮说。
“为什么?”陌生人又问。
“他本来只不过是老狮子的一个跟班而已,平常看起来就像是个孙子一样,老是被人欺负。”牛皮涨红了脸,“可是到现在俺才知道,平时在他面前充英雄的那些个人才是龟孙子,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说到这个人,牛皮全身的血好像全都热了起来,一把扯开了身上那件破棉袄的衣襟,大声说:“那天俺看得清清楚楚,他全身上下一共被人砍了十九刀,连鼻子都被砍掉一大半,只剩下一层皮搭拉着挂在脸上,只要他一动,挂在脸上的那大半个鼻子就跟着他直晃。”
“他怎么样?”
“他就索性把鼻子连皮带肉扯了下来,一口吞下肚子。反手一刀,又拼掉一个。”
听到这里,一直表现得冷淡的陌生人,也不禁喝了碗酒,大声赞道:“好汉,果然是好汉。”
牛皮用力一拍桌子:“可惜这么样一条好汉后来还是力竭战死了,直到两条手臂一条腿都已经被砍断的时候才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从别人身上咬下来的一块肉。”
“后来怎么样?”
“看到他这么英勇惨烈苦战死战,俺们这些人都看得忍不住要哭出来,就连那些本来还想作乱的雄狮堂兄弟,也被他感动得掉下了眼泪。”
牛皮又说:“老狮子没有流泪,老狮子流的是血,他的眼角都迸裂了。鲜血像眼泪一样不停地往下掉。虽然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奋起最后的神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到钉鞋身边,抱起了他这个一直像狗一样跟着他的朋友。”
他用力擤了一大把鼻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泪汪汪地接着道:“那时候钉鞋还没有死,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血洗长街,小高仍在苦战。
朱猛抱起了钉鞋,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从眼角迸出的鲜血一滴滴掉在钉鞋脸上。
钉鞋忽然睁开了已经被鲜血模糊了的一双眼睛,说出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
“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候堂主了。”钉鞋说,“小人要死了。”
冷风一直吹个不停,把馒头店外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吹下来,牛皮脸上的眼泪也一直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掉。
陌生人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可是双拳也已经握紧,仿佛在尽力控制他自己,生怕自己有泪流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牛皮才能开口。
“钉鞋说完了这句话就断气了,可是那条街忽然响起了一阵雷一样的大吼声,非但雄狮的兄弟们再也憋不注,连俺也憋不住了。”牛皮大声说,“忽然间大家全都一下子冲了上去,把那群满手血腥的王八蛋宰了个干净,连俺牛皮都宰了他们几刀。”
这时候陌生人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好,宰得好。”他满满倒了一大碗酒,“我司马超群敬你一杯。”
“当”的一声响,牛皮手里的一碗酒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什么?”他吃惊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敬你一杯。”
“你是谁,你刚才说是谁要敬我一杯?”
“是个叫司马超群的小子。”
“你就是司马超群?”
“我就是。”
牛皮整个人忽然变软了,好像已经快要瘫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小人不知道大爷就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司马大爷,小人不敢要大爷敬酒。”
“我要敬你,一定要敬你,因为你也是条有血性的好汉。”司马说,“其实我敬你一杯还不够,我要敬你一坛。”
他真的用双手捧起一坛,坛口对着嘴,仰起脖子喝了下去,仰天长长叹息:“天下江湖朋友都说我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其实我怎么比得上钉鞋,怎么比得上朱猛?”
外面的风吹得更急、更冷。
现在虽然已经是二月,可是春天距离洛阳仿佛仍然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