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後,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
一、大好头颅,不过一刀碎之
山风怒号,云蒸雾涌。
穹隆山忘心峰顶上,水知寒与龙腾空两大绝世高手的一场剧斗,竟是一死一伤惨烈之局。
叶风胸口起伏,虎目蕴泪,与龙腾空虽仅是初识,但见他坦荡磊落,谦然大度,一派前辈风范。更是为他数十年无改的痴情所动,心中早与他肝胆相照,认做是生平知己。
原本叶风今日乍闻巨变,得知雷怒未死,自己与祝嫣红的一切均化做泛泛泡影,这份孽缘绝难容于世情,早已是黯然神伤,心灰若死。幸得龙腾空及时出言支持,更是将自身际遇直言相告,才重令叶风鼓起余勇,紧守斗志。
而此刻叶风亲眼见到龙腾空惨死当场,虽是与水知寒公平一战,但若不是水知寒偷袭在先,无形间耗去了龙腾空的战力,这一战的胜负尚在未知。
叶风心中一口怨愤之气再也按捺不住,仰天悲啸一声,双眸射出寒光,罩定历轻笙:“历老鬼,可敢与我决一死战吗?”
历轻笙面色不变:“叶风小儿死到临头还是这么嘴硬,我就让你速行一步,好赶上龙老头一起作伴,哈哈!”
刀王按住叶风的手,目光冷峻:“这一战关系重大,千万莫要急燥!”
叶风深吸一口气,将汹涌的心绪平复下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自身的荣誉生死,更是关系到祝嫣红与沈千千的安危。
历轻笙将沈千千交与身边枉死城弟子,随手封住她穴道:“小美人莫怕,待我杀了你的小情郎后再与你亲热。”
叶风望向水知寒,朗声问道:“若是我胜了,水总管能保证沈姑娘的安全吗?”
叶风此语大有深意,要知将军府与枉死城的结盟亦是权宜之计,双方各怀异志,现在水知寒伤在龙腾空手下,将军府众人无首,若是历轻笙趁机显示实力,慑服众人,保不定日后又是将军府的心腹之患。
何况水知寒目前重伤,既不能强压历轻笙,亦不好示弱于众,这个问题实是不好回答。
历轻笙哈哈大笑:“想不到龙老儿一死,叶小儿便乱了方寸!如此大言不惭,妄想击败本城主,何异于痴人说梦?”
叶风不理历轻笙的冷嘲热讽,目光仍是锁定水知寒:“若是我杀了历老鬼,水总管能不能保证他手下的弟子不侵犯沈姑娘?”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众人听得叶风如此放言必胜,俱是大声聒噪,替历轻笙助威。碎空刀虽然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新一代高手,但面对成名数载、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鬼王历轻笙,显然没有人再看好叶风,能全身而退已属万幸。
水知寒正在运功疗伤,明知不应开口说话,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任由叶风出言挑拨。何况他亦绝不信叶风能击败历轻笙,当下强压下伤势,涩声答道:“沈姑娘为历城主所擒,我对此并无权过问。但历城主一代豪雄,自不会与小姑娘为难。”
刀王终于将眼光从龙腾空的尸身上移开,冷然道:“若是叶风胜了仍有人伤害沈姑娘,我刀王发誓天涯海角亦要此人的性命!”
众人静声,刀王此语一出,试问谁能没有顾忌?
沈千千虽是穴道被制,口不能言,但见到叶风与刀王一意维护自己,仍是止不住泪水涟涟而落。
历轻笙眼见己方气势减弱,怪笑连声:“叶风你既将后事都准备好了,还不快来送死?”
叶风大笑:“我早已发招,历老鬼还懵然不觉吗?”
此言一出,刀王鼓掌,水知寒凛然,众人静默。
历轻笙一呆,方知叶风如此作势实是战略上的神来之笔,不但化去水知寒击败龙腾空的余威,更是增强必胜的信心;加上自己不久前刚为碎空刀所伤,心理上已是输了一筹。高手对战,攻心为上,看来叶风此人虽然年轻,却实是不可小觑。
历轻笙再不多言,越众而出,沉势运功,原本瘦削的身体蓦然膨胀起来,一身青衣无风自动,如波浪般起伏。
虽是光天白日下,在场众人亦无不感觉到一种森森鬼气扑面而来。
叶风长吸一口气,将诸般心事驱出胸中。一个箭步以凛傲之势跨出,手中碎空刀擎天高举,似缓似急、似放似收,先在空中略微一凝,骤然加速迎风斩至!
刀王心头大定,这一招正是他忘心七式中的第二式“兜天”,但见到叶风掌中的碎空刀如持泰岳般的凝重,如拂羽衣般的轻柔,已是掌握到这一招的精髓。
历轻笙目露异光,双手一扬,揉身而上,竟是以攻对攻。但听得呜呜怪声不绝如缕,似狼嗥鬼泣般令人闻之悸然。
刀王定睛看去,原来历轻笙每个指头上俱戴着一个硕大的红色指环,想必是指环中空,迎风而发出怪响,竟是将其“揪神哭”的音慑之术藏于爪影掌风中传送而出。
那指环红得通透、红得发艳,令人想到的就只是一大滩一大滩的鲜血……
原来历轻笙上次受挫于叶风,便是缘自轻敌之下全力使出“揪神哭”与“照魂大法”,而此等慑魂之术必要全心施术,乃至不能尽力展开武功,谁料叶风心志坚定全不受惑,反而趁机故布迷阵,假意装做心神为魔音所慑,引历轻笙发招,方才寻隙重创了他。
经那一役,历轻笙早已收起对叶风的轻视之心,是以此刻一上来便是尽出全力,使出压箱底的绝技。
那指环经过精心打造,其音各异,且不同的方向、速度、角度、风力下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若金石、若风啸、若磬鼓、若裂帛,一时偌大个忘心峰顶上只闻得鬼哭神嚎,悸人心魄;阴风阵阵,令人恍觉坠入了地狱冥府里,陷身于百世轮回中……
而历轻笙对这些异响却是置若罔闻,何况他再不用分神使出揪神哭等音慑之术,一时将名为“风雷天动”的爪功发挥的淋漓尽致。
几十招下来,就只见漫天枯瘦的爪影将叶风围在其中,碎空刀的雪亮刀光偶尔一现,便蓦然隐去。
刀王紧皱眉头,看着叶风只能苦苦防御,有时明明有机会出刀扳成平手,却是时机一晃即逝,转眼间又困在历轻笙的重重爪影中,真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将军府与枉死城众人都看出历轻笙大占上风,但在历轻笙全力催动的魔功下,更听见那指环发出令人心浮气躁、烦闷欲呕的声响,心头俱是一片森然寒凉,连打气喝彩的兴致也没有了。
叶风的武功来于天地自然之道,纯走精神一路。这几日再得刀王点拨,又是新习了忘心七式,武功已然大进,此刻就算与刀王相较亦是不遑多让,和历轻笙亦不无一拼之力。
他知道历轻笙成名多年,心中早就认定碎空刀绝不是其对手,上次苏州城外只是失手于骄狂。是以刚才先与历轻笙硬拼半招时故意示弱,亦是惑敌之计。
可是今日叶风先是惊悉雷怒尚在,心神大乱;再是目睹龙腾空的惨死,激起了内心的血性。何况他本性非是无情之人,所以此刻虽是手中忘心七式的招法已渐渐娴熟,却如何能投入那忘心忘情的心法中去。
再加上惊变之余,在历轻笙的指环魔音的催动下,心头百念丛生,灵神失守,武功更是大打折扣,发挥不出平日的五成,一时竟被历轻笙攻得险象环生。
历轻笙本是成名数载的武道宗师,若是不能尽快拿下一个后生小辈,虽胜亦是面上无光,是以出手更急,务求在数招内击毙叶风,以报杀子大仇。
叶风出道以来,遇到的全是武功高明之人,武功在几经波折后方趋大成,余力绵长,后劲十足。是以虽是渐呈败象,仍是毫不慌乱,有几次更是全凭本能的应变堪堪逃过历轻笙的杀招。
历轻笙身在局中,如何不知叶风的心魔正胜,一边加急攻势,一边放声调笑:“叶小儿还不速速就死,龙老头都等不及你了……”
叶风心志坚忍,闻言丝毫不为所动,但脑中仍是禁不住回想起龙腾空的音容笑貌……
心念电转下,龙腾空的寥寥数语重又在耳边回响起,想到他与落花宫主原是一对人人羡艳的江湖爱侣,却是因落花宫的武功限制而咫尺天涯,只能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自解心结。再思及自己与祝嫣红的境地,黯然神伤……
历轻笙眼见叶风神色凄切,招法散乱,更是运足十成魔功,攻势更如狂风暴雨般披洒而至……
叶风于此刻生死交关下,自知再难敌得数招,心神摇荡下,脑海中诸念翻腾。
——儿时血泪家仇、少年的报仇大计、苦练武功的艰辛、纵情江湖的豪情……
历轻笙招法又变,左掌气度雄浑,右爪指力纵横,眼露绿火,嗫唇长吟:“揪神哭”与“照魂大法”再度施展,指环在十指上旋转不休,凄厉的啸声不绝入耳……
——雪纷飞的慈祥亲切,刀王的殷殷期望,沈千千的如花俏面,龙腾空的语重心长……
历轻笙的身形冲天而起,青衣遮日,鬼影冲天,犹若恶魔再世……
——眼角间最后掠过祝嫣红的面容,柔若春水,沁若夏冰,郁若秋红,暖若冬阳……
历轻笙已如一只大鹰般凌空扑击而下,掌力吞吐,十指如钩……
——“忘情入情其实仅是一线之隔。如不能忘,不若投身以入……”龙腾空的那句话蓦然送入耳中,犹若故人重临……
历轻笙怪喝一声,十只指环脱手而出,竟是分袭叶风十处大穴,漫天爪影忽只化为二只,一只剖向胸腹,一只抓向面门……
祝嫣红的惊叫犹若从天穹云深处悠悠传来……
叶风身在惨烈战局中,仍是不由全身震荡!
这几日与祝嫣红相处,虽是修习忘情大法,但心中何曾有半分忘情,却反因强迫自己忘情而怀着那一分的不休不甘,投入得更是彻底、更是痛烈。
那些相处的零星片段如海潮般涌卷而至,与她执手互看,与她相视一笑,与她并肩眺望,与她灵犀相通……
既然有过了那段时光,日后的艰难险阻算得了什么?世人的唾弃辱骂算得了什么?相思的惆怅憔悴算得了什么?
此刻的生死一线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刻,叶风蓦然悟通了龙腾空的话!
反正这几日相处过来,与她早是轻蔑过凡尘世俗,奋身过离经叛道!
反正这一路生死过来,与她早已踏践过明灭剑火,迸溅过雪亮刀光!
若不能忘情于刀,何不陷情于刀!!!
十只指环携着悸人心魄的呜呜声响旋空而至,枯瘦的魔爪带着撕心裂肺的沛然内劲狂涌而至……
那么红艳欲落的指环,仿佛是来自冥府鬼灵默吟的恶咒!
那么阴浓胜墨的爪影,仿佛是渗着黄泉冰冻千古的冷冽!
而在这一刻,而就在这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刹那,碎空刀终于破空而出!
那么凛傲兀立如泼墨线条般的刀意!
那么狂猛奔腾如沸烫长河般的刀气!
那么简练明洁如诗之平仄般的刀风!
那么璀璨绚丽如匹练银河般的刀光!
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
天地,亦为之一黯!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妙到毫颠的一刀如天马行空般在空中一划而过,再无影踪。
历轻笙大叫一声,触电般退出战团,就此静立不动!
十只指环中的九只被分为齐齐整整的两半,叮当落下。
叶风杵刀于地,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垂首不语。
他的胸前衣襟全碎,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中,嵌着一枚暗红如血的指环!
谁胜?谁负?
那一刀到底出手了么?那一刀到底命中了么?
谁也不知道,整个忘心峰顶静闻针落!
叶风身体轻轻摇晃几下,终于站稳,缓缓抬起头来,竟已是满面泪痕,口中犹是喃喃道:“大好头颅,不过是一刀碎之!”
与此同时,历轻笙仰面朝天重重倒下。
在他的面门上,一道纵横直下的浅红色刀痕由浅至淡、由淡转浓、由浓再深、由深终裂,汩汩血水仿若流泉般喷涌而出!
二、忘心之风
静!
没有人能相信邪道六大宗师中武功最为诡秘的枉死城主历轻笙竟会败给碎空刀叶风。
而且,不是败退,是败亡!
叶风身体轻震,嵌在胸口的指环蓦然飞出,落地叮咚有声。
叶风捂胸、剧咳,连吐出好几口鲜血。祝嫣红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扶住他。
但见叶风面若淡金,呼吸急促,胸前的伤口流出的尽是黑血!
历轻笙临死前拼力一击,亦几乎击溃了叶风。
幸好,他还活着!
枉死城的人马这才骚动起来,几人冲上前去查看历轻笙的尸身,更多的人则是手执各式兵刃朝叶风冲来,场面混乱不堪!
“住手!”刀王执刀上前,神威凛凛地一声大喝。众人应声止步,刀王秦空几十年的余威,谁敢轻捋?
刀王双目紧盯水知寒:“水总管的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水知寒亦万万料不到叶风竟然能在公平决战中杀死历轻笙,听得刀王问起,方才勉强按下心悸,略微沉思片刻,沉声道:“叶风击败的只是历城主而已!”
刀王一怔,适才水知寒提议是由他出手与叶风公平一战,若是叶风能击败水知寒,将军府的人马立刻下山,从此不找叶风的麻烦。
而水知寒却是先对上了龙腾空,虽是叶风击毙了与水知寒齐名的历轻笙,但水知寒若要这般强词夺理,刀王亦是无法。
好个叶风,奋力推开祝嫣红,站稳身体,目光炯炯盯向水知寒:“既是如此,水总管请下场再战。”
水知寒心中一寒,他自问已是全无战力,谁料想叶风击毙历轻笙后还是如此狠勇!
将军府中除了水知寒地位最高的点江山朗声道:“我愿代水总管与碎空刀一战!”
此时,任谁都看得出叶风现在只是强弩之末,绝计抵不住将军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
刀王脸罩寒霜:“好一个将军府,如此卑鄙的行径也敢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么?”
水知寒冷冷一笑:“事既至此,我与叶风之战就此作罢。可无名指无名死在碎空刀下,中指行云生亦遭断腕之痛,食指点江山心怀丧友之痛,要单独挑战碎空刀,在情在理,我亦是无法阻止。”
刀王豪然大笑:“那老夫要先挑上点江山,想来水总管也是无法阻止了?”
水知寒瞳孔骤然收缩:“刀王可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刀王大喝:“我们约好老夫与叶风公平一战以报明将军的一份人情,却不是在这种情形下趁人之危。”
水知寒漠然道:“看来刀王已决意维护叶风了?”
刀王不语,不老刃已擎在手中,望着水知寒,重重点头。
水知寒眼神一冷:“好!将军府众人听着,谁杀了刀王,就可以接上无名的位置。”再望向那个看管沈千千的枉死城弟子:“刀王杀我一个人,便砍去落花宫大小姐的一只手指,手指砍完了砍脚趾,脚趾砍完了斩耳挖鼻……”
将军府的众人齐声应承,更有几人已跃跃欲试,若不是碍着刀王的威名,只怕早已冲了上来。
刀王大怒:“水知寒你还有高手风度吗?”
水知寒大笑:“有刀王毁诺在先,我还要什么风度?”
刀王心口如遭雷炙,他本是重应诺而轻生死之性情中人,此事说起来毕竟是自己理亏。但无论如何亦不能让叶风被将军府的人所害。
刀王一摆不老刃,心中已有计较:“老夫自会给明将军一个交待,不过要想杀死老夫可不容易,却不知水总管能不能活到那一刻!?”
水知寒亦是心中一凛,刀王若是不计生死全力来杀自己,只怕空有这许多将军府与枉死城的高手亦未必抵挡得住。
但水知寒久经大风大浪,如何会被刀王吓住,淡然道:“刀王你尽管试试,我保证你不能近我五步之内!”
刀王长吸一口气,眼望叶风与祝嫣红,但见叶风面上一片沉静,与祝嫣红双手紧握,四目对望,在此生死关头,两人全然放开一切,唯求能再多相聚片刻。
叶风感应到刀王的目光,抬目望来,淡淡一笑:“秦兄不必为我俩生死担心,只须放手杀敌,若是能拉上水知寒陪葬就是最好不过了。”
刀王听到叶风再叫自己一声秦兄,心头一酸,知道叶风早原谅他故意隐瞒雷怒未死之事,更是当他是兄弟,才不会出言求恳他卖友求生。
刀王刚见好友龙腾空之死,再睹叶祝二人的深情,胸中一份血性涌上,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忘情大法竟然教出了至情之人!”转眼看向水知寒:“水知寒你尽管叫人来送死吧,看老夫不老刃可否轻饶!”
水知寒眼见叶、祝两人的神情,心头早明白了七八分,冷笑一声,发令道:“雷夫人务要活擒,送给雷盟主发落。”
祝嫣红听到水知寒叫自己名字,目光扫来,纤纤素手一翻,已将求思剑执在手上,嫣然一笑:“水先生不必如此,我必将随叶公子于地下,你若是有心,便将我的尸骨还给他吧!”
众人眼见祝嫣红双颊赤红,嘴角含笑,眉眼生春,妙目流韵,虽是面上一道丑恶的刀痕犹在,却仍是被初尝的爱情滋味浸润得清妍绝俗、不可方物……
更难得她身为女流,不通武功,看似孱弱娇小,但在刀枪面前娓娓轻言,视生死如无物,更是令人耸然动容。诸人一接上她翩翩飘来的目光,无不自惭形秽,俱都垂下头去。
叶风微微一笑,抬手拂开祝嫣红被风吹乱的秀发,再轻轻取下她手中的求思剑,望着峰下的万丈深渊:“我何忍让这些刀剑来碰你的冰肌玉骨,若是刀王力战不支,我们便跳下去可好?”
祝嫣红笑道:“你可要抱紧我,最好摔做一体,让他们连我们的遗骨也分不开!”
一阵山风劲袭而来,叶风身形一晃,终于紧紧拥住祝嫣红,放声大笑:“嫣红放心,我定会如这般抱紧你的。”
祝嫣红亦是紧紧抱住叶风,相聚数日来,这一刻方才是真正的肌肤相接,不禁心摇意荡,魂飞神驰,喃喃道:“我们跳下去时,必也会有这一场忘心之风……”
众人全都呆住了!
眼见叶风与祝嫣红在此乱军中意态从容,真情流露,执手相拥,毫不避他人眼光,这份孽情虽是有悖世俗,却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沈千千虽是穴道被制,但耳目依然灵便,刚才亲眼目睹从小看自己长大的龙腾空战死,此刻再见到叶祝二人的款款深情,早已忍不住哭成泪人,只觉得若是能和他二人同日而死,也不枉走入红尘这一遭……
刀王虎目中竟然也暗蕴泪光,不由放声长啸,以抒心志。
水知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无比的神色,一时竟不知道是否应该发令动手。
一声叹息,飘飘然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叹息声来得如此突然,来得如此轻柔,却又来得如此深慨,每个人就觉得有人在耳边吹了一口气般,有几个人不由都惊跳起来。
一个黑色的身影忽就出现在忘心峰顶上,正在刀王身后二丈处,背向众人,面临险崖,负手望天。
那是一道令人觉得突兀、矛盾的背影。
那道背影立在山崖的最边缘处,出现得那么无由,却又站立得那么自然;有种登高振臂统领三军的狂傲,亦似有种暗夜长灯独行千里的萧索……
忘心峰顶上,风起、地动、云深、雾锁,一切就像一幅仙人手执神来之笔绘下的图画,所有的拼死残杀、血雨腥风在这一刻都变得那般不真实,俱都化为无形。
而那道身影,却似嵌入了这泼墨写意的图画之中,与整个山岭景色浑然一体,无从分割。
劲冽的山风吹起他青白色的长袍、拂动他淡灰色的流苏,在乱风中流漫着、舞摆着,给人的感觉就若昂然立着一个神话中人,直欲随风羽化登仙,飞天而去……
但更令人惊诧莫名是,他那一头垂肩的长长黑发却丝毫不乱,似乎那狂啸着的山风只能吹动他的长袍,却不能将他那头黑发撼动半分!
刀王没有回头,但他已感觉到有人出现在他身后,脸现惊容。此人无声无息地从众人的虎视中突然出现,这份功力,这份神秘,天下还有谁能办到?
叶风因是侧面而立,眼角已扫见那道背影,不由心中一紧。
他认得这个背影正是那日在五剑山庄后花园中见到的神秘人,而此人的武功之高,就算是刀王只怕也不能敌!
将军府诸人一阵骚乱,早有几个伏身跪下。
水知寒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亦是有些发颤了,拱手一揖:“知寒见过明将军!”
三、敬你一杯血性豪情
明将军!!!
叶风心中一震,这个神秘人果然就是朝庭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上公认的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大将军!
他对此人的身份虽是早有怀疑,此刻得水知寒的证实,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震。心神骤然失守下,新伤旧恨一并涌上,几乎再吐出一口血来。
明将军没有回头,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仍是端立山崖边,似乎已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云层翻滚、雾霭迷蒙的景色中……
水知寒颇有些迷惑地望着明将军的背影,许是负伤的缘故,忽觉得将军的身影越来越淡,直欲化为山风中、遁入无常间。
事实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种突兀的感觉,明将军仿佛已溶入那片风景中,不分彼此。如音之余韵,如画之留白。
那道背影就像是一座已站立千年的雕像,百年前存在着,百年后也依然存在着……
整个忘心峰顶再无半分声响。
“留下沈千千,总管这就带人回京吧。”良久后,明将军似威严似平和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水知寒一愣,他的心中纵然对明将军的乍然出现有了千万种的猜想,也万万料不到明将军一开口就是让他回京。
侧目看向左右,众人脸色阴晴不定,皆是犹豫不决。
水知寒沉声问道:“如何处置叶风?”
明将军淡淡道:“我既然来了,便是要与他来一次了断。无论结果如何,日后总管都要置身事外,再不管叶风的事。我说得可明白么?”
水知寒闻言语塞,他跟随明将军这么多年,自问极少能真实地把握到将军的心意,而此刻听明将军的口气,竟然是打算要放叶风一马。
水知寒心中一横,躬身恭谨道:“此子武功已趋大成,刚才更是于公平决战中令历轻笙败亡,尚请将军三思。”
明将军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若非叶风能杀了历轻笙,我亦不会出来了。”
水知寒道:“将军意欲如何?”
明将军低首沉思,不答。
水知寒昂然道:“如果将军想要亲自出手,知寒愿为将军掠阵。”
明将军蓦然转身,一头长发如匹练般挥洒开来,目光炯炯盯着水知寒:“总管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命令吗?”
水知寒垂下目光,心中蓦然涌上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此时抗命不遵,有多少人会站在自己这边?
这些年来水知寒大力扶植新人,培养自己的实力,此刻将军府的来人中大多都是只对自己效忠的,可以说他早已是暗中架空了明将军……
可是,在明将军多年积威下,又有几人敢公然对抗,加上自己已负重伤,何况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不明心意的刀王!
在这种情况下,水知寒如何敢公然违抗明将军的命令?
水知寒心中暗叹一声,痛下决断,抱拳道:“知寒从命!”转头对众位手下道:“诸位都听到了,将军有令,从此以后,只要叶风不犯我等,将军府与碎空刀的旧怨便一笔勾销!”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人终于全退下了山。
叶风与祝嫣红双手紧牵,心道反正最后大不了就是一死,再无所惧。
刀王收刀而立,面上阴晴不定,明将军的出现实是太过突然,更是不明他的心意,脑中一片迷惑。
已解开穴道的沈千千呆呆站着,一任山风吹乱心绪,茫然而无助。
明将军目光闪烁不定,似是在打量叶风,又似在想着心事。
整个忘心峰顶上,鸦然无声。
刀王长吸一口气,打破僵局:“请问明将军如此做法是何用意?”
明将军不答反问:“刀王以为我为何要来此?”
刀王豪然一笑:“你是来向老夫讨债么?”
明将军淡淡道:“我本来是很想看看刀王这些年来有什么进步,可事到临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你欠我的,我随时可收,何必来讨!”
刀王冷哼一声,不老刃已擎在手中:“你不妨来试试!”
明将军抬头迎视刀王凛冽的目光,柔声道:“你可知道我二十年前为何饶你不杀?”
叶风心头一悸,何曾想刀王所说欠明将军一个人情竟然是如此生死大事。而将军此刻当着几人的面前明说出来,竟是不给刀王留丝毫的情面。
刀王一震,面色变得惨白,不老刃遥指明将军:“你要求的事情老夫做不到,你现在如要想杀老夫泄忿,敬请出手!”
明将军唇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举止从容,浑不因刀王的刀势而有半分失措,声音仍是柔和有韵:“你为何做不到?”
刀王目光如火,掷地有声:“因为老夫根本不想做!”
明将军大笑:“我那时不杀你,不过是以为你经过二十年的卧薪尝胆,能给我一个惊喜。可惜如今看来,刀王已然老了。”
刀王大喝一声,“谁说我老了!”
明将军锐目如针:“见了碎空刀劈中历老鬼的那一刀,我心目中的刀王已然不是你了!”
刀王呆了半晌,执刀奋然道:“无论如何,老夫决不许你伤害他。”
明将军哈哈大笑:“我既然能给你二十年,为何不能给他?”转头望向叶风:“以你的天资,日后当是可与我一战的劲敌。可惜我不能给你太多的时间,七年后我们再约战于此,叶少侠意下如何?”
叶风心头一震,何曾想到自己最大的强敌竟会如此看重自己,一时愕然,说不出话来。
刀王亦是动容:“为何是七年?”
明将军叹道:“我今年已是五十有三,七年后便已是花甲老人,这七年亦是给我自己一个期限、一种压力,让我不致于寂寞之余浑忘了进窥武道的极峰!”
寂寞!
也许那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凛傲,也许那是一种弦断无知音的萧索。
叶风朗然道:“既然如此,将军何需让水知寒放过我,安知我不需要这样群敌环伺的压力?”
明将军闻言不怒反笑:“好!我倒真是小觑了你,你养好伤后尽管去找水知寒的麻烦,不过可别未等到七年之约便让他杀了。”
叶风冷然望着明将军:“不用你开口,我也决不要你这份人情,不然日后对战岂不是缚手缚脚,未战先败!”
明将军抚掌,再度放声而笑:“好一把碎空刀,只盼到时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我这些年早已等不及了。”
叶风强按住心潮,问道:“你在等什么?”
明将军轻声道:“我等的东西届时你自会明白!”
祝嫣红淡淡道:“明将军可也是等那份堪堪触手可及、却又宁任盼待一生的美丽吗?”
明将军一愣,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祝嫣红与叶风,眼中大有深意:“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之事如雌雄相峙、阴阳莫辨,从来都是只有极端,没有中庸。男欢女爱间如是,空名虚利间如是,富贵荣华间亦如是。那虚空之中,什么才是永恒?到头来,你应该知道的就一定会知道,若是想不明白便怎么也不会明白。”
几人静静听着明将军这段话,心头均是一片茫然。既隐隐觉得他说话含有至理,但其中亦是空泛浮华,虽让人若有所感,却是依然不明所以。
叶风暗叹一声,何曾想过明将军会在此忘心峰顶有这一番言语。既像是在点化自己,又是浑然不解其中意味,不由心头一阵恍惚,一时只觉敌友难辨,再也分不清这个生平最大的敌人的用意了。
刀王低首不语,他从来轻生死重应诺,刚才虽觉得自己一力维护叶风理直气壮,但此刻见明将军毫无敌意,不提他违诺之事,又觉得对明将军有愧于心……
明将军目光扫视众人,忽然一笑:“我言尽于此,这便告辞诸位。”竟然作势欲走。
叶风心中忆起一事:“明将军留步,叶风有一事相询。”
明将军应声止步:“叶少侠请问。”
叶风回忆起那日在五剑山庄后花园中与明将军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将军那日说起这世上只想了解五个人,又说我便是第五个,不知另外四人是谁?”
刀王、祝嫣红与沈千千都大为好奇,屏息静气等待明将军的答复。
明将军略微错愕,抬头望天,似是勾起了往事。
良久后,明将军才微微一笑:“说与你听也是无妨,这第四个人亦是一个少年英雄,便是京师中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为人轻疏狂傲,但却是武道上的不世天才。”
众人早闻过凌霄公子何其狂的大名,单从他的名字中便读出那一抹骄狂,想不到明将军居然对其如此推崇。
刀王点头道:“何其狂的武功变幻莫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实在不枉将军的看重。却不知第三个人是谁?”
明将军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第三个人是一位女子,我却不想说她的名字。”
几人心头释然,明将军这些年威名太盛,江湖中人都将其视为神话,却忘了他亦有凡人的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喜欢的女人,一时都觉得与明将军的距离大大接近了。
明将军见到诸人脸上的神情,哈哈一笑:“我最想了解的第二个人你们刚才已见过了。”
叶风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水知寒!”
明将军缓缓点头。
众人恍然大悟,水知寒一代宗师,这些年却甘为将军所用,到底为得是什么?
这个问题只怕惟有水知寒自己明白了。
明将军静默半晌,眼闪精光,望着叶风道:“你的碎空刀纯走精神之道,凭的就是一份不滞于物的心志。‘刀不是你,你却是刀’。这一点你可千万要记往了。”
——“刀不是你,你却是刀!!!”
叶风闻言一怔,明将军此语如金玉良言、晨钟暮鼓般点醒了他,心中大有所悟,却实在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如此待他,不由抬头向他望去。
明将军微微一笑,出言却是石破天惊:“叶小弟不必多疑,只因我看出你对我有了一丝好感,深怕这会影响到我们七年后的决战。”
叶风愕然,心中思索一番,昂然答道:“敬请放心,我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
明将军哈哈大笑:“我却尚存一线怀疑,只怕叶小兄见我放过你两次,届时不能尽力而战。难以发挥碎空刀的精髓,岂不是让我大失所望。所以我已决意再给你加上一份仇恨……”
叶风此时再也把握不到明将军的心意,失声发问:“你要如何?”
明将军转头冷冷望向刀王:“刀王一向是我看重之人,可敢让我敬你一杯血性豪情么?”
刀王心头一凛,已隐知其意,将心一横,放声大笑:“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恕老夫敬谢不敏。”
明将军冷哼一声,转身飘然而去。
沈千千毕竟少女心性,一时浑忘了刚才的悲痛,追声问道:“第一个却是什么人?”
明将军的声音从山腰传来,却是答非所问:“刀王还记得欠我的情吗?”
刀王眼光一黯,仍是朗朗传声道:“老夫看到刀道有继,生平心愿已了。你想老夫如何?”
明将军去得好快,这一次的声音已是从山脚下传来,却仍似近在身旁般没有丝毫减弱:“好!既然有了新刀王,你以后便不用再使刀了吧……”
刀王垂头沉思良久,忽然扬首向天,放声道:“你放心,我刀王欠下的,总是要还!”
不老刃刀光一亮,刀王左手挥刀,可那一道如灿胜日华的刀光——竟是斩向自己的右臂……
叶风大惊,欲要上前阻止,奈何身有重伤,一个踉跄,竟是眼睁睁看着刀王的右臂迎入刀光中,目光中尚含着一份壮勇的凄凉。
几人同声惊呼,血光迸现,刀王已是自断一臂。
“沈姑娘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刀王虽是痛得脸色剧变,却犹对沈千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明将军最想了解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四、最急是晚风,最瘦是黄花
这一夜,像是怎么也望不到天明。
沉甸甸的黑暗中,左是虚空,右也是虚空。一双空蒙的眸子,又能看到什么?感应到什么?
祝嫣红本不想流泪,她一直认定自己是个坚强得甚至有些固执的女人,可这一刻,她直觉着沉沉的黑夜将她软软地包围着,心头莫明地泛起一丝柔弱,一滴温热的液体怯怯地滑下脸庞,被皮肤吸干,留下一小片泪渍。
夜凉如水,晚风最急。
听着木窗拍打着窗棂,似乎也一下下地敲在她的心上。
撑了这么久的她,明日果真是一回解脱吗?
忘心峰上,龙腾空身死,刀王断臂,叶风重伤,沈千千心碎,而祝嫣红……
她执意下山孤身来见雷怒,无论如何,她总要给他一个交代吧!
叶风没有留她,但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等待,他会留在那无名峰顶上,在那曾共同生活过八天的小屋中等她回来。
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吧!而沈千千照顾着重伤的他,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放心呢?
这一路来,她的心时如朝阳般灿烂,时如夕阳般迷惘,时而似青天如洗,时而似乌云齐聚。
可每当想到叶风,每当想到他阳光破晓般的一笑,想到他在万军丛中抱紧自己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就会跳动得更加频繁、更加剧烈,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份世态难容的感情竟已深深揉合入她的生命中……
这么多年来,似乎直到有了他,她才重新有了属于自己的——坦然洁净的情怀、欢跃清纯的心灵、多情赤诚的双眸、生机奔涌的血脉……
她,更有何求!?
五剑山庄尚余下的六大护法将她迎进五剑山庄,昔日的弟子也陆续回来了不少,五剑山庄似乎又恢复了旧时的豪气。可经过这么许多变故,在祝嫣红的心中,这殿堂依旧人亦依旧的五剑山庄里,总是仿佛凭空多了一种寥落与沉闷,更有一种难言的苦涩。
而雷怒,今晚就将回来。
今晚,她将面对丈夫雷怒的责骂、呵斥?还是一份沉痛、悔悟?
她不知道。她只想静静地解开这份心结,她只知道,无论雷怒是否原谅她是否理解她,她都会随着叶风海角天涯,相顾平生……
除非,雷怒杀了她!
但,这份心事她如何能与叶风明说?她不欲让他知道她已深爱着他,再也离不开他。如能求得一纸休书更好,若是不能,她如何舍得让心目中的英雄为流言所扰,消磨意气?
如果是那样,她宁可为雷怒于狂愤中所杀,她宁可叶风从此忘记自己……
所以,在那忘心峰顶上,她才离开的那么果敢、离开的那么决绝。
她不要叶风再为此负疚,不要他再为自己做些什么,虽然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磨损着她的脚步,他的心音一直在牵扯着她的身影,几乎让她钝重地迈不开步子……
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足声,打断了祝嫣红的思绪。那是丈夫雷怒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怯怯地推开,雷怒静静地站在门边,就着铺洒满庭的月光,他的影子映在祝嫣红的身边,就像是一座黑沉沉地大山。
“你回来了!”祝嫣红习惯性的站起相迎。
雷怒不语,仍是端立在门口,也许是庭院中的婆娑树影,也许是房室内的流离月光,他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不停地颤抖着。
“我……”祝嫣红蓦然慌乱起来,想好的说词全然无踪,不管怎么说,他亦是与她同床共枕数年的结发夫妻啊!
想到那些为他侍寝安枕的日子,想到替她梳妆画眉的闲事,再想到娘家中不过三岁的孩子,她的心中就像是被刺了一刀。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雷怒长长叹了一声,嘶声道。
他都知道了吗?他真的能明白吗?
祝嫣红复又重重地坐在床沿上,这一刻她突然很恨,恨老父要为了那些字画那些虚名将自己嫁给雷怒,恨为何不能在云英未嫁的时候遇见叶风,恨命运捉弄的无常,恨红尘圈定的世俗,甚至,她在恨自己为何就不能爱上自己的丈夫?
雷怒的声音涩然而暗哑:“我本还以为留下一条命,以后便可与你隐居山间田园,终老一生,从此不问江湖争斗……”
祝嫣红心中一震,垂首不语。曾几何时,这不正是她对他的期求吗?
可惜物是人非,流逝的一切再难以找回来了。
雷怒抬眼望来,目中涨满酸楚:“我知道这些年我冷落了你,可那时我以为做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只有功成名就才会让他的妻子欢喜。而我现在知道了,嫣红要的并非是一分生命中精彩的片段,而是要逃避开世间的纷争和烦恼,去领悟一种名利中人无暇体会的美好……”
祝嫣红心神震荡,原来丈夫亦是如此的了解她,不由舌根发软,一转念间方勉强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可你却万万不该杀了方清平,即便是为了我,你亦不应该行如此卑鄙行径……”
雷怒眼中闪过一份愧疚:“那时我已被迷了心窍,一意苟全残生。可是,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痛恨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我绝没有再与将军府的人来往,就连快活楼的人向我通报消息亦被我赶走。我这几天都在暗中联合师门,加上历轻笙已死,水知寒重伤,只要时机成熟,借助雷家霹雳堂的力量,我必要给将军府反戈一击,给我错杀的好兄弟报仇。”
祝嫣红喃喃道:“你不怕江湖人说你反复无常么?我一个弱质女流可以不要尊严,可你堂堂大丈夫如何再立身于世?”
雷怒长叹一声,潸然落下泪来:“你可知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已错了一次,失去了好兄弟,我不要再失去你,就算你念在我们孩子的份上,亦不要离开我……”
祝嫣红隐隐觉得想到了什么关键处,只是第一次见到平日坚强刚定的丈夫哭泣,一时心志恍惚,只得幽然长叹:“你要我怎么做?”
雷怒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负责亲自去和叶风说项。毕竟我与他曾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他应该知我苦衷。”
祝嫣红叹道:“你尽可直接找他说,如果他愿意……”她的语音戛然而止,若是叶风真的放弃她,她又能如何?她还会继续与雷怒合好如初吗?
这世上真有能重圆的破镜?真有能收回的覆水吗?
雷怒眼中闪过喜色:“你同意就好办。只是这几日再也寻不到叶风与沈千千的下落,刀王断臂下山后亦再无踪影……”
祝嫣红这才明白,刀王断臂下了穹隆山,叶风与沈千千定是在忘心峰顶那无名崖中,因为那条铁链形迹隐秘,上山搜寻的人眼见山头无人,料想叶风定是另寻藏身处,是以便忽略过去了。
雷怒道:“我想你定是知道他的去向,只要告诉我,这便去动身找他。”
祝嫣红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关键。雷怒既然说再不与将军府的人联系,连快活楼传讯的人亦赶走,他的消息从何而来?
雷怒一点没有注意到祝嫣红的脸色逐渐变冷,尚在继续道:“其实我对叶风的武功行事均很佩服……”
祝嫣红轻叹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刀王断臂了?”
雷怒一呆:“刀王下山时为人所见……”
祝嫣红再问:“历轻笙之死与水知寒身负重伤,这本是极为隐秘的事,你又如何得知?”
雷怒无言,脸色变了数下,由红转青。
祝嫣红哽咽道:“你杀了方清平还不够吗?为何还想杀叶风?”
雷怒眼中寒光一闪,忿然昂首:“若不是他,我五剑山庄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祝嫣红摇头道:“就算没有他,日后你迟早也会与将军府冲突,不过时间上的早晚而已。”
雷怒望向祝嫣红,慢慢地道:“他有什么好?可以让你这种人都不守妇道?”
她从那双阴冷的眸子中读出了一抹狠毒,禁不住心惊肉跳:“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是什么人?”
雷怒冷然一哼:“忘心峰顶上你们这两个狗男女做了什么?”
“狗男女?!”那一刹祝嫣红的心如若坠入冰窖:“你不要胡说,我对天发誓,我与他至今仍是清白的……”
“清白?”雷怒勃然大怒,作势欲抓向祝嫣红,手却终于停在半空:“你那时当着许多人的面与他拥抱的时候可想过我吗?我雷怒有你这样的女人,真是颜面无存,祖上蒙羞……”
祝嫣红大声打断雷怒的话:“你不要再说了,我这次回来,惟求一纸休书!”
雷怒哈哈大笑,状若疯狂:“好呀,你让叶风那小子亲自跪在我身前,我便立刻给你写下一封休书,顺便公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有你们这样没有礼义不顾廉耻的狗男女,再看看他是不是会嫌弃你这种连孩子都不要的贱货……”
祝嫣红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门口走去,大声道:“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反正我仍将会去找他,与他相守一生,我知道他不会嫌弃我,这一世也不会!”
她定定神,望向雷怒那双充满歹毒的眼光:“你若是能狠下心,便杀了我吧!”
祝嫣红经过雷怒身边时,感觉到他动了一下,似乎要伸手拉住她,却终于没有……
这一步跨出房门后,是不是就真是海阔天空?
“嫣红!”雷怒凄然叫了一声:“你……瘦了!”
满庭落花飞舞,而她是不是就是众花丛中,最瘦的那一枝?
祝嫣红没有停下脚步,但鼻中一酸,双目终于淌下泪来。
五、青丝之媚
叶风躺在无名峰的那间小屋中,沈千千一改往日娇蛮,静静坐在床沿,陪他说话。
这几日来,在沈千千的悉心照顾下,他的伤势终于不再恶化。
历轻笙临死前钉入他胸口的那一指环还且罢了,那开膛破腹的一爪却是非同小可。若不是当时历轻笙收招而退,爪间劲力内收,只怕碎空刀已与鬼王历轻笙同归于尽了。
可那爪上尚蕴有剧毒,又是正中心脉处,幸好叶风当时陷情入刀,胸中充注着浑忘天地、生机勃勃的浓情。心意高远下,从而将那份毒素的灭绝之机化解为无形,才不至于当场毒发身亡。
此刻外伤虽已好得大半,但胸腹的内伤却还待慢慢调理。
沈千千看着叶风发呆的样子,柔声道:“又在想她了?”
叶风赧然一笑,转开话题:“这几日辛苦了你,我现在伤已好了大半,你暂时先去休息一会吧。”
沈千千这几日明知叶风对祝嫣红一片情深,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妒忌。而自己偏偏身负落花宫的武功,与他有缘无份,心中凄苦,收起绮念,却仍要处处强做笑颜,加上已足有数日未眠,早已是疲惫不堪。但亦只是轻轻一笑:“不碍事,我不累。”
叶风心中对沈千千有愧,却也想不出说什么话,只得闭口不语。
沈千千幽幽道:“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景吗?”
叶风点点头,面含微笑:“那时你一副凶霸霸的样子,现在想来也是好笑得紧。”
沈千千的心思似是回到了往日时光,娇笑道:“那时我与水儿女扮男装,去挑那岭南七恶的山寨。却不料已被你捷足先登,七恶统统被你点了穴道,倒了一地……”
叶风哈哈一笑:“七恶虽是恶名在外,却也非是伤天害理之徒,我正愁不知如何处理他们呢,可巧你就来了。”
沈千千忍不住“扑哧”一笑:“那时我尚不知你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碎空刀,只见你对着躺了一地的七恶皱着眉头,一边摇着头一边叹着气喃喃道:‘你们且告诉我你们身上的哪块肉最适合给我下酒?’,哈哈,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叶风也是忍俊不住:“我只是吓唬一下他们,好让他们以后不再作恶。谁知你与水儿七嘴八舌的一打岔,又说腿上活肉最香又说耳朵清脆可口,倒真是惊得那七位面色如土,生怕哪块肉被你看中了……”
沈千千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拍着胸口一面道:“你还说什么舌头下酒最是爽口、脸上皮厚加倍有咬口什么的,听得人恶心死了……”
叶风大笑:“若非如此,怎么能让一向为霸一方的岭南七恶自此弃恶从善……”
看着叶风一脸欢容,沈千千的心仿佛重又回到那一天,只记得那个满面毫不在乎却又似带着一点薄薄郁色的年轻人,见到她先是俏皮的眨眨眼睛,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位公子,可要分一块人肉尝尝么?”
于是,她便坠入了他那好似深若无底的黑瞳中,再也不能自拔……
二人说起旧事,谈笑甚欢。
沈千千忽想到生死未卜的水儿,担心道:“也不知水儿怎么样了,定是受了不少的惊吓。”
叶风正色道:“水知寒好歹亦是个人物,加上对落花宫亦不无顾忌,应该不会为难她。待得我伤好了,就去将军府大闹一场,将水儿救回来。”
沈千千摆手道:“明将军不是说了,只要你不去惹将军府,便不会来找你的麻烦,这事我让母亲出面好了。”
叶风叹道:“我倒无妨,只有在与将军府的斗争中才能进一步提高武学上的修为。只是龙前辈死在水知寒手下,你母亲若是去了将军府,定还要引起诸多风波。”
沈千千想到龙腾空,不由黯然神伤。
叶风忙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这些年行走江湖,倒也是收集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不妨给沈千千看看,逗她开颜。伸手入怀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到沈千千给自己治伤时外衣都除去了。
沈千千误会了叶风的意思,从桌上拿来一张纸卷,放于他手上:“是不是找这个?”
叶风一呆,下意识接过来,却是心有所寄,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千千抢过叶风手上的纸,展开慢慢读道:“冰雪肌肤,靓妆喜作梅花面。寄情高远。不与凡尘染。玉立峰前,闲把经珠转。秋风便。雾收云卷。水月光中见。”
那正是叶风与祝嫣红相处的几日中,祝嫣红在纸上记下的宋人旧词。
——寄情高远。不与凡尘染。玉立峰前,闲把经珠转。
叶风念及那几日的旖旎风光,仿若重又翻开时光的扉页,心中便充满了那份刻骨的相思。
那一刻,与她携手并肩,傲立峰前,指点风景,从容谈笑。
素笺情深,心事似乎全让这墨笔毫尖一一说尽。
那份浓浓深情就这般随着纸卷的展开,奔腾于纸首、弥漫于稿末、闲遣于掩映,满溢于案牍。
沈千千见叶风怔怔的样子,心口一酸,垂首不语。
叶风见状收起情怀,支撑起身子:“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沈千千这几日对他言听计从,当下扶叶风出了小屋。
正是个清爽秋日,无名峰上草气弥漫,山风习习。
叶风精神一振,暗中运气,内力竟已恢复了七七八八。心中开怀,正要说两句话逗沈千千高兴,忽有所觉,来到通往忘心峰的那根铁链前。
果然山风中隐隐似传来了祝嫣红的声音。
叶风大喜,再也顾不得沈千千的情绪,运功跃过铁链,来到忘心峰上。
祝嫣红亭亭立于峰顶上,见到叶风盈盈一笑,身子略微动了动,似是想扑入他的怀里,却又勉强忍住。
以往见到她时,叶风总会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一种淡淡的“郁”。
而这一次,灵光闪烁的眼睛点缀着她的脸孔,就似一股清冽的流泉,表面上的冰雪冷傲的情态却抑压不住的于心底翻腾下透出来的一种喜悦……
“你猜我带来了什么?”祝嫣红喜孜孜地道。
叶风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祝嫣红:“我什么也不猜,你来了,就已带来了全部!”
祝嫣红面红过耳,与他分别几日,仿若千年。加上怀中揣着雷怒的休书,再无顾忌,心底只想任由他轻薄,好解几日的相思之苦……
沈千千的声音从对面无名峰上传来:“祝姐姐来了吗?”
祝嫣红这才想到沈千千尚在附近,虽是迷雾中定然看不清楚他与叶风相对的情景,却仍是耐不住娇羞,挣扎推开叶风,扬声道:“沈姑娘好,我来看你了。”
沈千千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些日子来强迫自己将叶风当做大哥哥般,努力保持那份淡淡的距离。可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份情意怎能说忘就忘,涩声应道:“叶大哥还不快将祝姐姐带过来。”
叶风细察周围山下,并无人跟踪,放下心事,摆开架式,一蹲马步:“请!”
祝嫣红眼见必又是要被他负于背上,以往尚不觉得如何。可此时一来有沈千千看到,二来求得雷怒休书后,心情似重又回到旧日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般,娇怯与矜持一并涌来,再也不敢伏在叶风的背上。
叶风哈哈大笑,重又抱起祝嫣红,腾身踏上铁链。
祝嫣红低呼一声,但觉身体像腾云驾雾般直飞而起,心中先是害怕,再忽觉疲倦至极,当下闭目不敢再看,十分的欢喜爬上眉梢,忆起那日伏在叶风背上哼着曲子的情景,不由在心中重又轻声而唱……
叶风眼视怀中的祝嫣红,见她双目紧闭,眉角含春,满面嫣红,脸上那一道伤痕亦是淡淡隐去了,心神畅美难言。只觉得能有这一刻,再无所求……
山风将祝嫣红的发丝卷起,直送入叶风的鼻端。
一股异样的清香蓦然传来,叶风大吃一惊,细看祝嫣红的脸色,内中果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暗灰色,心中一颤,双足用力,一蹬而至对岸!
沈千千见叶风抱着祝嫣红过来,心口一酸,却又见叶风一脸沉重之色,诧异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祝嫣红听到沈千千的声音,睁开眼睛,却见到叶风的神情,不由一呆,想要挣扎下来,那份疲倦却挥之不去般牢牢缠住了自己。
叶风对祝嫣红沉声问道:“你可觉得心中有很倦的感觉吗?”
祝嫣红点点头:“可能是赶路急了,休息一会便好。”
叶风眼中闪过怒火:“雷怒给你下了毒!”
祝嫣红心中一惊,旋即释然。怪不得雷怒留她写下休书时的表情那么古怪,怪不得临走前雷怒强行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她本就觉得欠了雷怒许多,此刻心里竟没有半分难过,反而因此而大大减少了对雷怒的一份疚欠……
沈千千问道:“什么毒?可有解吗?”
叶风恨声道:“如果我没猜错,此毒名为‘媚青丝’,是从发稍间毒入皮肤,本是历轻笙的独门毒药。此毒非是无法可解,但此毒最厉害的不是其毒力轻柔令人难以觉察,而是下毒之人可以通过此毒的异味跟踪而来……”
沈千千惊道:“那我们快走吧,你的胸伤还未痊愈,不能与人动手。”
叶风迟疑一下,叹道:“这下毒人必是高手,从苏州到此足有六十余里,竟然到现在才发作。而此毒名为‘媚青丝’,便若那紧缠着情人之心的一缕青丝般,让人难舍难弃。一旦发作,便绝不能移动中毒者的身体,否则毒入脑部,便是极难解救了。”
沈千千嘴中喃喃念着“媚青丝”这三个字,竟似痴了。
祝嫣红皱眉道:“我想起来了,出五剑山庄时有一个黑衣人好象故意碰过我一下,他左脸上有一颗黑痣,极是好认……”
叶风痛心道:“那必是历老鬼的四子历映,此人最精于下毒!”
祝嫣红看着叶风脸上的神情,忽觉得有他如此关切过自己,便是此刻死了亦是值得,可又舍不得就此与他阴阳相隔,柔声道:“或是将我留在此地,谅雷怒不会任我毒发身亡;或是带我即走,便是死在你怀里嫣红已是很满足了。”
叶风刚毅的面孔若古井不波:“不!我要将你留在这里,不过我亦绝不会离开!”
“啪啪啪”,掌声徐徐传来,从铁链上相继跃过十数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雷怒,五剑山庄六大护法、散万金、散复来等人紧随其后,最后是十位面相冷漠的黑衣人,隐隐认得有几人正是枉死城主历轻笙的弟子。
鼓掌那人左颊一颗黄豆大的黑痣:“叶风果是性情中人,更是高明之至,竟然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媚青丝’!”
叶风对雷怒视若不见,双眼紧紧盯住此人:“历映,拿解药来,我可留你一命!”
历映哈哈大笑,脸上闪过一丝阴毒的恨意:“忘了告诉你,此‘媚青丝’中我尚混有另外九种绝毒,就算神仙再世,亦绝难打救。”
叶风低吼一声,目光转向雷怒:“你就任由他下此剧毒?”
雷怒脸上痉挛了一下,却仍是冷冷道:“我不要的女人,自然也轮不到叶大侠!”
六、那一场无涯的生
叶风努力将心情平静下来,默察形势。
敌人共有十九名之多,除了雷怒、六大护法、散万金父子外,其余十人加上历映俱是枉死城的弟子。此刻敌人各占要地,远远围着叶风,且看这些人毫不费力地通过那道天险铁链,便可知全是一流高手。
除了六大护法外,人人面上俱是仇怨甚深的模样,只待雷怒一声令下,便是一场群殴。
雷怒与历映占据铁链来处,想来是敌人中武功最高的二人,是以守稳这无名险峰的唯一退路。
祝嫣红拼着全力将怀中的一个锦盒取出,望着雷怒问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雷怒看着动作艰难的祝嫣红,心头一紧,答不出话来。
历映哈哈大笑:“里面亦有我布下枉死城的毒药,可惜叶风再也没机会打开了。”
祝嫣红惨哼一声,却仍是望着雷怒:“你告诉我好吗?”
雷怒见旧日爱妻命在旦夕,心中亦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痛,低头答道:“里面实是一封休书。”
祝嫣红居然呵呵笑了起来,望着仍抱着自己在怀里的叶风道:“那便行了,叶公子你带着沈姑娘突围吧,嫣红此刻已是你的人,做鬼亦是叶家的。”
叶风决然摇头:“你放心,我定然能找出解毒的方法。”
雷怒终是心有不忍,更是不忿叶风抱着祝嫣红,缓缓抽出怒剑,低首望着剑脊的花纹:“若是让叶风活着出去,我雷怒从此还能抬起头做人吗?”
祝嫣红轻笑道:“你还是那么爱面子,不然你本亦是我心中的一个英雄。”
雷怒胸口如遭雷击,掌中的怒剑几乎都拿不稳了。
叶风的碎空刀法浑若天成,此刻寻得雷怒的一丝空隙,自然而然以心指臂,挥刀而出,直劈向守住铁链道口的历映。
历映那日见到叶风出手一击,连父亲历轻笙亦死在他的刀下。虽是明知叶风重伤未愈,但此刻含忿出手,岂是非同小可。眼见这一招势道凌厉,犹若风卷残云般扑面袭来,加上一边的雷怒心神不守,势难相助,一时心悸,如何敢独挡这一招,急忙闪身退开。
雷怒心惊之下,加之对祝嫣红有愧于心,亦是惊慌闪到一边。
众人发一声喊,仗着人多胆壮,除了五剑山庄的六大护法外,全都同步冲上,七八种兵器齐齐向叶风袭来。
叶风一招得手,已占据铁链要道,欲要飞身退走,却被众人缠住,当下想亦不想,一招划出。他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对祝嫣红的关切,这一招正合陷情入刀的心意,只听得叮铛几声乱响,众人合力的这一招尽数被他挡开,一个黑衣人退得稍慢了些,左腿已给碎空刀划中,痛得闷哼几声,滚倒于地。
一时众人为叶风威势所慑,只是远远瞄定,再也不敢冲上来。
历映却是盯住被围在战团中的沈千千,冷然道:“叶风你要舍得沈姑娘便走吧!”
叶风一招退敌,心口却是怦怦乱跳,知道自己重伤未愈,实不宜动手。但又如何肯弃沈千千而走,何况以他现在的功力,只要带着祝嫣红一上铁链,脚下虚浮,身体悬空,也必然抵不住敌人的追击。
沈千千武功并非庸手,但此刻陷入战团,敌人个个都是高手,如何能敌,勉强挡得几招后,已是汗浸香额,心跳气喘。
叶风冷然喝道:“停手。你们若是伤了沈姑娘,我叶风发誓定要生离此地,再将你等尽歼!”
众人心头齐齐一凛,想到叶风对付将军府鬼神莫测的手段,知他非是虚言恐吓,当下俱都停手。
沈千千大叫:“叶大哥快走,不要管我!”
散复来对沈千千最有好感,偷望父亲散万金一眼后,壮着胆子道:“我们只要叶风的命,绝不想得罪落花宫。”
雷怒回过神来,他的眼力最为高明,已看出叶风重伤未愈,绝难带着祝嫣红从铁链而逃,当下沉声道:“只要叶风束手就擒,我保证绝不会为难沈姑娘。不过叶风你若是要逃,我们亦只好拼着先杀了沈千千。”
祝嫣红虽是毒力已隐隐发作,胸腹间异样的难受,但听得叶风怦怦的心跳,一份怜爱还是忍不住泛上心头,竭力伸手拭去叶风额上的汗珠,转头看向雷怒,柔声道:“我们好歹夫妻一场,请你先放了沈姑娘可好?”
雷怒与祝嫣红相处这许多年来,尚是第一次听她如此软语相求,想起旧日温情,心中更痛,几乎便要脱口答应了他。
历映冷声道:“叶风你能保证不逃吗?”
沈千千斥道:“枉你们这些人平日以英雄自居,竟然如此卑鄙,乘人之危!”
历映冷笑一声:“若是叶风养好伤势,便是我们的末日,性命交关,还有什么英雄?”
祝嫣红仍是望定雷怒:“我死在你手下,丝毫无怨,我可以代叶风答应此后不来找你们复仇……”
叶风痛声道:“嫣红,不要求他……”眼见祝嫣红面上渐渐泛起一片死灰色,知道再不及早救治必无幸理,心头凄楚,竟已哽咽。暗握她的纤纤素手,将残余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传过去,只盼能再续她一时之命。
雷怒垂首不敢望向祝嫣红,语气间却仍是无比的坚决:“我与叶风有夺妻之恨,今日必分生死!”
祝嫣红惨哼一声,奋起余力,先是甩开叶风的手,再将怀中求思剑拔出,指在自己的心脏上,大声叫道:“雷怒,你若是不让沈千千走,我必先自尽于此,好让叶风死心离开,日后你们这些人还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嫣红,不要……”叶风想要出手夺下祝嫣红的剑,但见她面色坚忍,加上一手抱她,一手执刀,夺剑时动作稍慢反会令她加速求死,一时竟不敢妄动。
雷怒与历映齐齐一震,祝嫣红如果横心一死,叶风再无负担,若是就此远走,日后谁能保证逃出那一把鬼神皆惧的碎空刀?
祝嫣红目光盯住雷怒,轻叹一声:“这柄剑本是你送于我,你可要我死在这柄剑下吗?”
雷怒想起旧日恩情,鼻端一酸,再也敌不住心中的疚歉:“嫣红,我答应你!”
历映想再说什么,见到雷怒扫来的眼光,终于叹了一口气,当先给沈千千让出路来。
无名崖上,天阔地广。
浮云游动,晨雾漫野,山风凛冽,鸟鸣高昂。
浮云最纯,晨雾最浓,山风最激,鸟鸣最亮。
而情怀、情怀最醇!
望着沈千千一步一泪地终于消失在铁链尽处,望着雷怒与众人虎视的目光,望着叶风含泪的双眸,祝嫣红终于亦忍不住泪流满面。
雷怒此刻亦有些哽咽,他多想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与叶风约战无名峰顶,他多想让将死的妻子知道他绝非贪生怕死的懦夫……
可是,看着叶风冷峻得近于可怕的神情,他终于不敢!
历映数次想下令出击,但生怕叶风弃下祝嫣红退走,唯有静等叶风忍不住踏上铁链的那一刻,众人一起出手,才是十拿九稳!
局面就如此僵持着,而祝嫣红的生命亦在一点点的流逝着……
叶风心中气苦,他虽一向是洒脱之人,明知此时放下祝嫣红全力退走是最佳选择,但又如何放得下这心中牵挂至深的人,只得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祝嫣红的体内,几已枯竭……
祝嫣红暗中轻叹一声,心知如此下去他与叶风都是必无幸理,已是痛下决断。
她轻柔如秋水般的目光深深地望入叶风的眼中:“你知道么?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遇见你到底为得是什么?是不是生命因为见过了你,才有了苏醒,才有了尽头?”
叶风迎住祝嫣红的目光,只觉得那双幽怨的眸子就像碎空刀般深深地扎入了心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重重点着头……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祝嫣红竟然笑了,未执剑的左手努力抚往叶风的面容:“答应我,你要好好的活着……”右手一紧,求思剑已然穿入胸膛……
叶风与雷怒同声惊呼,雷怒冲上半步,呆了一下,终于止步。直到这一刻,他才忽觉得,自己的这一生,竟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竟是如此的空虚、如此的茫然……
众人全被祝嫣红的贞烈所动,六大护法更是泪水横流,就连历映亦是忘了发令进攻……
叶风紧紧将祝嫣红贴怀抱住,无言的眼水从眼中迸涌而出,一滴滴落在她的面上,心痛得几乎麻痹。
这些日子与她共度的情形一幕幕地在脑海中狂乱地涌现着。一切的一切,便恍若一场碎空的梦,那么的不真实,又那么的清清楚楚刻在血肉中……
在这一刻,他浑忘了周围的敌人,低伏下身子,将祝嫣红轻轻放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捂着祝嫣红胸前的伤口,但血浆汩汩从指缝间涌出,再也停止不住……
“这无涯的一场生啊……”祝嫣红喃喃念着,已失神彩的眸子仍是定定望着叶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缕情思仍是紧紧缠在这个让她爱得如此痛烈的男人身上……
叶风再将真气源源地送过去,祝嫣红却已是香消玉陨,回天无术!
历映大喝一声:“杀!”
“追风剑”杜宁与叶风最是交好,早是虎目含泪,毅然拦在叶风身前,挡住了几个枉死城弟子的兵器,眼望雷怒:“大哥,我今日对不起你了!”
雷怒怔了一下,竟似呆住般不发一语。
“洪荒剑”江执峰也持剑掠到杜宁身边,助杜宁共同接下历映的几记杀招,护住叶风。
其余人都为此刻变化所惊,均是静观其发展。
良久,叶风缓缓立起身来,双目犹若射出火来,望着雷怒众人,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诸人全都为他可怖的神情所慑,俱都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叶风蓦然大叫一声,状若疯魔,碎空刀一挥而过,那条通往忘心峰顶的铁链应声而断。
众人大惊,此处四面悬空,铁链一断,除非把叶风杀了,不然谁能在碎空刀的虎视下攀崖下山?
这无疑是叶风决一死战的宣言,这份冷狠,这份豪勇,这份决断,这份激昂,怎不令人心悸?
站在忘心峰顶翘首盼待的沈千千只听得起初兵器砰然相交的声音,更有叶风一声嘶哑的大叫,再忽觉那条铁链荡了回来,极目眺望,云遮雾绕下,仍不知对崖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叶风遇险,急得大叫起来,忍了良久的泪水终又溃堤,再度崩决……
叶风放声大笑起来,碎空刀遥指历映,神威凛凛。
众人虽是明知他重伤未愈,但那份余勇尚在,一时竟是谁也不敢逼近。
叶风笑了良久,眼中终于收住了泪:“这无涯的一场生呀……”他呻呤着,冷冷看着雷怒和六大护法,轻轻一扬碎空刀,声音中充满了悟破天地后的疲倦。
“你们一起上吧。”叶风淡淡地道,脸上犹带着一种恸断肝肠后的凄艳……
(修订于2005-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