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越来越近,蓝惜惜看上去却越来越虚弱。她被裹在一块白布里面,像面旗帜一样挂在了旗杆上,身上被写着四个大字:“求见谢三”。囚车驶向哪里,“旗帜”就飘扬到哪里。
陈溪桥相信现在江湖上已经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谢三一定也不例外。
但是谢三却迟迟不肯现身。倒是王船行从京城赶了过来。虽然他解释是来接应陈溪桥的,陈溪桥却知道他是总捕衙门派来监视自己的。
总捕衙门里的会议刚结束,司马无盐就得到了飞鸽传书。会上每个人说的每句话,司马无盐都向陈溪桥复述了一遍。
司马家九小姐的耳目之多神通之大,本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为了当好名捕陈家的媳妇,早在三年前,司马无盐就开始在江湖上和衙门里发展自己的势力,任何地方有什么风吹草动,司马无盐一定会最早得到消息。
不过,陈溪桥并不把老家伙们的小把戏放在心上。陈六死后,陈溪桥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情,现在他已真正明白世态炎凉四个字后面的辛酸和苦涩。
幸亏他的生命中还有一些可以性命相托的亲人和朋友,紫荷是一个,张横舟是一个,司马无盐也是一个。陈溪桥甚至认为这其中还有王船行。
王船行只跟过陈六十几天,却比陈六的老部下们还要念旧。只要在京城,每月初一和十五他都会上陈府来问候一声。王船行是个很沉默的人,很少说话,每次来陈府只是跟同样沉默的张横舟在客厅里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好像只是为了把时间打发过去。
但每次陈家有了困难,不用人跟他说,王船行却都会妥妥当当地把事情给办了。
“我是胡总捕头派来接应你的。”今天早上王船行出现的时候,他这样跟陈溪桥说。他的眼神有些愧疚,甚至都不敢直视陈溪桥。让陈溪桥这个听他说谎的人,竟然比这个说谎的人还要不好意思。
“谢谢。”陈溪桥紧张地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样跟他说话。
王船行却已经不说话了。他加入到队伍里面,像一朵乌云钻进了一堆乌云,如果不仔细察看,根本无法把他从身边的那些捕快中分辨出来。
陈溪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小捕圣王船行实在是一个怪物。司马无盐早已经忍不住在一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王船行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身边的这一切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日上三竿,阳光大得快要把大地晒裂了。但是,陈溪桥的心里却没有一点阳光明媚的感觉。不知怎的,他甚至有一种天上正阴云密布的感觉,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
谢三一定就在附近。不假思索间,陈溪桥就得出了结论。事实上,不仅陈溪桥,王船行、司马无盐和司马九兄弟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很凝重。
谢三的杀气已经比三年前更强了。
路边的林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但路边的野花像忽然遭了霜打,全部凋谢了。
谢三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跟着队伍走了二十多里路,还是没有露面。
“晚上,我会按计划带着蓝惜惜一个人走。”陈溪桥下了决心,向司马无盐强调。
“不行,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司马无盐抿了抿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已计划了很久,如果你跟着我就会前功尽弃。”“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若能告诉你,早就告诉你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的事情我都应该知道。”“也许不知道,对你我都更好一些。”陈溪桥神情中掠过一丝忧虑。
“好吧,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司马无盐悠悠地说,两只大眼睛里竟有泪光闪动,”因为家里还有个人会一直等着你。”陈溪桥盯着司马无盐的脸看了很久,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的。”
陈溪桥带着蓝惜惜没走多久,王船行也开始行动了。
江南的春夜总是带着些潮乎乎的气味,让人免不了会产生一些忧郁的感觉。
王船行现在就有一些这样的感觉。三年前,刚到总捕衙门的时候,他还曾有过很多梦想。然而现在这些梦想都没有了。随着他最崇拜的偶像的死亡,总捕衙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泥潭,在里面呆得越久,他就越是不知道何谓是非对错。
陈溪桥的背影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王船行知道,自己也到了应该出发的时候。
“王兄,这么严肃?在想什么深奥的问题?”不知什么时候,王船行的身边已经多出了一个人。司马无盐骑在一匹俏丽的胭脂马上,笑盈盈地看着他。王船行觉得自己眼前一亮,好像黑夜里突然亮起了另一轮明月。
“司马小姐,这么晚了还有雅兴出来?”“王兄岂非也是如此?”司马无盐话锋一转,“小妹只是知道王兄千里追音的功夫天下无双,所以想借王兄的光,跟上那个冤家。”“你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司马无盐沉静地点了点头:“王兄请放心,如果谢三出现的话,小妹虽然一定是要出手的,但不会逼王兄出手。到时,大家各尽其责便可。”王船行不由尴尬地苦笑起来。果然像传闻的那样,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司马小姐是个厉害人儿。虽然语气不温不火,但话里却藏着机锋。她不提要求,反而比提出要求更加让人难以拒绝。
所以在这样一个厉害的大姑娘面前,王船行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少说为妙。
此时,陈溪桥已经骑着马拐进了前面镇子上的怡春院。
普天之下,很多城市和镇子似乎都有这样一个叫做怡春院的地方,所有的怡春院从事的都是同一个行当。而到怡春院来光顾的客人一般也是男宾,很少有人会带着女伴来同游怡春院。
今天,这个小镇上怡春院却破天荒地来了两拨带着女伴的客人。前一个客人带来的女伴被捆在了马背上。进了院子把马一拴,客人就独自到姑娘们的房间里去偷欢了,把女伴孤零零地留在了马背上。
后一个客人就更离谱,竟然带着一个比这里最红的姑娘还要漂亮的女伴一起来嫖妓。
前一个客人此刻他正待在胜玉的房间里,用雪白的绢布轻轻地擦拭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他擦得很仔细也很小心,好像是擦着一个姑娘吹弹可破的肌肤,丝毫没有注意到胜玉已经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解开衣襟的胜玉现在已经仰卧在了床上,虽然什么都没有做,却开始大呼小叫地呻吟起来。
胜玉并不是怡春院里最漂亮的姑娘,但无疑却是这里最会叫床的一个。不过,客人虽然喜欢她的呻吟,但他们来找她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一点。
但是今天的这个客人却有些奇怪,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只要她躺在床上叫上半个时辰就行了。
胜玉的呻吟声越来越响,几乎已可以用惊天动地四字来形容。而客人也已经擦完了他的长剑,把剑慢慢地放回剑鞘之中。
陈溪桥很满意胜玉的叫声,现在他相信,即使王船行千里追音的本领再高强,也一定听不出什么名堂了。
所以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呻吟声充满了外面的整条走廊。陈溪桥甚至看见,对面卧室开了一条缝,一个小个子男人正满脸羡慕地向这边张望。陈溪桥向小个子男人挤了挤眼睛,都忍不住要为自己的这个绝妙主意而大笑起来。
不过他没有笑,也没有让脚步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而是像个鬼魂一样,从走廊滑出了门外。
王船行果然没有听出什么名堂来。虽然一直跟司马无盐一起在和几个妓女猜拳喝酒。王船行的耳朵却一直没有闲下来。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千里追音的功夫,现在连聋子都听得出来,陈溪桥正在胜玉的房间里做些什么事情。
所以,司马无盐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酒也喝得越来越快,几乎是在一杯一杯地往自己嘴里倒酒。
忽然,眼泪从司马无盐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她捂着脸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多情自古空余恨,没想到司马无盐这样聪明沉着的女人,也会为此而伤心落泪。王船行不由得在心里叹惜了一声。
但是,王船行不会想到,从冲出房间的那一刻起,司马无盐竟已不流泪了。实际上,她的眼睛里还流露出一丝得意。
虽然王船行的千里追音功夫是六扇门里公认的一流追踪功夫,据说只要凭着一双耳朵,就能紧紧跟住远在十里之外的目标,但是司马无盐现在却认为,王船行的这种追踪功夫并不比她自创的“香踪杳杳”更强。
就在胜玉的房间里声音响彻云霄的时候,司马无盐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跟她自己今天用的香粉味道一模一样。
这些香味是她在离别前跟陈溪桥拥抱时故意留在他衣襟上的。
陈溪桥瞒过了王船行的耳朵,却瞒不过司马无盐的鼻子。也许陈溪桥根本就想不到,跟踪他的人里面还有最关心他的司马无盐。
现在,司马无盐的心里对自己满意极了。连她座下的胭脂马都好像被主人这种愉快的心情感染了,脚步变得异常轻快。
司马无盐甚至开始认为,只要有她在一边协助,再凭着陈溪桥那招天下无双的露水之剑,对付一个谢三已经绰绰有余。
就在司马无盐心里的喜悦攀上最高峰时,胭脂马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甚至微微地颤抖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司马无盐抬头向前方看了一看。远处的月光下,站着一个比月光还要苍白的人影。人影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光滑整洁的脸上还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看上去要比世上任何一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都要儒雅一些。
这本该是一个让人一看见就会感到亲切的人物,但是司马无盐却没有对他产生任何的亲切之感。这好像是一个没有温度没有重量的人,就像荒夜里的一轮满月,越是明亮,便越是妖异。司马无盐甚至认为这是一个没有人气的人。
所以不用过多猜测,司马无盐就知道,这个白衣人一定是谢三。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甚至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了。从谢三出现那一刻起,司马无盐就发出了长长的尖啸,希望能让正在远处策马前行的陈溪桥听到。
但是,陈溪桥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尖啸,实际上连司马无盐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尖啸,好像她已经被罩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面,她的嗓子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功能。
谢三的武功之高外气之强,实在是已经到达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司马无盐手脚冰凉,心里已经被绝望所占据。她的剑已经出鞘,准备发出最后的一击。
谢三也拔出了自己的剑,他的动作很慢,最后让剑水平地停了下来。好像不是为了出剑,只是为了摆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姿态来,但是在谢三拔出剑的时候,司马无盐的目光却变了,好像一下子被谢三剑上的光华摄取了魂魄,连拿剑的手也忽然一下子松开了。
剑,呛啷一声落在地上。司马无盐失神地从胭脂马上飞了起来,挺起胸膛迎着谢三的剑飞过去。好像前方不是一把可以致命的利剑,而是一个美丽的归宿。
嗤……喇……,风忽然又吹了起来,一个黑色的人影冲破了这个不存在的透明罩子,在司马无盐娇弱的身子正要挂到剑上的时候,硬生生地从她身体和剑尖的缝隙中冲了过去。本该刺在司马无盐身上的剑,在黑影的身上切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司马无盐一惊,好像一下子苏醒了过来。
黑影从剑尖上脱了出来,抱着司马无盐坐回到了胭脂马上。
胭脂马狂奔起来。
“呆子!”谢三淡淡地说,好像并不打算追杀他们。
司马无盐现在已经完全苏醒了过来。认出这个软绵绵地耷拉在自己身上替自己挨了一剑的黑衣人,就是王船行。
王船行并不像她估计的那样弱智,他的千里追音功夫也并非不济。只不过他一直都是个藏而不露的人罢了。
但是,司马无盐却没有想到这个沉默且藏而不露的怪人,竟然还有如此热血如此无私的一面。
王船行的血染湿了司马无盐的衣襟,司马无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了下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陌生人流泪。
此刻她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的心里已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为这个陌生男人疗伤。
心神迷惘中,陈溪桥已经策马行走了很久。他知道,谢三一定就在附近。但是他并不知道,仅仅半炷香前,就在他身后,谢三已经出过一次手了。
他在等。等谢三自己来找他。
被横放在马背上的蓝惜惜不知为何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陈溪桥有些不解。
“我笑你实在太天真了。”“哦?”“谢三没有你想得那么善良,会为一个多年未见的女人受你要挟。”“他当然不会受我要挟!”陈溪桥不慌不忙地说,“但是他肯定会对这件事好奇。所以,如果他来了,也许你就能自由了。”“凭你的武功赢得了他?”“谁说我要跟他决斗?”陈溪桥的嘴角抽搐着,不知道是微笑还是忧虑。
夜越来越深了。陈溪桥已经不想再往前走。他找了块空地把蓝惜惜从马上放了下来,在空地中央生起了一堆篝火。
火正旺,但四周却更黑了。远处还传来了阵阵狼嗥,陈溪桥脸色越来越苍白,甚至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又会是一个让陈溪桥难以入睡的夜晚,而他的身边却没有紫荷。黑夜让他重新变回了那个胆小忧郁的大男孩。
“怎么,你害怕了?”远远坐在对面的蓝惜惜吃吃笑了起来,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人好像在几天之内苍老了十岁。
“看你白天的狠劲,真想不到,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蓝惜惜继续说,“不过你现在的样子要比白天可爱,像你这样的公子哥为什么偏偏要去当捕快?”陈溪桥板着脸不理蓝惜惜。
“如果不嫌弃,坐到我旁边来吧。”陈溪桥警惕地看了蓝惜惜一眼。“放心,我不会勾引你,你都可以做我的儿子了。”蓝惜惜柔声说。现在这个陈溪桥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大男孩,看着他那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蓝惜惜忽然对他产生了亲切感。
陈溪桥沉默着,终于,还是在蓝惜惜身边坐了下来。
“其实你很像谢三。”沉默片刻后,蓝惜惜忽然说。
“哦?”陈溪桥不解地望向蓝惜惜。
“虽然在人前飞扬洒脱,但其实谢三是个散漫、敏感、忧郁的男人,比较喜欢幻想,他跟你一样更适合吟诗作画,而不是去当捕快。”陈溪桥目光闪动,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不知不觉间,他觉得和蓝惜惜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谢三真的疯了吗?”陈溪桥忽然很认真地问。
“谁知道?有时你觉得他比所有人都冷静,有时你又觉得他疯狂得可怕。”蓝惜惜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深深的忧伤。
“你们在一起时快活吗?”陈溪桥又问。
蓝惜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迷人的风韵,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好像沉浸到了一些美丽的回忆中。过了很久,她才重新点了点头。
“后来呢?”“后来他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蓝惜惜的声音变得嘶哑而干枯,刚才的光彩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蓝惜惜哀伤地摇了摇头:”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得到的快乐越多,你就越容易厌倦。谢三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满足的人。他总是觉得,他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得到更极致的快乐。”“所以,他疯了?”“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正常过。”跟蓝惜惜谈了一个晚上,陈溪桥对她的感觉忽然变了,好像一下子由一个需要防备的对手变成了一个亲人。
最后,他竟放心地枕着蓝惜惜的膝盖睡着了。
一阵阴碜碜的凉风把他激醒了过来。
蓝惜惜的脑袋耷拉着,好像睡得正酣。陈溪桥推了推她,蓝惜惜的身子一下子歪倒下来,双眼好像快要瞪出了眼眶。
蓝惜惜死了。脖子上留下了两个手指印。
谢三已经来过了,就在陈溪桥刚才睡着的时候。
冷汗从陈溪桥的额头冒了出来。
他忽然觉得谢三就像一只猫,而自己就像猫爪下的那只老鼠。现在只不过是猫暂时松开了爪子,正等着慢慢折磨他。
陈溪桥有些后悔了。他实在不应该自作聪明,引出谢三。
北风吹得更劲,地上尘土和败叶都被卷了起来。
陈溪桥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撑着两条微微发软的腿,站起身来。
披风在风中鼓了起来,披散的头发正无力地飞扬着,陈溪桥张开双臂绝望地大声呼喊:“谢三,你出来吧!”只有风声在呼呼作响,陈溪桥却没有听到一点回应。
“既然你已来了,为什么不来做个了断?!”几只乌鸦被他嘶哑的呼喊惊醒,从他的头顶掠过,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恐惧继续在陈溪桥心里堆积。
他拔出剑,漫无边际地在空气里砍杀起来。然而这一点也砍不掉他心中的恐惧。一个踉跄,陈溪桥终于跌倒在了地上。
头上的冷汗好像都已经流干。在恐惧到达顶点时,陈溪桥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害怕了。
他支着长剑重新站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似乎在细细品味这种奇怪的经验。脸上不由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失声大笑:“我不害怕了!……我不害怕了!”“哦,是吗?”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陈溪桥的背后传了过来。陈溪桥以最快的速度转过身去,发现谢三已站在了他面前。
陈溪桥把剑握得越来越紧,眼睛里露出了决绝的神情。他将剑慢慢地举起来,剑尖离谢三的心口已不到三寸。
谢三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淡然地看着陈溪桥,一切似乎凝固了起来。
突然,陈溪桥好像终于下了决心。持剑的手垂了下来,然后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向谢三作了一个长揖。
谢三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溪桥。
“请你收我为徒!”陈溪桥低着头,一字一句地恳求。
谢三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费尽心机见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个?”“是。”“为什么?”“因为我想杀你报仇!但是世上没有人能助我实现目标。我惟一的机会就是拜你为师,跟你学习怎样杀你。”如此荒谬的理由,让谢三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的目光有些闪烁不定:“你有几成把握,认为我会接受你的建议。”“五成。”陈溪桥很诚恳。他知道面对谢三,最好还是诚恳一些好。
“为什么?”“自我老子死后,世间已无人能威胁你。一个人要是活得太没压力,一定不会太快乐。而且,你是个疯子,所以,我想你可能会对这个游戏感兴趣。
谢三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注视着陈溪桥,好像对他的建议真的有些心动了。
陈溪桥的脸上也露出讨好的笑容,迎合着谢三。
突然,谢三飞起一脚踢在了陈溪桥的下巴上,把他踢得飞了起来。谢三的脸上已满是疯狂之色,手脚并用,对陈溪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暴打。陈溪桥却根本连避让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他看上去就像一堆在风中可以被谢三随意拨来拨去的枯叶。
“想揣摩我的心思?想跟我玩游戏?你也配?”谢三恶狠狠地叫嚷,然而看上去他却有些心烦意乱,“天晓得,连这种事情你也想得出来!你以为我会上钩吗?游戏?哼,游戏……”不知什么时候,谢三再次平静了下来。手上拿着从陈溪桥手里夺来的长剑,指向了他的咽喉。
陈溪桥趴在地上,已经完全崩溃了。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抽泣起来,眼泪和鼻涕已经沾满了他的脸庞。
谢三看着正在抽泣的陈溪桥,不由愣了一愣。
“你哭什么?就你这样也想跟我玩游戏?”陈溪桥却哭得更伤心了。
谢三的忍耐似乎已到了极点。他终于举起了手上的剑。
就在这一刻,陈溪桥也忽然动了起来。他的手上无剑,但是他的人却像一把快剑,刺向了谢三。就在他食指和中指快要刺入谢三咽喉时,谢三手上的剑却已经刺进了他的胸口。
陈溪桥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虚空。
临安城是一个水做的城市,而清晨则是这个水做的城市里最水灵的一个片段。空气还未掺杂太多的噪音和浊气,饱满透亮地张开在每一个角落,穿过空气就像穿过一层层薄薄的水幕。
张横舟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每天天没亮他就会起身前往西湖,在苏堤上慢慢地走上一遭。
今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出了门。但是刚打开门,他就知道自己今天早上的散步已经结束了。
陈溪桥回来了。
不过,他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人送回来的。
送他回来的人已经走了。陈溪桥俯卧在台阶上,奄奄一息。
他的前胸和后胸各有一个洞。很明显,曾有一把利剑紧贴着他的心脏,把他刺穿了。
刺他的人显然是个高手,拿捏的位置和力量恰到好处,竟然是在五脏和脉络的空隙间,薄薄穿过去的。
所以,陈溪桥虽然受了重伤,却毫无性命之忧。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仅要是个用剑的绝顶高手,同时还需要对人体内部的构造了如指掌。当今世上,能满足这一点的人本就不多。
所以不用猜,张横舟就知道是谁下的手。曾有一段时间,谢三所杀的人都被他打开了胸腔,里面的内脏和脉络被他一样一样地分离了出来。谢三虽不是医生,却比世上任何一个神医都更了解人的内部构造。
但是,张横舟不明白为什么谢三没有杀了陈溪桥,还把他送了回来,甚至还为他止了血,包扎好了伤口。
谢三发善心,只有一个理由。他一定已经有了一个更为可怕的计划。想到这些,张横舟的心情就不免有些沉重。
不过,幸好谢三让陈溪桥活了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陈溪桥还活着,一切就还未成定局。
张横舟从地上抱起陈溪桥,并没有大呼小叫,而是很安静地把陈溪桥抱到了紫荷的房间里。
局面越是危急,就越要保持平静。以前,陈六总是这样告诫张横舟。
快到中午的时候,陈溪桥醒了过来。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模模糊糊中他看到紫荷正含泪看着他。
“少爷,你醒了?”紫荷又怜又爱地问,眼泪已止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姐姐,我在什么地方?”陈溪桥还是很虚弱,声若游丝。
“你在自己家里。”“我怎么回来的?”“不知是谁把你送回来的。”“今天是什么日子?”“三月十八。”“这么说已经过去三天了。”陈溪桥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紫荷弯下身子,靠在床头,将自己的脸贴在陈溪桥的脸上:“少爷,你能不能不去报仇了?
陈溪桥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爹是为我死的,我没有别的选择。”“那你能不能答应姐姐,在你没有把握之前,不要再去招惹谢三了?。
看着紫荷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陈溪桥忍不住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陈溪桥醒过来的时候,王船行却还在昏迷之中。
所以虽然一大早陈溪桥的书童三思就来向司马无盐通风报信了,她却迟迟没有上陈府去看望陈溪桥。
谢三虽然杀人的本事天下第一,但救人的本事却也天下无双。所以,陈溪桥虽然伤得更重也更晚,但是也好得更快。
王船行的命却没有这么好。司马无盐把他带到医生那里的时候,他的血几乎已经快要流干。虽然,后来司马无盐甚至为王船行请来了皇宫里的太医,但是王船行还是一直没有醒过来。
三天来,司马无盐不眠不休,一直守候在王船行的身边,任谁劝说都不肯离开。
其实,从昨天半夜起,王船行就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他无法睁开眼睛,张开嘴巴,让人知道这件事情。
他的头昏昏沉沉的,感到自己总是在一条黑暗而漫无边际的隧道里向前走着,每次都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就会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呼唤他。
这时候,他的脑子便会清醒一阵,暂时离开了那条黑暗的隧道。
透过眼睛缝里漏进来的光亮,他看到了一个美得让人心碎的脸庞,她正在从眼睛里流出一滴又一滴晶莹的眼泪,她温软的葇荑小手正在一遍又一遍地用浸过凉水的丝巾擦拭他的额头。他知道他认识她,却没有力气想起她是谁。他清醒一阵昏迷一阵,在那条黑暗的隧道和微弱的光亮间辛苦地转换着。但是,那张美丽温柔的脸却已经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里。因为这张脸,他才没有放弃从那条黑暗的隧道中逃出的欲望。
他的求生欲望越来越强,终于在黄昏的时候,彻彻底底从黑暗的隧道里解脱出来。他完完全全地睁开了眼睛,虽然很虚弱,他还是努力向那张温柔的脸庞微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有力气认出来,这两天一直在照顾他的正是司马无盐。
但是,在王船行醒过来以后,司马无盐温柔的脸忽然却变得冷若冰霜,她淡淡地对王船行说:“谢谢。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说完,司马无盐已转身离去了。王船行真希望自己没有醒过来。虽然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有些暧昧,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离开王船行的病榻,司马无盐稍微给自己补了点妆,然后赶到了陈府。
陈溪桥这时已经可以进食了,正在紫荷的照顾下,一勺一勺地喝着紫荷为他吹凉后的火腿鲫鱼粥。他望向紫荷的目光里充满了幸福的神情。
不知为何,司马无盐看到这副情景时,心里竟没有一点妒忌的感觉。她一直都知道,陈溪桥和他的贴身大丫环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个名叫紫荷的女人正是她最大的情敌。因此每次见到紫荷,虽然司马无盐总是客客气气亲亲热热的样子,但心里却对她妒忌得要死。
然而,今天她看到紫荷时,却没有了一点敌意。所以,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硬是要做出一副热烈的样子,做作要去握住她的手。她只是淡淡地对她笑了一笑。
陈溪桥似乎忘了去喝紫荷递来的那勺粥,只是呆呆地看着司马无盐。
今天的司马无盐好像比往日漂亮了十倍。她眼圈微微发黑,神情看上去很疲惫。但是陈溪桥却觉得这个一身娇弱的司马无盐,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虽然,平时司马无盐也很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很娇弱,但是陈溪桥总是忍不住认为她的温柔里面有一些很硬的东西,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柔媚。但这个疲倦的司马无盐却是显得柔软极了,好像一下子有了一种特别的光彩。
“妹妹,今天你好漂亮啊!”陈溪桥讷讷地说。
“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能说了,陈家哥哥,看来你的伤真是好得差不多了。”司马无盐向紫荷挤了挤眼睛,顽皮地说。
紫荷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唉……”看到两个女人之间,今天竟然如此融洽,陈溪桥也高兴起来,竟忘乎所以地各牵起了她们一只手:“紫荷姐姐,司马妹子,还是你们最了解我啊。”紫荷连忙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从陈溪桥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司马无盐的神经也好像忽然被触醒了,虽然还在笑着,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两个女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转眼间夏天已经到了,暖风熏人,蝉声嘈杂。
陈溪桥的心情就像这夏天一样烦闷。他一直在等,等谢三来给他新的讯息。
既然谢三当日把他救活过来,那就说明他们之间的交易已经成功。
然而直到他伤口上的疤都脱落下来的时候,谢三却还没有出现。一个多月前,谢三在一夜之间连伤总捕衙门两大年轻高手的事,让朝野一片震动。皇帝给总捕衙门下了最后通牒。
五天前,胡青竹胡总捕头因为没有在限期内完成追捕任务,已经被勒令告老还乡。总捕头的职位空缺了出来。皇帝下令,谁能把谢三绳之以法,谁就是下一任总捕头。
虽然陈溪桥对这个总捕头职位并无兴趣,但是除了紫荷,无论张横舟,还是司马无盐,他身边那些最亲密的人都希望他能抓住这个机会,重振名捕陈家的雄威。这些人即使在陈家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过他,所以陈溪桥知道,这些人是自己不能辜负的。
他忽然发现直到现在,他这一辈子都好像是在为别人而活。
虽然花园的凉亭里阴凉之极,他的眼前是一片层层叠叠的荷叶,手边还有一碗冰镇酸梅汤,但是因为想到了这些,他的心中已经连一点清凉的感觉都没有了。他烦躁地不断大力扇着手上的蒲扇,但他身上的汗反而流得更厉害了。
张横舟又来找他了。他的手里拿着一团破破烂烂的布,把它交到陈溪桥的手上。
这团破布好像是一条用旧了绷带,上面还沾着血迹。
“这是什么?”陈溪桥不解地问。
“这是你当日被人送回家时,包在你伤口上的布。”“有什么讲究?”“上面有几个字。”“哦?”陈溪桥翻来覆去地又把绷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边,上面果然好像有两个用血迹写成的淡得不能再淡的字:“天机”。
“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给我?”“因为我实在参不透其中的奥妙,在你伤好之前,我怕让你看了会对你不利。”“天机?天机?”陈溪桥不断地念着这个玄奥的字眼。
“少爷,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陈溪桥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少爷你和谢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张横舟两眼闪烁,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想提醒少爷,六哥生前一直告诫我们的一句话。”“什么话?”“捕快比强盗难当,因为许多强盗能用的手段是捕快万万不能用的。如果捕快用了强盗的手段,那捕快就不能叫捕快了。”张横舟一脸严肃地说。
“张大叔,我一定会记住这句话的。”陈溪桥面带微笑敷衍着。一个人老了,总是会变得罗索一点固执一点,所以最好的办法不是跟他争辩,而是让他以为你已经完全赞同了他。
果然,张横舟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起来:“少爷,六哥对你寄望甚高,你一定不要辜负了他。”“是。”张横舟满意地走了,只留下陈溪桥拿着这块写着“天机”的破布沉思。
时间过得很快,天已渐渐地暗了下来。陈溪桥的心中却还是没有头绪。
也许,它真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绷带,只不过被血迹凑巧画出了天机二字。
一阵烦乱之下,陈溪桥狠狠地把绷带扔进了眼前的荷花池。
忽然,他眼前一亮,连忙凌空一翻,将这块已被浸湿的破布捞了起来。
上面的血迹好像已经化开了,但是血迹在沿着一定的脉络延展,很快竟构成了一副地图。
啼破山是江南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山,因为四周群山怀抱,所以人迹罕至。
人来得少,鸟就自然多了起来。从清晨到夜晚,这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偶尔经过这里的客人便把这里叫成了啼破山。
但是当陈溪桥按着地图来到这座荒山时,却看见山冈上多了一座新搭的孤零零的木板屋。
只一炷香的时间,陈溪桥就从山脚下走到木板屋前面。阳光照在屋顶金黄的茅草上,让屋子看上去金碧辉煌的。
陈溪桥推开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里面布局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两个长凳,一个桌子,一个茶几,地上满是被扯碎或揉成团的宣纸。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条幅,条幅上写满了遒劲有力的大字。陈溪桥被这些字吸引住了,毫无疑问,能写出这些字的人绝对是大家。
谢三也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他站在陈溪桥的身后,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到陈溪桥在看墙上的条幅,谢三的神情不由得有些烦躁,他忽然扑了过来,把墙上的条幅一张一张地撕了下来。
陈溪桥先是吓了一跳,但随即对谢三的举动好奇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撕碎这些堪称杰作的收藏品。
“都已经被撕碎了,你为什么还盯着它们看?”谢三心神不定地问。
“这么好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撕了它?”陈溪桥反问。
“你在取笑我?”谢三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取笑你?为什么?”陈溪桥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我警告你,不要再取笑我的字了。”“什么?这些字是你写的?”陈溪桥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谢三好像烦躁到了极点,忽然扬起手,打了陈溪桥一记耳光。
“谁说这些字是我写的?我是你师傅,你不准取笑我!”陈溪桥捂着脸,望着谢三,脸上忽然露出了兴奋的神情:“什么,你答应我了?”“不错。”谢三平静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否则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我们的游戏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陈溪桥决绝地点了点头。
清晨,天还没亮,陈溪桥就跟着谢三在啼破山的林子里散起步来。谢三在前面走,陈溪桥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的身侧。
“放松,放松,放松,把你的步伐和呼吸尽量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谢三一边走,一边提示着陈溪桥。
虽然不解,陈溪桥还是按照他的指示,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和呼吸。
“如果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捕快,你就一定要使你的头脑保持清醒,所以你应该经常到外面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是。”“你说,什么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剑?”“错。”“暗器。”“错。”“那你说呢?”陈溪桥有些不耐烦了。
“人心。”“人心?”“再强的武功再利的兵器,其实都受人心控制。”谢三停顿了片刻,“一个人若是心中有了杀机,就连地上的一根枯枝都能变成杀人的利器。人人都说,唐门的暗器毒,但世上真正最毒的是人心。”“这样说,也有道理。”陈溪桥点了点头。
“不是有道理,而是很有道理。所有武功的招式都是死的,但是这些招式却能在不同的心境下,产生不同的威力。”“哦?”“就像你们陈家的大狂风剑法,最致命的第八十一剑会因为使用者不同的心性,而变化各异。所以,世上的武功其实只是人心波云诡谲的一张外壳。
陈溪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得不佩服谢三在武学上确实很有见地。
“只不过……人心这件最利的利器,既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被别人用来杀自己。”“什么意思?”“当年我抓‘十二恶神的时候,他们几乎每个人的武功都比我强,”谢三神情悠然地说,“但他们都败在了我的手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溪桥摇头。
“因为他们的心虽然凶险,但还是免不了有弱点,而我恰好找到了这些弱点,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他们。”
“就像你利用我,要挟我爹那样?”陈溪桥反唇相讥。
“你又错了。你爹的弱点是因为他是个正常人,亲情、友情、爱情都是致命的弱点,你根本不用去把它们找出来。而‘十二恶神没有一个是正常人。”“就跟你一样?”谢三平静地看了陈溪桥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不错,跟我一样。现在我要教你的就是捕快行中的无上心法――攻心大法。”“攻心大法?”谢三点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陈溪桥心里突发奇想。
“你问。”“人人都说你疯了,这是不是真的?”谢三不屑地笑了一笑:“你说呢?”“有时候觉得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有时候又觉得你比不疯的人还清醒?”“疯即不疯,不疯即疯。”“什么意思?”“年轻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明白。”陈溪桥迟疑着摇了摇头。
“但愿如此。”谢三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好像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为什么你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如果哪天你有了终于走到尽头的感觉,你就会明白,是强盗还是捕快,其实并不重要,人生苦短,何苦给自己定这么多规矩呢?”“故弄玄虚。”陈溪桥撇了撇嘴。
“算了,你自己慢慢体会吧。”谢三不说话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林子的最深处,里面竟然还有一间木板小屋。谢三在屋前停住了脚步。
“从今天起,你就要用‘攻心大法去办第一件案子。”“可是,我连攻心大法还没学过。”“攻心大法本就不必学,只有用得越多,才能懂得越多。”“你要我去对付谁?”“刘辉。”“你是说十二恶神中的‘食人魔’刘辉?”“不错,就是他。”谢三点了点头,“所以你首先需要最大限度去了解刘辉。”“怎样了解。”“你推开这间屋子的门,里面有一个人,脑子里装着所有关于刘辉的材料。”“谁?”“一个你认识的人。”陈溪桥推开了小屋的柴扉。小屋里到处是鸟的羽毛,羽毛中间坐着一个正在抚琴的女人,白衣胜雪,长发披肩,竟是烟霞镇上见过一面的萧憔悴。
萧憔悴的脸上在笑,肩头轻轻地一抖,像鸟儿抖落身上的羽毛一样抖落了身上的白衣,如狼似虎地纠缠到了陈溪桥的身上。
“不要说话,亲我。”萧憔悴在陈溪桥的耳边轻轻地说。
最原始的喘息声和欲望充满了整个小屋,鸟的羽毛在身体的交缠翻滚中,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
随着最后的一声娇吟,萧憔悴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走了。”萧憔悴两眼望着空中飘来飘去的羽毛,神情中满是空虚和失落。
“谁?”“当然是谢三。现在他一定一个人躲在什么角落里生闷气。quot;萧憔悴惨笑着道。
“为什么?”“因为他最爱的女人情愿为任何一个陌生男人宽衣解带,却偏偏不肯让他碰一个小指头。”“最爱的女人?你说的是你自己吗?”“不错。”不知什么时候,萧憔悴的脸上已满是悲伤的神色,“上次,萧憔悴跟你说谢三一生中一共爱过四个女人,其实,她在撒谎,谢三最爱的女人其实不是四个,而是五个。”不知道为何,萧憔悴在说自己的时候,用的竟是第三人称。
“这第五个女人就是萧憔悴。人人都以为,萧憔悴是因为被江湖浪子许慕白甩了,所以才自暴自弃的。但实际的情况却是萧憔悴甩了许慕白。只因她遇上了她一生中的克星。谢三比萧憔悴整整大了三十岁,但萧憔悴却被他迷死了。所以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后来,她就成了谢三手下最重要的线人,她为他忍受了周罗衣的刻薄,也忍受了万神通的淫辱,她最后还为他委身在了烟霞镇的青楼之中。但是,谢三在疯了以后却没有再去找过她。”“那你为什么认为五个人中,他最爱的是你。”“因为我现在已不是萧憔悴,而是五个女人的总和。”“什么意思?”陈溪桥满脸狐疑。
“你刚才难道没有发现,我和你第一次见到的萧憔悴已经不同了。”萧憔悴站起身来,在陈溪桥面前转了一个圈。
陈溪桥这才发现,今天的萧憔悴虽然长得几乎跟萧憔悴一模一样,但是她的胸好像更挺了,腰好像更细了,腿也更修长了,尤其是两只手似乎似曾相识。而萧憔悴眼角的鱼尾纹也已经不见了。眼前的这个萧憔悴显然要比几个月前更完美了,几乎已经是个女人中的女人。
“现在,我的颈部以上是萧憔悴的,胸是霜秋波的,腰和臀是雪无痕的,腿是冰至清的,而两只手臂却是蓝惜惜的。谢三把他最爱的五个女人身上最美的部分都切下来,然后把它们拼在一起,还用一种特制的药水让它们重返青春永不变老。”陈溪桥的嘴闭不起来了。根据萧憔悴的提示,他又将她的身体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却丝毫看不见拼接留下的疤痕,而且比例简直匀称到了极点。
谢三实在是太疯狂了,竟然能想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念头,还居然让他做成了,而且还做得这样完美。陈溪桥不知道究竟应该把他称作疯子,还是天才。
萧憔悴说着说着已经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他把我弄成这样,我不知道究竟应该感激他,还是恨他。虽然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变得更加完美,能永远不老,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所以为了报复他,你故意不理他却跟我亲热。”“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一点。谢三太容易厌倦了,如果我让他得到了,我在他眼里就再也没有价值了。”萧憔悴悠悠地说。
现在,连陈溪桥都已经被弄糊涂了,萧憔悴是爱谢三更多,还是恨他更多。
在萧憔悴的木屋里呆了三天,陈溪桥终于彻彻底底地了解了刘辉。所以,他又回到了谢三的小屋。
“所谓‘攻心大法’,就是让你用犯人的想法去想犯人自己,让你比犯人还了解自己在想些什么。所以从这一刻起,你要忘记你是陈溪桥,你必须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当作是刘辉。”陈溪桥沉默不语,努力按谢三的指示,在心里冥想。
谢三无所事事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突然,他停了下来用眼睛偷偷地瞟了陈溪桥一眼,然后神经质地蹲了下来,从地上拾起一个被撕烂的宣纸团,把它重新揉平,看着上面的字,先是愁眉苦脸,然后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陈溪桥好奇地看了谢三一眼。
谢三鬼鬼祟祟地向陈溪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
虽然不解,陈溪桥还是将脑袋凑了过去。
“我的字真的能在京城卖大价钱吗?”谢三小声地问,好像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陈溪桥点了点头。
谢三脸上的痴态更甚,但很快又变得忧虑起来,烦躁抓挠着自己的脑袋。
谢三飞起一脚踢在陈溪桥坐的那张凳子上,凳子带着陈溪桥在空中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凳子落下时,让陈溪桥正好背对着谢三。
“你好好坐在那里想你自己的事情,不准回头,否则我杀了你。”陈溪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继续自己的冥想。
谢三已经端了一盆水放在桌子上。然后他一丝不苟地剪起指甲来。
剪完指甲,谢三把手放进盆里使劲地搓洗。洗完手,又用一块一尘不染的白绢在手上仔细地擦了一边。
微弱的光线下,谢三端详着自己的手,好像还是不放心,把手又放回到盆里,使劲地搓洗,然后再收回手,用另一块干净的白绢小心翼翼地擦干。
做完这些事情,谢三铺开了桌上那叠空白的宣纸,认认真真地磨起砚来。
磨完砚,谢三用一支从未用过的笔在宣纸上写起字来。
他写了一幅又一幅,每写完一幅便把它挂到墙上。
时间过了很久,天暗下来,屋子里点起了蜡烛。写完又一幅字,谢三的手腕一不小心抖了一下,宣纸上出现了一个大黑斑。
谢三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坏,他一把抓起宣纸,将之撕得粉碎,然后折断笔,把砚墨摔在了地上。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他带着哭腔叫着,然后夺门而出。
陈溪桥看着他的背影,一脸的惘然。
夜已经很深了。谢三和陈溪桥却刚刚才开始吃饭。
饭桌上放着四大碗红烧肉。谢三和陈溪桥各捧着一大碗白米饭,就着红烧肉吃着。
“这几天冥想下来,有什么收获?刘辉最大的弱点是什么,你知道了吗?”“他很疯狂。”陈溪桥不敢肯定地答。
“错!疯狂不是弱点,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凶猛。你现在需要了解,什么时候才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这样你才有可能杀掉他。”“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你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里?”“你说。”“刘辉是个疯子,你却喜欢用正常人的想法去揣测他。这样的话,你怎么可能真正了解他。”谢三不再理会陈溪桥,顾自吃起饭来。陈溪桥停下了筷子,若有所思地出神。
谢三忽然又抬起头:“前两天我到你家里去了。”“你去干什么?quot;陈溪桥不由紧张起来。
“既然答应了和你玩这个游戏,我总得去了解一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到什么?”陈溪桥问。为了掩饰紧张,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
“别光顾着吃饭,吃肉啊。”陈溪桥依言夹起一块红烧肉,慢慢放进了嘴里。
“我了解到,你爹在世时,你和他的关系好像不太好,”谢三若有所思看着陈溪桥,继续说,“但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你惹怒他的目的,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还有呢?”“还有,你自幼缺乏母爱,你妈在你五岁时就死了。那一年,你们家里来了个比你大七岁的丫鬟,叫紫荷,专门负责照顾你,所以她很快取代了你妈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晚上只要你一个人睡感到害怕,你就会去找她。人人都以为她不过是你这个公子哥儿的玩物,但事实上她的地位远远要比这重要。不过,她的存在,也让你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只要你落单,你就会像个受到过分溺爱的孩子,会有说不清的恐惧,这就是你最致命的弱点。”陈溪桥呆呆地望着谢三,好像活见了鬼似的。
“别看着我发呆,继续吃肉。”谢三向陈溪桥努了努嘴。
虽然红烧肉吃得都泛恶心了,但陈溪桥还是按照谢三的吩咐努力地吃肉。
“肉的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很香?”谢三的脸上竟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这香味让你记起什么了?”陈溪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是说我吃的肉是紫荷……”也许是因为恐惧来得过于突然,陈溪桥好像连呕吐的感觉都忘记了,只有冷汗从他的额头无声地涌了出来。
谢三优雅地点了点头:“不错,用保养得很好的女人的肉做红烧肉,味道很可口,难道萧憔悴没有告诉你刘辉的这番自述?”陈溪桥将手指伸进嘴里,在舌根处使劲抠挖着,希望能把晚饭吐出来。
谢三的眼里闪着寒光,一字一句地说:“既然你已参加这个游戏,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如果你吐的话,我们的游戏就结束了。”陈溪桥的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但是他知道谢三现在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如果不照办的话,他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他伸进咽喉的手指慢慢松开,垂了下来。
“慢慢你就会习惯了。”谢三脸上的杀气不见了,看上去依然是那样优雅而沉着,“其实,你应该谢谢我的,紫荷死了对你只有好处,这样你心里就少了一个致命的弱点。而且相信经过今晚,你一定会更了解刘辉。”谢三转过身,把陈溪桥一个人留在了木屋里面。
蜡烛已快烧尽,陈溪桥的泪也差不多流干。现在他的心里空空荡荡的,所有的悲伤、恐惧和恶心,好像都已经离开了他。他只想逃开所有与紫荷有关的记忆,他甚至不愿意再记起自己就是陈溪桥。
桌上剩余的红烧肉还闪着妖异的光芒,他现在已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以吃人为乐的人。好像原来本该他自己承受的压力,都因为他的想象,而被转移到了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陈溪桥眼中的寒光已越来越浓。他甚至重新拿起筷子,向那几碗红烧肉夹去。
他的手很稳,他的嘴也已张开,好像筷子上的红烧肉只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红烧肉。
就在红烧肉快到嘴边的时候,他的手终于还是抖了一下,筷子和肉都掉在了桌上。他脸上的神色扭曲成了一团,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迷惘。
沉默良久,陈溪桥站起身,迅速离开了谢三的小木屋。
天空中央挂着一轮明亮而硕大的圆月。林子里雾气很大,黑漆漆的鸟影如同鬼魅一样飘忽不定。
林子深处的木屋里,又响起了幽怨如诉的琴声,是萧憔悴正在弹琴。
谢三坐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两眼痴痴地望着萧憔悴的小屋,神色说不出的萧瑟,好像已完全被这琴声打动了。不知不觉间,他解下腰间系着的短笛,在一边应和起来。
琴声却一下子冷如寒冬,好像在拒斥着谢三温情的笛声。琴声越来越冷,越来越急,如千军万马在冬夜里奔突。笛声也随之越来越幽怨,如闺阁里怨妇在午夜里叹息悲哭。
琤琮,琴声刚烈,竟一下子挣断了琴弦,戛然而止。谢三也放下了手上的短笛,脸上一片怅然之色。
林子里,一片肃静,连原本此起彼伏的鸟叫声,都好像消失不见了。
谢三仰头望月,眼眶竟已有些湿润,像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一般。“悴儿,你为何还是不肯原谅我。”谢三长叹了一声。
谢三出神间,陈溪桥已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后。
陈溪桥的拳头慢慢地捏紧了起来。
谢三还是不动声色,嘴角不知何时竟挂上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我明白了。”陈溪桥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拳头。
“哦?”谢三跃下树干,面对着陈溪桥掸了掸白衣上的灰尘。“刘辉虽然吃人成癖,但事实上,他吃人只是因为他的心里有恐惧,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说下去。”“据萧憔悴说,刘辉自幼一直受他继母的虐待,十三岁时,他为了反抗继母,失手杀了她,然后吃了她。这也是他第一次吃人。”陈溪桥看了谢三一眼。
“你怎样看此事?”“我觉得刘辉吃他继母,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害怕。多年来,继母的威吓在他心里留下了病根。即使杀了她,刘辉还是感到后怕。”“所以……?”“所以,他认为最好还是把继母埋到自己的肚子里。继母被杀后的第三天,他又重新把尸体挖了出来。但吃人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他的恐惧更甚了。为了向自己证明吃人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开始接连不断地吃人。而且,后来他吃的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继母,而且身材和年龄都和刘辉的继母差不多。”“你认为凭这规律,可以帮你找到刘辉?”“不错。”“但是找到他时,你怎么打败他?他庖丁一刀的功力可远在你的露水之剑之上。”“但是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他的弱点。每次他吃完人肉后,他会发现,这种证明方式并不足以消除他心中的恐惧,这时恐惧便达到了顶点,而这也是他最虚弱的时候。”陈溪桥充满自信地答。
谢三微微点了点头:“你是怎样发现这一点的?”“因为我把自己想象成了刘辉。”“不错。这正是‘攻心大法’的要点所在,你必须让你的对手成为你自己的一部分,跟你一起呼吸,这样你才能对他了如指掌。”“我明白了。我想现在就回京城去。”“可以。”“办完此案,我就会回来。”“我知道。”谢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向人透露你的行踪。”“我也知道。”陈溪桥转身欲走,忽然停了下来:“再问一句,现在你是不是把你自己想象成了我?”
谢三不语,与陈溪桥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