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正午,金城东城门外的古道上,漫漫黄沙里,三十余骑灰衣骑手,簇拥着一辆虽布满尘土但仍华贵气派的大车,往金城方向疾驰而来。
这三十余骑,人人彪悍精干,威风凛凛,虽灰尘满面,却难掩眉目间的顾盼英豪之气。众人转过一道荒凉的山梁,金城高大却残破不堪的城楼已矗立在眼前。众骑手均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总算到了!这一个多月里,护着主人忽而往东,遽而向西,天南地北地四处奔波,甭说马腿,就是人腿也早跑成细麻杆了。在这一无遮挡的漫漫黄沙中、酷热烈日下跑了多日,眼见即刻便要到金城了,这下总可以停下来让人喘口气了吧?众骑手不觉都振奋了精神,扬鞭催马。
快进城门时,众骑手的速度却慢了,最后干脆停了下来。“怎么啦?”车内一个清脆威严的声音问。
一名骑手勒转马头,行到车前,垂首躬身抱拳道:“启禀主人,城门口围了一大堆老百姓,路全给堵住了。属下马上去把他们撵开。”
“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那声音道。
骑手领命而去,旋即返回,对车内道:“主人,城门口东边在摆法场,要杀人。”
“哦?把车赶过去,我倒要瞧瞧,人是怎么个杀法。”
“这个……”
“这个什么?”车内人愠道,“我都不怕,莫非你倒怕了不成?”骑手无奈,只得领着几名手下,一齐挥鞭吆喝驱赶,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将车引到法场边停下。
其时法场边已人头攒动,观者如山。上百差役、军士正挥鞭弹压,如有那胆大不知死活的挤上前去,皮鞭、哨棒马上就没头没脑地猛抡下来。
法场北边面南用竹席竹竿、锦缎花绸搭了座凉棚,棚中两张长案,案后两张太师椅,椅上铺着锦垫,披搭锦缎椅帔,案上陈设着精美名贵的定窑茶具。法场正中一排十根木桩,从桩脚至桩上齐人高的地方,均呈褐黑色,也不知须得多少人的鲜血,才能浸染得成!
“唉,作孽呀!老国头儿这种走路都怕树叶子掉下来砸了脑袋的人家,也被说成是响马,真是不给人活路啦!”一位老婆婆哀叹。
一个汉子恨道:“抢了人家的新媳妇不算,又杀了人家的新郎倌,现在还要杀人全家,这个楚阎王也实在是忒狠啦!”
“唉,唉!”一个干瘪老头儿直扯儿子的衣袖,“甭再讲喽,甭再讲喽,惹出祸事来可就了不得喽!”
“这位兄弟,刚刚你说抢新媳妇,杀新郎倌,又要杀人全家,是怎么回事?楚阎王是谁?”汉子回头,见身旁停了辆华贵大车,车旁一个中年骑手正微笑着向自己搭讪。他打量了一下这个气宇轩昂的骑手,问道:“这位大爷,你是打外地来的?”
“是,我叫林兴,陇西的。想来这贩点皮货,见这儿人多,就过来瞧瞧。”那骑手答道。
“唉,林大爷,你家外路人,不晓得俺们这些金城百姓的苦呀!楚阎王就是俺们的太守大老爷,楚廉忠。”
林兴奇道:“哦?那你们怎么又把他叫做楚阎王呢?”
“哼!叫他阎王还算客气的呢,说真格的,他作下的那些个孽,真比阎王还要狠毒。就说今天要杀的老国头儿全家吧……”汉子正要讲下去,干瘪老头儿急扯儿子衣袖:“甭再讲喽,甭再讲喽……”
汉子一把夺回衣袖,望着凉棚怒道:“凭哪样不让讲?他楚阎王做都做得,倒还怕人讲?”转头对林兴道,“是这样,前些天,老国头儿的独养儿子国小娶亲,没承想,接亲队伍才到半路,花轿就被楚无常截住了……”
“楚无常?”
汉子咬牙切齿地道:“喔,就是楚阎王的狗崽子!这个畜生比他老子还坏十成,不论哪家的闺女、小媳妇,长得稍微周正点儿,可不敢叫他知道了,要被他听说,没有不遭殃的。”
“唉!”那老婆婆叹气道,“老国头儿家的这个新媳妇,长得确实是俊,当时楚无常一眼就瞅上了,他的那帮狗腿子打跑了抬轿吹曲的人,就要把人抬走。国小拽住轿杠,死活不撒手,结果被一顿好打。可怜老国头儿的这个老儿子,还没等抬回家,半道上就咽了气。老国头儿家喜事办成了丧事,哭得那个惨哪!”
林兴面色涨红:“真是没王法了!那老国头儿家还不赶快报官捉拿凶手?那……老国头儿的独根苗给活活打死了,怎么办?”
“报官?王法?”汉子“嗤”地笑道,“在金城的地界上,最大的官就是楚阎王。告官?你倒是要去告哪一门子的官?咋办?还能咋办?好办,买口棺材一装,抬出城,随便寻个地方,挖坑一埋,哭上两声,就算了呗!”老婆婆叹气道:“难不成一家老小,还去人家官府外一头撞死?”
林兴又问:“那,为什么今天还要杀他全家?”
老婆婆瘪嘴发颤:“新媳妇被抢了去,当天晚上楚无常就要糟践,没承想这女子是个烈性人,一口就咬掉了楚无常的半拉耳朵,这下可就闯了滔天的大祸啦!楚无常先叫来十来个街边的二癞混人轮番糟践她,然后把她绑在房柱上,拿烙铁活生生地烙死了。可就这还不算完,当天夜里,老国头儿全家就被衙门的官爷抓了去,只说他们是城外二里岗的马贼,堂都没过,就定了死罪。”
林兴浑身发抖,汉子忙问:“林大爷,你怎么啦?”林兴定了定神:“哦,没事……”话未完,传来一阵锣声,汉子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浓痰:“楚阎王来了。”
众骑手见两乘绿呢大轿在众差役军士的围簇下,一前一后,逶迤而来,轿后是辆囚车。
一众人进到法场后,从大轿中下来两人。前面那个四十来岁,官服,官帽,面黄鼠须,一双三角眼,冷冰冰地没一丝人气。后面一人则肥成了一坨猪油,眼、鼻、嘴全被脸上那三尺厚的油膘挤没了影,远远望去,白花花的肉堆叠着,让人只瞧一眼,就抑制不住地反胃。
拉囚犯的牛车极高,下车时,几名犯人被差役用力一拽胳膊,直接从车上跌滚了下来;林兴凝目一看,大吃一惊。被绑在木桩上的六名犯人虽然均已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但仍能分辨得出,一个驼背老头儿,一个干瘪老太,一个中年呆傻妇人是六人中最高的,两个女子,一个年不过二十,另一个才十七八岁,最东边的,竟是一个约莫六七岁大的瘦小女孩。六人口中均塞了烂布。
人群中响起一阵潮水般的惊异哀叹声,众差役军士立刻冲上去,皮鞭乱抽,哨棒胡抡:“叫什么?不准嚎丧!作死呀?闭嘴!”
楚廉忠、楚无常在长案后坐定。楚廉忠略一抬衣袖,几名差役提灰桶,拎毛刷,跑到木桩前,蘸着桶中的白灰,在六人胸前画了个大圆圈。
林兴又问:“这是做什么?”
汉子咬牙道:“楚阎王说这家人罪大恶极,砍头太过便宜了,今天要来点儿新鲜的,让大伙儿也长点儿见识,他们要拿乱箭射,但不准射中圆圈里面,要是哪个射箭的错射一箭进圈里去,就抽那个射箭的十皮鞭。”
林兴怒极反笑:“哼哼哼,好好好……原来方正耿直、忠君爱民的朝廷三品大员、金城太守楚廉忠就是个这等角色!”
一排军士执弓箭,到距六犯六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弯弓搭箭。随即,楚廉忠掷出一支令签来,于是军士一松手指,“嗖嗖嗖”,利箭破空飞出。顿时,法场边响起了排山倒海的哭喊声。这些人哭的不是老国头儿一家,而是自己:老国头儿一家的今天,不就是自己的明天吗?
正当其时,忽然,半空之中,利箭之前,掠过几条灰色的人影,疾如闪电,快似飞风。然后,那些密集的利箭便都没了踪影!数千人定睛一看,老国头儿一家仍好好的,而那些射向他们的利箭,却在几名灰衣汉子手中捏着。
全场哗然:“怎么了?有人来救老国头儿一家啦!唉呀,是真的吗?谁?是谁忒大的胆子?咦?瞅那几个人的穿着,不像俺们这疙瘩的?”
楚廉忠惊怒不已,喝令众军士将这几个胆大妄为、扰乱法场的灰衣人全都拿下。众差役、军士齐声答应,各持兵刃,就要冲过去。
“慢!”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声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循声望去,只见华贵马车的帷幕一掀,出来了一个身形窈窕的秀美少年。
只见他身着葡萄唐草纹对襟长衫,发系缀珠丝带,腰悬双鲤鱼金佩,足蹬读书人最时兴的乌皮履,手中轻摇一把湘妃洒金竹折扇。白玉般的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楚廉忠,你大胆,竟敢动我的人?”
楚廉忠看他不过十七八岁,衣饰虽然华贵,但举止上却有些“装”,只怕是哪家的有钱少爷游山玩水,跑这儿来了。不知深浅死活的东西,敢来招惹本官!看等下不把你的屎整出来?他冷笑道:“你是哪家的?敢冒犯朝廷律法?知道扰乱法场是什么罪名吗?”
少年斜睨他,一指老国头儿一家:“姓楚的,他们犯了什么罪,你要处死他们?”
林兴领着手下,解开老国头儿一家的绑缚,扶他们坐在地上。楚廉忠一看,脸都青了:“你敢私放人犯?这是要罪加一等的!他们都是强盗,朝廷律例,凡盗者,拿住了一律处死,家产籍没充公!”
“哦?”少年从车上轻巧跃下,施施然踱到老国头儿一家面前,俯身察看,待到干瘪老婆婆跟前,忽直起腰,大惊失色地道:“啊呀,这下可不好啦!居然连这么老的婆婆都落草为寇了?喂,姓楚的,她多大年纪啦?”
楚廉忠一怔,侍立一旁的书吏贸然开口:“这是国李氏,国旺财的老娘,七十六了。”
少年更加色变:“我的老天爷!七十六岁?连她都要出城上山去当强盗?姓楚的,你这个爱民如子的太守,当得可真是不赖呀!”旋即又笑眯眯地问,“楚大人,敢问,您的眼睛有多久没请郎中瞧一瞧了?”
楚廉忠又一怔,不知对方为何改换话题,只得道:“本官的眼睛好得很,不用延医诊治。”
少年快人快语:“既然好得很,那你难道瞧不见,这两个老人,三个妇人,还有一个女孩儿,这种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能拿刀动杖地去当强盗?别人不抢他们,他们都要磕头烧高香了。况且他们这个样子,除了他们自己,又能抢得了谁?”
“哄!”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
楚廉忠咬牙:“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少年悠然摇扇:“……嗯,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楚廉忠脱口而出:“本官不是东西!”话音刚落,法场上又是震天价的一片哄笑声。
其实少年虽然出语诙谐,毕竟没到能让人不能自已的地步。数千人之所以发笑,实在是早已恨透了楚阎王,现见有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人人心中均大呼痛快,故而纵情大笑。
“小畜生,敢跟本官这样回话,活腻了是不是?”
少年点头:“嗯……不错,不错,我是小畜生,那……你就是老畜生!”
楚廉忠浑身发抖,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大庭广众间如此戏辱他:“你……你……”
“你要不是老畜生,却又如何会跟我这个小畜生说话?”
一语才出,法场上已笑翻了天。林兴远远站着,袖手看着,微笑叹气:“唉,这位楚大人的眼睛,真的是该请位好郎中瞧一瞧了。小采苹的嘴皮子,是连殿下都不敢招惹的,这老东西却偏要去跟她斗嘴,这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连连摇头,对楚廉忠大是同情。
这时,楚廉忠却镇定了,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狞笑:“看样子,今天足下是想来替这几个强贼翻案的了?”
采苹笑了:“唉,闹了半天,你还是有点儿眼色的嘛!不错,包里归堆,你总算说对了一句话,我今天不但要为这一家‘强贼’翻案,还要摘了你的乌纱帽,撤了你的太守职,治你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大罪!”
楚廉忠不怒反笑:“哈哈哈,撤本官的职?治本官的罪?凭你?也配?”楚廉忠不想再跟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斗嘴,便要命人上前拿下他,想要好好瞧瞧,他的颈子上是不是有精钢包着?
“当然配!今天,不但要撤你的职,治你的罪,本官还要借你的法场,砍下你和你儿子的项上人头!”清越的话声中,车帷由骑手高高掀起,便有一人被两名如采苹一般衣着的美少年搀着,从车中款步而出。
他白衣胜雪,金冠灿然,左手拇指上的一枚翡翠扳指,在正午阳光的映射下,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整个人自有一种华贵尊严的气度,震慑全场!
一见他出来,林兴、采苹及众骑手连忙跪伏于地,齐声称颂:“宸王世子殿下金安!千岁、千千岁!”
楚廉忠愣住了,不知这人什么来头。殿下,莫非……他……忽一喜:啊哟!难道是他来了?近一年来,他对自己办的几趟差都十分满意,早有嘉言褒奖,前天更派人来说,最近他可能会亲自来,有要紧的差使交自己去办……啊哟,不对,不对,他的年纪早过二十了,可眼前这个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的金冠少年,最多也就二十岁吧?他,他……难道?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他双腿顿时酥软了。
林兴沉声喝道:“楚廉忠,这是宸王世子殿下千岁,你还不赶快跪下迎驾?”
“宸王世子殿下!”整个法场都震动了。赵长安声名之盛,远布九州,虽是地处偏隅的金城,亦是人人耳熟能详。不约而同地,数千人立刻全跪伏于地,口称千岁。楚廉忠眼前发黑,“扑通”一声,不是跪,而是一屁股跌坐地上。
赵长安由两少年搀着,慢步走到他面前。一名骑手将太师椅搬来,赵长安坐下,一眼都不看浑身筛糠的楚廉忠,问道:“楚廉忠,你知罪吗?”
楚廉忠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连连叩首道:“是,是,臣知罪,臣罪该万死,冒犯殿下千岁……”
赵长安怒道:“哼!谁问你这个?本宫是问你,你是如何诬良为盗,枉杀无辜百姓的?”
“殿下千岁,殿下千岁,千万莫听那些刁民的诬陷……”
“世子青天大老爷,您老人家一定要救救俺们哪!”老国头儿一家呼天抢地地扑了过来。法场边的众人亦争先恐后地道:“殿下千岁,千万给俺们草民做主,求求您老人家,一定要宰了这个楚阎王,救救金城的老百姓,给俺们一条活路吧……”一时间,哭声、喊声、鸣冤声、哀恳声,传布荒野,震天动地。
赵长安用眼角余光一扫楚廉忠,冷冷地道:“楚大人,听听、听听,你自己过来听听,你要作多少孽,才能有这许多人,哭着喊着求本宫杀了你?站住!把他拖过来!”原来,楚无常趁众人不注意,拖着臃肿不堪的一身肥肉,想从凉棚后溜走。
楚廉忠犹自哀求道:“殿下千岁,您千万要听臣解释,臣有苦衷……”
赵长安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林侍卫长,把这两堆烂肉拖过去,本宫不想再听他们啰唆。先伺候小的,去找块烙铁来,把他给本宫烙成一块烧猪肉。然后再把老的绑在木桩上,也先拿白灰在胸口画个大圆圈,再射。听好喽,你们几个谁要是敢一箭射进那圈里面去,本宫就赏他一百皮鞭!”
“是!”笑嘻嘻的林兴同众侍卫响亮地答应。
“你!”楚廉忠用力挣了几挣,但林兴双掌铁钳般擒住了他,根本挣脱不开。他忽嘶声大喊:“殿下千岁,你杀不得臣!”
赵长安奇道:“哦?为什么本宫杀不得你?”
“按我大宋律例,臣乃当朝三品大员!除了当今皇上,无人可随意处置臣。”
“哼!”赵长安寒了脸,“少在这儿跟本宫开口律例长例短的,若论律例,你却是更加该死。诬良为盗、纵子行凶、枉命、逼奸民女、滥施酷刑、冒犯皇亲……就这几款罪中的任一款,也够你死上个几次的了。本宫今天就是要先斩后奏,等你蹬脚之后,再一折递到御前,到那时,皇上只会天语褒奖本宫忠君体国,为民除奸!”
楚廉忠面色如土、汗出如浆,如抽了筋的癞皮狗般瘫软地上。林兴正要将他拖开,“等等!”他又喊,“殿下千岁开恩!臣是太……”
没有一丝异兆,半空中,一线寒光在艳阳下迅疾一闪,喊声戛然而止,如被一柄快刀斩断了。随即他双眼鼓突,两手痉挛地向上抓挠,然后一线黑血从鼻孔中挂下。
赵长安一怔,急呼林兴查看。林兴一拭楚廉忠口鼻,面色凝重地道:“殿下,这人死了!”
赵长安道:“死了?怎么这样不经吓?两句话就吓死了?”
“不是吓死,是有人杀人灭口!”林兴摘去死人的官帽,一捋头发,见在死人的前额发际处,赫然钉着一根钢针,钢针的大部分都已没入了头骨,就这顷刻间,钢针四周的皮肤已经乌黑,而黑色还在迅速向四面蔓延。
赵长安、林兴等人的脸色都变了。林兴倒吸一口气,好霸道的毒药、好狠辣的手段、好精确的准头、好高明的暗器手法!回头一看,毒针射来的方向正是法场边人群最拥挤的地方。在那上千的人里头,却如何把凶手找出来?
毒针既细且小,又在这种人声如雷、混乱不堪的情形下,毫无防备地射来,若射的不是楚廉忠,而是赵长安,那他根本就避不开这阴狠的一袭!
但法场边的数千人却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何事。众人只见楚廉忠忽然倒地,一愣之下,群声欢呼:“楚阎王吓昏过去了,他自知作孽太多,难逃一死,骇晕喽!……”
听着如雷的欢呼声,赵长安皱眉,对林兴一使眼色。林兴会意,高声道:“宸王世子殿下口谕:楚廉忠诬良为盗,滥杀无辜,按我大宋律例,立斩!其子强抢民女,当街行凶,也是死罪,现将二人斩立决!”说着把尸身拖到距人群很远的法场西边,手起刀落,斩下了那颗乌黑的人头。而楚无常也被一名骑手一挥刀,斩了。
两颗人头落地,法场内外欢声雷动,地皮都震颤了,数千人伏跪颂扬:“殿下大老爷多福多寿……长命百岁……洪福齐天……娶个漂亮媳妇,生一大堆大胖小子……”
赵长安听得直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适才被那根毒针一吓,他不免惴惴,但现听有这么多的人衷心颂扬感激自己,又不禁心怀大畅:没想到随手做件好事,就有这么多人称颂,看来,还是十九郎说得对,多行善事,必有福报。
这时,金城总兵兴安宇已得到飞报,带领众文武官员慌忙赶到法场,按职衔高低一一磕头报名参见。赵长安懒洋洋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本不想惊动地方的,现既然已经来了,就快替本宫寻个歇息的地方,跑了这么些天的路,早乏了。”
兴安宇恭敬地道:“臣已令人加紧布置,这城中的楚家花园房舍还算可以,仓促中没有预备,只能请殿下千岁暂且将就一下了。”
赵长安问道:“楚家花园?是楚廉忠的花园吗?”
“是!”
“好!本宫倒要看看,这个楚廉忠,到底有多廉?多忠?”
金城地处西北苦寒之地,虽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却市井凋敝、民生愁苦。但楚家花园却豪阔气派,极尽奢华靡费之能事。尤令人惊异的是,在这么一个滴水贵如油的干旱地方,花园外一道三丈高的围墙却隔出了两个世界:墙外黄尘漫天,干土铺地,触目便令人唇焦舌燥;而墙内却溪欢泉唱,树繁草密。真不知得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建成。
兴安宇侧签身子带路,将赵长安引进了最轩敞豪奢的先忧阁。
赵长安皱眉问道:“先忧阁?什么意思?”
“回殿下的话,楚大人……哦,不不不,是楚廉忠说,身为臣子,就该为君上分劳,要时时谨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上解君王烦扰,下抚百姓疾苦,故将此阁题名‘先忧’。”
“哇!”赵长安刚喝的一口茶全吐了出来,恨不能把早饭也呕了才算干净,“死都死了,还这么恶心人,要是天下个个做臣子的都如他一般‘忧民忠君’,那不需三年,我们大宋的国姓都得改了。”
兴安宇不敢答言,只连连磕头。赵长安打了个哈欠:“好了,你们先下去吧,本宫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兴安宇本想寻机问一下,楚廉忠既死,那金城太守一缺该如何填补?赵长安王驾突然驾临,是公干,还只是殿下的一时之兴,来此游玩?还有,打算在这儿待几日?自己及下属同僚们也好预备侍应。但见贵人已是满脸的不耐烦,不敢再多事,遂喏喏连声地退了出去。
待兴安宇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径深处,赵长安对侍立的三少年道:“采苹、采蓝、采绿,乱了这一整天,本宫可饿得紧了,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快拿点儿来,先垫一垫再说。”
采苹躬身道:“属下方才已吩咐这楚家的厨房了,令他们先赶制一些点心……”她眼尖,见水晶帘外、假山石后,有条人影倏地一晃。“谁?”话音未落,人已冲出帘去。
只见一个青衫书生,正慌慌张张地向后疾跑。采苹喊道:“林侍卫长,快逮住那小子!”
林兴早率几个手下扑过去了,不过眨眼工夫,书生小鸡般被提溜了回来。赵长安冷眼旁观,隔帘问是怎么回事。众人推推搡搡地将书生押到他面前十步远的地方站定。
众人喝道:“跪下!”书生却梗着脖子,脸斜斜仰向一边,负手不动。
赵长安冷眼一瞥,笑了:“骨头还蛮硬的嘛!”林兴一腿横扫,书生吃痛,“扑通”摔跪在地,身形一歪,帽子落地,立刻,一头乌黑赛漆、光亮如镜的过膝长发丝绸般披散了下来。众人不禁一愣:这个细眼书生竟是个女的!
赵长安头偏到左边瞄了瞄,又侧到右边瞅了瞅,啧啧连声道:“哇,这头头发不赖呀!只可惜……眼睛却生小了。咦?不对!林侍卫长,你瞅出来没,这个女的……脸上哪里不对?”
林兴未及答应,采苹已抢先道:“她脸上蒙了张面皮!”
赵长安款款坐到一张贵妃椅上,笑道:“采苹,去,把那张皮扯了,让大伙都来瞧瞧,她到底有多丑,倒要弄张破玩意儿来遮着盖着的?”
女子一听,就要挣起身来,林兴手指一伸,封了她双肩肩井穴,她顿时动弹不得。采苹一把就将面皮揭了下来。
只一望,赵长安就吓了一大跳,岂止是他,环侍在侧的众人也都大吃一惊。因为就在这一刻,他们见到了一张美丽绝伦的面容。赵长安定了定神,又看了看这女子,眼中射出了嫉恨的凶光。
采苹喝道:“喂,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贼样的躲在外面?”
那女子心忿采苹诬她是贼,抗声道:“我是江南姑苏人氏,名叫晏荷影,从来不做那些偷偷摸摸的勾当。”
“从来不做偷偷摸摸的勾当?”采苹嗤鼻,“那刚才你躲在外面干什么?”大眼珠一转,“哦,我知道了,你是要来谋刺殿下的,对不对?”
这话一出口,非但林兴,连赵长安自己都笑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一望便知来自钟鸣鼎食之家,怎可能是刺客?
晏荷影仰着脖子,冷冷地道:“我又不会武功,且跟你家殿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行刺他干吗?”
“那……你该不会是……嘻嘻……”采苹一边笑,一边不禁用眼角偷瞟了一下拉长了脸的赵长安。晏荷影亦笑,却是冷笑:“哼!你以为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净死绝了?所有的女子都要来邀你家殿下的临幸?”
她这一说,黑口黑面的赵长安反而笑了:“哦?你既不是刺客,又不是想来瞧一瞧本宫的,那却是来做什么的?”
晏荷影道:“我来,是要找一个人,一个你的贴身侍卫。”
赵长安皱眉:“本宫的一个贴身侍卫?他叫什么?”
晏荷影咬牙:“尹延年!”
赵长安一怔,神情大变:“尹延年?你也在找他?你……你怎会知道他的?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你找他做什么?”他语气凌厉,面色发青,十分难看。
晏荷影心中又喜又痛:“看来,他真的是你的侍卫?他现下人在哪里?”
赵长安昂头,居高临下地道:“什么东西,这个样子回本宫的话?搞清楚了,现在到底是谁问谁!快说,你是怎么认得他的!”
晏荷影紧闭双唇。赵长安侧目,悠然地笑了:“哈哈……敢给本宫脸子瞧?蛮有骨气的嘛!采苹!”
赵长安轻摇折扇:“去!拿刀在这嫩生生、粉嘟嘟的小俏脸上划上几划,看她还敢不敢仰着那张马脸不理人!”
采苹大声答应,掏出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来回舞弄着,笑嘻嘻地慢慢向晏荷影靠拢。晏荷影惊怒交集,见匕尖已堪堪要落到自己的面颊上,恐极大叫:“好!我说,别划!”
赵长安微一摆手,采苹收回匕首,遗憾已极:“真是的,干吗要说呢?既然要愣充好汉,那就该充到底才得劲儿呀!”
赵长安对林兴一挥折扇:“你们都出去,守住这里,不许放任何人进来。”林兴躬身遵命,带众侍卫退出帘去。
晏荷影眼泪都出来了,望着那柄不停晃动的匕首,又怕又恨,只得将自己和尹延年相遇相识的经过随便说了几句,省略了太多的详情。饶是如此,随着她的叙述,赵长安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了,当她说到尹延年送她回姑苏,“哗啦”一声暴响,阁中人俱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是赵长安将一盏茶砸在了地下。
晏荷影不解,咦?他怎么啦?看那副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咬自己一口似的,全没了方才那雍容高贵的气度。忽然想到,啊哟,这个赵长安该不会是有毛病吧?听说有些男人有断袖让桃的龙阳之癖,难道……这个赵长安,亦是如此?
她曾听张涵提及过“像姑”,当时不明所以,后方知其意为何,一经明白其意,大觉恶心。此时她看赵长安一副醋缸翻倒的酸样,心想:莫非姓尹的竟是他的男宠?可姓尹的一脸麻子,哪像个姑娘?嗯,兴许这位殿下喜欢的就是麻子呢?且姓尹的除了长相差了些,功夫弱了点儿,其他地方也还是蛮吸引人的,他非但言语隽妙,举止洒脱,性情温厚,又会关心体贴人,也难怪赵长安会迷恋他……
一想到自己当初居然会喜欢上一个“像姑”,她不禁大是难堪,兼且难过。又想:方才赵长安问“你也在找他”,这样说来,莫非他也在我姓尹的?
她正心潮起伏,却听赵长安道:“什么偶然碰上?五十两银子雇了送回家!”语气极其阴沉怕人。她一怔,抬头,正见他凶相毕露:“哼!什么找侍卫?你这贱人的话,本宫半个字都不信!采苹、采蓝,去,搜她身上,只怕她是楚家派来的刺客,身上藏的有凶器。”
“是!”采苹、采蓝揎袖撸臂就要动手。晏荷影又羞又气又恨,恨声道:“赵长安,枉你娘那么温柔和善,你却如此蛮横霸道、仗势欺人,你真是连你娘的万分之一都赶不上!”
赵长安一愣,抿嘴轻笑:“哦?居然连王太……我娘都见过了?看来,你的本事不小嘛!哼!本宫和王太后,也是你这种贱人可以随便比较的吗?”一拉脸,喝道,“搜!”
采苹、采蓝立即将晏荷影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仔细翻寻了个遍。一边翻,两人还一边吃吃地笑:“哟,细皮白肉的,这小脸可真滑呀!”采苹用力拧了一把她的脸。采蓝亦趁机捏了捏她的手腕:“这么嫩,啧啧啧!”连连咂嘴,“我可要流口水啦!”
赵长安笑眯眯地欣赏晏荷影惨白的脸色和夺眶的泪水。晏荷影羞恨交加:没料到,自己从前为之朝思暮想、神魂颠倒,并离家出走的赵长安,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低劣角色。自己此时手上若还有半分气力,定会抬起来狠掴自己几个耳光。
采苹、采蓝把从她身上搜出的物事呈给赵长安。不过几两散碎银子,一把木柄小刀,还有一个用丝巾包裹着的扁平物事。
采蓝将小刀轻轻抽离刀鞘,只见刀身其薄如纸,刀光秋水般流转闪烁。刀柄上镌着两个错金的古雅梅花篆字:缘起。虽不谙兵器,赵长安等四人却都赞道:“好刀!”
赵长安复见那个五指宽、两寸长,用块雪白的丝巾仔细包着的物事,透过丝巾纹理,隐隐有翠色渗出。赵长安拿过,打开丝巾。
“啊!”阁中几人,除晏荷影外,全失声惊呼了。只见赵长安掌中,是一块碧绿透亮的翡翠玉佩,上亦有错金的四个梅花篆字:美意延年。
玉佩宝光辉映,翠色溢流,名贵非凡。一时间,整个阁中如沐春波,入眼处,俱是微微颤动的碧色。赵长安拇指上戴的那枚碧玉扳指,相形之下,立刻成了不值一文的破石头。
赵长安目瞪口呆,凝注玉佩,好半天,才面容扭曲地问:“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身上?”
晏荷影心思机敏,不过片刻的工夫,已察觉他对尹延年极其迷恋。她横了心要气他一气,于是嫣然一笑道:“尹……那个姓尹的迷上我啦,他送这块玉佩给我,为的是要作为……定情的信物,好让我知晓,无论他人在何处,身处何方,但他的心里面,却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她虽是要气别人,但这番话一说,自己却心痛如绞。
赵长安的脸当即成抹了烟灰的锅底:“不……不要脸!他……又不是没见过美女,会看得上你?你……你……你以为,你长得很美?”说归说,他心里也只得承认,晏荷影的容貌确实出色。他将玉佩揣入怀中:“哼哼,这块玉佩,分明是你偷的,想你一个居心叵测的刺客,连本宫都敢谋害,何况是偷一块玉佩?”
晏荷影怒道:“赵长安,你几时也学会了楚阎王诬良为盗的那一套了?”
采苹喝道:“住嘴!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乱叫的?”
赵长安斜睨晏荷影,脸现狰狞:“偷盗宝物,谋刺本宫,现还敢出言犯上?”把缘起小刀递与采苹,嘴角歪拧,恶狠狠地道,“去,拿这刀,在这个贼贱人的脸上,左右各划三千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仗着这张脸子,到处去勾引男人?”
晏荷影大惊,顿时浑身哆嗦。采苹面现畏怯:“殿下,算了吧,反正她谋刺的图谋也没得逞……”
赵长安大怒:“呸!怎么?怕了?不敢划了?林侍卫长,进来,本宫有差使交办。”
“来了。”水晶帘一掀,进来了几个人。为首一人缓步走向赵长安:“你又在假冒本宫的名头,又要把谁的脸划烂呀?”阁内众人俱一怔,只见来人面如春花,身似秋树,举止潇洒。而最令人注目的是,他居然也是一身白衣如雪,发上金冠灿然。
赵长安脸色立刻变了,连忙站起,与采苹、采蓝、采绿拜伏于地:“殿下……”
来人抢道:“昭阳,你胆子大得很啊,又冒充我赵长安的名字在搞七搞八?”
“昭阳”显然对这个后来的赵长安甚是畏惮:“殿下,本宫怀疑她是个刺客,方才说要划破她的脸,不过是吓唬吓唬她。”
“哼,昭阳,你身为公主,偷偷地从京城里跑了出来,没一点儿皇室的规矩,刚才又打着本宫的旗号,杀了朝廷的三品大员,你这样放肆,只怕也太过分了一点儿吧?”
晏荷影冷眼旁观,此时方才恍然:唉呀!原来蛮横的赵长安是假冒的,嗯,原以为,她既然对赵长安跪拜,那她至多不过是个郡王,没料到她竟然是公主!昭阳?是她的封号,还是她的名字?正胡思乱想,听赵长安问昭阳:“你说有人要杀你?这个人现在哪里?”原来晏荷影一直跪伏于地,赵长安进来后并没看见她。
采苹一指晏荷影:“殿下,她就是刺客。”
赵长安转头,一眼便看见了晏荷影那绝世的容颜,不禁一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方温言细语地道:“这位姑娘,你被他们点住穴道了?”上前一拍,解开她的穴道,然后把她轻轻扶起,“这位姑娘的武功根本就白瞎,怎么可能来行刺?昭阳,你动不动就要打要脾气,也该收敛收敛了。”
晏荷影顿时对他心生好感:不愧是名满天下的赵长安,行止气度,果非常人可比。
赵长安潇洒地踱了几步,道:“算啦,楚廉忠杀也杀了,昭阳,你今晚就先到别处休息,过两天本宫事办完了,再带你回京。到时候你乱杀大臣的事,该怎么办,皇上说了算。”昭阳起身,悻悻地要退出帘外。
晏荷影急道:“哎,我的东西还在她们那儿呢!”
“哦?”赵长安沉声喝道,“站住!”昭阳马上停步。采苹忙将缘起小刀递与晏荷影:“适才冒犯姑娘了,还请姑娘见谅。”晏荷影接过小刀,不知该如何措词,昭阳疾走几步,已离开了先忧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