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许多年以后。
封州城。一个老人去世了。人难胜天。
地下无风,静谧得让人的耳朵里总会产生些许幻听,丝丝的声音有时竟能合成某些旋律。
这是天下防守最严密的所在,是江湖中无数绝顶人士目光所聚。
因为这里关着两个人。
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和他的侍婢,柳蝉儿。
朱煌轻轻转动着手上的酒杯:“你知道么,当我听说师弟的死讯时,最先没来由地想到的,是我们曾经养过的那只鹰。”
蝉儿道:“杀手刺客?”
朱煌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带着暖意的笑容:“不错。我们养了它很久,后来,它死了,我们很伤心。长大后,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想明白一件事。鹰儿本不该那时候死的。颜先生应该可以救活它,虽然大约不像我们养它时那样精神活泼,但或许可以活得长久许多,直到许多年后方才会老死。可颜先生给它用了‘返照散’,激发了它的潜能,但也缩短了它的寿命,让它在那一天,死在了我的面前。”
蝉儿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那是为什么?”
“定是师父求他做的。师父为了让我和师弟见到一次死亡,一次与我们相连的、牵动我们心绪的死亡。他希望这一场预演,能够让我们知道生命的可贵和尊严,让我们能在日后更尊重这世界上的生灵……你说,他成功了么?”
蝉儿叹息不语。
朱煌微微摇头:“师父曾经自认不是一个好师父。但我觉得,如果他能活下去,或许,他会有机会做一个好父亲。”
蝉儿突然道:“说起当年的那件事,你的说法有一个漏洞。你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小方才能引来许云鸿?他已炼成第十重天,有足够的筹码与许云鸿谈判,说服许云鸿帮他。更何况,许云鸿明显对他仍有师徒之情。”
朱煌叹息道:“或许是因为师父就是想杀了他吧。”
蝉儿不解地问:“为何?”
朱煌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方才道:“我从没有像那一次一样想要阻止他。放飞鹰儿去找左锋是我的最后一次尝试,他却早已料到,截住了鹰儿,知道决战前才放出,使左锋来的时间刚好足够惊走许云鸿,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门外似乎传来一些本不该属于地底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而牢房内的两人却恍若未觉。
朱煌突然道:“你可知道,林姨为什么要杀颜子星?”
蝉儿不解:“不是因为劫丹炼制失败了么?”
朱煌微微摇头,从桌边的杂物里找出一只木匣。虽然经历了许多年华,那木匣仍然光亮如新。轻轻打开,里面是三粒白色的蜡丸。
朱煌轻轻抚摩着细腻的蜡封:“这便是你小时候赖以保命的七泠丸,一共十粒,你用了七粒,林姨在行功前将剩下这三粒交给我以备不测。哈,小时候我和师弟争着喂你,各不相让,于是我们在那丹药上各自偷偷做了记号。”他举起一颗,上面刻画了一直歪七扭八的长剑,“这是师弟的长剑。”另外一颗上面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纹路,“这是我刻的,龙纹。”
蝉儿看着那粗糙的线条,忍不住轻笑一声。
朱煌轻轻拿起最后一颗丹药,那蜡封洁白无暇,没有一丝痕迹:“这颗上面,本该是一条小龙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所以,它决不是七泠丸。”说着微微用力。
小小囚室内,霎时间笼罩上一层七彩的光芒。
同一时刻,封州城内的居民不禁一起惊恐地望向天空。那空中阴云密布,风如鬼哭,春雷竟然提前一月而响!
朱煌将手上如五彩水晶般的小丸药放在桌上,轻叹道:“一劫四时,末劫丹销。这不是七泠丸,这是劫丹!”
蝉儿无法再保持冷静:“这……”
朱煌沉声道:“颜子星被杀,并不是因为他没炼出劫丹,而是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炼成了劫丹。当日,他提前将劫丹炼成,本已交给了林姨,谁知,竟惹上杀身之祸。”
蝉儿颤声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林姨爱你。她天性必须要爱一个人才能活下去,曲叔叔死后,你便是她的一切。你的病让你离不开她的照顾,她则必须要时时牺牲元气才能延续你的生命。一切都让她觉得,即使你已出生,离开了她的身体,但你们并没有分开,你们的灵魂和肉体仍为一体。而她如果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你的生命,她和你才能真正永远融为一体,你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林姨的爱,便是给予,她必须要不停给予,才能证明她爱你。是的,就像之前她将自己的生命给予你。或许可以说,只有不停地给予,她才能体验到爱的存在。所以,任何人阻止她的给予,比如颜叔叔,当他告诉林姨,她不再需要给予时,其实等于摧毁了林姨的信念和生命!林姨决不容许别人破坏她的奉献,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意义。所以,当她见到劫丹时,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其他的,便和之前所说的没什么区别了。
“蝉儿,林姨犯的罪,便是因为她爱你。
“如果一个人爱你超过她自己,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荡,慢慢又安静下来,声音激荡着,混合为一股,浑厚而整齐:“不周山倾,天柱维绝。恭迎侯爷,龙归大海!”
朱煌转头看向蝉儿:“左锋已死,若儿,你自己可能再阻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