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鹰飞返营地时,穿上夜行衣的寇仲和徐子陵伏身在遥对渭水,可俯瞰远近敌营的小山顶处。
敌营广布在渭河北岸、武功之西五十里许的丘陵区,依地势筑营,灯火黯淡,不时传来马嘶人声,表面看来异常平静。
寇仲瞧着猎鹰投下的营地,笑道:“颉利恐怕从未想过,我们可由猎鹰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他汗帐所在处。”
徐子陵道:“你有什么主意?”
寇仲耸肩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更不愿见塞外联军变成以前我们曾遇上的人性泯灭的败军乱兵,沿途杀人放火,强奸虏掠的败返塞北,那会对民众造成可怕的伤害。”
“砰”!
靠近渭河一方的疏林里,烟花火箭冲天而起,在高空散开成一朵橙黄色的光茫,离他们有十里之遥。
寇仲道:“来哩!”
施放烟火的是跋锋寒和侯希白,他们四人分作两组,分头监视敌营动静。
徐子陵微笑道:“颉利对我们以烟花召来援兵一事当是记忆犹新,现在再见烟火,不用提醒他也该晓得发生什么事。”
两队人马此时分从位于中间和北面的营地驰出,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彷似幽灵般组成的骑队,当然瞒不过二人锐目。
寇仲扬手连续发放两枝火箭,徐子陵负责燃点,在小山上爆出两朵灿烂不同色光的火花,为星空添加颜色,短促却美丽悦目。
三朵烟花,比千言万语更具说服力,令颉利方面明白金狼军的动静,全在他们监视下,奇兵再非奇兵。
两人目光落往渭河东端,一队由二十多艘战船组成的大唐水师,昂然朝西驶来。
寇仲欣然道:“麻常出动!”
“咚!咚!咚!”
武功方向的一处山头响起战鼓,与早前的烟花火箭,推进的船队,合而营造出一股庞大的压力,换过任何人是颉利,仍不得不对自己的行动再三思量。
果然号角响起,出营偷袭的敌军被召返营地。
寇仲再发火箭,知会己方后笑道:“烧烧烟花,即可吓退纵横天下的金狼军,说出去包保没有人会相信,事实偏是如此。”
徐子陵道:“昨晚颉利大军因毕玄无功而退,且被迫后撤二十里,士气和信心受到严重挫折,先取长安三城的如意算盘更打不响,现在颉利只余平原决战一着,先决条件是须待各族部队齐集,你的延敌之计可望成功。”
寇仲摇头道:“今晚的手段,明晚将不灵光,因为颉利会想出应付办法,最佳的方法,是从内部分化联军,现在该是找突利等众兄弟谈心的时候。”
徐子陵皱眉道:“人心难测,特别是牵涉到本族存亡的利益,你不嫌太冒险吗?”
寇仲断然道:“这个险不得不冒。眼前形势摆明联军处于下风,我最怕他们放弃进军长安,改往攻打西面城池,那将轮到我们进退两难。”
徐子陵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吧!小心点!”
寇仲拍拍他肩头,道:“凭我的井中月,决心逃走,千军万马仍拦不住我,明天武功城见。”
寇仲攀山越岭的越过近四十里的山峦,登上能俯视通往渭水的原野丘地一座山峰之巅,月儿斜挂天上。
一支近五万人的骑队出现在北方地平的林木间,迅速向渭水的方向推进,只从其行军的阵式,寇仲晓得是突利的黑狼军。此前他遇上另一支达六万之众的金狼军,加上颉利在渭河北岸的部队,只金狼军的总兵力便达十万人,其力量足令任何一座城池化为废墟,使他更感觉到背负着的神圣使命,只有说服突利、菩萨、古纳台兄弟等人,中士始可保持完好无缺,迎接新时代大统一的降临。
寇仲心中涌起豪情壮气,一声长啸,全速下山,一无所惧的朝黑狼军奔去,以突厥话喝道:“寇仲在此,求见突利可汗。”
战马狂嘶,人立而起,领头的黑狼军将领勤住马头,着左右燃起火炬,愕然道:“真的是少帅,停止前进。”手下立即吹响号角。
那将领拍马趋前,一个翻腾,灵活如狸猫的从马背落下,张开双臂大笑道:“少帅认得我洛古勒司都吗?”
寇仲依稀认得他是突利麾下其中一个酋头,而他的热情,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忙以同样热情回报,与他来个突厥式的拥抱礼,笑道:“当然认得,谁不知洛古勒司都是突厥的好汉。”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洛古勒司都大喜道:“我立即带少帅去见可汗,可汗正为如何与少帅接触而烦恼。还不让出马?”最后一句是向后面的手下嚷的。
翻上马背,两人从队与队间的空间一前一后急驰往大军后方。
前方一队人马迎至,带头者赫然是久违了的突利,他身后是亲弟结社率和十多名寇仲认识的酋头。
突利大笑道:“兄弟!我们又见面哩!”
双方收缰勒马,寇仲与突利缓缓接近,道:“我们仍是兄弟吗?”
突利从马背探手过来,与他紧紧相握,肃容道:“我和少帅一生一世都是兄弟。”
众酋头齐声喝好,情绪激烈。
突利欣然道:“你看吧!他们全体支持你,只要你一句话,我们给你把长安夺过来。”
寇仲头痛道:“你老哥好像不晓得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突利露出灿烂的笑容,道:“我们到一边说话。”
两人并骑驰上东面一座山丘,五万黑狼军阵容鼎盛的广布野原上,静候他们谈话结果。
突利甩蹬下马,寇仲随之,山风吹来,衣衫拂拂作响,仍带着残冬的寒意。
突利挽着他的手臂,道:“我当然晓得你来找我所为何事,颉利方面的情况,早有人向我报告清楚,我们更遇上折返大草原的毕玄骑队,你的刀法愈来愈厉害,竟连毕玄也奈何不了你。毕玄完蛋哩!颉利顿失倚仗。”
寇仲苦笑道:“那你是耍我。”
突利道:“我不是耍你,而是不明白你,统一中土不是你一向的目标吗?是宋缺对你的期望,杀了我也不相信你肯让李世民成为中土的新主。”
寇仲探手上搭上他肩头,诚恳的道:“那是过去的事,现在的寇仲,只希望中土的事,一概由李世民承担,自己功成身退的与陵少过些平淡逍遥的生活,享受没有战争仇杀的生命真趣。”
突利听得眉头大皱道:“你憧憬的那种情况,永远不会出现,眼前是颉利这个好例子,他是绝不罢休的。”
稍顿后往他瞧来,双目在黑夜里闪烁生辉,沉声道:“世民也是我的朋友,你和子陵支持他,我全无异议。不过若你希望中土能有安乐日子,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让颉利活着返回大草原去。”
寇仲明白过来,突利肯与颉利联手南侵,是为形势所迫,目下毕玄既去,整个形势扭转过来,自己这位充满野心的兄弟,遂生出取颉利而代之的意欲。道:“颉利有多少人马?”
突利坦白道:“今趟来中原的军队总数二十万余人,颉利的金狼军占十万,我有五万儿郎,古纳台兄弟一万、菩萨一万五千、契丹的阿保甲二万,其他诸部合起来万余人。若你我兄弟联手,颉利将万劫不复。”
寇仲叹道:“若颉利落败身亡,金狼军四散逃亡流窜,你老哥该知会造成多大破坏。”
突利淡然道:“当然会有点牺牲的。”
寇仲道:“这样吧!待颉利回到大草原,我们再对付他,世民会全力支持你。”
突利不悦道:“事过境迁,你是知兵的人,怎可白白错过此千载一时的良机?”
寇仲道:“事实上我是为你着想,你老哥在草原上的根基仍未稳,即使借此机会收拾颉利,金狼军余势仍在,必有其他酋头崛起,与你争雄斗胜,东突厥将陷于战火连绵,四分五裂之局。而古纳台兄弟、菩萨、阿保甲等没有一个是善男信女,必乘你们之乱扩张势力,而你则因与金狼军交战不断损耗,无力他顾,拜紫亭的事件会继续重演,西突厥更会乘机东侵霸地,到最后受益者大有可能非是你老哥。”
突利露出思索的神色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与颉利的事终须解决,而眼前是最佳的机会,你是我兄弟,怎可看我坐失良机?至于日后的事,只要你们仍肯支持我,我大有统一草原的机会,真正的和平始会来临。”
寇仲微笑道:“借助我们的力量,在此等形势下干掉颉利,草原上的人不会心服。我确是为你着想,看看吧!颉利无功而回,毕玄含辱而返,金狼军的声势将如江河日下,统叶护肯定不会放过颉利,那就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你老哥则趁此时机,扩张势力,世民在力所能及下在各方面支持你,光明的前途将在未来的日子恭候你的大驾。”
突利终露出意动的神色,默然良久后,点头道:“你比我看得更远,我希望能与世民碰头说话。”
寇仲大喜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在与世民密会前,你最好在这里按兵不动,待我去一一拜会诸位兄弟,然后偕你到武功去。”
突利苦笑道:“我总拗不过你的。你的兄弟分别在后方不远处,我陪你一道见他们吧!他们肯加入联军,一方面是形势所逼,一方面是有助你之心,现在你寇仲要换过另一种助你的形式,他们当无异议。”
寇仲笑道:“大家兄弟,一场来到,我不会教你们空手而回,必有可观的回报。”
突利反搂他宽肩,责道:“大家兄弟肝胆相照,何须讲什么报酬。颉利精心策划攻打长安之计,全盘落空,进退不得,连阿保甲也生出怯意。你寇仲肯放他们走,他们已非常感激。在大草原上,你的名子可拿出来吓止小儿夜哭呢。”
寇仲大笑道:“我不是那么可怕吧?”
清晨。武功城总管府大堂。
跋锋寒、徐子陵和侯希白共进早膳,李世民巡城回来,坐下道:“仍未见寇仲踪影。”
跋锋寒笑道:“皇上安心,大草原上最讲究兄弟情义,何况谁敢对寇仲不敬,那势将后患无穷,且他岂是好惹的。现时形势摆明不利联军,至少表面如此,所以昨晚风平浪静。”
侯希白笑道:“我有否听错?锋寒竟唤你作皇上。”
李世民微道:“对锋寒来说,皇上只是我最新的外号,像小侯的‘多情公子’。”
徐子陵问道:“其他地方情况如何?”
李世民道:“我刚接到报告,突厥败军退出泾阳北面山区,往与颉利会合,泾阳和咸阳的威胁解除。我们的人于日出后从水陆两路出发,到前晚我们拦截金狼军的小丘设寨立营,压制颉利,并向他显示我们不惧与他正面交锋的实力。而颉利直至此刻尚没动静,另一支超过五万人的金狼军抵达颉利营地,使他的兵力增至十万人,四军其他部队则仍没有影迹。”
跋锋寒点头道:“皇上确精于把握时机,昨夜金军没觉好睡,新抵之军则劳累不堪,只好看着我们筑垒立寨。到颉利有力发动攻势,进军武功之路早被截断,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侯希白笑道:“皇上善守,少帅善攻,此为天衣无缝的绝配,希白领教哩!”
此时亲兵来报,寇仲率突利、古纳台和菩萨四人来见。
四人听得你眼望我眼,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寇仲可安然回来固是天大的好消息,如今竟取得如此骄人的佳绩,怎不教他们喜出望外。
“叮叮叮!”九只酒杯在圆桌中央相碰,接着是如雷欢笑声,各人一饮而尽。
李世民正容道:“塞内塞外,风俗环境虽殊,人情却一,只要互相敬重,不加猜忌,自可相爱相亲;猜忌仇视,则骨肉不免为仇敌,朕早为此有切身之痛。当年杨广无道,失人心已久,远征塞外诸役,人皆断手足以避征役,生灵涂炭,我李世民有生之年,绝不会重蹈杨广覆辙,这是李世民对诸位的承诺。”
寇仲点头道:“皇上答应过的,从没有不算数的。我们大唐、黑狼突厥、回纥、室韦将永为兄弟之邦,相亲相爱,互敬互助。曾并肩共赴生死的兄弟岂可自相残杀?幸好现在误解尽消,万事好商量。”
突利欣然道:“我们三支部队七万五千人,立下决心退出联军,明天早上即起程返回草原。并分别通知颉利、阿保甲、铁弗由等人,以我猜估,除颉利外,其他大酋早有退兵之意,见此形势只好随我们共进退,否则回家之路寸步难行。”
菩萨道:“请唐主赐我们所需食粮,遣人领路,那我们不但大增行军进度,且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李世民微笑道:“这方面诸位可以完全放心,朕会作妥善安排。各位远来是客,朕不会教诸位空手而回,没法向族人交待的。”
突利等大喜,连忙谢恩,清楚摆出肯向李世民称臣的姿态,由唐主改称皇上。
寇仲为突利等向李世民解释道:“原来他们一直不晓得我们二方结盟的事,直至颉利被阻于渭水之滨,终于纸包不住火,令我的兄弟因被瞒骗极为愤概。”
突利沉声道:“我们的本意是效忠皇上,助皇上围剿颉利,杀他个片甲不留,后经少帅分析利害,决意交由皇上处理,阿保甲等人包在我们身上,若他们不识相,将永远到不了渭水,也休想返回北塞。”
李世民大吃一惊,怕突利等随便找个借口,收拾阿保甲等人,忙道:“在现今形势下,朕认为不宜向阿保甲和铁弗由等动干戈,若他们不肯遵从,朕另有处理的方法。”
跋锋寒冷然道:“那到他们说不。”
别勒古纳台微笑道:“我们明白皇上的心意。”
寇仲暗叹一口气,虽然两人都是他的兄弟,可是别勒古纳台的野心不在突利之下,只是这句话,已争得李世民对他的好感,另眼相看。联军退返北塞后,部落间形势更趋复杂,其盛衰将系于与李世民的关系上。
菩萨道:“皇上打算如何应付金狼军?”
李世民朝寇仲瞧去,道:“少帅将全权负责金狼军的事。”
寇仲伸个懒腰道:“我会把颉利拖在这里捱个十天半月,待我的兄弟安然返抵大草原,从容布置,迎接颉利小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