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神医阁”的东北角处,有一幢房子,平时很少有人迹。
医阁内的人都尽量不走到此屋,如有必要时,也只是匆匆而来,办完事就匆匆而走。
这幢房子只有一位又聋又哑的老头在看管,医阁内的人都叫他“哑叔”。
这幢房子的门口上,挂有一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字:太平屋。
因为被送到这里的人都很太平,他们不会吵,不会争,也没有七情六欲。
——死人是不会吵,不会争,也没有七情六欲的。
所以死人都是太平的。
这间“太平屋”也就是停放尸体的地方。
杜无痕、温火和蓝一尘的尸身都停放在甲面。
哑叔手持一把点燃的香,走进太平屋。
外面虽是大白天,但太平屋内却是阴森森的,光线也阴暗得很。
待在里面,就算穿十件厚衣服也部会两腿”抖。
哑叔却只穿一件粗布衣,他走人屋内,只见杜无痕、温火和蓝一尘各自停放在一个长形 台子上。 哑叔走至蓝一尘脚前,将二根香插在台子上,然后又词至杜无痕处,一样插上二根香。
等温火的二根香插完后,哑叔毫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三个人六根香,青烟缓缓镣绕。
不管你生前是英雄?乞丐?是大官?是贫民?死后也都一样了。
也只是换来二根香,一座孤坟而已。
——所以做人又何必太斤斤计较,阴森、寂静的太平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响 声,“咕”的一声。 随着响声后,温火的长台突然下沉。
只一会儿的时间,就看不见温火了,他已完全沉人地下。
又过了一会儿,“咕”的一响,长台又升上来,但上面已可见温火。
他的人到了哪儿?
在这很“太平”的屋子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人己死了,难道尸体还有利用价值,他的尸体沉入地下,难道地下有着秘密?
如有秘密,又是种什么秘密呢?
是有秘密。
是一种会让人不相信的秘密。
就主太平屋的地下又有一间很奇特的房间。
房间内也有一个长形台子,这个台子不是木头做的,而是用白铁做成的。
白铁长台旁有好儿个白铁做成的小几。
小几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怪东西。有小刀,有钳子,有斧头状的小斧,也有锯子状的小 锯,更有剪刀和针,有针当然也有线了。 有二个白铁小几上,全放着瓶瓶罐罐,有高的,有矮的,有圆也有扁,还有些怪状的瓶 子。 瓶内部装有各种颜色的液体。
房间虽在地下,却比上面更亮,它的四周都装满了孔明灯。
房内充满了各种药味。
刚刚沉下的温火尸体,此刻就摆在白铁长台上。
此间房子是干什么用的?
为什么里面有那么多怪东西?
房内四周不但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可是这时左面的墙壁忽然出现一扇“门”。
在“门”处的墙壁,因上升,所以才会出现一扇门。
然后在门处走出了一个人。
风传神穿着一身草绿色的长服,口鼻之处带有一个草绿色的布罩。
头发用一顶草绿色的帽子戴着,手上套着一个透明的手套。
他缓缓地走至长台,眼色凝重,但又兴奋地望着温火。
他双手用力地握了握,骨头因弯曲而发出”喀、喀”的响声。
然后伸手将温火的衣服脱掉,只一会儿的功夫,温火已如初生婴儿般地躺在白铁台上。
凤传神拿起一把小刀,用另外一只手熟练地按了按温火肚子。
等按到满意的地方,才用小刀划开温火的肚子。
刀子虽小,却很锋利,毫不费力地就割开温火的肚子。
风传神放下小刀,拿起一把钳子熟练地夹起肠子,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又拿起一把剪刀, 将肠子剪断。 被剪断的肠子,风传神将它放人一个装有浅红色液体的圆罐子里。
不出半个时辰,温火的内脏已都被风传神分割开,而放入那些奇奇怪怪的罐内。
凤传神长长地吐了口气,满意地望着罐内的内脏。
风传神走至一盏孔明灯前,伸手扭了扭灯架,然后灯旁就出现一个柜子。
柜子内放着十儿个小罐子,还有一大团宽约十公分的布条圈。
小罐子内装有各种不知名的药粉。
风传神拿出一瓶装有深咖啡色药粉的小罐子,旋开瓶盖,将药粉倒入温火已空的肚子 内。 盖好盖子,放回柜内,凤传神拿起针线,一针一针地将已割开的肚子缝住。
布条圈是用一根细又长的棍子当轴,凤传神拉起布条头,从温火的脚开始一圈一圈地缠 起。 瞬间,温火已被布条缠满了,整个人看来就宛如被布包起一样。
另一盏孔明灯,风传神摸了摸它的灯架,当然又是出现一个柜子。
凤传神从柜内拉出一个人形的盒子,打开盒盖,抱起温火,放入盒子内。
合上盖子,凤传神提笔在盖子上标明了号码和日期——七十三。
十月初五。
十月初五就是今天。
七十三又代表什么?
是第七十三个被解剖的人?还是要枚七十三天?
人形盒子已被放入原来的柜子内。
凤传神望了望四周,觉得很满意了,才转身又扭了扭另一盏孔明灯。
门又出现,他疲倦地走出。
疲倦地走入黑暗中。
虽然没有阳光,但也没有昨日那么寒。
戴天的衣服也穿得比昨日少。
他就坐在风传神的对面。
他们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张桌子。
一张略为弯弯的桌子。
桌子是用檀木做的,又大又精细,一看就知道价钱很贵。
这间房子是凤传神用来“办公事”的地方,也是他接见“贵客”的场所。
“杜无痕他们是被什么毒死的?”戴天间。
“在我国邻近的一个很热的国度里,有一个地方叫‘金三角’,那里盛产一种花叫罂粟 花。”凤传神说:“他们又称为‘善恶果’。” 身为“现代”的人,当然知道这就是危害人类的毒品。
有的人说它是上帝的使者,也有人说它是撒旦的门徒,回顾人类几千年的文明演进,罂 粟与人类历史的关系微妙而密不可分。 当我们面对这外形纤柔,色泽缤纷的罂粟时,禁不住要问:它是造物主赐予人类的恩 惠?还是对人类的诅咒? 在尚武崇侠的时代里,人们视罂粟为止痛仙丹。
在许多宗教的仪式里,罂粟也是被说为“灵丹”的神方。
罂粟实在是一种很怪的药方,用得适量,那实在是一种良药,能止住你任何病痛。
但一旦被滥用,对人类社会的毁灭,又不是用言语可以形容的。
一点一点的让你食用,不用多久你就会上瘾,成为瘾者后,即使活着,也已抛弃尊严, 出卖灵肉,过着作践形骸的日子。 如果一次用量过度,心脏会急速麻醉而停止跳动,从外表是查不出死固的。
“杜无痕和温火就死在罂粟上?”戴天问。
“是的。”风传神说。
“是他自己服食?或是被强迫?”
“不是。”风传神的目光望向远方,声音也仿佛来自远方。
“他们中的这种罂粟不是吃的,而是一种气体。”
“气体?”
“对。瞬间从人的身上毛细孔进入,然后人就在不知不觉中死亡。”
“你的意思是,罂粟被提炼成一种气体,将这种气体散布在空气中,人只要一接触到带 有这种气体的空气,就会立刻死?” “是的。”
“谁有这么大本事,能提炼出这种气体?”
“你知不知道五麻散?”
“五麻散?”戴天说:”那是华伦的秘方,华伦死后,就失传了。”
“可是有个人却决心要将这种配方的秘密再找出来。”凤传神一字一字他说:“他花了 十六年的功夫,尝追了天下的药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儿做试验。” “他成功了?”
“不错,他成功了。”凤传神慢慢地点点头。“可是他的女儿却已经变成了瞎子,他的 妻子也发了疯。” 凤传神的双眸仿佛有了一丝落寞。接着又说:“听说他的儿子是第一个为了那五麻散而 牺牲的人。” “这个人是谁?姓什么?”
“不知道。只不过他在跳河之前,将这秘方传给了一个人。”
“他跳河,自杀?”戴天吃惊地问。
“你的妻子儿女若是也因为你而变成那样子,”凤传神注视着他,“你也会跳河的。”
戴天想了想,同意地点点头,接着又问:“他将秘方传给了谁?”
“姓段,叫段十三。”
“段十三?”
“他有十三把刀,都是救命的刀。”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因为只要燕十三活着,他就不敢露面。”
“你说的是那夺命燕十三?”
“是的。”
“他不是死了吗?死在自创的夺命第十五式剑法上?”
“是的。”
“燕十三已死,段十三为何也没露面?”
“因为段十三也死了。”
“段十三死了?”戴天疑惑地问:”谁杀了他?”
“燕十三。”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戴天说:”段十三不是一直在躲着燕十三,为什么又会被燕十 三杀死?” “因为段十三就是燕十三。”
日已垂西,变得更红。
医阁内的百花争艳,夕阳更艳丽。
在黑暗笼罩大地之前,苍天总是会降给人间更多光采。就正如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总会 显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这就是人生。
——如果你真的已经能了解人生,你的悲伤就会少了些。快乐就会多些。
戴天茫惑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了口气,喃喃自语。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风传神也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一个人如果要成为剑客,就要无情。”戴天说:“可是那个人在跳河之前将医术传给 了他,就等于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情’的种子。” 风传神同意地点点头。
“所以才有了段十三。”戴天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天空。“燕十三杀人,段十三救人,两 个本就是不同性格的人,难怪段十三要躲燕十三。” “不错。”
“燕十三和三少爷谢晓峰的那一战是势在必行。”戴天出神地望着窗外寒凤中的夕阳。 “谢晓峰中了毒,本已无救,段十三却救了他。” “也唯有五麻散才能救得了三少爷。”
“燕十三最厉害的剑法并不是他的。夺命十三剑,而是十三剑外的第十五种变化。”戴 天说:“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三少爷也不能?”
“不能。”
“可是他并没有用那一剑杀了三少爷?”
“那一剑若是击出,三少爷必死无疑。”戴天轻轻叹了口气。”
只可惜到了最后一瞬间,他那一剑竟无法刺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已没有杀机。”“燕十三一心想杀三少爷,为什么到了最后关头反而没有 杀机?” “因为段十二救过三少爷的命。”戴天说:”虽然段十三和燕十三是不同性格的人,但 在他内心深处那一颗‘情’的种子,却已发芽了。” “如果你救过一个人的命,就很难再下手杀他。”风传神说:“因为你跟这个人已经有 了感情。” “对的。”戴天点点头。“这是种很难解释的感情,也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感情,就因 为人类有这种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就算燕十三不忍下手杀死三少爷,也不必死的!”
“本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死!”
“现在你已想通了?”
“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里虽然不想杀三少爷,却已无法控制他手里的剑。”戴天说: “因为那一剑的力量,本就是任何人所不能控制的,只要一发出来,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剑 下。”
——每个人都难免会遇见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也无法了解的事。这世上本就有一种 人力都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他想毁的,并不是他自己。”戴天接着说:”而是那一剑。”
“那一剑既然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剑法,他为什么要毁了它?”
“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戴天同情他说:“他绝不能让 这样的剑法留传世间,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可是那一剑的变化和力量,已经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凤传神神情严肃而 带有悲伤。“就好像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养的蛇,竟是条毒龙,虽然附在他身上,却完全不 听他指挥,他甚至连甩都甩不掉,只有等着这条毒龙把他的骨血吸尽为止。”
戴天的眼睛里也露出了悲意,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毁了自己。”
“因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经和这条毒龙溶为一体。”风传神黯然他说:”因为这条毒 龙本来就是他这个人的精华,所以他要消灭这条毒龙,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毁灭。” 这是个悲惨和可怕的故事,充满了邪异而神秘的恐怖,也充满了至深至奥的哲理。
这故事听来虽然荒谬,却是绝对真实的,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一代剑客燕十三的生命已经被他自己毁灭了,所以段十三也死了。
燕十三所创出的那一招天下无双的剑法也已同时消失,段十三的五麻散和医术一样不见 了。 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本就充满了矛盾,得失之间,更难分得清。
名剑纵然已消沉,可是剑仍在。
医术呢?
灵药呢?
人类的进步之所以缓慢,就因为有这些因素在。
“五麻散也就是从罂粟中提炼出来的?”戴天注视凤传神。
“是的。”
“剑客已亡,剑法已失。”戴天说:“五麻散也回归大地,如今又是谁将它再找出 来?” 戴天不等凤传神回话,接着又说:“难道又是一个使妻子发疯,使儿女发狂的人?”
不知道。
——这个答案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能答得出来。
落叶在寒风中飘荡,挣扎。
戴天凝视风中的落叶,神情仿佛也有了落寞。
“如果死人也有知觉,燕十三现在是不是宁愿自己还活着,死的是三少爷?”风传神哺 哺自问。 这个问题,同样无人能回答。
秋风瑟瑟,风传神的心情也同样萧瑟。
“燕十三真的能死而无憾?”
“是的。”戴天回答。
“你相信他杀死的那条毒龙,不会在别人身上复活?”
“会。”戴天说:“也不会。”
“这是种什么回答?”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同样使出那一剑来,那个人当然一定是三少爷。”
“所以剑锋割断燕十三咽喉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恐惧,在那一瞬间,他的 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平静。”风传神望着远方。“因为他已将一颗‘毒龙’的种子种在三少 爷的心深处。”
——这颗种子迟早有一天会发芽的,等到那一天来临时,也就是“毒龙”复活之时。
这条毒龙会在三少爷的身上复活吗?
燕十三宁死也不愿杀死自己救过的三少爷,为什么还要将一棵“种子”留在三少爷的心深处?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