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以林正与晏雪叙旧,而云连邀坐在苏袖身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袖此刻心乱如麻,自然不会瞧到云连邀的神态。感觉怀中的两颗毒药丸子,瞬间灼烫了自己的心。她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感觉,谁说萧茗不能有子嗣……谁说他不能!这种哭笑不得的心情,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这种欣喜若狂的憧憬,都只能深深掩埋在心里,任它波澜万千,面上也平静无波。
屋内的烟气缭绕,仿佛一张白纱,遮住了仅隔一线的云连邀。却连那静坐在原处纹丝不动的男子,也仿佛随着白烟渐渐消失。不知是否幻觉,她居然看见了那浩瀚千里的幽海,已然结成千里冰原,而自己就这么在冰面上,踽踽独行。
如履薄冰。刹那间,覆水沉舟。
苏袖起了一身冷汗,豁然坐起,险些撞进云连邀的怀中。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云连邀不得不说,本已绝了的那份念想,居然又抬起了小小的芽头。
“我……我想见白锦。”苏袖喃喃着。
云连邀蹙眉,这时凤以林站在云连邀身后说:“为何?”
苏袖明知道,凤以林根本不会让白锦活,如今面对自己,不过又是一场欺骗,所以恨意纵横,竟连说话都有些咬牙切齿,“我必须看着她无恙。”
凤以林沉默半晌,忽然对云连邀道:“连邀你先出去下。”
苏袖与云连邀下意识的四目相对,那人身子忽然一震,慌忙起身以江湖礼数告退。
房内一时再度安静了下去,床畔的孔雀托金沉香台尚留着一缕明烟,和着炉火的红艳,投下层层叠叠的暖意。
凤以林依旧是那若春风般温和的面相,只有双眸中内敛的精华,不断地告诉着苏袖,此人的精明算计,当世无双,而他亦是笑得十分温柔,又含着几分苦意,“公主你似乎又开始恨我了。”
苏袖早已将他与心中的水运寒区分开来,凉凉的瞥了他一眼,才静静地道:“若非定要斩尽杀绝,也不会走到如斯地步。”
凤以林缓缓摇头,“并非斩尽杀绝,你看朕不是一直待你很好。”
苏袖噙着丝冷笑,若非在晏雪的提醒下,知道他是何种人,怕自己又要险些迷失在他与云连邀联手罩下的温情大网。
“圣上能待天下人好,这是圣上应做的事情。”苏袖保持着平静,“圣上要绝自己的情,也是圣上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往来帝王业,苏袖能理解。”
苏袖见凤以林的眸间有一丝微光掠过,也不为所动,轻轻地说:“所以自从来了别苑,无聊至极,也会思考些事情。”
“什么事情?”凤以林的声音明显柔了下来。
“我的父皇到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苏袖撑起身子,走下床去,移到窗纱旁边,窗外依旧是白雪皑皑,红梅绽放,几个侍女在梅花旁收集着雪水用以泡茶,“作为一个帝王,他很失败,但作为一个爱人和父亲,他很成功。当年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要带着宜妃白晴,自己的诸多孩儿。”
她想起白锦所说的那个美丽的女子,眉宇之间始终有着化不开的愁绪,孤身站在城楼旁看着苍茫大地,轻声说着:白晴此生,只有一个皇上。
“人生在世,想体验众般好,总是不能。我的父皇,能有白晴这等红颜生死相随,亦是无憾。”苏袖因为想起了那个美丽的柔弱女子,连嘴角都软了几分,“最后我发现,纯正的好人是不可以做皇帝的。”
凤以林站到她旁边,“公主居然是变着相的在骂朕是坏人。”
但是被这一番话说完,凤以林即便是被骂了,也没有动气。就在那江南软语之中,居然有些醉意,难得的话也多了几句,“你父皇也并非没有能耐。”
“为何如此说?”苏袖第一次听见别人对自己父皇的正面评价,居然来自于她的宿仇,明显有些诧异。
“至少他临走前用一个玄天八卦,就拖了朕二十多年。”凤以林缓缓坐下,“说他糊涂,似乎没有那么糊涂;但说他睿智,却又不能完全归功于他。当年若非有三谋士紧紧跟随,他那江山早就一塌糊涂。可惜啊……那三个退隐的家伙,朕如何都找不见,你瞧瞧看,那三谋士,朕怎么就请不动他们出山呢?”
似乎是在说着自己有些不如元青的地方,也算是埋在凤以林心中多年的事端,被轻轻一扯,扯到了苏袖面前。
秦竹、苏子、柴言三人,以秦竹为首,至今都令苏袖捉摸不透他们究竟心在何处。被凤以林刻意提起,更不晓得他所谓是否真心,有意无意间,她将这三个人撇到了一边,正色道:“我要见白锦。”
凤以林哪里料得她又话归原题,思忖片刻后忽然起身,步步紧逼的将苏袖按在了墙边。
面色大惊,苏袖红了脸,“你……”
凤以林哪里会给她反应的机会,狠狠地道:“公主既然知道朕不是好人,难道就认为朕会给你这个机会?”
苏袖吓得闭上眼,但旋即脑子又清醒了过来。险些要被其吓死,幸好她一向擅长急中生智,立刻按住凤以林的胸口,让二人分出些许距离,“皇上不要忘记,苏袖也是有所恃,才敢提出要求。”
凤以林微微一愣,看着又恢复如常的苏袖。
她笑靥如花,“皇上莫不是已经杀了我的惜香公子吧?”
凤以林颇有深意地看了眼苏袖,才松开了她那柔软的细腰,站在原地负手思忖良久,才缓缓道:“好,朕答应你。”
苏袖几乎想立刻坐在地上,哀号自己总算是逃过一劫。然则她哪里敢这般,只是立刻转身扶住窗栏,将涌上喉间的呕吐感生生压了下去。
她决计不敢让这些人知道自己怀孕了的事情。即便如此,她还是隐隐有不祥的感觉,十分不安。侧目看向窗外,不知何时云连邀那身青衫已然立于院中,与那些盛放的红梅,相互照应。
不得不说,即便是窥得半边风情,亦是如此美景。
好在她并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却不晓得,自己这屋内风景,又被看去了多少。
因有凤以林的同意,苏袖终于能踏入那紧紧锁着的囚牢当中。
她曾经怀疑过,那个被绑在柱子上奄奄一息的人根本不是白锦,只是凤以林与云连邀让自己区服的一个手段,所以迟迟不肯让她当面一看。
但是随着脚步愈近,她始终是信了,那人的手段的确太过厉害。
因为……那身白衣,那双眼眸,随着自己的到来渐渐有了动作。
白锦缓缓抬起头,用了自己所用残存的力气,展颜一笑,“袖儿……”
真的是她……真个是她。
苏袖颤抖了下,却长舒了口气,抚着对方的面庞,垂泪道:“是我害了你。”
若没有当初自己赏剑会孤身上阵,就没有白锦的当面对敌,若没有白锦当时硬着头皮出马,便不会让云连邀加以怀疑和利用。
若没有自己……
云连邀站在牢外,对外面的士兵打了个招呼,这便有人进来替白锦松了绑。
她身子一滑,就落到了苏袖的怀中。
苏袖抹着眼泪,越发止不住。她明明告诉过自己,就算是再难过也不能在白锦面前哭,可是看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她、曾经江湖显赫的她,弄到如今地步,反倒是罪魁祸首的自己,活的安安康康。一想到此,就哭的掉珠串子,怎么都止不住。
白锦哪怕是周身是伤,也不改其风流本色,用力地抬手,将苏袖脸上的眼泪抹去,轻声道:“别哭,我心疼。咳。”
她轻咳一声就咳出一串血珠,落在灰白的衣服上,触目惊心。
苏袖抓着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一时反倒不知如何说,只能憋红了脸望着远方,目中透着仇恨的颜色。可是只有白锦明白,如果不是有那几个宫里的男人护着她,十个苏袖都死了,哪里还能穿着如此荣华富贵的坐在这里。
见苏袖一脸欲哭不哭的表情,白锦深吸了口气,将周身的疼痛尽力忘却,“若没有你,白锦自己一个人行事,将来死得一定会更惨。”
诛九族,凌迟处死,都极有可能。若能死个痛快,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白锦此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白锦眸中渐渐也有些湿润,“就是……”
她话至此,就说不下去了。
苏袖明白,她是想起了墨昔尘,那个忠心耿耿地跟在身边的男人。如是白锦死了,墨昔尘还能不能活?白锦为自己铺就了这条路并且一直鞭笞着她在走,到如今,这以卵击石的行为,终于得见结局。
强力坐起,让自己能与苏袖平视,她苦笑着说:“你墨师傅还不知道。”
但是一定瞒不住太久,白锦却务必要保护他,不能让他也和自己一般遭罪。白锦便是宁肯自己受千般苦,都不愿自己的人痛一分。
她低声凑到苏袖耳边说:“若你墨师傅执意报仇,就将他打晕,绑上一年半载。”
“不会的。”苏袖痛哭出声,“你懂的,若是萧茗死了,我也不会独自活着。墨师傅,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下去。”
“傻瓜……”白锦见劝阻无效,不得不叹了口气,眼光瞥到云连邀身上,再游移到苏袖身上,然后轻笑了声。
“我再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后面的事情,我相信萧茗能做到。”白锦目光恢复了往日神采,脖颈上的那抹花藤文身,沾满了污血,却如何减不去惜香公子的风采。
惜香公子最爱洁,即便是此刻,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依旧是让人不能直视的光洁如玉。
她从腰际扯出一块雕着“白”字花纹的玉佩,搁在苏袖手中,十指交握,她诚恳地道:“帮我告诉昔尘,白锦此生,一直不肯替他生一个孩子,是这辈子欠他的,下一辈子便做回个女人,由他的心愿。”
苏袖默默流泪,点着头,掌内出现了一粒黑色药丸,在取过玉佩的时候被白锦接过。
白锦忽然笑得十分快意,她大声对着云连邀说:“云连邀!依着江湖规矩,你用十多人围攻白某,本就不太地道。有没有胆就在袖儿面前,与我一战方休?”
云连邀目射寒光,看向伏在苏袖怀中的白锦。
没想到白锦会要演此一出戏,就连苏袖也愣住了。
只是白锦一世聪明,即便是这一句话,都不会那般简单。
云连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掌心才滑出那柄随身折扇,“即便是你如今这状态,在下也是胜之不武。”
白锦拍了拍苏袖的脸,长身而起,身子微微晃了晃,几乎走一步就牵动全身的伤处,痛得钻心勾肠,她扶着墙走到铁门旁。
“不怕。白锦只是一直不能与江湖盛名的九天门门主单打独斗而感觉十分遗憾,此生即将末路,若是能解此心愿,泉下亦能瞑目。”
云连邀呵呵一笑,颇有深意地看向白锦,见其也只是面带笑容,丝毫不让。
“很好。云连邀错当你是女子不忍动手,实在是侮辱了惜香公子,请。”
一旁守卫连忙拱手,“大人,这不太妥当。”
云连邀摆手,“有何事儿,我会与皇上交代,放她出来吧。”
白锦闭了会眼,再缓缓睁开,精光滑过,再不是原先的颓然气态,她走出牢门,和蔼地朝守卫借来一柄长剑。
苏袖踏出门,看着眼前的两人。
幽暗的走道上所有的气息都仿佛静止了下来,独有这两人,青衫白衣,随风翩涟,一扇一剑,仿佛照亮了这个阴霾的地方。
剑尖微颤。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蝴蝶,不可思议的地停在了剑尖之上。
白锦微微一笑。
——原来你也来送行。
几乎是在瞬间,长剑挽着剑花,轻灵地朝着对面的云连邀攻去,仿佛揉碎了光阴,生死一线。
那云虚门的老头儿站在广场上,一柄剑舞得虎虎生威,笑着说:“乖徒儿,看为师这柄剑舞得如何?”
白锦鼓着掌笑道:“剑意凌然,无我无剑,除剑之外,再无他人。”
老头儿沈遥捋着胡须满意的笑,“我徒儿果然聪明绝顶,一眼就看穿了此剑招的绝妙之处。”
他忽然板住脸,“只是你永远都无法达到此等剑意。”
白锦挑眉,显然是十分意外师傅有此疑问。
沈遥一剑,在白锦毫无意料下,指到了她的喉间,“你可知晓,心有杂念,便永无止境。要有无上剑意,就需无我无他。”
白锦出了一身冷汗,双眸紧紧凝视着剑尖上翩然的蝴蝶,方才它活在剑上,以为下一刻就死在剑上,谁料得哪怕是杀招顿起,这蝴蝶也俏生生地立于剑尖之上,紧接着便展开美艳的双翅,缓缓离去。
白锦此生,仇恨心重。恐怕在剑道上,无法再有进展。
不仅如此,情深义重,亦是阻碍。
剑光划过长空。
云连邀只感觉到面前明明有无数剑影,却知晓,最致命的那一剑,即将来到,可偏偏他有很多可以破解此招的方法,但尽都选择放弃。
武功到达云连邀的境界,哪怕是一招,就可以立刻判断出高下。
比如方才白锦要求再打一场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因为不管是对方执意自杀还是想借他的手将苏袖的仇恨尽数转嫁于他,都有强大的自信,能让眼前这垂死挣扎的惜香公子功亏一篑。
但是,白锦的这一招,明显已然进入到剑意的最高境界:无我无他。
而正是这一招,置生死于身外,却又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让云连邀有些窒碍,他自然不可能与白锦一起死,却又不可能立刻挡住此剑。
苏袖呆呆地站在原处。
她没有出手阻止,因为这是白锦最后一次的努力,即便是死,亦要死得慷慨大方。
眼泪成行,止也止不住的向下掉落。
她与白锦,初初相识,误打误撞,却与那时结下深厚的感情。即便是天下人都会背叛都会离开她苏袖,她也相信白锦不会。
因为白锦,有着比她还要深刻的执念。这执念使得白锦一日比一日努力,一日比一日强大。
就是一招,不过一瞬,却胜负已分。
白锦的剑扎在了云连邀的肩头,而云连邀的扇子卡在了白锦的脖颈间,划了一道深深的血痕,不足以致死,却伤上加伤。
原来是在这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刻,云连邀却是狠狠地扫向剑尖的蝴蝶,使得它仓皇起飞,于瞬间挡住了白锦的双眸,使得那一剑偏了准头。
白锦咳了下,口中滑下一丝黑血,带着得意的笑,缓缓倒在地上。
“白锦!”苏袖喉头一甜,鲜血也喷出了口。
她的白锦,终于死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共同进退、情同手足、相濡以沫的姐妹。
云连邀面色苍白地看着狠狠穿过肩头的剑,好狠的人,即便是选择死路,也要找他陪葬,险些他就着了道。
将那柄剑拔下,掷在地上。
“大人,她死了!”守卫上前,探了探白锦的鼻息,大声道。
苏袖怆然走上前,将白锦紧紧搂在怀中,听见这消息后,身子微晃,显然是当现实到来的时候,依旧肝肠寸断。
云连邀捂着肩头走上前,冷冷地道:“送苏姑娘回别苑,惜香公子的后事我来处理。”
“等下。”
一个颇为阴森的人声,幽然从后传来,就像是地狱的厉鬼,冷得彻底。苏袖下意识转头,只见一个着红衣的男子靠在墙边。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妖艳至极,却也危险至极的感觉。她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但已经来不及了。
对方很轻松地将白锦从苏袖怀中抢了过来,云连邀因为受伤,下手没有他快。
“司南凤!你要做什么!”
司南凤冷笑一下,“自然是查验生死。这等事情,怎么能单凭对方是否没了呼吸就可断定呢?”
司南凤,对,正是那个子母蛊的拥有者,虽然姗姗来迟,行事却干净利落细致狠毒,待察看完毕,就像丢破烂一样,将白锦的身体扔在地上。
冷然看向苏袖,“还真是死了。”
苏袖的心痛得没了知觉,想要上前护着白锦身体的时候,却骤然闻见一股难以言喻的气体,便昏迷了过去。
从司南凤出现,到苏袖被迷倒,不过片刻,若非白锦临死一击,让云连邀受了重伤,他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司南凤为所欲为。
而当司南凤抱起苏袖朝着外面走去的时候,云连邀终于起身,冷冷地拦住他,问:“你去哪里?”
“云门主办事不利,自然是由我接替,替皇上解忧了。”司南凤妩媚一笑,毫不介意地朝前走,“我看,你还是尽快收拾白锦的尸体,想好措辞,别让在下找到把柄将你一军哦。”
云连邀面色黯淡下来,看着苏袖与司南凤渐渐远去。
苏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到身上很冷。
幽海冰原,覆水沉舟。她还在沉沉浮浮,忽然浑身浴血的白锦出现在面前,凄然一笑,就像来自地底的艳鬼,一声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苏袖却在那最后一声刺耳的声音中,豁然惊醒。睁开眼,却发现这里再非别苑,而是个黑暗幽深的环境,与白锦所在的囚牢十分相似。
回忆起来,才记得是司南凤将她迷倒带走,难道他居然不尊圣意,将她锁在了这里?
苏袖眼皮连跳几下,方念起白锦已经离自己而去,从那一刻诸事都不能预料,司南凤的回归显然是夺了云连邀手中掌握之事,而此人一看便野心极大,否则也不会将晏雪驱逐于朝廷之外。
她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四周空挡的黑暗。在这里,仿佛连双眼都盲了一般,什么都感知不到。一想起白锦浑身浴血的样子,她便有一种号啕大哭的感觉,可是眼泪怎么都流不出来,反倒尽数堵在喉间,愈加难受。
白锦。
举世风华无双,凡尘能有几人。
即便瞬间凋谢,也曾努力绽放。
虽然她是自找死路,但是逼死她的人,却依旧是凤以林。如果不是凤以林一定不会放过她,白锦根本不会一意求死。
只是眼下她也自身难保。司南凤,苏袖有些害怕此人,不知为何。总感觉司南凤亦会将她弄到生不如死才肯罢休。而她只是一眼,便能看见隐藏在他眸内的恨意。
自己因为什么让其如此痛恨。
或者是前朝父皇的孽债,否则任苏袖想破头也不知道自己何处惹过此人。
正因为如此,她只能将所有的伤心藏了回去,抹干净脸上多余的眼泪,摸索到怀中暗藏的那颗毒药,心中微安,至少司南凤没有施行搜身这种下三滥手段。
她勉力起身,试着运转了下内力,结果一丝气力都提不起来。环顾四周,也仅仅能感觉到这不过是个密闭的小房间,除了没有刑具,也算是个安全的环境。
只是不知道这等安全会延续多久。
就在她默默寻路的时候,耳听一声“吱呀”门响,站进来一人,逆光的烛火下,流泻着红色的妖娆。
司南凤!
单只看见这红色,便让她惊得站在原地,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直蹿向后背。这是一种天生的排斥与害怕,自那人持着一盏烛灯走进开始,恍若条缀满花纹的毒蛇,爬进了房间。
苏袖仓皇地后退两步。
司南凤将烛盏放在了地上,暗暗的火苗摇曳着,照出了地面上的暗纹,就与那司南凤的步伐一般,好似有无数条蛇,隐隐地爬在四周。
苏袖安慰自己,方才定是错觉。
司南凤一直抿唇不语,在烛火的映衬下,那张妖艳的脸也变得诡异起来。或者说,原本此人的气质就诡异异常,而他的面相,称不上好看,却又十分耐看。尤其是那双眼睛,比云连邀光霁如月的清亮眸子,勾魂得多。
他只是低低一笑,“这位公主,怕是被人宠坏了吧?”
他的声音,亦是带着丝丝阴寒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苏袖明白,他定是在说云连邀,虽然此人待自己时冷时热,但本质上,却还是保护得挺好,至少让皇帝也没有生出伤害自己的意思。
她知道,此人不会怜惜自己,更不可能照顾自己,当初所谓的手段,在此人眼里,估计更是低能得可笑。
然则她也不能做省油的灯,哪怕是一时半刻,也要撑上一撑,所以她微笑着抬头,“苏袖自八岁落水被救,十三岁开始就一直服侍别人,何德何能尚可被宠?”
司南凤挑眉,“喔?公主的情况其实我十分了解。只是没想到,你便是公主而已。”
苏袖狐疑地看向对方。因为这一句话,总觉着有几分奇特,并非因为对方说十分了解,而是那句“没想到”。
他可能认识自己?只是地狱门中除了水运寒是由云连邀扮的,难道还有其他人,也是来自朝廷这方?
眼皮又是轻微一跳,苏袖知道有一个答案在呼之欲出。
“你才是木长雪!”
只有这个原本应是门主,却因为萧茗的意外出现,错手输给了萧茗,惨然离开地狱门,自此后消失不见的木堂堂主木长雪,才能这般。因为只有他会与当时的水运寒里应外合,搅乱地狱门。当然,也只有这个原因,才会让这个人对她产生诸多仇恨。
司南凤凉凉地回答:“我原本也就不叫木长雪,更从来没做过木长雪。别与我提这个名字。”
苏袖顿时知晓,自己终于要倒霉了,而且会倒大霉!
“你想如何?”这时的自己,周身已经被那阵迷烟弄得毫无力气,恐怕除了一颗毒药可以了结自己,就是被对方了结两条路可以走。
司南凤露出个非常妖冶的笑容,轻轻伸出手指,只那么一点,就让苏袖浑身不能动弹,而她听着地上窸窣的声音越来越近,便晓得方才根本不是错觉,听着那人的红唇之中吐出的森严话语,顿时冷到极点。
“当年他逼我离去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我会将他的妻儿全部弄死?”
苏袖这才想起,司南凤是当朝第一医师,是一个毒医。自己怀没怀上孩子的事情,怎么能够瞒得住他。但是他居然一语断定此人是萧茗,才是最可怕的。哪怕是云连邀或许都在怀疑,萧茗能否有子嗣,可是司南凤却毫不犹豫地说出此话,让她脊梁骨都跟着冒出了寒气。
见苏袖那张楚楚可怜的面上,尽是张皇,显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司南凤微笑,“你可晓得,我根本不需自己弄死你。自从我与皇上说了,你已有身孕,就连皇上都不会保你。”
苏袖明白,若是自己怀的是他人的孩子,凤以林根本不会再与自己周旋,因为她连一丁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还会埋下后世隐患。作为凤以林,他自会计较得失,一个苏袖与一个会带来麻烦的大元子嗣,他不会再对她起半点怜悯心。
“在下从来不需要使用什么手段,只要告诉真相便可以对吧?更别说你怀上萧茗的孩子,还指望云连邀来护着你是吧?”司南凤的声音依旧很柔和,好似二人从来没有仇恨一般。
但事实上,自从苏袖与萧茗有了关联后,她就必须承受这等后果。
凄苦一笑,苏袖叹了口气,“你赢了。”
光明磊落,毫无算计。司南凤只需要点明,皇上你不用再动恻隐心,更不要妄图将这女子收入后宫,因为她已经怀上了别人的孩子。
凤以林本就对苏袖无爱,当然不可能替别人养孩子。所以盛怒之下,更不会管云连邀的想法,索性交给司南凤处置。
司南凤捡起油灯,轻轻柔柔地道:“公主就在原处别动,我这些毒蛇小虫最喜欢咬爱动弹的人,劳烦公主在这里待上几日,这问斩一事总归还是需要皇上批复,若是萧茗肯来救自己的妻儿,自是最好。对吗?”
苏袖瞬间生出了自投罗网的心情。
原先她接近凤以林想要刺杀凤以林,当真是非常荒谬的想法。
现在不但白锦没保住,自己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甚至有可能连萧茗都要跟着自己阵亡。
那双鬼魅一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即便是她硬做坚强,也逐渐苍白了脸。只要司南凤以木长雪的身份出现在地狱门,或者是云连邀以水运寒的身份重生,告诉萧茗自己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再宣布处斩时日,萧茗定会出现。
苏袖果断地捂住心口,必须保住这最后一颗毒药。这虽然是她的催命丹,却是萧茗的保命符。
司南凤阴阴一笑,持着油灯走了出去。
整个房间恢复了黑暗,除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继续游走,苏袖倒竖着汗毛,分外紧张的滑坐下来。
白锦离去的悲伤,她是根本来不及体味,就被这接下来的冲击,打到了地狱深处。
将脸深深地埋在腿间,她终于明白了白锦的心情,临死之前,无法能与爱人见最后一面,原来是这等绝望。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周折,累,她的确很累了。虽然明知道萧茗墨昔尘等人在外,亦是不好过,但她真的很想能与喜欢的人共进退,而不是眼下这等孤军奋战。苏袖承认自己,的确没有那等与这些从宫廷斗争中出类拔萃的人相抗衡的能耐,如今陷入无法回天的境地,才真真了解到自己当初的坚决,是多么的天真。
死不死,她毫不介怀。毕竟人生在世,与天长地久相比,活一回、死一回,也不过烟花一场。
她其实多么希望,能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然而最大的悲哀却是,这孩子的生命还未开始,或许就要结束。
眼泪一滴滴地滑落下来,为了白锦,为了生无所往。
靠在墙上昏睡了一日一夜,或许苏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没有人来管她,就像一个彻底被人遗忘了的东西,搁在这个密闭的房中。却时而会有不知名的东西从身边游过,所幸她身上那迷烟的味道,使得司南凤所谓的毒蛇小虫并未靠近,而是倏然来去,已然足够惊吓。
门缓缓打开,或者是司南凤。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甚至都不愿意去看那门缝中掠过的嫣红。苏袖握紧了手中的毒药,决心效仿白锦,即便是自己死,也要拖一个下水。到时候她意外身亡,便是这司南凤妄自下手。
而当那脚步声愈来愈近,苏袖将那药丸正要塞入口中,却听见沉沉的一声,“袖儿,你在哪里?”
是……云连邀……
一时之间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呆呆地抬起头,看着黑暗之中那一分光明。
这一番,难道竟然是云连邀奉命带自己去法场?苏袖大惊之下,豁然将药又塞回了怀中,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恨之入骨,所以不想在此刻害他。如果是司南凤来,她会立刻吞下毒药一尸两命,让司南凤百口莫辩。
虽然她与云连邀立场不同,也被千般算计,但对方始终在对待自己这里,保留了一条底线。
因为她的一个轻微动作,让云连邀感觉到她的位置,箭步而上,扇影掠过,数声血光飞起,已然是斩去她周身的毒物,自己则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苏袖的手。
“你与我来。”
苏袖微微一愣,哪里有走路的气力,整个人就软瘫了下去。
云连邀蹙眉,咬了咬牙,俯身抱起对方,在她的一声轻呼中,离开了这监禁小房。
外面是一条阴森的走道,即便如此,苏袖还是能看见对方,他始终没有低头,她也始终没敢抬头,心中怦怦直跳。
前方忽然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云连邀没有说话,迎了上去。
“哦?原来是云大人,这次是来提人的?”
云连邀淡淡一笑,“对,司大人正在宫中与圣上议事儿,分不开身,我来代他提人。”
“啧啧,这美人恐怕是再也不能回来了,太可惜了。早知道还不如与司大人要了快活几天,哈哈哈哈!”
云连邀不动声色,浮唇一笑,也不与这些人置气,“你们最好真的敢当着司南凤大人的面说这几句话。”
再不理这些人,带着苏袖离开了阴暗的地道。
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忽然呸了一声,“得意什么,不过也就是皇上面前的一条狗。”
一柄白扇画着漂亮的弧线直直地卷入地道,贴着方才那人的脖颈险险滑过,才再度消失,惊出这些人浑身的汗,不敢多发一言。
苏袖被搁在一辆罩着白布的车上,有些像灵车,与白雪地融为一体,待她上车之后,戴着斗笠垂头驱车的人一振马鞭,白车缓缓前行。
云连邀显然还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她伸手推却,却又软软地搭在云连邀的胸口,羞愤难当地垂下眼去。
对方一声长叹,“我终是没料到,居然在这上头输给了萧茗。”
苏袖浑身轻颤。
“当年水运寒要娶你,你说你心有所属,我以为是白锦,当白锦是女子这事昭彰之后,我才意识到,你所谓的心有所属,居然是萧茗。”见她不说话,云连邀自顾自地说着。
苏袖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云连邀笑,“我对不起你的事儿那般多,在这上面,你从没有瞒过我,只是我没想到而已。”
她微微点头算作应答,因为此时也是心乱如麻。
云连邀又是一声轻叹,“若当初你嫁给我了,多好。至少我可以为你担去所有的事情,还一个清静的你。”
苏袖黯然回道:“都过去的事情了,就不要一提再提。”
“也是。你说的没错。原先还有几分可能,如今是半点可能也没有。”云连邀缓缓覆上那银丝软甲,将那张出尘脱俗的面容隐藏在面具之后,似是下定了决心,双手一紧,当做最后一次拥抱。
自白锦离世,自司南凤出现,便当真是往昔不再。
苏袖这回没有拒绝,而是看向他前几日受伤的地方,片刻终于轻声道:“我就求你一件事儿。”
“说。”
“我死后,放过门主。”
云连邀没有回答她,而是将那双清亮的眸子投到了她的身上,忽然咳出了声。
原来他肩头的伤还没有好,方才苏袖的话显然是牵动了他的伤势,以至于没有忍下。
苏袖却知道若不趁着这些时间,让云连邀答允自己,她就再没有机会了,“苏袖一生孤苦无依,逍遥峰就是我的心归之处。”
那里的日日夜夜,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欢声笑语,让她忆起的时候,都能会心一笑。
只是再美的梦都有破碎的一天。
如今的逍遥峰,就算她没有回去过,也晓得那里,再无往日风光。
“法场被斩,一定会死得太难看,我不想让门主看见。”苏袖轻笑了声,只知道此刻自己笑得有多牵强。
“我答应你。”云连邀忽然道:“但你能应许我,若是离开这里后,不再管江山与否,玄天八卦的事端吗?”
苏袖毫不犹豫地就回了一句。
忽然她愣住了,抬脸问:“你说什么?”
云连邀苦笑,却不语。
苏袖哑然,半晌才反应过来道:“你放走我……司南凤会如何编排你,皇上会如何责怪你?”
云连邀微微收手,抱得又紧了一些,“我在来的时候已经安排过了,自有一个人替你赴死,总归她也是个死人,为你再死一次,她也愿意。”
苏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云连邀,她知道云连邀所说的是谁,他是在用白锦的尸身替了自己,不觉一股热泪袭向眼眶,任她如何坚强都压制不住地哀鸣出来。
这一辈子,她最对不住的人就是白锦。
白锦比自己更加坚定信念,替大元朝生,替大元朝死,甚至连死了,都还要为苏袖,死而再死。
“若要救你,我手上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临时布置,只能委屈她了。”云连邀淡淡地道,他对生死一向看得极浅,所以自然不会有苏袖此刻的心境波动。
若非有了这个孩子,她根本不会做任何考虑地去赴死,但是眼下却是另外一种情形,云连邀劝她放弃,她真的愿意为了这个孩子选择放弃,但是一想起白锦那双不甘的眼睛,她又迟疑了。
她不愿意骗云连邀,哪怕此人骗过她很多回。
“那件事儿,我自己答允了你便是。”
苏袖的确没有太多的斗心了,但是墨昔尘或者是萧茗肯不肯同意,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她明白自己这么说,云连邀定是能懂。
马车忽然停了。
苏袖感觉到鼻息间又是一阵烟气,忽然浑身一震,醒转开来,气沉丹田,虽然没有恢复全部的力气,也至少有十之六七了。
这是一片郊外树林,显然已经到达凤临城外了。但见一个玄衣墨发的男子,长身立在原处。
苏袖下了车,眼望着萧茗,竟恍若隔世。
云连邀没有出来,他不想见萧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过去,当那温暖的怀抱抱住她的时候,苏袖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门主——”
再不是一个人,再能见面,再可以保住孩子,再能回到尘世。
萧茗没有多话,只是紧紧地搂着苏袖,就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虽然几度怀疑送信之人是否要设下埋伏,但他还是持剑前往,正是因为对苏袖的思念,已经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
马儿一声嘶鸣,显然是要准备离开的征兆。
苏袖听见这动静,忽然扭头喊道:“云连邀,你等下。”
萧茗的手紧了起来,显然没料到居然是云连邀将自己的女人送还归来。眸底一沉,苏袖哀求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是让他别在这里动手,踉跄几步,又回到了马车边。
云连邀的声音从内传出,“苏姑娘慢走。记得答允过我的事情便是。”
苏袖立在车旁,良久未动,云连邀也没有马上喝令离开,等着苏袖的回答。此刻大雪早已停止,地上皆是化不尽的余白,就像有些解不开的情结,总归需要时间,来进行融化。
她轻声道:“今生无缘,苏袖来世,再还云门主的恩情。”
坐在车里的云连邀,紧紧握住了拳,冷然开口,“走吧。”
目送着马车绝尘而去。
铺着残雪的地面上,两行深深的车辙。
萧茗显然是听见了那句话,却没有生气,而是从后缓缓跟上,站在苏袖身后道:“我们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