黢黑的松树林中,孤零零地矗着一间已塌了半边墙、四面透风的土坯房。除墙角胡乱堆着的两团污脏得早失了颜色,烂得没了形状的破棉絮外,房中再没有任何像样的家什。
随着歌声,一个小乞丐蹦蹦跳跳地进了破房,直奔那两团破棉絮,伸手在其中的一团上一拍:“哎!大讨嫌,莫再睡啦,猜猜看,老子今天带了哪样好东西回来了?”
咦?他怎么竟对着一团破棉絮说话?但随着他这一拍,棉絮居然动了,然后,清冷的月光下,破絮中慢慢现出一张脸来,一张形容枯槁、污秽不堪的脸。这个躺在泥地上的乞丐有气无力地道:“今天没被狗咬吧?”
“嘻嘻!”小乞丐一屁股坐下,靠在斑驳的泥墙上,手插进褴褛的破衣里搓泥垢,顺带抓痒,“老子厉害得很,怎么会天天被狗咬?嗳!”他看到就这说话间,大讨嫌又要缩回破棉絮中去昏睡,忙道,“莫再睡啦,想不想起来吃点东西?”
没有应声。
“哎呀,你是不是要成仙呀?除了前天跟大前天,老子见你喝过两口水外,好像就没再望见你的嘴动过!”他见大讨嫌合上了双眼,遂自言自语,“天呀,怎么像你这种什么都不吃的人,那天怎么还会有力气,抬抬手就把黄老爷家的那条追着老子咬的大狼狗骇得夹着尾巴就跑掉啦?嗳!”他去摇大讨嫌,“反正你现在也没事干,干脆,就把那个挥袖子骇狗的办法教给老子算啦!这样,以后老子再去讨饭的时候,也就不怕那些狗会冲出来咬老子了。”
大讨嫌无力地叹了一声:“小讨嫌,我头痛得很,不要吵我。”
见他确无传授“骇狗绝技”的意思,小讨嫌也不在乎,为消磨漫漫长夜,又道:“大讨嫌,你老家在哪儿?怎么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唉!你倒是吭声气呀!”
“汴梁!”
小讨嫌立刻惊叫:“哎呀,那么远?你爹妈都死了?所以你只好出来要饭吗?”
大讨嫌答:“没!”
“那……”小讨嫌颇为奇怪,“你怎么没让他们养你,倒混成这种样子?”
大讨嫌苦笑一声:“我太讨嫌了。”
“哈,难怪你叫大讨嫌,就像老子一样,老子从小就讨人嫌,所以个个都叫老子小讨嫌。唉,老子也是没办法,如果老子有爹有妈,才不会跟你一样的,跑出来当花子,就是赖也要赖在家里。你说,老子的死爹死妈烦不烦,居然给老子起个‘袜子打烂’的鬼名字,这是个哪样鬼名字?咒老子是袜子?还要打烂?嗯,还是小讨嫌这个名字好……”他絮絮地说着,抬头看了看头顶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和几颗稀疏的星星,向往地道,“以后等哪天,老子大发了,捡着个金元宝,就……”
大讨嫌头脑剧痛。以后,自己早就没有以后了!有的,只是过去!
在过去,有许多的云、许多的风,更有许多的花和许多的梦,许多轻灵的舞姿和曼妙的歌声,在那云、风、花、梦中袅袅升起……
在那至渺至茫、早已逝去的岁月里,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欢笑,也有过那么多空灵蕴藉的梦想……而此刻,再回想起来,那些都只不过是一个个的梦吧?一个个飘飘忽忽、捉摸不定的春梦,在春日里、广殿中、华檐下、绣榻上,引人情思,令人追想!
“他妈的,老子这几天是怎么啦,动不动就会饿!真他妈的被人讲对了,老子是越吃越馋,你是越睡越懒!”小讨嫌从怀中掏出一只烧鸡腿,放在鼻尖前一阵猛嗅,不吃,却递到了大讨嫌眼面前,“哎呀,油汪汪的烧鸡腿,香得很哦,怎么样?来一个吧?”大讨嫌答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轻轻摇了摇头。
小讨嫌眼珠子一转,又掏出一个荷叶包:“烧饵块呢?老子让卖饵块的老倌抹了好多的甜酱,还热乎得很呢!”
大讨嫌摇头:“你自己吃吧。”
小讨嫌似乎不放弃:“你是想吃点带汤水的?焖肉米线行不?老子去给你端一个来?”
大讨嫌仍摇头:“不!”
“那……那……”小讨嫌一咬牙,豁出去了,“老子去给你炒一个‘大救驾’来,那个东西贵得很哦!十文大钱才能要一个,老子也就是这两天,才敢隔一天去吃上一个!”
大讨嫌微觉诧异:“你这几天遇到好心人了?讨到很多钱吗?”
“哼!这世上的人,都是他妈的铁公鸡,有几个好得跟你一样?”小讨嫌诡秘地笑了,“不过,憨包倒有,还是个老憨包。前些天,老子屎急了,顺手拿个黄裱纸要擦屁股,就是那个你拿烧剩的木炭在上面画了些符的那个破纸。刚要去一棵树后面,这个时候,路边上一个老憨包骑个毛驴,带个小子,刚好路过,他一看见那个纸,突然就从毛驴上跳下来,才一下,就从那么远的地方冲到老子面前,倒骇了老子一大跳。他两只眼睛都盯着那个纸,那样子,倒好像前些天老子盯着那白花花的大米饭一样。老憨包才看了一眼那个纸,口水就要淌出来了,他全身都在抖,就跟打摆子一样:‘这……张字帖小哥是从哪里得来的?’哈哈,这个老憨包居然叫老子小哥,大讨嫌,你说这个事情好不好笑?”
大讨嫌不睡了,吃惊地望着小讨嫌。小讨嫌见他愿意听自己讲话了,大为高兴:“老子说:你管老子是从哪儿拿来的?这跟你有哪样相干?老憨包的两个眼睛好像都长在那个纸上了,他抖着问:‘这张纸小哥卖不卖?’卖?有毛病啊?半个擦屁股的黄裱纸也可以卖?看他那么喜欢这纸,老子一伸手,就给了他。老憨包可高兴坏了,一边忙着把纸接过去,一边掏了坨银子递给老子。娘哎!老子打小长这么大,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坨银子,后来拿到城里面去问老憨贼跟小腌榨,他们俩掂了半天,也搞不清这坨银子到底有多重。管他妈的,反正从那天起,老子就发财了,马上就买个烧鸡,鸡头、鸡屁股、鸡脚杆给老憨贼跟小腌榨,其他的老子都带回来给你,可你不肯吃。老子只好自己来,今天一个鸡翅膀,明天一个鸡翅膀;今天一个鸡脯子,明天一个鸡大腿……”
他正闭着眼,陶醉地哼哼,“小讨嫌,”一直懒得连话都不想听的大讨嫌忽然开口,“你总不成一辈子就要饭吧?有没有想过要做点别的什么?”
“老子天生就是要饭的命!”被打断美梦的小讨嫌沮丧地垂下了头,“不然的话,老子的死爹死妈,又咋个会给老子起个‘袜子打烂’的鬼名字?”
大讨嫌又问:“你想不想识字念书?”
“不想不想!”看小讨嫌的样,就好像大讨嫌要让他去吃屎,“哪样纸糊遮烟、甜的嫌酸?老子听听都烦,不学!”
大讨嫌一怔,立刻明白,他将“之乎者也,天地玄黄”说成了这样,叹一声:“还是你聪明,人生烦恼识字始,不学也好!那你就喜欢要饭?”
“他妈的,老子又不是生得贱,会喜欢天天看人家的嘴脸,遭人家的狗咬?可就凭老子这个样子,除了要饭,还能整哪样?”
“如果让你挑的话,你想干什么?”
小讨嫌又挠了两下肚皮,偏头:“真有那种好事的话,老子……嘿嘿,老子最想做的,就是城里衙门里的捕快!”说出梦想,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哦?捕快!”大讨嫌沉吟。
小讨嫌看他好像对捕快差使并不怎么感兴趣:“当捕快好呀!天天可以去抓人,抓着了铁链子往脖子上一套,拉着就走,啧啧啧!”嘬了嘬牙花子,“想想看,有多威风?而且,捕快进茶楼酒馆,吃喝从来不给钱,街边上那些卖的东西,看上哪样拿了就走,也没人敢跟他们要钱。唉,我爹上辈子冤孽事情做多啦,没积德,生了老子做叫花子,他如果多敲两个木鱼,老子不就当捕快了?”
大讨嫌问:“那小讨嫌,现在让你去做捕快,你去不去?”
“不去!”
大讨嫌一怔:“为什么?”
“你都饿成这个样子了,还有力气拿老子开玩笑?你说让老子当捕快,老子就能当捕快?你是皇帝老倌啊,说哪样就是哪样?”
大讨嫌苦笑:“左右你闲着也没事,明日一早,你帮我个忙吧!”
“哪样忙?”
“城中太守府里的一个人,欠了我一吊大钱,待会儿我写张字据,你拿去找这个人,替我把钱要回来。”大讨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只觉声促气短,两眼发黑。
小讨嫌惊异得瞪大了眼睛:“你穷得连虱子都不来你身上下蛋,居然还会有人欠你钱?”伸手一探大讨嫌前额,“你没发烧吧?”
“你就帮了我这个忙吧!”
看着对方气息奄奄的样子,小讨嫌心一酸:大讨嫌快翘脚死了!他曾不止一次见过大小乞丐饿毙在街头山沟,他们死之前,也都是这副有气没力、头脑不清的样子。可那些乞丐是因要不到吃的饿死的,大讨嫌却是有东西不吃,自己要活活饿死自己。这是个什么样的怪人?唉!说不定明天他就死了,算了,自己明天就去一趟城里的“鸡脚汤”(济救堂)吧,那里面的人倒还好心,专管收埋没人管的野尸。
打定主意,他慨然答允:“你写吧,明天天一亮,老子就进城去帮你讨钱。嗳,大讨嫌,你就吃点东西嘛,你晓不晓得,你这副样子,搞得老子都没胃口,就有哪样好东西都吃不下去。”
游凡凤、晏荷影在臧伯蕴贴身书僮的陪伴下,日夜兼程赶到了昆明东郊的黑龙潭,气都不喘一口,就往那天臧伯蕴遇见了小乞丐的松树林奔。但未过去多远就没法再走了,上千衙役捕快把整座山都围死了,禁绝所有人等出入。才开口问一句,那胖衙役就横眉愣眼:“走走走!这里没你的事,少来添乱!”
游凡凤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一报名号,从怀里掏出块玉牌一亮,几名衙役顿时吓走了三魂七魄,急忙点头哈腰,高一脚低一脚地把三人领到昆明太守何直望面前。待何直望大礼参拜过后,游凡凤问他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话,今天一早,济救堂派人陪着这位小爷,”何直望一指坐在旁边一块大石上,惊疑不定的小讨嫌,“来见下官,说是这位小爷手上有封写给下官的信。”
小讨嫌似乎明白了什么:“哦;原来,欠大讨嫌一吊钱的人,就是你呀!”
何直望不接他的话:“下官接过来一看,这哪是一封信,竟是宸王世子殿下千岁的一道手谕。世子殿下千岁要下官马上安排这位小爷做我太守府里的一名捕快,上面还有世子殿下千岁的钤印。”说着,何直望已将那道“手谕”递给了游凡凤。游、晏二人一看,确是赵长安的字,所钤的印文,正是那方小金印:宸王世子。不过印文黑色,似是用沾了水的烟灰将就的。
何直望道:“下官一看,天哪!殿下千岁的王驾竟已到了下官的地界上,急忙就传齐了全城的人,赶来这伺候,可……”
游凡凤、晏荷影看了看这间逼仄肮脏、没有屋顶、塌了半边的士坯房,杂草丛生的泥地上,除了两堆黑乎乎、气味熏人的破棉絮外,再没有别的了。晏荷影泪不能禁:他居然睡在这种地方!
何直望接着道:“下官现已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世子殿下千岁他老人家找到。”
小讨嫌又插嘴了:“你们这忙进忙出的是在找虱子?这虱子还用得着找?老子身上就多得很……”
游凡凤看了看这个云天雾地的小乞丐,走过去,蹲下身,和颜悦色地道:“这位小兄弟,你今早是什么时候和大讨嫌分手的?”
“什么时候?”小讨嫌一挠后脑勺,“天一亮,大讨嫌就催老子快点去讨钱。走时,老子还把这个鸡腿留了给他,可他又把它搁这儿了。”众人这才发现,黑棉絮上,放着一只黑褐色、异臭刺鼻的烧鸡腿。
游凡凤又问:“他的身子好不好?”
“好个屁!快咽气了,所以老子才会去鸡脚汤找人收尸。没想到,这个大老爷……”小讨嫌望着何直望,“还真的欠了他一吊钱,老子先还以为,大讨嫌饿得快死了,在说胡话!”
游凡凤目光闪烁:“小兄弟,这个大老爷的确是欠了大讨嫌一吊钱,还不出来,现在让你做捕快,顶那一吊钱的账。你别哭,我们一定能找到他,不会让他死了没人收尸的!”游凡凤起身,问何直望,附近有没有荒弃无人的破寺庙、道观或者类似的地方。
何直望颇感茫然,还是一个老差役答应说,离此不远的山头上有个白莲观,因为闹鬼,早就没人了。
游凡凤远望山头:“好,我们现在就先去那儿看看!”但众人赶到白莲观里一看,什么都没有!
一天之内,他们在何直望的陪同下,把黑龙潭方圆二十里内所有可让人栖身的破庙、道观、山洞、废亭全找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以赵长安已极度虚弱的身子,决计不可能走出去多远的,可怎么就是找不到他的半分人影呢?
待天色将暮,游凡凤沮丧地叹了口气,让早已疲累不堪的何直望带着手下先回城歇息。何直望小心翼翼地问:“二位今晚不回城里安歇了吗?”
游凡凤答:“不了,这附近有座破庙,今早我们去过,今晚我们就在那儿将就一宿,明天好接着找。”见二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何直望不敢多说,领着众衙役与二人分手。
就一会儿的工夫,夜色已笼罩了山林。踏着厚厚的落叶,两人拖脚,有气没力地向那座破庙走去。“啪!咕噜噜噜……”晏荷影一怔,随即意会,是树上的松果掉落,滚下了山坡。这种声音,越发增添了两人身周那令人心悸的寂静。
穿过及膝的长草,山径尽头就是破庙大门。清冷的月光下,破庙山墙上,隐隐可见“筇竹禅寺”四个斑驳的大字。寺门两侧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早不知所踪,下联是: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跨进大门,是一个蔓草丛生的宽阔庭院,再往前就是大雄宝殿。尘封的窗棂透着股股寒风,还没跨进门槛,“叽!”自内蹿出一个黑影,从二人的足边闪过,吓得晏荷影一个激灵,定睛一看,是只老鼠。这时,“扑喇喇”一阵阴风,几只蝙蝠尖利地嘶叫着,鬼魅般从二人头顶掠过,迅即消失在沉沉的暗夜中。
进去一看,殿正中供奉着金漆脱落的如来佛祖,殿柱、殿梁、殿角都结满了灰尘密布的蛛网,已成了一条一条的神幔,在微风中缓缓飘荡着。暗淡的光线里,只见殿内一片昏黄氤氲,也不知是烟,是云,还是雾?
游凡凤扯下一幅布幔,勉强揩净一片地,又把两个快散了的拜垫拿到殿外磕了灰,放在地下,让晏荷影坐了,然后生火,再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两个馒头,递了一个给晏荷影。他低头咬了两口馒头,抬头,却见晏荷影呆呆出神,手中的馒头一口未动。
“荷官,别想了,快吃吧!”
“叔叔,”晏荷影眼中两颗清泪慢慢滴落,“一想起那两床破棉絮和那只鸡腿,我……我就……什么都吃不下去!”
“唉!”游凡凤闷头啃馒头,过了一会儿,忽道,“这次要是再找不到他,荷官你也不用再这么拖下去了,索性,你就回姑苏去吧。”
“不!”
“三年了,也够了,说不定……”他顿了顿,“他早就死了,这么下去,白耽误了你!”
晏荷影正心痛神伤,并未发觉他这话有什么不对,只平静但坚决地道:“不,他还活着,肯定还活着!他不会死的!”
游凡凤劝道:“可是,荷官,要找到他,也不晓得是哪年哪月的事,莫再死心眼了!”
“叔叔!”晏荷影秋水般明净的双瞳淡定地注视着他,“我这一世,生生死死,都是他的人了!他活,我活!他死,我死!只要一天还没找到他,我就一天只当他还活着。有那么一天,若是老天可怜,让我再见到了他,他……若真的是不在了,那……只求叔叔你把我和他葬在一处,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游凡凤听得双眼发潮,忽将吃了几口的馒头一放:“我打点儿水去。”提了盛水的皮囊,不往外走,却向后去,转过佛龛,停住脚步,看着面前的地下,声音发颤,“愣小子,刚才她的话,你都听见了?”
愣小子?他这是在对谁说话?晏荷影一怔,突然腾地跳起,发狂般往后赶,只一步就到了佛龛后。只见在自己眼前,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的地下,蜷缩着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污秽、衣衫褴褛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早脏得没了本来的颜色,衣襟、衣袖、衣摆全破得没了形状,左一条、右一缕地挂着;裸露在外的肌肤,结了厚厚的一层泥垢,十指已成了爪子。左膝下一个茶碗大的伤口,溃烂见骨,流着黄白的脓,渗着淡淡的血,虽离得那么远,也立刻就能闻见那股刺鼻的腥臭味。
她怔在那里,心一下接一下地跳,怦怦的,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一直跳到了嗓子眼里,马上就要从口中跳出来,已经无法呼吸。她害怕极了,不由自主地哆嗦:自己眼前,已是阿鼻地狱!一个曾经那么神采飞扬、清华飘逸的绝世青年,此刻,在经历了种种人世间最残酷凄惨的打击和折磨后,已经成了这么一副衰朽丑陋、哀颓绝望的模样,已经成了一个污脏、恶心得令人无法目睹的废物!
她腿脚酸软,“扑通”跪倒在地上,然后手足并用地爬了过去:“尹……尹郎,是你吗?”她爬到赵长安身边,见他虽仍一动不动,但整张脸都扭曲了,如有个恶魔正掐住了他的脖子,要活生生地扼死他!
“尹……郎!”
“不能哭!”已抢到另一侧的游凡凤沉声道,“他快虚脱了!”说时出指如风,点中了赵长安的肩井穴,因他已看见,赵长安的手足已在痉挛抽搐。他小心抱起赵长安,快步到了火堆旁,把他扶靠在自己怀里,取出“夺魂续命丹”,撬开已神志不清的他的牙关,将丹药尽数倾了进去,拇、食指贯注真气,轻扣他下颌三寸处。同时晏荷影眼明手快,将皮囊里的水往他口中一倒,这才将丹药从已不会吞咽的他的口中冲下了喉咙。
然后,游凡凤掌心抵住他的后颈大椎穴,缓缓传送真气过去,助丹药在他体内尽快生效。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游凡凤这才轻吁了一口气,撤掌,解开他被封的穴道。
他知赵长安是因多日未进食,早已神虚气脱,这时又骤遇刺激,震惊之下,立刻晕厥了。现自己已用真气和丹药护住了他的心脉,摄住了他的元气,他的性命已无大碍,只须再吃点东西,马上就能苏醒。于是他对捂着嘴早哭成了个泪人的晏荷影道:“莫怕,他是饿晕了,现在这条命已经抢回来了,只要再有点东西吃,就不妨事!”
晏荷影急转念:吃什么呢?一眼看见佛案上一个缺了几个口的破香炉,有了主意:“我去弄点儿米粥来!”然后端起那个破香炉,疾步出殿。寺门外就有一流清泉,她洗净香炉,盛了半炉清水,端回来放在火上烧开,从包袱中拿出炒米粉,倒了半袋进去,用树枝搅成浓粥,然后取出从望郎浦带回来的两只木碗,盛了米粥,两只碗、来回地倒,同时拿嘴急急地吹,恨不能马上就将粥吹凉。待粥已温热,游凡凤扶着赵长安的头,撬开他的嘴巴,仍依前法,晏荷影将粥一点一点地全喂了进去。
一碗喂完,晏荷影还要喂第二碗,游凡凤拦住:“不成,一下子吃得多了,只怕受不住!”晏荷影以前也曾听说过,饥荒年中,有灾民在讨得食物后,一气吃得太饱,稀薄的肠胃无法消化,当场就胀死了。于是她把剩下的粥放好,又将香炉洗净,盛水在火上烧热,用丝巾蘸了热水,动作轻柔地为爱郎擦拭满脸的污垢。她一边擦,一边落泪:他双颊深陷,肌肤黑黄,也不知是因何而起的烂疮,布满了脖颈和双手,又是脓,又是血,又是熏人欲呕的恶臭。闻着那股味道,两人都觉恶心,但更觉悲痛:太惨了!赵长安竟已沦落成了这副样子,实在是太惨了!可他究竟为什么,要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惨样?
晏荷影才拭净他的脸和脖颈,正要换水擦他的双手,却听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然后,双眼张开了。虽然双眼张开,但他神志依然不清。两人盯着他的眼看,但都不敢唤他,只怕一唤,他再受刺激,又会昏厥。
良久,才见他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你醒了?”一听游凡凤的这声轻唤,他浑身一颤,如遭针刺,眼又闭上了,脸上显出极痛苦的表情:“叔叔,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声音嘶哑而悲伤。
“为什么不救你?”游凡凤一怔,一直强抑着的火腾地蹿了上来,“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你疯了?”
“叔叔,叔叔!”晏荷影惊惶得连连摇手,“您不要骂他!他受不住!”
游凡凤咬牙,一忍再忍,总算平静下来:“这三年来,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好儿的,你干吗要跑掉?”
“我……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有东西堵住了喉咙,没法喘气,没法吃饭,也没法睡觉,成夜成夜地睡不着!”
“睡不着?为什么?是……因为子青姑娘吗?”晏荷影咬着嘴唇,低声问。
“是,可……也不是。”赵长安呆滞地望着殿顶,痛楚地说,“打从上官轻寒他们死了以后,我就睡不着了。叔叔,我睡不着,整个头都在疼,刀戳剑刺的那种疼,疼得我要发狂,吃不下,想不了事情,连说都觉着费力气。有几次,走着路,一阵风吹过就晕过去了。等子青没了以后,我越来越睡不着,头越来越疼,不管周围有人没人,那些念头、想法,都会像几百匹受惊的野马一样,在我的脑袋里面冲来撞去,让我一刻也不得安宁。”
游凡凤问:“什么念头,什么想法?”
赵长安仍然呆滞地望着头顶:“我是谁?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人该怎么样活着才更像个人?我为什么要受这些苦?自己苦,也让别的人为我苦。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难道,活着就是要千方百计地糊口、睡觉,然后再吃、再睡,直到老死?这种活法,跟一头猪有什么分别?可就连一头猪,活得都比我自在,它不用想什么、烦什么、顾虑什么、担忧什么、伤心什么,可我呢,却天天难受得睡不着!”
“你!”游凡凤语塞,良久,叹了一声,“你想那些干吗?你只要做好你的宸王世子不就成了?从前你不是做得挺好的吗?”
赵长安神情渐渐激动,语气也激烈起来:“可当我那么温良恭俭让的时候,你们晓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厌烦?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逼着我成为我不喜欢成为的人?我厌恶皇宫,厌恶那些尔虞我诈、阴险毒辣的人和事,也厌恶处置那些所谓的朝政国事。皇上逼我穿白袍,著金冠;侍从们逼我行止优雅,言语得体;太傅、少傅、太师、少师、太保、少保逼我做可垂范千古的圣人君子;天下的男人们逼我成为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女子们则逼我做一个风流潇洒的王子。我活了这二十六年,几时曾做过我自己?什么时候,曾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过过一天我喜欢的那种生活?文采一流、武功盖世、性情温厚,这就是天下人眼中的我,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我,可是,又有谁曾问过我一句,我是不是愿意成为这样的人?一个完美无缺、出类拔萃、万世景仰的圣人?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为了不让皇上、大臣、叔叔、娘,还有天下的人失望,我竭尽全力地去做好每一件事,去讨好每一个人,可到最后我才发现,我不可能做好每一件事,我讨好不了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甚至于,我连我自已都讨好不了!而圣人却做成了,一个吃不下、睡不着、难受得要发狂的圣人!”
第一次听他直抒胸臆,游凡凤、晏荷影都听呆了。
“什么三纲五常、孝悌忠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克己复札、存天理、灭人欲,我桩桩件件全照着去做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拗,可到头来又是个什么结果?对皇上,我不忠!对娘,我不孝!对叔叔你们,我不义!对因我而死的那些人,我不仁!我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多余的人,一个祸害,一个使别人痛苦的废物!没有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家族被屠戮,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女子被奸杀……”
“这都是萧绚、赵长平作的孽!不关你的事!”游凡凤打断了他。
赵长安拼命摇头:“不!若没有我,又怎会有那些事?我是个不祥的人!谁沾上了我,谁就要倒霉!荷影遇上我,天天以泪洗面;子青跟从我,才那么点儿年纪就惨死了。我不停地做错事,不停地后悔。从望郎浦回到中原后,我不应为了顾及礼教纲常,送荷影回姑苏;上官轻寒七人死了以后,不应送她去东宫;在扬州,我不应狠下心,把子青送去给那个人面兽心的柳随风;而我最不应该的,却是死守自己的誓言,在太白峰时不及早用缘灭剑,若我一开始就用缘灭剑,赵长平和他的手下根本就拦不住我,那样,我就可以带着子青逃下山去,子青也就不会死……”
晏荷影珠泪崩流:“不,尹郎,那不怪你,信守然诺,本就是君子所为,你没做错什么,不要再自责了!”
赵长安狂乱摇头:“为了做一个君子,一个圣人,我害死了子青,害死害惨了那么多的人,上天报应我,让我吃不下,睡不着,让我就这么时时刻刻头痛欲裂、神昏智乱地苦挨着,没个出路!叔叔、荷影,你们是不晓得,看着街边上的那些白痴、疯子,我有多么羡慕嫉妒他们?他们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用操心,而我呢?我的心却没有一刻是安宁的。三年来,我走遍了大江南北,找遍了那些传说中有高人逸士的地方,为的就是能找到其中的一位,让他给我一个安心的药方,或是个不二法门。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心没一刻是安宁的!太苦了,这种罪,我实在是挨不下去了。”
游凡凤心中火起,冷冷地道:“我倒晓得一个地方,一个好地方,在那里,你一定可以安心!”
赵长安先一怔,随即呆滞地笑了:“对,叔叔说得对!那的确是一个好地方,一个能让我永远安心的好去处……”
话音未落,“啪!”一声暴响,晏荷影惊得浑身一震,却见游凡凤狠狠一掌掴在了赵长安脸上。这一掌才打上去,游凡凤立刻就后悔了,但见赵长安淡漠平静,仿佛这一掌打的并不是他。看着他那副万念俱灰、萎靡不振的样子,游凡凤不觉也灰了心,想了想,扳过他那瘦得硌手的双肩,凝视他的双眼:“年儿,你不是自幼学佛吗?佛家的第一大戒,就是戒杀生!自杀也是杀生,难道你要违背佛理吗?圣人有云:行己曰义,顺受曰命。义不可背,命不可违。你不能脱苦就当忍苦,不得解脱就应顺受,你以为身体是你自己的就可随意戕残?你知不知道你是人!是人中的一个,你自杀就是杀人,你一生救人,何以到头来却要杀人?你凭什么杀人?凭什么要杀死一个好人?你以为,你真的一死就可安心了吗?你能在你娘、我、宁致远、荷官,还有……皇上的眼泪和痛苦中安心地去死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挨到今天不死。这三年时间里,不知有多少次,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只想跳下山崖、投进湖里,好一了百了,求个解脱。可每一次,一想到娘、叔叔你、二哥、子青、荷影,还有……皇上,我又没勇气去死了!可是,于我现在而言,活着真是一种折磨呀,现在,我实在是挨不下去了。”赵长安勉力抬手,一捋耳后,立刻,一撮头发落在了指缝间,“每天都会掉这么多!”
望着那撮大半已呈灰白色的头发,游凡凤、晏荷影悚然心惊,直到此刻,两人才明白,赵长安所默默承受着的痛苦,到底有多么深重!
“好孩子!”游凡凤流泪了,把他的头拥在怀里,“可怜的孩子,活着确实是在受苦,可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去死啊!你已经为别人活了二十六年,可为了我们大家,再苦,你也得咬紧了牙关,接着挨下去。”
赵长安仍然摇头:“叔叔,你不是我,你不了解我的痛苦。”
“不错,我不是你,不晓得你的痛苦,可叔叔的痛苦,你又了解多少呢?”赵长安语塞。
游凡凤道:“你现在才心如死灰,可你晓不晓得,在二十一年前,叔叔的心就已经死了!你晓得当年叔叔是怎么进的宸王宫吗?”
赵长安不能回答,他只知道,那是游凡凤掩藏得最深的一个伤口,一个他独自忍受、不欲人知、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口。游凡凤凄冷地笑了,缓缓抬头,望着殿外那一轮凄迷的残月,伸手一扯,一张面皮落了下来。
“啊!”晏荷影被吓坏了,就在这一瞬间,在清冷的月色里,她看见了一张这世上最最可怕丑陋的脸!这张脸,就像被人一把撕脱下来,用利刃来来回回划了无数遍,又扔在地上,用脚反反复复地践踏了个够,这才又重新安放了回去。在赵长安的一生之中,他也还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张脸,就是在做最可怕的噩梦时也没梦见过。他看着这张疤痕密布、皮翻肉绽、厉鬼般狰狞扭曲的脸,一时间,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游凡凤将面皮又覆回去,遮住“鬼”脸,淡淡地道:“这脸,先用三面开刃的棱刀划烂了,再在伤口里揉进让皮肉腐蚀的生石灰,然后再敷上让伤口不能愈合的猪獾油,等脓和血都流得差不多了,上金疮药,让伤处自然收口,才能成这个样子!三十年前,我离开你娘,远走天涯去搏取那虚妄的声名,直到有一天,才终于发觉自己错了!当时,我少年心性,总以为,在这世间,无论犯了何种过错,都是可以弥补的。可等我终于赶回去后才晓得,天底下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再也没有弥补改过的机会。事实上,世上的一切在做错之后,都是无法弥补的!当年我曾经答应过你娘,今生今世我要一直陪伴她,保护她,现在虽然我不能再做表妹的丈夫,你的父亲,可我却还能保护你俩尽量不受伤害。于是,我就去见赵嘉德,要求做宸王宫的一名侍卫,以信守自己的承诺。但他认定了我这样做是图谋跟你娘再续旧情,他把我关进天牢,可却一直下不了手杀我。一年半以后,他明白了,你和你娘确需人保护,而天底下最适合保护你俩的人就是我!他把我押到他面前,说答应我的请求,可他有一点放心不下。问我,若换了我是他,该怎么做?我笑了:这太好办了,陛下不放心的,不就是这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吗?只要把它毁了,不就成了?毁脸这活儿,也不须陛下动手,以免王太后日后晓得了会怨怪他。陛下只需为我准备一柄三棱刮刀、一斤生石灰、一升猪獾油就行了,其余的事,我自己来!就这样,我到了宸王宫。从那时起,人生于我而言,就只有痛苦,没有欢愉,我苟延残喘、毫无尊严地活着,也仅只是为了能亲眼看着你和你娘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活得自在一点、体面一点、尊贵一点!”
晏荷影恐惧地闭上了眼睛:这是种什么压抑忧郁的心境?这是种什么悲观无望的活法?而叔叔他就这么着苦挨了二十一年!为了别人,绝望而痛楚地苦挨了二十一年!
赵长安惊悚了:万万没想到,为了保护自己和娘,游凡凤,当年名动天下、风神秀逸、家资巨万的江南逸士、人间散仙,竟付出了这么巨大的代价——家族、名声、财富、相貌,不!他是付出了一生,来为自己和娘而活着!在这么伟大的牺牲精神面前,他惭愧了。但他不是游凡凤,也无法像游凡凤那样痛苦地忍受,他早已身心交瘁,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种令人欲癫欲狂的日子,莫说是一生,就是一年、一月、一天、一刻,他都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活着既没有意义,那这种无谓的活着又能证明什么?他已为别人活了二十六年,已经足够了!不能为自己活,总能为自己死吧?
只看他的眼睛,游凡凤也知他在想什么。他绝望了,缓缓放下赵长安,任他如一摊烂泥般委顿在地,起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向殿外走去,到了阶边,叹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已经尽力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吗就干吗吧!”
赵长安从地上挣起,嚅动嘴唇,想对泪流满面的晏荷影和背对自己的游凡凤说点什么,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向殿外走去。
堪堪才走到阶前,“不!”晏荷影发疯般猛扑上去,拽住他,“我不准你走,不准你死!你到底还有没有人心?我跟叔叔找了你三年,你看看,你看看叔叔他的头发!一大半都白了,为你急白的!你只为你自己活,你要为你自己死!你这个只顾自己、无情无义的东西!你今天不准走,就是死,你也得给我死在这里!”她用劲一扯,赵长安一跤摔倒。她大惊,慌忙扶起他:“啊呀!我没摔疼你吧?”
“别管他!”游凡凤转身进殿,“烂泥糊不上墙!”她泪汪汪地看看游凡凤,又看看赵长安,进退失据,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赵长安又慢慢爬起了身,她急了,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如受伤的母兽般嚎叫:“你要是敢出去,我马上就死给你看!”赵长安跌坐檐下石阶,闭眼不再动弹。
两天后,游凡凤步履沉重地走进寺门,望一眼蜷缩着躺在檐下石阶上双目紧闭、状若死人的赵长安,轻声问迎上来的晏荷影:“吃东西了?”晏荷影摇头:“您走后,我把那碗粥热好了端给他,他不吃,又拿了个馒头给他,也不接,我只好搁那儿了。两天了,他都不碰一下。”
看了看赵长安手边那个已布满霉斑的馒头和那碗已起了霉点的冷粥,游凡凤皱眉,叹了口气:“别烧水了,我们走吧。”
晏荷影一怔,咬了咬嘴唇:“叔叔您走吧,我不走!”
“嗨!荷官,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带上他,咱们仨回城去。”
“他……”晏荷影偷瞟一眼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的赵长安,“愿意跟我们走吗?”游凡凤颇为后悔:“刚才我该叫何直望带几个人来,抬了这愣小子走。干脆,我现在再回趟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