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从后门进入兴昌隆,迎接他的是段志玄,后者低声道:“少帅请!”领路往后院一座似是货仓的建筑物走去。
兴昌隆的大老板是卜万年,身在关外,长安的铺子由二儿子卜杰主理,属关中剑派的系统,当年徐子陵首度混入关中,便是透过他们的关系。
寇仲往见常何前,通过联络手法,约李世民于此密会。
仓房的大门张开少许,露出庞玉的俊面,神色凝重的道:“秦王恭候少帅大驾。”
寇仲似老朋友的拍拍他肩头,轻松笑道:“不用紧张,直到此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半晌后,他在堆满货物的一角,与李世民碰面。
李世神色沉着的挥退庞玉与段志玄两人,道:“世民正要找少帅。”
寇仲微笑道:“是否因令尊颁令,以后你们三兄弟出入太极宫,必须经由玄武门。”
李世民愕然道:“密谕在午时颁布,消息竟这么快传入少帅耳内?”
寇仲道:“我刚从常何处听来的。长安的大臣均为此议论纷纷,不明白皇上因何有此一着,只知绝非好事。”
李世民双目精光大盛,振奋道:“常何?”
寇仲点头道:“正是玄武门四大统领之一的常何,他现在是我方的人,已宣誓向秦王效死命。”
李世民大喜道:“这消息是久旱下遇上的第二度甘霖,虽然我们回长安只不过两天的光景。”
寇仲欣然道:“尚有其他好消息吗?”
李世民道:“正午前刘弘基来找我说话,直问少帅是否全力支持我李世民。在父皇的心腹将领中,他一向与我关系较佳,且为人正义,所以我没有瞒他。”
寇仲道:“我支持你的事现在是全城皆知,他要问的大概是若生异变,天下统一,当皇帝的是你还是我。”
李世民点头道:“少帅看得很准,际此成败存亡的紧张关头,我必须把他争取到我们一方,所以我直言相告,动之以国家兴亡的大义,他立誓向我效忠。”
寇仲喜出望外道:“这确是天大的好消息。”
李世民激动道:“刘弘基肯归顺,全赖少帅昨夜赴宏义宫途上与他的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他。他对我说,以少帅一个外人,且实力足以和我唐室抗衡,在塞外联军压境的情况下,不但不乘我之危,还舍帝业力求中土免祸,如此大仁大义的行为,更突显建成、元吉至乎父皇的只求私利,令他义无反顾的靠向我们的一方。”
寇仲谦虚道:“这只是其中一个诱因,秦王你仁义爱民,在战场上不顾生死的为大唐屡立奇功而成的那面金漆招牌,才是招徕贵客的本钱。”
李世民哑然失笑道:“想不到少帅的说话会令人听得这般舒服。”
寇仲笑道:“我拍马屁的本领,不在我的刀法之下。”
两人对视而笑。
李世民正容道:“得常何和刘弘基加入我们阵营,令我们胜算大增。尚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不过连我也难以判断好坏。”
寇仲皱眉道:“竟有此事!”
李世民沉声道:“毕玄的使节团,于正午前离城北去,据说守护宫门和城门的将士均不知情,一时手足无措,只好眼光光的放行。”
寇仲愕然道:“难道毕玄因令尊中断他和我的比武,而令他老羞成怒,故率众拂袖而去?”
李世民问道:“甚么比武?”
寇仲解释清楚后道:“若毕玄确与令尊决裂,反目离开,那便代表令尊确有结盟之意,情况并不如我们想像般恶劣。”
李世民沉吟片晌,道:“你的推想合乎情理,不过正因合情合理,令我总觉得有点不妥当。”
寇仲道:“这是你们的地盆,应可确知毕玄是否真的返回北疆。”
李世民摇头道:“他们乘的是突厥快马,离城后全速驰往北面的河林区,事起仓卒下我来不及派人侦查,实无法弄清楚他们的去向。”
寇仲道:“可达志是否随团离去?”
李世民道:“现在仍不晓得。”
寇仲苦笑道:“毕玄这一手非常漂亮,我感到又陷于被动下风,更使我们在心理上难以立即举事,而这本是我来见你的初意。”
李世民双目精光流转,缓缓道:“毕玄的离开,会在长安引起极大的恐慌,代表塞外联军即将南侵,我们再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及早动手,否则后悔莫及。”
寇仲欣然道:“你老哥终把长安视作战场,故能重现战场上成王败寇、当机立断的爽飒风姿。对长安的情况你比我清楚,应于何时发动?”
李世民道:“杨公宝库既不可靠,你们只好由黄河帮掩护入城,当少帅方面准备妥当,我们可于任何时刻举事,只要我们行动迅速,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控制皇宫,再凭玄武门力阻唐俭的部队于玄武门外。”
寇仲道:“经常驻守皇宫的御卫军力如何?”
李世民道:“军力约一万人,另太子的长林军有三千之众,若不计宫外的护城军和西内苑唐俭的部队,我们仍须应付的是在我们一倍以上的敌人,所以必须谋定后动,以快制慢,事起时必须占据宫内各军事要塞,而最关键的必争之地就是玄武门,只要能夺得玄武门的控制权,至少有一半成功的希望。”
寇仲道:“幸好有常何站在我们的一方,大增事成的机会。”
李世民叹道:“我刚才说准备好后随时举事,可惜我无法定下日子时辰。因为若由我联同你们主动策反、血染宫禁,实情理难容,所以我们必须等待一个机会。”
寇仲皱眉道:“甚么机会?”
李世民道:“当太子和齐王欲置我于死地的一刻,我们的机会就来哩!”
寇仲道:“他要杀我们又如何?”
李世民道:“皇兄多番尝试,仍没法奈何你们,故何必舍易取难。先除去我后,结盟之议再不可行,父皇将别无选择,必全力把你们留在长安。故此太子若能成功,是一举两得。否则将来联军南来,太子、齐王连战失利,形势所迫下,我大有可能重掌兵权,而这是太子、齐王至乎父皇最不愿见到的。”
寇仲苦恼道:“我不得不承认你把形势看个透彻,令尊厚彼薄此之举,令全城军民对你深表同情,若再来个保命反击,没有人可说你半句闲话。问题在我们怎知太子在何时策动?那岂非主动完全掌握在敌人手上。”
李世民道:“这正是我们现在最精确的写照,我们必须枕戈待旦、蓄势以待的静候那时机的来临。而我们并非完全被动,我们可通过魏徵、常何、封德彝、刘弘基等几个关键的人物,监视和掌握对方的动静。现在情势微妙,没有人晓得少帅何时失去耐性拂袖而去,故对方必须速战速决,尽快打破这僵持不下的局面,若我所料不差,我们该不用等多久。”
寇仲道:“好!我们分头行事,联系魏徵等人由令叔淮安王负责,务要快敌人一步,在这个赌命的游戏中胜出。”
李世民道:“我们的情况绝非表面看上去的悲观,假设现在开始,我的活动缩窄至只在早朝时出入太极宫,那对方能设伏之处,已是呼之欲出。”
寇仲点头道:“玄武门!”
李世民道:“若毕玄的离去是个得父皇首肯的幌子,便显示父皇完全站在太子一方,且已接受颉利开出的条件,献上少帅人头。而下令我和太子、齐王三人以后须经由玄武门出入太极宫,正是针对我们而来。父皇的转变,应是因宋缺决斗岳山致负重伤的谣传所引发,令他再无顾忌,以为除去少帅后,天下唾手可得。”
寇仲道:“谣传从何而来?”
李世民道:“此传闻是从林士宏一方广传开去,而林士宏全力反击宋军,进一步令父皇对此深信不疑。”
寇仲暗骂一声他奶奶的,皱眉道:“若是如此,令尊首要杀的人是我寇仲,希冀借此讨好突厥人,解去塞外联军的威胁。然后全力扫荡群龙无首的少帅军。说到底你终是他的儿子,怎都会念点骨肉情份。”
李世民苦笑道:“杨广杀兄弑父的先例,令父皇没法忘记,故一旦认定我是另一个杨广,父子之情反变为疑忌难消。少帅初入长安时扮作与我没有任何联结,忽然又亲到宏义宫兄我摆明与我共进退,更坚定父皇对我们暗中结盟谋反的怀疑。若我向你投诚,父皇将失去关外所有土地,他的天下岌岌可危,在这种情况下,若你是他,会作如何选择。”
寇仲点头道:“若我是他,会制造一个可同时把你和我杀死的机会,一了百了,那时最恶劣的情况,只是突厥人反口南下,而他却不用再担心关东的牵绊。”
李世民道:“去掉我们两人后,父皇会封锁长安,消灭一切与我们有关系的人,使消息不致外泄,再派元吉出关接收洛阳,稳定关内外形势,倘若突厥人依诺守信,天下几是父皇囊中之物。这想法令我感到很痛苦,不过自被父皇逐到宏义宫,我对他再不存任何幻想。”
寇仲苦思道:“他怎样才可以制造出一个可以同时收拾你和我的机会呢?”接着一震下朝李世民瞧去。
李世民亦往他望来,相视颔首,有会于心。
蹄声传至。
徐子陵向侯希白笑道:“毕玄的回覆到哩!”
侯希白叹道:“唉!真令人担心。”
一名飞云卫策马驰至,翻身下马,双手奉上一枝长箭,箭上绑着原封未动的信函。
徐子陵接过飞箭传书,虽不懂其上的突厥文,仍可肯定是跋锋寒箭寄毕玄的挑战书,登时大惑不解,问道:“谁送来的?”
手下答道:“由一位相当漂亮的突厥姑娘送来,要立即交到跋爷手上,还说毕玄圣者在箭到前已率众离城北返,说罢匆匆离开。”
徐子陵和侯希白听得两面相觑,大感不妥。
手下去后,两人入房把传书交到跋锋寒手上。
跋锋寒捧箭发呆半晌,苦笑道:“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徐子陵道:“或者因李渊干涉毕玄对付寇仲,故毕玄反目离开,芭黛儿却选择留下来。”
跋锋寒摇头道:“若毕玄一心要杀死寇仲,没有人可横加干涉,寇仲亦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到底,此事必有我们尚未想通的地方。”说罢长身而起,披上外袍。
侯希白道:“你要到那里去?”
跋锋寒正要跨步出房,闻言止步淡淡道:“我想到宫外随意逛逛,好舒缓心中郁结的闷气。”就那么迈开步伐去也。
侯希白担心道:“他不会出岔子吧?现在的长安城,总给人步步惊心的危险感觉。”
徐子陵沉声道:“若我没猜错,他该是去找芭黛儿,与毕玄的决战既暂搁一旁,他对芭黛儿的心不由自主的活跃起来,说到底芭黛儿仍是他最深爱的女人,即使瑜姨也难以替代。今早瑜姨爽约,对他的自尊造成沉重的打击,希望他能跨越民族仇恨的障碍,与芭黛儿有个好的结局吧!”
侯希白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小弟也感到气闷,有甚么好去处可散散闷气?”
徐子陵笑道:“你给我乖乖的留在这里,一切待寇仲回来后再说。最黑暗的一刻是在黎明前出现,暴风雨来临前正是最气闷的时候。告诉我,你回巴蜀后干过甚么来?”
侯希白苦笑道:“你当我是小孩子吗?竟没话找话来哄我留下,这样吧!分派点任务给我,否则我便到上林苑好好消磨时间,今晚才回来陪你们去见师公。”
徐子陵拿他没去,沉吟道:“好吧!你乘马车去上林苑打个转,设法把麻常秘密运回来,我们必须定下种种应变的计划,以免事发时手足无措。”
侯希白含笑领命去了。
寇仲一脑子烦恼的回兴庆宫,宫门在望时,横里闪出一人,道:“少帅请随奴家来。”
寇仲定神一看,赫然是金环真,冷笑道:“你也有脸来找我?”
金环真苦笑道:“少帅爱怎样骂奴家也好,奴家可发誓没有任何恶意,只希望我们夫妇能稍尽棉力,报答少帅和徐公子的救命大恩。”
寇仲心忖难道我怕你吗?且看你们又能弄出甚么花招,沉声道:“领路吧!若有事情发生,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金环真凄然一笑,领他转进横巷去。
徐子陵独坐跋锋寒房内,心中思潮起伏。
今趟抵长安后,诸般事情接踵而来,令他们应接不暇。毕玄忽然率众离开,令局势更趋复杂和不明朗,吉凶难料。
董淑妮说的话究竟是实情,还是她对李渊的误解?于他们来说,任何错误的判断,均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魔门中人一向擅长玩阴谋手段,他们的布置如何,若弄不清楚这点,极可能成为他们致败的因素。
想到这里,心现警兆。
徐子陵朝房门瞧去,人影一闪,美艳不可方物的婠婠现身眼前,微笑道:“人家可进来为子陵解闷吗?”
在一座位于胜业坊的宅院里,寇仲见到周老叹夫妇,三人在厅内坐下。
寇仲肯定没有埋伏后,肃容道:“我可以不计较你们在龙泉恩将仇报的事,不过请勿和我玩手段,因为我再不会相信你们说的话,明白这点便不要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出乎寇仲意料之外,两夫妇对望一眼后,一言不发的同时起立,并肩跪对南方,齐声道:“圣门弟子周老叹、金环真,向圣门诸代圣祖立下圣誓,若有一字瞒骗寇仲,教我们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永世沉沦。”
寇仲听得呆在当场,瞧着两人重新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抓头道:“你们为甚么忽然对我好至如此地步。”
周老叹脸上密布的苦纹更深了,愈发显得金环真的皮光肉滑。他正容道:“少帅虽然对我们印象极差,但我们夫妇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的人,若少帅仍不肯相信我的话,我们亦没有办法。”
金环真道:“我和老叹已决定离开这是非之地,归隐田园,好安渡余生。自圣舍利的希望幻灭后,我们一直有这个想法,只是身不由己,现在机会终于来临,且要借助少帅一臂之力。”
寇仲道:“说吧!只要你们有这个心,我定可玉成你们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