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想起,赵长平早就被废,圈禁在东宫的后院,他这时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赵长平居然不像从前一样回避他凌厉的眼神:“哈哈,今晚七夕,宫人们望月乞巧,都睡不着。我也一样,干脆就到这儿来,也想向皇上乞一点儿巧!”
皇帝冷眼一斜,轻蔑地道:“呵呵,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是……弑君篡位的大逆之行,天底下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犯的,你不觉得,就凭你的那点子微末道行,想犯这种大罪,还嫌太嫩了点儿吗?”
“哦?是吗?”赵长平施施然看了看尹梅意安详的遗容,连连咂嘴,“啧啧啧,果然美绝人寰,只可惜死了。本来,我还想在登基后,把她收做我的一个才人呢……”
皇帝怒气勃发,叱令他住口。赵长平根本不怕:“那么绝色的美人,也难怪皇上会把皇后之位一空就是二十七年,只为了等这个永远也不可能来的女人!”
皇帝被他轻佻的语气、神态气得面色铁青,急传花尽欢。花尽欢应声而入,但他对赵长平突然现身殿中似乎并不惊奇。皇帝命他将赵长平拿下,但花尽欢面色如板,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对谕旨置若罔闻。
皇帝怒喝:“你怎么还不动手?”
“动不了啦!”赵长平嘶嘶地笑,“如果父皇也像他一样,收下了孩儿送的几十个绝色美人的话,父皇也会动不了的!”他慢步走到一张椅前,姿态潇洒地一撩袍襟,坐下。皇帝错愕不已。
“父皇送他的,不过是买笑的千金,可孩儿的法子,却更直截了当!”赵长平睥了形容猥琐的花尽欢一眼,“花尽欢,我送你的绿嫔,怎么样啊?”
认识赵长平的人都知道,绿嫔是他最宠爱的一名嫔妃。花尽欢的腰越发弯得厉害:“嘿嘿,谢皇长子的恩典,她令臣非常满意。”
皇帝冷眼旁观,神色镇静,但心里已隐隐地生了不安,这不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才被送走、不能动弹的赵长安。
赵长平道:“一个人既能出卖他的第一个主子,那再出卖他的第二个主子,也就再稀松平常不过了。这个道理,想来父皇要比孩儿明白。”
“孽畜!你以为,就凭你和这个贪财好色的无耻小人,朕就会怕了吗?以你的那点子斤两,想跟朕动手,实在是滑稽,你竟然只靠着这个小人,就想篡位夺权,朕看你真是想当皇帝想疯了!”
赵长平轻摇折扇:“哦?父皇以为,儿臣今天晚上要靠他?”他笑了,对垂手肃立的花尽欢沉声道,“出去!我今晚上不靠任何人,也一样能让父皇输得心服口服!”
看着他那骄狂模样,皇帝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冷:以他的武功,对付赵长平,那可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可不知为何,他却有一种浓重的不祥之感。他尽力抑制自己,不去想这些。高手过招,一丝一毫的疏忽分心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这是他刚才才对赵长安说过的话。
他慢慢站起:“多说无益,动手吧!”赵长平坐在椅中,潇洒地笑:“跟父皇动手?儿臣哪敢呀?且父皇早就中了儿臣的招了,您这时身无还手之力,还能跟儿臣动手吗?”
皇帝一怔,但未等细思这话中的深意,口口声声说不敢跟他动手的赵长平却忽然动了!他左足一撑,跃起两丈,折扇疾挥,在半空虚虚划了个弧形,扇尖直击皇帝前胸,正是“天阳擒龙手”的第七式“龙潜深渊”。皇帝只随便瞥了一眼,就冷笑了,轻蔑已极的冷笑。他不闪不避,这种身手,实在是不值得避!
他掌一翻,向左一切,中、食、无名指向前,余下二指合拢,如下围棋时推动一颗棋子般向前一戳。这一式,分寸、方位、速度、力道、时机都拿捏得极其精妙。赵长平身在半空,再想变换身形闪避已然不及,而皇帝这致命的一戳,已到了他的心口。
那骈起的二指成龙形,疾如惊风,快逾闪电,就在这瞬间,折扇仍距皇帝前胸有三寸之遥,但赵长平已能感觉到自己心口那一戳的凌厉杀气已疾刺而至。虽隔着三层衣袍,仍像柄快刀般刺入,他心脏一阵剧痛,当即眼前发黑,就要晕厥。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皇帝突觉一阵酸麻感倏地从腰间升起。
这一阵酸麻感是如此迅疾强烈,弹指间已传遍了全身,而自己已触到赵长平心口的右指指尖所贯注的深厚真气,刹那间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啪!”半空中两条人影乍合即分,皇帝凌空向后飞跌,撞在床沿,然后摔跌地下,身子软软地斜倚着,像个被掏空了的麻袋。而赵长平则在空中轻盈转身,折扇一挥,如跳舞般,动作煞是灵动优美,又坐回了椅中。
变生不测,皇帝惊怒交集。赵长平微笑:“父皇,瞪儿臣干吗?您该瞪的,是那个您一万个瞧不起,连眼角都不想瞟他一眼的贪财好色的无耻小人,花尽欢!”
其实刚才,在混乱中封了皇帝穴道的不是游凡凤,而是花尽欢。他先点了皇帝的穴道,再在为他解穴时,顺便按了一下,他的手法十分巧妙,只要皇帝一运转真气,奇经八脉马上就会阻滞,不但内力丧失,而全身穴道也会自行被封。所以,赵长平刚才才说皇帝已中了他的招数了。
愣了半晌,皇帝神色惨然,但随即就哈哈大笑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只恨当年太手软,没早早翦除了你这个阴险狠毒的畜生!”
赵长平已无法自制:“阴险?狠毒?还不都是被父皇您给逼出来的?打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就没见您拿正眼瞧过我一眼,更没见您对我笑过。虽然我是您的皇长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可在您眼里,我却永远也及不上那个王世子的一根小手指指尖!那个人算什么?一个私养杂种!一个见不得人的野货!可是,打小,他过的是什么日子?锦衣玉食,高贵尊崇,起居服御都像个皇帝,而我过的又是种什么日子?残羹剩饭,破衣烂衫,就像条被抛弃的野狗,不,就连野狗都不如!你为那个杂种请最好的师傅,找最好的宝剑,你听听,你都叫了他些什么?年儿?嘿嘿,年儿,你什么时候也这样叫过我一声?现在,你居然要让那个野杂种来承继帝位,乱我大宋的血统……”
“够了!”皇帝厉声打断,“野杂种?到底谁才是野杂种?”皇帝斜睥面色突然阴晴不定的赵长平,“你以为,你还真是朕血统纯正的皇长子?二十四年前,朕何以突然对你娘,那个淫贱的女人施以严惩?那是因为她不守妇节,秽乱宫闱,竟跟赵裕仁私会,生下了你这个野种!这事她瞒了朕整整五年,可毕竟纸包不住火,还是让朕得知了真相,这才把她和你撵到了那间小破屋里去,本打算第二天再行处置,可这贱人自觉羞愧,当夜就自缢了。这样倒也好,省得朕再动手!你竟敢骂年儿是野种?你算什么皇子?朕的长子?你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野种!”
赵长平怔在当地,面如死灰,良久,嘴角一牵,居然笑了:“天纵英明的父皇,直到今夜,直到现在,您才说出真相,就不嫌太迟了点儿吗?其实,二十四年前的那天半夜,娘在吊死之前,就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当然不是圣上您的亲生儿子!赵裕仁,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二十四年前,恐惧、无助、孤独的赵长平就站在地下,看着万氏解开裙带,搭到房梁上,把脖子伸进了绳套里。
在蹬倒那张凳子前,她拿那种鬼一样的眼睛瞪着他,拿那种鬼一样的声音对他说:“平儿,你一定要记住娘的话!你不能让娘白死,你一定要当太子,当皇帝!不然的话,娘就变成个厉鬼,夜夜都来找你!”
看着半空中母亲的身体一来一回地晃悠,从那一刻起,赵长平就下定了决心:今生今世,无论受什么样的罪,用什么样的法子,自己也一定要听娘的话,当太子,然后再当皇帝!
“真是可笑呀!赵裕仁的儿子做了父皇的皇长子,而父皇最心爱的儿子却成了宸王世子。哈哈哈……”鸱枭般的笑声隐隐传到殿外阶下,令所有等候的人听了无不汗毛竖立。
皇帝凝视赵长平,一缕寒意从足底直蹿全身:“原来,你早就知道真相!天哪!”他仰天痛呼,“朕好糊涂哪!当年竟会对一个五岁的小儿下不去手!养虎遗患,终于酿成了如今的这场巨祸!”
“巨祸?父皇您把儿臣看成什么人了?儿臣怎会有父皇您说的那么差劲?天下交给孩儿,父皇只管放一万个心,儿臣自问有能力把我大宋的江山社稷治理得比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更强盛富庶百倍。您在地底下只管好好儿地看着吧,儿臣会证明给您,还有这天底下所有的人看!”
“是吗?”皇帝凄凉地笑了,“既然朕马上就要龙驭上宾了,在撒手人寰之际,有一个请求,望朕的皇长子,明日一早的嗣皇帝能够允准。”
赵长平一愕,在他的记忆里,皇帝还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谁。他以为皇帝是想与尹梅意合葬,他当即抬出祖制礼法一口回绝了。尹梅意将与赵裕仁合葬一穴,而皇帝会和马上被迫封为文德皇后的万氏同葬。赵长平佩服极了自己,不是天纵英明,怎么能有这么妥帖的处置?报复竟能带来这么痛快舒畅的感觉,他浑身热血奔涌,飘飘欲仙,等着欣赏皇帝痛苦绝望的表情。
但皇帝的表情非常平静,甚至可说是漠然,他的请求,竟是让赵长平一索子绞死赵长安,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赵长平一愣,盯视皇帝,神气极其古怪,片刻之后,“哈哈哈”捧腹大笑,似听到了天底下最最滑稽的笑话:“一索子绞了他?”他笑出了眼泪,“我被他折磨了这么多年,天天吃不下,睡不好,今天好容易老天开眼,教他落在了我手里,父皇您……您却要儿臣一索子绞了他?”
疯狂的笑声中,皇帝浑身冰凉:“你莫忘了,他曾三番五次地救过你!”
“三番五次?”赵长平翻了翻白眼,攒眉苦思,“有吗?有那么多次吗?除三年前,他神志不清时发过一回癫外,儿臣还真是想不起来,他几时又曾救过儿臣?”
皇帝气极:“你以为十三年前的冬夜,朕真的分不清,是谁偷吃了那块福祚?”赵长平一怔,脸上闪过了一丝羞恼之色。
“四年前,又是谁在金城外的玉桂山庄,救了那个误落辽国太后之手,差点就要被用来勒索朕钱财的人?”
“哼,他曾答应过,不向父皇您透露半个字,可暗底下还是全告了黑状!”赵长平咬牙切齿。
“呸!狗眼看人低!你以为,他跟你是一路货色?天天就忙着干这些阴暗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他不说,就不会有别人禀告朕?”
“不管见得人见不得人,反正,成王败寇!现在是我赢了!”赵长平轻摇折扇,“该怎样处置这个大逆不道、意图篡位谋反的乱臣贼子,已不劳父皇费心了!”转头高声叫道,“来人啊,把金屑酒呈进来,恭送皇上升天!”
九龙缕雕的黄金酒盏,醇香甘美的太液酒水,在烛光映照下,折射出瑰丽绚烂的光华,那璀璨诱人的琥珀光,令人一见,只觉荡气回肠,心驰神往。赵长平将长柄黄金小勺放入盏中,轻轻一搅,沉在盏底的金屑就都飘泛起来,上下左右地沉浮转动,酒液立刻金光闪烁。
金屑酒,皇帝才可享用的御酒,夺命的毒酒!就是亲王,在获罪赐死时也不配饮用。望着那星星点点惑人的金光,皇帝绽颜笑了:“三十年来山河,五万里地家国,原来,都不过是南柯梦一场!而今,春梦既醒,我又何须再淹留?只是,我的这一场春梦,却害了梅意,也害了年儿!”他端起金盏,徐徐饮下毒酒,神情平静而又怅惘。就在这一瞬间,他耳畔又响起了悠扬婉转、清幽动人的玉笛声,眼中一又见到了袅袅婷婷、循笛声而来的玉人……
她伫立在一株月影斑斓、花荫匝地的杏花树下,长发及地,冰肌胜雪,身后,朦朦胧胧,仿佛有淡雾萦绕,轻云伴随。一阵清风徐来,拂动了流水边、花树下、月影中玉人的层层衣袂,飘然飞举,令得那人儿犹如一个渺茫的春梦般,刹那间,牵动了东京少年那颗孤独寂寞的心,勾起了他无限的柔情,引发了他无尽的遐想……
皇帝痴望正向自己含情凝睇微笑的爱人:“梅意,等一等,我马上就带着年儿来陪你,一道去往那无思无苦的地方,一家人过那快快乐乐的好日子去!”
时正酷暑,明亮刺眼的阳光下,树丛中那一阵阵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的蝉噪声,吵得人心烦意乱。东京城东二十里大慈恩寺后院禅房中,宁致远烦燥地踱来踱去,他嘴唇干裂,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昭阳怜爱地看着丈夫,她眼中也同样满是血丝,形容亦如丈夫一般焦躁,甚至比他还焦躁,双眼都凹陷下去,显得一双大眼睛越发地大了。
见她进来,宁致远停住脚步,焦急地问:“小马回来了?三弟有消息了?”不等回答,就沮丧地摇了摇头,跌坐椅中。就是一个傻子,只须看一眼昭阳那样子,也知没有任何消息送来。
昭阳柔声安慰他:赵长安不过才五天没派人送信来,许是宫里太后的病又有了反复;何况,马骅、章强东已领着会中兄弟赶进城去打探情况了;张涵也很得力能干,有他们内外照应,赵长安肯定不会有事情的。
听了劝慰,宁致远越发焦躁。也难怪他方寸大乱:赵长安不送信来,马骅、章强东也一去不回,他昨天又派西门坚等人去找他们,不料回报说五天前的半夜里,东京的十二座城门全都关闭,禁绝一切人等出入。西门坚冒险从永嘉门缒进去后,只飞鸽传书送了一张纸条出来,说全城戒严,士兵封锁了所有街道,大小商铺关门歇业,通往宸王宫的所有道路严禁通行。他正设法和马骅、张涵联络,看看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宁致远起身,又开始在地上疾走:“要不是你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行动不便,我真想亲自去一趟,看看到底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三弟、小马、西门大叔他们都不递一点消息出来?”
昭阳比他更焦急,但见他这样,也心疼不已:“你这样不吃不睡的瞎折腾,顶什么用?没消息也总比有坏消息强呀,平常你一向最稳得住,怎么现在却这么蝎蝎虎虎的?”
宁致远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正想劝妻子回房歇息,忽听门外脚步声杂沓:“少掌门,小马、章老堂主他们回来啦!”
他大喜,一步就向房门冲去,不料一人已从门外奔了进来,两人收势不及,迎头撞了个满怀。宁致远一把抓住对方胳膊:“小马,三弟在哪儿?他跟你们一道回来啦?”
没听见回答,宁致远心中奇怪,抬头,见马骅满面尘土,脸色蜡黄,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充血红肿,状如疯癫。他心一沉:“小马,怎么回事?你倒是快点说话呀!”用力摇撼马骅,恨不能给他两个大耳刮子,好让他开口。
马骅怔怔地道:“少掌门,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出大事了!”话方出口,昭阳轻呼一声,就往后倒。宁致远、马骅忙伸手扶住,幸好她并未昏晕,只是身子发抖,连连追问马骅赵长安出了什么大事。宁致远让她先回房歇息,有关赵长安的详细情形等一下他会告诉她的,但昭阳用力摇头,执意不走。
“昭阳!你这个样子,小马怎么敢说?快回房去!”昭阳从识得宁致远,还从没见他这样声色俱厉地对待过自己,心知他是挂念自己的身体,不忍让自己再受刺激,遂依顺地由一名仆妇扶出了房去。
这时,章强东、西门坚等人才慢腾腾地蹭进来了,人人面色灰暗,如丧考妣,都低了头不说话。一看他们这副模样,宁致远怒火上撞:“出气呀,到底出什么事了?都哑巴了?”
章强东从怀里掏出两个明黄卷轴,递给他。他接过打开一看,是两道圣旨。第一道上书:
敬天昌明英武睿智文德圣功至仁至诚纯孝章皇帝建元二十七年七月八日上谕:
朕忧烦国事,圣躬不豫,今既已大渐!皇长子长平秉性仁孝聪、明,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居心孝友,人品贵重,深肖朕躬,朕于诸皇子之中,最为钟爱,自幼抚养宫中,恩逾常格,其必能钦承付托,克承大统,现著立为嗣皇帝,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钦此!
第二道圣旨是:
敬天昌明英武睿智文德圣功至仁至诚纯孝章皇帝建元二十七年七月八日上谕:
现有大臣上奏:皇太子长安,宫舍殿宇穷极华靡,饮食器具备求工巧,跋扈不臣,种种悖谬,咆哮狂肆,目无君上,悖逆情形实堪发指。其罪大恶极,莫此为甚,逆天悖义,德行败坏,谬险谲诈,阴险恶毒,僭越不臣,觊觎帝位,包藏祸心,欲图谋逆之事,悖逆不敬,靡思僭窃之愆,辄肆窥觎之志,性残忍甚于虎狼。朕甚痛恨之,查其骄奢罔实属罪不可逭,为国法所不宥!现褫去其太子位,贬为庶人,交刑部会同大学士、九卿、翰、詹、科、道严行议罪,并由嗣皇帝处置。
其大逆不道之行,已属万恶至极,不配再为皇室宗亲,现将其逐出宗室,改姓为桀,名枭,生生世世,永不撤消。钦此!
宁致远头脑轰鸣、手足俱颤,勉强坐到椅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马骅道:“五天前深夜里,京城殿前司三司的两万多人突然包围了宸王宫,禁绝出入,如有违者,格杀勿论!我和章伯伯、朱大哥第三天赶到东京城外时,城门就已经关闭了,后来还是朱大哥一百两黄金买通了守城的一个佐官,这才进去了,可宸王宫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第四天西门堂主也来了,可还是打听不到一点消息。那街上到处是兵,不准人走动,跟座空城一样。直到今早,张堂主才从一个翰林院编修那儿花三千两黄金,弄到了这两道圣旨,眼看着再留下去也没用,又怕少掌门你惦记着急,我们就都赶回来了。”
宁致远手捧圣旨,只是发怔,却听外面脚步声疾,一人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众人抬头一看,是张涵,他不及擦拭额上汗水:“老皇帝死了,赵长平已当了皇帝,明天一早就举行登基大典。”
“三弟呢?”
张涵垂下了头:“听说被关在天牢里,有重兵看押,还……”他声音发抖,“被抽去了手筋脚筋,废了功夫!”众人如雷轰顶,宁致远身子一晃:“这消息怎么来的?确实吗?”
“属下把城东的一座大宅子送给了天牢的管狱押司,是他亲口告诉属下的。他还说,等明早举行完登基大典之后,就要把太子殿下在狱中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宁致远用力撑扶桌面:“为什么不在刑场处决,明正典刑?”张涵又举袖,这次拭的却是满眶热泪:“赵长平怕有人劫法场,所以就在狱中行刑。直娘贼,这个禽兽,真正禽兽不如!”
宁致远强迫自己定下神来:“事情紧急,不能耽搁!章伯伯,你发布我的命令,令四海会大宋境内所有的分会堂主和弟子,除必须留下守卫的外,通通全部赶来京城;另再通传武林中所有的门派帮会,让他们各派会中好手,速来京城,鼎力相助!”
“是!”章强东一拱手,大步出门而去。
宁致远又吩咐道:“西门堂主,我跟马堂主、杨堂主、朱堂主马上进城去,你在这儿守护夫人和晏姑娘,不,你马上送她们回泰山去,不要在此逗留。”
西门坚虽更想随他们人城去救赵长安,但知此次救人之举万分危险,昭阳、晏荷影若没有个妥善的安置,会让宁致远等人分心,当下慨然允诺,一定把昭阳、晏荷影平安送回泰山,等候宁致远他们的好消息。然后就匆匆出门。
宁致远又吩咐张涵马上回城,再找到那个押司,弄确实天牢的位置、各个出入口的设置、详细方位,特别是关押赵长安的牢房的位置,另外,还有狱卒当班的人数、巡逻的时辰。要能弄到天牢的图纸则是最好,还有牢内外守卫兵士的人数和相应的情形也要查实弄清楚,无论这个押司要多少金银,都给他!
张涵抱拳遵命,转身出门,不料外面突然撞进来一个人:“少掌门,糟了!”众人一看,是西门坚。宁致远皱眉:“夫人出了什么事?”西门坚摇头:“晏姑娘不见了!”一听这话,众人无不头晕。宁致远怒道:“怎会不见了?”
“厨房小徐说,刚才他见晏姑娘一直躲在这间房外的窗下,后来就不见了。”
“问过寺中守卫的兄弟们了吗?”
“问了,说方才晏姑娘换了一身书生衣裳,也没拿什么,出了寺门,急匆匆地就往东边去了。”
“怎么不拦住她?”
西门坚不做声:兄弟们又不知个中详情,怎好冒冒失失地随意拦下晏荷影?宁致远也觉自己的责备没有道理,只得道:“快派人去追,一定要把她追回来,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再添乱子了。”可直到夜幕降临,晏荷影仍踪迹杳然,遍寻不获。
宁致远等人赶到东京城时,城禁仍未解除。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凭着两百两黄金,众人顺利地到了碧云精舍。一路上触目所及,尽是手执利刃、身披重甲的士兵,虽然人多,却鸦雀无声。街上冷冷清清的,间或有几个人经过,亦是低头疾走,神色惊慌。
在听荷雅居坐定后,先期赶回的张涵道:“属下已找过那个押司了,他说行刑的时间定在后天早上的卯时三刻。”
丛景天皱眉:“历来处决人犯,时辰都在午时三刻,怎么这次却挑了个大早?”
“属下也问过了,他只说是狗皇帝的旨意,至于时辰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们这些小狱吏犯不上瞎操心。”他停了一下,又道,“天牢图纸,还有内外守卫的人数和安排,他答应可以明早设法弄给属下,可条件是要这座精舍。”
“给他!”宁致远想都不想。
第二天巳时过后,举行完登基大典,城禁解除。距东京较近的四海会各分会的堂主及弟子,和各门派帮会的侠士们就陆续进城,到碧云精舍集合。晚饭时分,精舍内已是人头攒动,总有五百人之多,而各色武林中人,还在不断拥来。看看不是路,宁致远吩咐张涵、丛景天只把各门派帮会的掌门、头领留下,他们带来的属下弟子全领到了城中张涵打理的客栈和其他地方安歇。饶是如此,精舍中仍有七八十人。
张涵一大早就拿到了天牢图纸和牢内狱卒、牢外守卫布防、警卫的详情。经众英雄一天的聚议,定下了劫狱的计划,分派了各门派帮会到时各自的职司。众人议定于当夜二更时分埋伏于城南的天牢外,交丑时正刻的时候一齐动手,以四海会的红色号炮“天”字为号,宁致远是整个行动的总指挥。
宁致远手指图纸上一个标注有红色圆点的地方,对万胜刀说:“太子殿下就在这里,万帮主,到时号炮一响,请你领着手下兄弟只管封住这个口,不放一个朝廷的鹰犬进来。”
万胜刀点头:“盟主只管放心,万某人要放了一只苍蝇进来,就剁下自己的手脚,今后再不见人了。”
这时张涵进来,在宁致远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宁致远目光一闪,对众豪杰拱手,请众人稍坐,有点小事,他去去就来。然后与张涵相偕出厅,到背静无人处,问:“这个自称宸王宫内府总管的人在哪儿?”
“属下已把他请到碧荷湖边的忘情亭中了。”张涵一指身右一树繁花茂的所在。
“嗯,你守在这里,别放人进来。”宁致远举步走了进去,亭中坐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灰色衣袍,须发花白,神情举止沉着稳重。见他进来,老者起身打横侍立,身子微微前躬,一望而知,是多年规矩养成的作派。几句寒暄罢,老者自道名和景行,是原宸王宫的内府总管。他从怀中掏出在宫中管事时的腰牌,请宁致远查看。宁致远不接,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和景行懂他的意思,仅凭一块腰牌,证明不了什么。他不慌不忙地道:“老夫今夜来,是想请宁盟主去见一个人,有万分紧急的事情相告。”
宁致远不答。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开始劫狱了,这时候却突兀地来了位内府总管,不知这老头儿究竟是什么来头,若他是朝廷鹰犬,来这的目的是为了调开自己,令众豪杰群龙无首,好打乱今夜的计划,这种担心也并非没有可能。
见他沉吟未语,和景行心中雪亮:“老夫跟从太子殿下已逾二十八载。俗话说得好:从一而终。这话原也不是专指妇人说的,今天为救太子殿下,也说不得了。”然后口齿清晰地道,“请宁盟主现在立刻赶到城西二十里灞桥旁的柳林,找一名别意小筑的所在,在那里,有人正恭候宁盟主您的大驾!”说完,手腕一翻,月光下寒光闪过,竟是一柄随身的解手刀。未等宁致远看清怎么回事,血光飞溅,刀已刺入和景行的心口,直没至柄。
变起仓促,虽离得近,宁致远竟也不及阻拦。他一惊,急忙扶住和景行,右手连点他胸口大穴,但刀既刺中要害,回天无力了。和景行身体后沉,手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宁盟主,您一定要赶快,赶快去别意小筑!”宁致远目中蕴泪:“和总管,晚辈错了,不该怀疑您,晚辈现在就去!”
茂密幽深的柳林中,一湖碧水在月色下闪着粼粼波光。宁致远沿着曲径转进去,就看见一道不高的围墙圈起一院房舍,其中数间隐隐透着昏黄的灯光。宁致远、张涵在小门前停下脚步,宁致远打个手势,张涵会意,身子一闪,已没入了门旁树丛的暗影里。
宁致远举步上前,敲门,“咿呀”一声,院门开启,门后一少女面若银盘,睛如点漆,瞄一眼他,然后转身引路,竟连问都不问来者是谁,倒好像早就算准了他必然会在这个时候来,来的目的就是要见她家主人。
宁致远微微一笑,随少女进去。到了亮着灯光的一间房前,只见房门敞开,灯下坐一人,宝蓝丝衫,发髻光洁,虽只是一个背影,也自有一种掩饰不了的尊贵气度,乍一看,倒与赵长安有几分相似。听到脚步声,这人回过脸来,灯下看得分明,正是与宁致远曾有一面之缘的睿王——赵长佑!
一见是他,宁致远悲喜交集。悲的是,和景行为让自己来此与他相见,不惜牺牲生命;喜的是,赵长佑与赵长安是意趣相投的亲兄弟,他这时邀约自己到此,定是有极重要的事情相告,而这事必与赵长安有关。
从赵长安出事后,与他相关的人皆四散而逃,宁致远他们为救赵长安,想找个知情的人了解一些内幕,但那些平日与赵长安好得形影不离的高官显爵们,此时惟恐受到株连,全门户紧闭,避而不见,现终于见到一个了!
赵长佑疾起身,一边迎过来,一边连声急催宁致远快去通传他所有的手下和英雄豪杰,今夜千万不能去劫诏狱,赵长安根本就没被关在里面。赵长平已在牢里牢外暗伏了两万御前侍卫亲军、禁军和弓箭手,今夜那里已成了一个大陷阱,等人全都进去了,四道牢门立刻封死,万箭齐发,没一个人能逃得出来。
他却见宁致远立在当地,眉目舒展,笑了:“王爷别担心,这种不入流的破计,我们早就识穿了。您只管放心,今夜根本就不会有一个我们的人去天牢。”
“那……你们不是聚在碧云精舍中计议,还分派了各大门派、帮会各种差使?”
宁致远扶赵长佑坐在椅中:“那都是做给那条狗派来的奸细看的,好让那条狗把所有的气力都放在那座空牢上,我们才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救三弟!”
赵长佑又惊又喜:“听宁驸马的意思,你们已经知道关押十九郎的地方了?”宁致远点头:“嗯,三弟被关在少阳院,那条狗做太子时的离宫别苑。”
“这个消息确实吗?是谁告诉你们的?你们买这个消息,花了多少银两?”
“一个大子也没给!”见他惊疑不定,宁致远笑道,“那些不值一文的坑蒙拐骗,我们都还花了钱,而且还是大钱才到的手。可唯独这个最紧要的消息,不但没花一文钱,相反,透露消息的人还承诺,我们动手时,他们会在里面策应,里应外合,定能兵不血刃地就把三弟顺顺利利地救出来。”
“这些忠义之士到底都是谁呀?”赵长佑一头雾水。
“说出来您定然想不到,这些义士是原来东宫的官员和侍卫!”
赵长佑一愕,随即不辨悲喜地笑了:“唉,十九郎的好心总算也有了点好报!当年他救那狗和东宫的两千多人,消息传开,天底下没一个不说他疯癫的。现下看来,总也还算是,还算是……”说到这儿,他眼眶湿润了,是喜悦的泪水,“看来,他马上就能得脱樊篱了。”
既知众豪杰不会去赴那个死亡陷阱,又知赵长安马上得脱囹圄,赵长佑宽心大放,轻一击掌,方才那名少女从屏风后现身。
“翠儿,去沏壶好茶来。今晚本王和宁贤弟有许多话要说,另十一郎一到,就请他来这儿。”
赵长僖到城中打听关押赵长安的地方去了。赵长佑慨叹:要早知宁致远他们神机妙算,他和赵长僖也就不用急得晨昏颠倒了。现知赵长安脱困在即,月白风清,两人就有闲情聊一聊了。宁致远道:“二哥,这次三弟回京,事前说好,他回宫一接了王太后,就到大慈恩寺跟我们会合。可他人京当天,就差人送来封信,说是王太后病了,不能见风挪动。这可没办法了,只好等。然后是他回京的第三天,先帝诏告天下,说三弟是他的皇嫡长子!因二十七年前……”
“这一段我清楚!”赵长佑接过了话头,“皇考文宗景皇帝,哦,现朝中大臣们为刚崩逝的皇考上的尊谥是‘文’,庙号‘景’……”
文宗在位二十七年,虽妃嫔无数,但一个都没立为皇后。在他登基后的第四天,曾将一女册封为后,并预备了最盛大的册立仪式,可后来宫中传出消息,待立的皇后身染小恙,立后仪式改日进行。这一改,就再也没了下文。
这次赵长安回京后第三天发出的上谕道:他的生母原是宫中的一位纪姓女文官,纪女官贤淑端丽,温婉娴静,文宗本欲立其为后,未料她于生产时受了风寒,而于产后的第六天,亦就是建元元年乙丑薨逝。宫中曾请一善看面相的术士来,为众皇子、亲王看相,相士看谁都没反应,唯独在看到赵长安时,却一把就把他抱了起来,一边不错眼珠子地看,一边一迭连声地称赞:“啊呀!好!好!好!太好了!此小儿龙章凤质、仙资神逸、天日之表,是地藏菩萨转世,年届廿六,必能济世安民!”
文宗大是欢喜,要他说得再详实一点儿。相士闭目不答,良久方道:“虽是天降的贵人,可因他的命太过金贵了,最好是要让他‘离宫又不离宫,无母还得有母’,那才能长大成人,皇宫中锦衣玉食地养着反而不好。”
于是文宗就将赵长安送到宸王宫,令孀居守节、贤德淑惠的宸王太后代为抚养。同时相士还说,赵长安是命定的皇太子,尊贵无匹,为防邪祟加害,不得称其名,而以“老爷子”代之;另他的衫袍、服履均须有金龙环绕护佑,这样才能平安长成。
现皇嫡子既已成人,文宗这才将他的身世公示天下,这样,才既不会埋没了诞育皇嗣、为国家立了大功的纪妃,也彰显了宸王太后的淑德。而最重要的是,国家政事千头万绪,但其中最为根本的就是储君的选定,储君不立,国家不安。我朝祖制:建储之制,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现特下此明诏,请天下人公论。
此诏一出,朝野震动:原来,宸王世子真是皇子,而且他为皇太子是天意!穿龙袍戴龙冠,都是为了能得上天护佑。看来,只要他的生母被迫封为皇后,那……可就真的要应了民间常说的那句老话了——瓜熟蒂落。熟瓜当天下午就落在了地上:早死的纪妃被迫封为皇后,徽号孝贤。
次晨上朝,所有大臣,无论文武,都手持本章,争先恐后地奏道:“……世子既为孝贤皇后所出,乃吾皇之嫡长子,我朝祖宗家法,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皇后元子,就是嫡长子,也就是当然的皇太子……从前,朝臣们都不知皇上早有嫡子,是以才请求皇上将皇长子立为太子,但他不贤,所做所为,不符储君身份,皇上将他废了,确为英明果决之举!现皇嫡长子既已确定,那臣等以为,皇上宜速立其为太子,以安天下国人心!册封皇嫡长子为太子,是天下万民心之所归……世子殿下早就该改称太子殿下了……”
环视了朝臣们一眼,皇帝舒心地笑了:“皇嫡长子果然是国之美器,朕准众卿所奏,即日起去皇嫡长子亲王世子爵位、封号,册立他为皇太子!另……朕年纪大了,也想歇息歇息,过几天舒服日子。钦天监!你去查查,立太子、朕禅位、新君登基的这几个好日子,查了报来给朕看,越快越好!”
“是!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