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满庭芳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时未寒 本章:第四章 满庭芳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一、浊杯酒

    最先来到五剑山庄的不是将军府的人,而是一个“老大”。

    江湖上的老大是这样的一种人——

    有酒要先喝下;有事要先动手;有兄弟要先罩着;有刀子要先顶着;有麻烦要先挺着;有伤心要先藏着;有计划要先想着;有钱财要先散着……

    也许说起来做一个老大很不容易,也很悲哀,因为一个真正的老大永远是要在困难面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在享受面前把自己放在第二位。

    可是,你也不得不承认,做一个老大也实在是很风光!

    “老大”就是一个很风光的老大!

    说起江南神闲帮,也许有许多人不知道,可说起神闲帮的帮主——那个为了手下一个小兄弟的冤情而孤身闯进死牢、断了三根肋骨后仍是负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弟一路冲杀出来的老大,大多数人都会一挑大拇指,赞一声:“老大!”

    神闲帮帮主的名字就叫“老大”!

    老大还没有踏入风凛阁,他招牌式的豪朗笑声就先传了进来:“叶大侠、雷盟主何在?老大陪你们挨刀子来了!”

    雷怒微微皱了皱眉头,叶风的名字竟然排在前面,自己这个盟主威风何存?

    叶风大笑:“叶风在此,不怕醉死的就进来吧。”

    但见两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当先那人身材极为高大健壮,昂胸阔步,虎虎生风,脸阔若盆,满面虬髯,最令人惊异的是那道浓密乌黑的眉毛,犹若刀削,直飞入鬓,仿佛那是两柄破鞘而出的宝剑。

    他一笑,那两道宛若刻在面孔上的眉毛就上下抖动着,像是要极不安份地划面而出:“哈哈哈哈,好一把碎空刀,他奶奶的,比刀我比不过你,比酒我老大怕过谁来着?!”

    这样的豪迈意态,这样令人见之如饮烈酒的人物,除了老大还能是谁?

    雷怒亦是大笑:“好!让我看看醉了的老大是不是能多挨几刀子。”

    老大先是一把握住叶风的手,上下打量,嘴里啧啧有声:“他奶奶的,我还当碎空刀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令我不惜陪你们与将军府对着干,原来也就是一个娘们样的小伙子。”

    叶风心中喜欢他的豪气,却故意叹道:“实不相瞒,将军府亦当我是三头六臂的人物,你老大若是将我的模样如实描述给明将军,保证不是砍你头问你欺瞒之罪便就是让你赚个盆满钵足。”

    老大“呸”得一声,吐了一口浓痰:“奶奶的,我老大是那种人吗?你小子再说一句我便与你拼了。”

    叶风拍拍老大的肩,哈哈大笑:“拼刀可以,拼酒就免了,我还要留点精神对付明将军呢。”

    老大亦是哈哈大笑:“我要是拼了你那把刀,只怕以后再也不能与人拼酒了。嘿嘿,老大我天不怕地不怕,对你那把刀却真是有点怕。”

    叶风谦然道:“老大过奖了。”

    老大后面是一个面容极为平凡的人,身形中等,窄眉淡目,瘦脸尖颚,唯一令人留下印象的便是那只丰隆的鼻子,犹若丘陵中突兀而起的一座高峰。

    那人先对叶风深施一礼:“神闲帮军师欠三分拜见叶大侠。叶大侠快活楼上一刀立威,就连刀王秦空亦铩羽而归,且不说叶大侠一向的威名,仅是这一刀就足可令鄙帮帮主心服口服了。”

    老大笑骂道:“他奶奶的,最多就是心服而已,可听说过老大我口头上服过谁?”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俱是轰堂大笑。

    雷怒被冷落了半天,此时方才有机会插口:“神闲帮仗义来援,我五剑盟感激不尽。”

    “他奶奶的,雷兄弟和我客气什么?”老大一把将欠三分拉过来:“这位欠三分是本帮新来的军师,全是他一番说辞才让我痛下狠心和你们一并与将军府为敌,要谢便谢我家军师吧。”

    欠三分不卑不亢的含笑拱手,面色依然谦冲平和,并不因老大的夸奖而稍有自得之情。

    雷怒与八大护法均是老江湖,更是熟悉江南一带的武林人物,却是从未听闻过欠三分这古怪的名字,只得说上几句客套话。

    叶风一向在关外飘忽不定,更是不知道这个人,当下问道:“欠军师如何说动老大,难道不怕明将军的势力吗?”

    欠三分正要作答,老大抢着道:“我早就看不惯明将军的骄横跋扈,他奶奶的,江南离京师天远地远,管他鸟事,也要来苏州城里撒泼,要不是考虑我手下的几百兄弟,我早就扯起大旗和他对着干了。”

    欠三分道:“帮主明令帮中,这一次支援五剑山庄不比以往,是九死一生的买卖,令手下弟兄自愿前来。结果全帮上下无一人退缩,还是帮主强行让有家室的弟兄留下,这一趟共来了一百七十六人,除了五十名兄弟分头潜入苏州城外,其余一百二十六人全在庄外待命。”他的声音亦如他的人一般朴实,不缓不急,徐徐道来,既是井井有条,亦让人闻之可信,与老大的大嗓门倒真是各有千秋。

    老大笑道:“我听得苏州城已然有官兵封锁,带着兄弟怒马快刀赶来,满以为会有一场好厮杀,谁知一路畅行无阻,半个官兵也见不到,想是被吓得他奶奶的逃之夭夭了。”

    叶风闻言心中略微一沉,将军府让神闲帮如此轻松地赶到五剑山庄,必是有把握一举全歼,看来对方的实力定是极强,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雷怒乍闻来了这么多援手,心中大喜:“还不快快让各位兄弟进庄歇息。”

    当下“追风剑”杜宁与“弄月剑”蔡荃智抢着出去迎接神闲帮的人马。

    与将军府对峙这数日来,天天防备着敌人突然杀来,五剑山庄早已是人人精疲力竭,此刻忽来强援,俱是士气大涨。

    方清平为人稳重,问道:“为何尚有五十人要分头潜入苏州城?”

    老大哈哈大笑:“这就是欠军师名字的由来了,见敌均留三分力,他奶奶的,一次只使七分劲,务必不会给敌人一网打尽。”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个奇怪的名字来源于此。

    欠三分微笑道:“帮主过誉了,对付明将军这样的大敌,一定要小心行事。眼下不但要直面将军府的实力,更要防备苏州城的其他江湖人物被将军收买,多派些弟兄预留后路总是不会错的。”

    看诸人纷纷点头,欠三分转向雷怒:“不知雷盟主可知道目前明将军在苏州城内的实力吗?”

    雷怒叹道:“自从收到将军令,我五剑联盟的弟子四散将尽,便若瞎了眼一般,对敌人的布置安排再无所知。”

    欠三分胸有成竹般一笑:“这亦正是我让五十人暗中潜入苏州城的意思,两军对垒,最需要知已知彼,尤其面对明将军这样的强敌,我们更是需要各方面传来的情报,从中做出比较取舍,方能判断出敌人的动向,方便及时应对。”

    方清平一向胜长智谋,闻言颔首道:“欠兄心思缜密,言之有理,有空定要多多请教!”

    雷怒一拍大腿:“我五剑盟便是差这样一个智计无双的军师,从现在起五剑盟正式解散,欠兄便是我们这个对抗将军府的联盟总指挥,清平兄为副手。要想三军用命,赏罚不可不严,此后就连我雷怒也要听你们的军令,做你们的马前小卒。”

    叶风心下暗赞,雷怒能放能收,当堂结盟拜将,尽管江湖传言上多说其不能容物,但以此时的情景看来,雷怒亦当得起一方枭雄之名!

    欠三分与方清平连忙谦让,老大亦道:“雷兄言之有理,这一次成立对抗将军府的联盟,各人的声望都在其次,关键就是要从明将军的势力下杀出一条血路来,让明将军也知道我江南武林并非都是散万金那类见风使舵的家伙,他奶奶的!”

    他似是深恐无人知道他的豪气般,每一句都要加一句“他奶奶的”。

    欠三分思索一阵道:“千万不可如此,不知情者见我们临阵换帅,只会徒乱军心。不若雷盟主仍为我们新联盟的总盟主,老大毕竟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势,便做为副盟主,我与方兄便是联盟的左右军师,而叶大侠一向独来独往惯了,自不屑参与我们,便为我联盟的请来的第一客卿、第一虎将!”

    大家轰然叫好,彼此再谦让几句,此事便这么定了。

    “神闲帮、五剑庄。”叶风笑道:“不若便叫神剑联盟吧!”

    忽然传来一声娇笑:“还有我落花宫呢?”

    沈千千从风凛阁后门中走了出来,一衣粉红,映着雪白的肌肤,更增俏立,身后则是水儿与祝嫣红,看沈千千一脸神色飞扬却是双目微红的样子,想必三人昨夜谈得甚晚,此时方才起身。

    祝嫣红一身白纱细装,盈盈浅笑而行,更衬得身形窈窕,脚步流韵。加上她本不适应于昨夜的迟睡,六分姿容三分慵懒中再加上一分故作的振作,更是显得气质绰约不群。

    欠三分眼中一亮,随即隐去:“欠三分拜见雷夫人与沈大小姐。”

    “擒天剑”关离星对着沈千千失笑道:“若是加个‘宫’字,成了什么‘神剑宫联盟’,好象有点念得不怎么顺口。”

    雷怒也对沈千千笑道:“你落花宫的名字天下谁人不知,若是与我们放在一起反倒是委屈了。”

    沈千千歪头凝目,一想也是道理:“好吧,神剑盟便是神剑盟吧。”转头看向叶风,忽发奇想,满脸跃跃欲试的样子:“不若我们来成立个落刀盟?”

    叶风一呆,苦笑道:“听起来怎么有点手起刀下、人头落地的感觉?”

    沈千千一本正经道:“嗯,刀落盟也不错,很有些杀气呢!要不落空盟也好……”

    众人看着叶风一脸哭笑不得的苦相,无不暗暗捧腹。

    祝嫣红含笑轻声道:“不若叫花刀派吧,既风雅亦暗蕴锋芒。”众人纷纷叫好。

    叶风刚才一直忙于应付沈千千的取闹,此刻抬首看去,方才注意到祝嫣红的神情。

    但见她刚刚梳洗过的脸容中眉目如画,俏面迎春,颇有些游目骋怀的飒爽英姿;想到昨晚自己无意中看到的那个薄嗔浅愁的她,两者相差何止千里,一时神游物外,几欲窒住呼吸……

    老大大笑道:“我老大久闻沈姑娘与雷夫人的芳名,如今一见果是那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什么的,他……”

    老大的声音嘎然而止,想到有女眷在旁,下面“奶奶的”三字想必是吞落肚中了。

    叶风听老大说得不伦不类,按下一腔淡淡的心事,放开心怀大笑起来:“雷大哥还不快快把庄中所藏的好酒统统拿出来,大家杯酒言欢,共同商榷……哈哈,他奶奶的神剑联盟大计。”

    二、意难平

    初秋的八月,正是江南的多雨时节。

    连日的几场大雨,将整个苏州城罩在一片雾霭中。

    一地落叶,一窗风雨,一帘幔帐,一盏油灯。

    杯酒已空,倦鸟已归,人已安歇,而豪气呢?

    ——豪气尚存。

    叶风、雷怒、老大、欠三分与方清平静静坐在堂中,他们无疑已是新成立神剑盟中最重要的五个人,而这五个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着几百人的性命。

    方清平咳了一声:“这几日秋雨不停,几步外人影难辨,加上风声雨沥、月黑风高,正是夜袭的最好时机。我们虽是外表一切如常,但内中却时时刻刻也未放松警惕。将军令一月之期已然过半,可为何直到现在将军府的人还不伺机出手?委实教人猜想不透。”

    老大怪眼一翻:“定是将军府的人知道我们来了援手,不敢轻易发动。”

    老大话虽如此,但他也知将军府的实力远在神剑盟之上,一直按兵不动徒惹江湖人的猜疑,定是事有蹊跷,就连他平日必挂在嘴边的“他奶奶的”也说不出来了,可见心里亦是不安。

    雷怒望向欠三分:“欠兄有什么想法?”

    这几日欠三分充分显示了其领导才能,兵员布置、庄中防御等安排的井井有条,已是深为雷怒所看重。

    欠三分叹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想法,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出来?”

    雷怒道:“欠兄但说无妨。”

    老大笑骂道:“欠老三你给大家出谋划策莫不是也要留三分?他奶奶的,看我不打得你头昏脑涨。”五人皆笑了,气氛稍缓。

    叶风一直不语。

    欠三分看了叶风一眼,神色奇怪:“叶大侠可对将军府的意图有所觉吗?”

    叶风亦叹道:“我与明将军作对数年,对敌人的了解只怕比对自己还深。”

    欠三分缓缓点头,欲语又止,面呈难色。

    方清平奇道:“叶兄与欠兄看出什么了吗?”

    老大更是不耐烦:“欠老三快说。”

    欠三分面朝方清平:“将军府远在京师,且与江湖上第一大帮裂空帮正呈对峙状态,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寻五剑联盟的麻烦,这里面定是大有文章。对此方兄可有何见教?”

    方清平一呆,沉思道:“裂空帮身处河北,一向为江湖白道第一大帮,人多势众,更是直接威胁到京师将军府,虽是目前只有一些小骚扰,但看此情景,只怕大战一触即发。将军府于此时来挑五剑联盟,只怕一是想在江湖上立威,二来是要掐断裂空帮南方补给,呈夹攻之势。”

    欠三分一拍大腿:“方兄与我想的不谋而合,但有一个关键,就是南方有什么大的势力门派可能给裂空帮威胁?此势力不但是要与将军府交好,更是不惧裂空帮的反噬,几已呼之欲出……”

    老大与雷怒面面相觑,忽有所悟,同声惊呼:“湘西枉死城!”

    历鬼判官龙,南风北雪舞。

    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

    这段江湖上流转甚广的话说的正是黑道六大宗师明将军、水知寒、历轻笙、龙判官、雪纷飞与风念钟。其中历轻笙以名为“风雷天动”的爪功与“揪神哭”的音慑之术成名数载,率领门下数百弟子齐聚湘西枉死城,一向与将军府暗中有来往,但若是说其已与将军府结成联盟,只怕必会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

    方清平道:“可是五剑联盟身在江南,并不能给湘西枉死城丝毫威胁,将军府要想与枉死城结盟对付裂空帮,大可用别的方法,不用一举引起江南各大门派的猜忌吧!”

    叶风再叹一声:“历轻笙与将军府结盟的条件中必有一项是杀了我。”

    欠三分面色不变,凝视叶风:“历轻笙为人护短,含毗必报。他有七子,幼子历明六年前死于魏公子之手,三子历昭却是死在了碎空刀之下。”

    雷怒神情忽明忽暗:“那明将军大可直接找叶风的麻烦,为何牵上我五剑联盟?”

    欠三分正色道:“碎空刀突现江南,将军令几日后便到了五剑联盟,这其中虽是看似毫无纠葛,但明眼人一望即知。叶大侠想必知我所言不虚。”

    叶风叹道:“我虽是知道如此,但明将军令出必行,又怎能坐看五剑联盟成为牺牲品。”

    雷怒轻哼一声,方清平忙道:“叶兄高义,我等均是须臾不敢有忘。”

    欠三分再问道:“将军府为何轻易放沈大小姐回五剑山庄,又久久不发动攻袭?其中有何深意?”

    老大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要让一向独来独往的碎空刀有所牵挂,不能一战即退,远走千里,他奶奶的,这条计策真是毒辣。”

    江湖上人人俱知碎空刀叶风与将军府为敌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一击则退,既有硬抗任何一人的实力,又不怕被其围攻,所以才让明将军大是头疼。

    若是叶风为沈千千所累,失去了来去如风的长处,只怕一不小心就陷身重围中。那时谁亦不能有把握从将军府众高手的眼皮下破围而出?

    叶风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雷怒心中涌上一股怒火,看叶风的样子自是早料到事必如此。而叶风一来五剑山庄便是力慑众人,庄中八大护法都是服其武力,反而看轻了自己这个盟主。更何况叶风瞧起来只是一副为五剑山庄的安危而拔刀相助的样子,丝毫不提其中关键,何曾想过五剑山庄不过是将军府对付叶风的垫脚之石……

    雷怒越想越气,轻咳一声,正要发话,门口传来一阵惶急的脚步声。

    “幻灭剑”刘通直闯进来:“关大哥中了敌人的暗算!”

    三、语惊秋

    “擒天剑”关离星静静躺在一张床板上,面门被抓得稀烂,生命已然离他而去。

    刘通哑声道:“关大哥一早出去联络神闲帮城中兄弟,却忽然失踪,直到半个时辰前才被人发现倒在苏州城内一条小巷中,早已气绝多时了。”

    “幻灭剑”刘通与关离星平日交好,此时眼见兄弟身殁,而凶手早已无踪,虽是明知在此等时刻必是免不了伤亡,可事到临头,见兄弟死得如此之惨,仍是避不了心头伤感,虎目蕴泪。

    雷怒沉声道:“可是有人伺机暗杀关兄吗?”

    雷怒此问,大有深意。

    暗杀,无疑是一种对敌非常有效的手段,化身于闲杂藏身于敌侧,待其不备一举杀之。或用毒、或用暗器,不择手段,令人防不胜防。而且无论成功与否,杀手事后均是扬长而遁,远走千里,让人摸不到一点头绪。

    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当然是鬼失惊和虫大师,一个身为黑道百年来最为强横的杀手,一个身为白道上德高望众的贪官克星。

    可看现在的情况,关离星面容被毁得如此厉害,若不是对方暗杀后故意毁容,那便是将军府不避实力正式与五剑山庄宣战了!

    老大细细检查关离星的尸身:“身上其他各处再无伤痕,就只有面容上一击致命的那一爪,他奶奶的,历轻笙亲自出手了么?”

    各人方才听了刚才欠三分对局势的分析,指出枉死城与将军府已然结盟,心中早怀疑是历轻笙的出手。此时听老大这么一说,虽在意料之中,却仍是止不住心惊肉跳。

    要知“擒天剑”关离星身为五剑山庄的八大护法之一,武功仅排在“洪荒剑”江执峰之下,如今却被人从正面一击博杀,且是未惊动任何人,直到晚间尸体才被发现,除了六大邪道宗师中的鬼王历轻笙,谁能有这么厉害的武功?

    叶风问道:“关兄今日去城中,可有兄弟跟着?”

    方清平道:“关大哥出城暗中去联络神闲帮的兄弟是我与雷大哥的意思,人知道的越少越好,只带了两个兄弟随行。”

    雷怒问道:“那两个兄弟呢?”

    刘通强忍悲伤:“那两个兄弟亦是到现在也未回庄,估计亦是遭了敌人的毒手。”

    老大恨声道:“他奶奶的,我老大定然不放过……”

    老大话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以鬼王历轻笙的威名,若是不找他小小神闲帮的麻烦已是烧足高香了,饶是以老大的膘悍强横,亦是不敢再将大话说下去。

    方清平分析道:“敌人为何要杀死关大哥,而且如此明目张胆,分明是给我等立威,难道不怕打草惊蛇吗?”

    雷怒亦是沉思半晌:“定是关兄查出了什么关键,所以才迫得将军府不得不杀人灭口。”

    老大非常难得的皱皱眉:“有什么关键?莫不就是发现了历轻笙的行迹?他奶奶的,我们既然敢和将军府对着干,多个历老鬼也算不得什么!”

    欠三分道:“也许关兄是与历轻笙无意相遇,历轻笙此人反复无常,行事难以恻度,或者不喜有人暗中跟踪于他,于是才反过头来一击伏杀。”

    叶风沉吟道:“关兄可见过历老鬼吗?”

    雷怒摇摇头,却又道:“虽是没见过但也一样。就似我虽未见过历老鬼,但听闻其从来一身青衣,鬼气森森,他那个招牌式的打扮只怕想让人认不出亦难。”

    叶风续道:“若是关兄知道所跟踪之人是历老鬼,必然不会贸然行事。所以我还有个设想,那就是关兄发现了什么敌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所以对方才派出历老鬼这样的超级高手,下定决心绝不让关兄回来报信。”

    方清平道:“将军府巴不得让其实力明示天下,以便震服一些望风而观的帮派,像历老鬼与将军府联合这样的大事,只怕不出几天就会传遍武林。有什么事是敌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的?”

    叶风凛然道:“据我想来,只有一件事。”

    雷怒问道:“是什么?”

    四、种风情

    三天后,散万金在快活楼大宴历轻笙,枉死城与将军府结盟的消息传遍武林……

    五天后,密报京师方向又来数名高手,为首的正是将军府的大总管,以一双寒浸掌驰名天下的水知寒……

    七日后,苏州府全城戒严,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五剑联盟一直不降,将军府已然决心大举入侵,一气挑下五剑山庄……

    而自从神闲帮一百多人进驻五剑山庄后,五剑山庄再无动静。

    江湖上没有人看好五剑山庄,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赌庄中开下的赌局是:碎空刀叶风能否从这一战中无恙脱身?

    盘口赔率为一赔二十,面对水知寒与历轻笙这两大黑道宗师的联手,再也没有人看好这几年江湖中风头最劲的碎空刀叶风!

    叶风真的躲不过这一劫吗?他现在在做什么?

    叶风在看天空。

    叶风又躺在那后花园的假山中,双手枕在脑后,两眼望天,他在想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难得天色又放晴,叶风便来到此处,面对即将到来避无可避的大战,他只想静一静,想一想。

    他的神色依然那么坚定,依然充满着自信。可是在他的心中,是否也一样的平静不波?

    历轻笙结盟将军府,水知寒亲赴苏州城,雷怒显是对自己甚有顾忌,内奸又是何人?一切的一切在他心底翻来涌去,想得头似乎也疼了,索性不去理这些事……

    而莫名的,他的心中便浮现出那日在此地见到祝嫣红的一刻,那一道恻然的身影,那一声幽怨的叹息……

    叶风漂泊江湖这许多年,流连青楼、徘徊高院,可见过的许多女子从没有一个人能象祝嫣红这般给他以莫大的震撼,就似是心底埋藏多年的一个清甜美梦忽然地浮了上来——蹁跹蝶衣,荡然眼中,轻言浅语,回漾心湖……

    而他来到此处,是不是在内心深处亦想着能再次碰见她呢?

    他为自己的想法大吃了一惊。

    “叶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一声大叫将叶风从思绪中惊醒。

    抬头一看,沈千千步履轻盈地向他行来,满脸的慧黠笑意,后面跟来的正是水儿和祝嫣红。

    他不由暗暗责怪自己,如适才那般心不守舍,竟然连沈千千走近了也不知道,若来的是敌人,后果难料。

    叶风爬起身来,先向祝嫣红点点头算打过招呼,这才微微一笑:“我在看天空。”

    沈千千奇道:“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叶风道:“我不是看天空,我是看星星。”

    水儿与叶风熟悉了,知道叶风为人随和,也敢开他的玩笑:“原来我们的碎空刀叶大侠打算弃武学理,要做相师开馆哩?”

    祝嫣红也掩口笑道:“若是叶公子开个算命铺子,保证财源滚滚,不知道要有多少姑娘踩断门槛呢。”

    沈千千对着叶风大叫:“不行不行,算命的都是瞎子,除非你先让我刺瞎了眼睛,不然一看就是骗财骗色的江湖骗子……”

    叶风给她三人左右调笑,偷眼望去但见个个貌美若花,梅菊斗艳,各擅胜场,心中只觉得一阵惬意。

    祝嫣红又道:“叶公子可看出了什么玄虚吗?”

    叶风心神不属,脱口而道:“雷夫人上次可看出什么玄虚?”

    祝嫣红全身一震,抬眼望来,叶风自知失言,又不敢与她眼光相碰,一时手足无措。

    沈千千拍手笑道:“原来祝姐姐也是喜欢看天的?”

    祝嫣红也是莫名的脸红过耳,又生怕沈千千误会什么,故做淡淡道:“我常常来后花园中赏月看花,怕是让夫君当做笑话告诉了叶公子呢。”

    叶风干咳一声,心头却泛起一种与祝嫣红分享秘密的欣喜:“我倒不是赏月,只是看星罢了。”

    沈千千笑着追问道:“我们的叶大侠可是从中又领略了什么武学至理吗?”

    叶风道:“哪有什么武学至理,我只不过想看看第一颗星星是如何升起的。”

    水儿奇道:“星星一出来就是一大片,如何分辨哪一颗星星才是最先升起的?

    祝嫣红怕人见她脸红,以袖遮面,又觉得太做作了,勉强装做无事的笑道:“想是叶公子眼力特别好,自然是比旁人早看到了。”

    叶风笑道:“我少年学武的那时,有一天忽发奇想,人的出世都有先后之分,而据说世间的人莫不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而这天上的点点繁星中是否也有一个是最先出现的?可每每抬头,看到的都是漫天星辰,无从分别先后,于是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最先出现在天边的那颗星星。于是第二天我专门早早坐在一颗老树下,抬头望天,等着第一颗星星的出现……”

    几女听他说得有趣,均是面呈微笑,沈千千更是追问不休:“你可看到了吗?”

    叶风摊手一叹:“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找到了,可是一转眼间,便发现其它的地方早有了一颗星星,是以从来也没有找出来过。”

    祝嫣红心中微动,她本是多愁善感的女子,叶风此语虽是无心,却又隐含至理,不由有些呆住了。

    她一时但觉得天地万物间,随处都可感受生命的真谛,人世浮沉,纷扰过境。昂首望向天穹,但见一轮如锯冷月,像是收割去了满空的执著与豪情,唯有数点小小的星子,在遥远遥远的天穹深处,闪着幽冷的清辉……

    那一刻的祝嫣红念及自身处境,只觉世事如棋,岁月轮番翻对弈于棋盘中,你来我往,最终不过收放于棋盒中,仍旧是黑白二子……

    惊乍为何?激赏为何?生死为何?名利为何?情性又为何?

    沈千千与水儿倒是没有这许多想法,听得津津有味。

    叶风续道:“我心中越是不服气,可数次都是无功而返,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惯,一旦有了闲余,便会找个地方静静看天,妄想找出那第一颗升起的星星……”

    沈千千大笑:“你定是从小不好好练功,所以才有这么多时间去看星星,想来是挨了师父不少板子。”

    叶风大笑:“我从小就在旷野中长大,每日相伴的便只有猛兽毒蛇,哪有什么师父?”

    叶风的来历诡秘,从来无人知道他的师门,此言一出,沈千千与水儿等自是以为他不愿说出来。

    祝嫣红并非江湖人,却是深信不疑,想到那日叶风说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生火做饭,闻言更是一震。看看他威武的样子,谁能料到从小吃过这许多的苦头,想像着一个孩子独自在旷野中,时刻提防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猛兽毒蛇,再念及自己送回娘家的孩子,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又是怜惜又是唏嘘,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叶风想起一事,对沈千千道:“只怕敌人这几日就要出手,沈姑娘如果听我一言,最好尽快离开五剑山庄,免得陷入这场是非中。”

    沈千千小嘴一噘:“又来了!放心吧,我不会耽误你叶大侠的杀敌大计的,只会在一旁给你摇旗呐喊,为你助威。”

    水儿亦道:“何况连祝姐姐都不怕,我们身怀武功怕什么?”

    祝嫣红抛却满腔杂念,幽幽一叹:“我倒觉得叶公子说得有理,嫣红出嫁随夫身不由已,便是陪夫君一起葬身于此,亦是心满意足了。”

    叶风心中暗叹,将军府这次故意隐忍不动,表面上示弱,让沈千千这等从未见过将军府雷霆手段的人已然轻敌,自己总不能让人把沈千千绑出五剑山庄。

    再说事已至此,将军府既然敢拿江南五剑联盟开刀,怕也不惧惹上落花宫这样的大敌,若是分派人手保护沈千千回落花宫,一来分散了自己的力量,二来将军府也未必会放其一马。

    事到如今,自己只有随机应变,努力维护沈千千的安全。

    可……若是祝嫣红遇上危险,他又应该如何呢?雷怒那时还顾得上自己的夫人吗?

    叶风心中一片混乱,刚想再换个话题,心中忽有所觉,抬头望去,欠三分的身影出现在后花园门口,见叶风目光扫来,哈哈一笑:“呵呵,风雨欲来,叶大侠还有心在此陪沈姑娘赏花看月,卿卿我我,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沈千千脸上一红:“乱嚼舌头的家伙,你没见我们四个人都在这里吗?什么‘卿卿我我’的那么难听?”话虽如此,却是心中甚喜。

    欠三分哈哈大笑:“沈姑娘与叶大侠早是江湖上人人羡慕的一对,若不是正好巡察来此,我一定不要做那扰人清梦的不速客。”

    叶风眼光闪处,却见祝嫣红神色略微一黯,而欠三分的眼中同时亦是精光一闪,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念头,沉声道:“欠兄有事请讲,我与沈姑娘清清白白,欠兄不要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欠三分摇手道:“我没有什么事。本是负责保护夫人与小姐,既是叶大侠在此,这便撤去守卫,免得……哈哈。”大笑声中,就此而去。

    叶风望着欠三分远去的身影,良久良久,亦没有说话。

    五、照无眠

    欠三分的蓦然出现,似乎是破坏了一丝气氛,祝嫣红借口要回去休息,沈千千虽是心中千百个不愿意,也是不好意思再留下来。

    叶风推说自己尚要多留一会,便与三女告别。

    加上欠三分刚才已然撤去守卫,此时偌大个后花园中,便只有叶风一人。

    叶风又陷入了沉思。

    几日前他就有一种对欠三分的怀疑,这个名不现江湖的人左右逢源,机变灵巧,考虑事情心思缜密,冷静非常,可有时却又会在有意无意间显露出一种急燥,显得甚是矛盾。

    那日老大差点与雷怒翻脸,而欠三分在其中无疑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却又不把自己的想法明示于人,而是用一种巧妙的暗示让老大将话说出来。表面看来是尊敬老大,不愿给人引起喧宾夺主的感觉,可总是让叶风疑虑。

    何况欠三分那日一语挑明,说神闲帮来到五剑山庄全是看在叶风的面上,分明是不将雷怒放在眼中,更是引起了雷怒的猜忌。事后虽是马上郑重道歉,可那一道心病却被欠三分看似在盛怒中无意揭开,再也挥之不去。

    听老大才来五剑山庄的言语,神闲帮之所以要来此地助五剑山庄共抗将军府,多半是听从了欠三分的说辞。

    神闲帮虽是逞一时之快,让江湖人对其百般赞赏,这到是符合老大的风格,但这种硬抗将军府的做法其实何异于以卵击石,老大思虑简单,一心只想大振其声威可以略过不提,但是欠三分从中又能得到了什么好处?

    人在江湖,除了行侠世间和挣扎求存,无非便是为名、为利。

    像欠三分这样的人,他像是为了一腔侠义而宁可赔上自己加上整个神闲帮性命的人么?若非如此,他图的是什么?像神闲帮这样插手各行各业只为求财的帮派自是不缺钱钱,那么,欠三分图的就是权吗?

    叶风的心中怦然一震,他已知道为何他这几日总会对欠三分有一丝怀疑!

    因为——他从未见过哪一个神闲帮徒是欠三分的心腹!

    老大一个血性中人,不谙阴谋诡计,无疑已被这个军师暗中操纵在手上,但他想要从老大手中夺权首先还是要先暗中培植自己的党羽,而这几日看来神闲帮众俱是对老大誓死效忠,毫无异心……

    而像欠三分这样一个掌管数百人帮派的堂堂军师,手上如何会没有自己信任的人?

    那么,暗中潜入苏州府的那五十名神闲帮徒,会是什么人?

    “擒天剑”关离星去苏州城中联络那五十人,而这事情只是方清平与雷怒的主意,事先欠三分毫不知情。是不是关离星在无意中发现了那五十人其实在与将军府暗中来往,所以才被历轻笙杀人灭口???

    而将军府杀了关离星后故布疑阵,弃尸不顾,乃为虚实相间之计,故意令五剑山庄猜疑不定。欠三分因是没有及时得到将军府的情报,所以才故做聪明地引起五剑山庄内部的矛盾……

    要知将军府既然明是冲着五剑山庄而来,暗里却是一心对付叶风,这几日不见一丝行动,必是希望叶风与五剑山庄情义日增,到时候舍不得弃众而去,立下与山庄共存亡的拼死之志……

    欠三分意在激化五剑山庄的矛盾实属不智,若是叶风一怒之下与雷怒闹翻,就此远遁千里,下次将军府再想有这么好对付碎空刀的机会又是谈何容易?

    而这几日来,欠三分努力与自己和雷怒示好,显得全无芥蒂。而以欠三分这样足智多谋的人,如何会分不清五剑山庄已是外和内分,各有异志,军心涣散。

    这必是欠三分重新得到了将军府的指示,务必要叶风无法从五剑山庄中脱开身来。

    适才在后花园中欠三分故意提及沈千千与自己的关系,更是要加重他肩上的责任。

    而欠三分必然没有放过祝嫣红异样的表情,刚才叶风看到他眼中精光一现,说不定以此又定下了什么毒计……

    所有的疑问至此全部迎刃而解,而前提是——欠三分就是将军府派来的内奸。

    也只有如此,方能解释欠三分种种令人不解的地方。

    叶风的心中怦怦乱跳,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欠三分看出任何端倪,五剑山庄与神闲帮要想顺利从将军府的虎视中安然脱身,只有先稳住欠三分,然后再将计就计,见机行事。

    叶风心中计议已定,正要起身去找雷怒密谈,一声轻响传到耳中,抬头望去,蓦然一震。

    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出现在花园后门,虽是背朝月色,脸目全然看不清楚,但仍可感觉到有一道炯炯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向他。

    那人身形并不十分高大,且只是平平常常地负手而立,却是稳若亭渊,给人一种潜在的威势。

    叶风心头大惊,五剑山庄外松内紧,人人戒备,而此人通过好几道明卡暗哨,来得如此无声无息,却又像是无甚敌意,刚才分明是故意发出响动让自己得知。

    心念转处,见到那人虽是毫无动作,就似要这般站立千百年。可他映在墙上的影子,竟似在微微晃动,给人一种他的身体仿佛在不停移形换位,却只是因为其速极快所以才欺瞒了自己眼睛的神秘感觉。

    来人好象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柔声道:“如此良宵美景,同为不眠之人,叶少侠可有心情随我走一趟么?”

    六、同君酌

    叶风朗朗笑道:“若是我放声一呼,阁下可有从五剑山庄破围而出的把握吗?”

    来人肩膀轻耸,似是毫不在意叶风的威胁。

    叶风心中略惊,此人的那份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定力还倒罢了,更可惧的是其耸肩作势,身形上却仍是毫无破绽,纵是以他之能也不敢轻易将碎空刀出手。

    来人大步踏入后花园中,借着月色,叶风看见其一身黑衣,龙行虎步,一头束发迎风而舞,气势天成。只是面上蒙了一块黑布,见不到其中虚实,惟有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精芒闪动,目光刺来处如刀如枪,犹若实质。

    便是以叶风的自甘淡泊、桀骜不驯,此时亦有种想后退几步避其锋芒的可怕感觉。

    叶风冷哼一声:“兄台何须蒙面,既然见不得人,我又如何愿意陪你借地说话?”

    来人仰天哈哈大笑,看似狂放,但声音却聚成一线,只传入叶风的耳中,若是此时旁边有人,定是不解他如何能作态而笑却全然不发出声音。

    “叶少侠不需惊慌,我若是有心算计你,何用出此下策?”

    叶风淡然一笑,运功化开对方强大的压力:“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算计我,可有人得逞了吗?”

    来人目光转向花园入口,遥望五剑山庄的后堂:“叶少侠是怕一旦离开了此处,有人对沈姑娘不利吗?”

    叶风心头剧震,并非因为对方的言语,而是自问在这种双方气机交缠的时候绝不敢像他这般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来人若非是对自己毫无敌意,便定是对自己武功丝毫不放在心上的绝世高手。

    那人像是猜出叶风心中所想的一样:“叶少侠错了,我非是对你的碎空刀毫无顾忌,只是我相信你不是猝然出手的人罢了。”

    叶风心中稍定,却也分不清来人语意中的真假,勉强收住心神,呵呵一笑:“你倒是对我很了解嘛。”

    来人轻轻一笑:“不过在我想了解的人之中,叶少侠却是排在最后一个的。”

    叶风一面尽量让自己不为其气势所动,一面要保持谈笑自若,甚是辛苦,出道多年以来,倒真是第一次感觉如此窝囊委屈:“世间万物,俱能令人产生各种奇怪的联想,一生之中想要了解的人与事何止千万,兄台想必是说笑了。”

    来人肃声道:“人生在世,白驹过隙,哪有这许多的功夫将心思花在闲人杂事之上。叶少侠亦不必妄自菲薄,这世上值得我了解的人一共只有五人而已。”

    叶风紧守灵台一点清明,毫不为其泱泱大度所动:“茫茫人世中,人与人的相遇何等玄妙,若是偏差一线便可能是错身千里,能为兄台看上眼倒真是有缘了。”

    来人眼露赞许之色,似是对叶风的不卑不亢相当满意:“你竟不想知道我所了解的五个人是什么人吗?”

    叶风失笑道:“似兄台这般盘根问底何有半分的随缘而言,率性而为,分明就是落了下乘。”

    来人抚掌大笑:“叶少侠此言甚合吾意。天机难测,所谓一些巧合机缘也不乏投机取巧之士的生搬硬套,不过我偏偏就不要这些什么顺意天理合乎自然的相遇,说我率性又怎样,说我狂放又怎样,我来找上叶少侠,不管少侠是不是想见我亦要把话说完,这就是缘!”

    叶风但觉来人口气之大,无以复加,偏偏其说话语出自然,天生一种令人颔首激赏的气度,自己亦非口舌笨拙之人,竟也对来人的话无从辨驳。心知惟有突出奇兵,方可扳得上风。

    当下叶风哈哈一笑:“兄台的人我见了,话亦听了,这便告辞回床上睡他个昏天昏地去也。”

    来人轻叹一声:“我执意来此,无非就是想看看叶少侠的风采,这一点薄面叶少侠也不给我吗?”

    叶风笑道:“兄台值此形势微妙之际来找我,分明是想借助外界给我压力,不妨你给我些面子,待得此间事了再陪你通宵畅谈。”

    来人大笑:“我来见你何须借助外力?只是适逢其会、一时心痒而已。何况人生在世,谁不是时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大丈夫立身于世,正是要不惧挑战,方成大器,叶少侠此说岂不是徒然让我看扁了你。”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饶是你舌灿莲花,我亦不想与你多言。否则事事如你所愿,岂不更是让你看扁了我?”

    来人虽是敌我难明,却是语意平和、从容不迫、风范淋漓、气度雍容,令人一见就大生好感。

    可不知为何,叶风心中却总有一种对此人又熟悉又畏惧的感觉,似乎来人天生就是自己无可释然的大敌,是以才句句针锋相对,不留余地。其实已是有违心性,至少已是大异于他表面上一贯的谦冲含蓄。

    来人淡淡称了一声“好”,再无言语,似是要等叶风转身走开。

    就算叶风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如此不明底细的高手面前背过身去,眼光更是不敢稍离对方那双晶莹如玉的手,当下强做笑容:“兄台远来是客,这便先请吧!”

    来人怅然半晌,忽道:“也罢,好歹我来了一次,且敬叶少侠一杯,过后转身就走,以后是否能再相见,那就全凭天意了,叶少侠意下如何?”

    叶风笑道:“真想不到兄台随身还携有好酒!”

    来人亦笑道:“酒不在我身上。”

    叶风一惊:“酒在哪里?”

    来人不语,却是左右前后各踏了一步,端然立定,双目凛然射来:“叶少侠准备好了吗?”

    叶风但觉得对方只是随随便便地踏出四步,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氛就突然卷涌而来,后花园中霎时杀机四伏,满庭花树纷纷折枝而下,便若是下了一场花雨……

    叶风大惊,谁料想此人运功聚气让人没有一点感应,右手迅快地抚住碎空刀柄,便要拔刀拒敌!

    来人忽就出现在叶风面前,一只右手如同从天外飞来般毫无痕迹地从小变大,按向叶风执在刀柄的右手,嘴上犹清吟道:“幸对清风皓月……”

    叶风临危不乱,脚步略往后移,左掌骈指如戟,点向对方那只晶莹若玉的大手。

    “苔茵展、云幕高张……”来人吟声不断,变招极快,右掌吞吐不定,或变爪如钩,或凝指若剑,将叶风的左指卸往外门,仍是向叶风按在刀柄的右手抓去……

    叶风执在刀柄上的右掌发力,刀鞘沿腰侧平平移开二尺,从左侧已然弹向右侧,右掌一招“清风徐来”,迎向对方右掌,左手化指为拳,划过一道弧线,似是要袭向对方太阳穴,却又中途变向,绕回身侧,仍是要以左手拔出碎空刀……

    “江南好,千钟美酒……”那人嘴上丝毫不停,一口中气没有任何间断,吟得犹若闲庭信步般的潇洒。左手却突然出招,竟是蓄势以久的一拳,顺着叶风回握刀柄的左手击下,其势虽疾,却是快得不闻一丝风声。

    看此势道,若是让他击实了,只怕叶风的腰亦会给他一拳击断……

    叶风一拧腰力,刀鞘便如活物一般扬天而起,直指向对方左拳虎口,若是来人不变招,等若是用自己的力道硬将穴道撞将上去……

    “一曲满庭芳——”

    来人继续吟哦,但这最后一句的每一字都是拖得极长。

    念到“一曲”二字时来人已是化左拳为掌,一把就轻轻松松地抓住刀鞘,掌中使出一股强大雄浑的吸力,务让名震江湖的碎空刀不能出鞘……

    叶风左手按在刀柄上,却非是往后夺刀,而是集力往前推去,来人若还是内力回吸,定会给被刀鞘重撞在左手上,虽是无锋之刃,但上面附有叶风七成的功力,绝非易与……

    来人念到“满”字时,握住刀鞘的左掌蓦然一松,碎空刀竟然连鞘带刀滑入他的袖中。

    叶风闷哼一声,力道错用,原本以为要硬拼的一记全然击在空荡荡的袖中,心头好不难受,身体也猛然一倾……

    但叶风身经百战,变招迅捷,左掌中指曲弹而出,正对来人的脉门……

    “庭——”

    来人左袖飑起,一股柔力连刀带鞘包容着碎空刀,似是要一举夺下叶风的成名武器……

    叶风大喝一声,借对方一挥之力身体转了小半个圈子,看似为敌所趁脚步虚浮,但右手却趁势再度握住了碎空刀柄,力贯刀背,全身功力破体而出……

    “芳——”

    叶风右掌回身握住刀柄,来人的右掌再无沮滞,直直拍向叶风的胁下,但碎空刀已在这一刻力碎刀鞘而出……

    “砰”然一声大震,碎空刀刀鞘粉碎,一道雪亮的刀光从那人的袖中破袖而出,直点来人的咽喉,来人一声轻叹,已快要沾上叶风胁下的右掌再度变招,一指弹在刀脊无锋之处。

    刀、指一触即分,二人内力相碰,来人如一片随风的柳絮般飘然荡了出去。

    叶风全身一震,身形缓了下来。

    他本意是要趁对方身退之际穷追不舍,但这犹若针尖破体的一指力道沉雄,已然化去他刚才集聚全身功力的满势一击,让他再也无余力出手。

    叶风勉强扬起碎空刀,遥指八尺外浑若无事的敌人,心神几乎崩溃。

    这是他出道以来从未见过的大敌,只有他知道,刚才电光火石间的几招相拼,已然让自己耗尽全力,几无续战之力!

    来人双目下垂,盯着自己裂开了一道大缝的左袖,哈哈大笑:“好酒呀好酒!叶少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所谓杯酒乐生平,此杯酒已足够我回味数日了!”

    言罢竟就飘然而去。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正是北宋大学士苏轼的名句,然则此人在两人生死相博之际吟哦而出,浑像是充满了与友相知相得把酒言欢的意味,谁能料想到刚才只要叶风稍有疏忽,便已是受制于人,动辄惨毙当场的结局。

    叶风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人武功之高,实在是他之前从未想像到的。

    他是谁?

    叶风一面运气于丹田,以便尽快回复功力,一面心念电转,如此武功,又一副与自己颇有渊源的样子,他只能想到二个人。

    一个自是随落花宫主归隐海南,二十年前就威震江湖的“跃马腾空”龙腾空,或是为了沈千千,来看看落花宫的大小姐芳心所寄之人是否如名符实!?

    而第二个人,叶风——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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