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袖坐在暖炉旁边,抱着一盘桂花酥,吭哧吭哧地塞入口中。
眼瞧着再有几日就要与墨昔尘会面,她有些小紧张。不出十日是年关,青阳镇里更是年味十足,就连远在郊外的小宅院,也被这等气氛感染。
早在两日前,红儿青儿就在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又挂了数十个灯笼,檐下一排,甚是喜庆。苏袖乘着萧茗外出办事之时,又去见了趟沈娘,给她送了些保暖的衣裳以及好吃的点心,顺便说了说最近腹中的动静,才又回了小宅之中。
就杨眉儿连续几日的观察,也发觉萧茗待苏袖倒真是实心实意,吃穿用度,没有不准备妥当的,更是从决定在这里居住后,连逍遥峰上,都甚少回去,让风子轩来回传达些门主意思。
如此看来,她倒是微微安心。
真是今日来了个不速之客,在男人们都不在的时候,登门造访。
青儿叩开苏袖的门,朝里大声喊了句:“夫人,有客到。”
苏袖一听此话,便大概晓得会是谁,心倏地一沉,连面色都不佳了起来。
红儿青儿时常与她聊天,都对绯夕烟印象不太好。可能关乎一年前倾烟楼前的变故,让他们对这个女子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的状态十分不满。
“不论如何,至少回到山上,不要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又趾高气扬地做起圣主命令他人。当真是从小就被娇惯,无法无天的性子。”
“门主不管她,是敬绯南楼门主的辛苦,并非一直能忍受得住。真不明白门主到底怎么想的。”
苏袖每回听见红儿青儿打抱不平的话,也只能软言安慰两句。
其实她们都是为自己好,但是她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萧茗要从孝道,更不愿碰触这经年往事之中的伤疤,绯夕烟即便是再不好,也曾经是他心爱的人。
就与江湖之中明明那么多人都觉着萧茗不好,她也觉着是唯一的心头好。爱与不爱,与他人无关,只有自己晓得其中的酸甜苦辣,有时在外人看来的苦,却是自己心头的甜。
这便是爱情,永恒不变的真理。
她从不奢望萧茗能彻底忘记绯夕烟,自然也不会去在此事上纠结太久,如今的状态她已然很满足。
只是没料得,绯夕烟还是如此娇蛮无礼,不懂得进退有度,居然就这么寻上门来,扰乱一池静水。
苏袖缓缓起身,由红儿搀扶着,开了门迎向小院。
她依旧是红衣款款,明媚无双。老树枯枝,映衬得愈加艳光四射。
她见苏袖挺着肚子,同样的面色不善,显然她与苏袖一路交锋以来,便几乎没有赢过,失着全是因为云连邀的介入以至于心神失守,至最后满盘皆输。
“想不到是绯夕烟姑娘到此,有何事儿?”苏袖尽量噙着比较温和的笑容迎客,虽然对方完全没有这等心情来应付自己,劈头盖脸就冲了过来,依旧是那么横冲直撞,那么率真可笑。
“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苏袖更觉好笑,这句话无数人憋在心中,可能早就想问她了。此等大小姐脾气无处不用,当真以为无人教训她。
她也收了笑容,冷下脸来,“为何不可?在我之前,你可曾与门主定过婚约?又可曾在一起过?若有,自是我没脸;若无,本应是你没脸。”
“你!”绯夕烟哪里晓得见苏袖一次,改变愈大,上一回说的自己面色青红交加,这一回便又让自己无地自容。
苏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圣主子你是否反思过自己的行止,活到这般大,还如此随性而欲,不为他人着想,也不考虑他人心情,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必须顺着你来,有些时候过于自我,反而显得有些愚蠢。”
她毫不留情地说着,也希望这一番能点醒这个行止无端的女子。天真二字好听些是兴之所至随心而行,不好听则真是愚蠢至极。
果然绯夕烟再次变了脸色,气得七窍生烟,显然是意识到此刻自己无所凭依,哪里晓得苏袖却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绯夕烟戒备地看着她,只见那面相柔和的女子只是轻声道了一句:“我想与你私下聊聊,你可愿意?”
她毫不犹豫地返身朝屋内走去,似乎不担心绯夕烟不会跟上。
对苏袖而言,绯夕烟来不来是她的事情,若是她怀恨在心,真要使什么非常手段,亦是无奈。只是希望自己的那一句话,能喝醒这个犹在自己梦中的女子。
凡尘之间,多少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绯夕烟便是最清明的例子。
红儿和青儿什么话也没有,跟着苏袖便走。这二人从逍遥峰上,又在这里,体味些许,至少自己心里知道该向着谁。
绯夕烟怒气冲冲的就迎了上去,心里想的是谁怕谁。
恰一进屋,扑面来的暖意,让绯夕烟心中渐渐地有了些酸楚。不论当初是否算计过萧茗,这种又爱又恨、爱恨交加的感觉,也只有自己品味得出来,还有这其中的失落。
苏袖让红儿去倒杯茶,又教青儿出门与将外出采买新年爆竹的杨眉儿拦住,以免其看见绯夕烟,口不择言。
待热茶送进绯夕烟手中后,红儿很是懂事地合上了门。在她看来,苏袖很有主母的风范,所令所想,从来都教人心服口服的。
绯夕烟抱着热茶发呆,可能是没想到会是眼下局面。
苏袖柔声道:“我并非是不明理的人,当初在晏雪山我选择离开,实则的确是要离开。”
绯夕烟哼了声,显然是因为她的再度回来,总是不满。
苏袖自然也不喜欢绯夕烟,但她不会给自己树敌找麻烦,更喜欢用别的方式解决情敌问题,“我只想问圣主一句,若是门主死了,你会独活在这世间吗?”
绯夕烟微微一愣,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说,“没由来的事情,要我如何回答?”
苏袖蹙眉,倒是释然一笑,“好吧,我就将话说的长一些。可能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地狱门的小侍女,如今搭上了高枝做凤凰,却只是被藏在此处不敢外露而已是吗?”
绯夕烟沉默了下来,没料得她原先准备好的讽刺,全数被她自己说了出来,而她志得意满,似乎并不在意。
“其实有些事情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苏袖顿了顿,“圣主看到的表面光鲜,其实早已不在。自蓬莱城九天门与地狱门的暗战,以地狱门元气大伤告终,这件事儿,你自己也是亲眼见证。”
绯夕烟面色一红,很是不满地嘟囔着:“我只是想和萧茗作对,没想到云连邀会……”
她也想起了云连邀那个令她纠结不已的男子,当初若非受他蛊惑,她又怎么会与萧茗至今日这地步,等到发现再也不是原来模样的时候,早已悔之已晚。
“如今正是我们生死存亡的当口,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宫廷蛊医司南凤便是木长雪,九天门不会放过我们、朝廷也不会。所以我选择回来,必须与萧茗共生死,他活一天我就活一天,他若是走了,我便追随而去。”
绯夕烟瞠目结舌地看着斩钉截铁的苏袖,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输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仅仅是从行动上,单是这等坚决,亦是远远不敌。
苏袖堆起笑容,“只有这样,才能安然在此,毫无别的想法,如果圣主你能有与门主同生共死的念头,并且能够坦然面对接下来的重重困难,亦是无碍。”
绯夕烟忽然感觉眼前有一道圣光笼在其身,让自己愈加羞愧,只因为她能做到的,可自己做不到。
她讷讷地道:“现今形势很危险吗?”
苏袖啜了口茶,微微一笑,“箭在弦上,极其紧张。或者明日,朝廷查到我们在哪儿,一网打尽也说不定。”
绯夕烟不满地道:“为何此事儿你会知道?我在逍遥峰上却完全不知?”
苏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难道圣主不知,何谓枕边风?何谓床上事儿?”
绯夕烟顿时面红耳赤,“你,你怎能如此!”
苏袖无所谓地轻轻耸肩,叹气道:“我说的只是实在话,若圣主不想听,也大可不必理会。重点是前面那些,你可曾都听明白,我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事实如此。”
门吱呀一开,一双墨色的眸子从这方移到那方,似乎从没想到这两个女人会对面坐下,侃侃而谈。
苏袖颇为哀怨地瞥了他一眼,自然是责怪他毫无声息的出现。
绯夕烟起身,颇为欣喜,却忽然想起苏袖的话,反倒局促起来,“你……你回来啦……”
萧茗嗯了一声。
苏袖将手中茶盏轻轻搁下,说道:“你们聊,我出去下。”
经过萧茗的时候,他伸手一抓,将苏袖拉回了身边,“留下。你二人方才在说什么?”
绯夕烟见此情形,心猛地一沉,因为萧茗的那句“留下”便似是隐含颇深,然她也只能默默咽下,毕竟就像苏袖所说,她与萧茗,除却当年那句承诺,除却他矢志不渝的保护忍让,除却那时爹爹的遗言,便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她傻傻地以为,萧茗一定会站在自己身后,永远地护着她,永远不会与她生气。
谁晓得……如今的自己,反倒成了外人。
还没有回话,两滴泪珠便倏然滚下。
苏袖颇为复杂地看着她,捏紧了拳头,后缓缓松开,长出口气来转头对萧茗道:“我只是让圣主了解到眼下严峻的形势,不希望她一时错手,雪上加霜。”
萧茗深看了她一眼,才沉吟着回答了句:“应该的。”
“虽没有说得太具体,然则也偏差不离。”苏袖微微苦笑,“虽然眼下逍遥峰上还是安全,过了这个新年,便不晓得会是何等局面。希望圣主明白,若来日另有不测,只希望你好好对待地狱门,毕竟你有绯门主的令牌,能够收拾残局。”
一番话说得妥妥当当,有如遗言。
而萧茗则是没有任何反对地静坐于那里,就像是往常一样沉默,绯夕烟脱口而出,“她说的都是真的?”
萧茗错综复杂的眸光投在了静谧地站在一旁的苏袖身上,而后移到绯夕烟泪光盈盈的脸上,点了点头。
绯夕烟倒抽一口凉气,呜呜咽咽半晌,终于忍受不住地跺脚喊道:“你们这两个浑蛋!”
她再不多说,转身就朝着外面跑去。
苏袖想要跟上看看,却被萧茗狠狠抓住,“别去了。”
“为何?我担心她伤心过度……”
萧茗定定地看了眼门外,“她若是懂了,自然会懂;若是不懂,追也无用。我明白她。”
苏袖只好放下心来,意外地挑眉,看着萧茗依旧拉着自己的手,问道:“怎么了?”
她的表情很是无辜,猜测可能是自己自作主张招来麻烦,连忙解释道:“情敌上门,自然需要解释清楚,更何况我这是化干戈为玉帛,以免出现其他意外,若是绯大小姐一个不爽,上前就打,待你回来就是一尸两命呢!”
萧茗见其胡说八道,从后一揽,将她揽到自己的面前,面对面直视着,沉声问:“你与她说了些什么?”
苏袖与他四目相对,半晌才轻声问:“很在意吗?”
萧茗那深邃的眸子停留在白净柔和的面庞上,“我只在意,你一定要生出孩子。”
苏袖十分柔顺地回了一句:“那是自然,我怎么能干那种事儿。”
萧茗双眉紧蹙,“别以为我没听见!”
苏袖深喘了口气,感觉腰要被勒断了一样,不停地拍着他的胳膊以示警告,待得松了些后才颇为忧郁地说:“你真的要如此虐待我吗?”
萧茗一怔。
苏袖环住对方的脖颈,彻底放松下来,半躺入萧茗的怀中,暖意渗透,一字一句地柔声道:“门主下辈子都不让我交代给云连邀,那下辈子能不能待我好些?”
萧茗紧紧抱着那柔软的身子,想起了二人的相遇至今,也有十载,但真正相知,却仅有一年。
这过去的十年,渐渐地也变成了遗憾。
苏袖揪着他的衣襟略微黯然地说:“多给我几年,就能为你生一堆儿女。只可惜错过了终究是错过。”
见萧茗也是沉默不语,她又柔软一叹,分外无奈地道:“小时候就听别人说的一句话,让我记得十分清楚。若你先去,就于奈何桥畔等我经年;若你后去,我便于奈何桥畔守你同归。这样我们才可以同时入轮回转世,不会在下辈子擦肩而过。即便是不能相遇,也可以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守望可能相遇的机缘。”
萧茗慨然,“我……值得吗?”
“值不值得,只有自己知道。”苏袖苦笑,“这句话我说了无数回。所以……”
她停住话头,也回望着萧茗,“若你先去,能等我吗?我答应你,会将孩子带到能独立的那日;当然,若有机会,就一定要留下这条命。”
将萧茗的手贴在自己的腹部,那里温热,那里在隐隐跳动。
“因为你是他的爹爹,你不能丢下他独自离开,不负责任。”
萧茗垂下头,与苏袖抵额相望,竟连这般铁铸的心肠,也在那般情深似海的话中,渐渐温柔起来,那唇角浮笑,微带着苦涩的感觉。
“真是越来越拿你没有办法。”他心下微动,轻声道,“言凉前几日传信来,说云连邀在忙新年的九天大典,应是没有时间来寻我们晦气的。”
苏袖很伤感地埋怨,“都是你的错……一定要坚持……”
都是你的错,是你不肯放弃;都是你的错,是你不肯留有余地。这般纵死不悔的心情,让苏袖无可奈何,却也甘之如殆。
但是听见他的安慰,又好歹放下心来。
还有两日便是新年。
而这天,却是萧茗要与墨昔尘会于天狼崖的日子。苏袖一定要跟随,她只说此事儿好歹与自己有些关联,萧茗你一定不能将我落下,否则做鬼也不放过你什么的。
萧茗无奈,将此话与前几日的情话做了比对,也只好硬着头皮带上苏袖上路。
道理上,他是绝对不想苏袖跟随,毕竟怀有身孕,需一路护持。
当然,他也知道,若今日不带苏袖,恐怕亦是会被纠缠到底,所以闷不吭气的,他也就应许了苏袖的跟随。
只是天狼崖位于逍遥峰的后山山谷腹地处,要避开耳目必不能从青阳镇上穿行,而是换个方向绕道,路途较远,又不可能再用上那辆舒适的马车,萧茗为了让苏袖知难而退,在头一个时辰里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苏袖也毫不示软,紧紧跟随,以表达自己的决心。
若是见不到墨师傅,她会更觉愧对白锦。若是让萧茗这木头去与墨师傅话事,只会将事情朝着一个方向而行,那便是墨昔尘为爱殉葬,绝不回头。
就这么走了一段路程后,萧茗亦是发现了她的坚决,只好又转过身来,等她追上之后放缓了脚步,开始边走边歇。
在这新年前夕,夜夜笙歌,歌舞升平,唯独此处,暗香盈动,岁月静好。
苏袖也觉只是这般静静地走着,都能感觉到十分的幸福。
虽然心中也觉哪里不对,却又无法明说。但日下的感觉,她也不想出言破坏。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只要能与身边的人一起,怎样都不会害怕。
这是她曾经的梦。那时候,每夜的噩梦之中,唯有那一树樱华,唯有那玄衣黑发,是她幻想中的美好。
而今,终成现实。
从晨起一直走到暮色微光,才渐渐看见了那熟悉的天狼崖谷地的影子。苏袖想起当初自己跟在萧茗后头,他理都不理自己,摔跤也好,跑的很急也好,都不肯施舍一个眼神给她。
苏袖忽然笑了,便停在某块大石之上。当是时谷中堆雪成片,似乎与外界隔绝,万籁俱静,唯有此时此刻,哪里风光,都不及身前一人。
萧茗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有些莫名。
苏袖跳了几下,在那块大石头上落脚,不料却滑了下,是萧茗伸手将她拉住,扯到了怀中。
“笑什么?”
苏袖伸出葱指,在他的肩头戳了戳,“没有,只是觉着很开心。没由来的开心,恐怕是因为快过年了吧。”
萧茗知道她定是在说谎,就那双清亮的眸子已然是出卖了她所有的心思,萧茗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牵住她的手,走得愈加缓慢了些。
若经年未久,愿此生偕老。
前方就看见墨昔尘独坐在树下,同样的黑衣,同样的沉默。只是在苏袖的温情之下,萧茗已经日益柔化,而墨昔尘没有,在暮色苍茫下,显得有几分寂寥。
苏袖忽然抓住萧茗的袖子,二人站在远处观望。
她有些紧张地道:“我怎么感觉他……已经知道了。”
萧茗也有一样的感觉,虽然说往日的墨昔尘是冷,冷到极点,但今日的他,却感觉是那一潭死水,仿若没有了生机。
他是如何得知的?
苏袖有些战战兢兢,与萧茗走到墨昔尘面前,那人只微微抬首,将手中的一个包袱丢在地上,便起身准备离去,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萧茗俯身去取那包袱,内中定是白锦要求二人分头取来的残图。
苏袖却上前几步,喊道:“墨师傅留步。”
墨昔尘停住,没有回头,苏袖只能迎上去,硬着头皮道:“你……都晓得了?”
那人身子微微一震,“长天坊没有了。”
苏袖没想到,是真的没想到,凤以林真的对长天坊开刀,毫不留情。在偏远地方无人告诉自己,但是墨昔尘回去后看到此等景象,必然能了解到发生了何事。
她嗫嚅了下唇,顿时想起了白锦的种种,顿时陷入了苦痛当中。萧茗上前揽住她的肩,低声道:“伤心伤身。振作一点。”
墨昔尘倏然转身,那双摸不透的眸子隐含怒意,几乎是咬着牙说着那人的名字,痛苦如斯。
苏袖一把拦住他,蹙紧眉头说道:“浮云世事,总归不过是白驹过隙,瞬息而过。能得以携手数年,已是万幸,切莫伤怀,对白锦而言,能得今日好便是百年足。”
“能得今日好……便是百年足……”墨昔尘重复了一遍。
苏袖见墨昔尘的眸中终于有了神采,慌忙接续,“如今苏袖早无斗志,却咬牙来到这里,便是求墨师傅,能继续做小锦儿的师傅。”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小……锦儿?”
苏袖与萧茗对望一眼,眸现温柔,“对,我腹中之子,无论男女,都唤萧锦。”
“萧锦。”墨昔尘又重复了一遍,良久没有再有动静,直到树上的冬虫忽然吱呀一声,唤醒了凝聚在这静谧时光中的三人。
他终是微微颔首,还回那清明而又冷峻的神色,“去朝龙岭。”
萧茗蹲下,将包袱皮铺在地上,其中七张残图按照八卦的图样拼好之后,再依次翻转过来,背面赫然就是一幅地势图,而显然指示了某个地方藏有玄机。
苏袖的手放在空缺的一角,喃喃着:“这里便是秦竹他们的那张图,若拼在一起……”
“这就是朝龙岭。”墨昔尘指着地势走向,“我亲自去了一趟朝龙岭,结果发现这里与朝龙岭的地势一样……”
“也就是秦竹他们原本就知道,我们搜集完图也是会去朝龙岭。”苏袖忽然捂住嘴巴,看向墨昔尘与萧茗,“我知道了!”
“什么?”
“父皇是在骗我。这套图以及埋藏地点,根本就是当年他身后的三大谋士所做。”苏袖蹙眉,“他与我说是前朝相士所言,只不过是危言耸听。这原本就是他所设立的一条退路。秦竹等人,定是在完成任务后,自选退隐。难怪一夜之间,三人尽皆消失。”
萧茗颔首,收了八卦图塞入怀中,看向墨昔尘,“你与我一起去吗?”
苏袖抓住他的手,“你……们一定要去吗?”
“不去看看,如何知道这其中奥妙。”萧茗起身,“何况若是不去,你也会有遗憾。”
苏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亦是对方十分了解自己的心情。她因为有孕在身,自是明白不能肆意跟随连累二人。
这些日子也是软硬兼施,如何都改变不了萧茗的想法。她自然也不会在这一刻多加阻挠。颓唐地松了手,只见墨昔尘缓缓移到她的面前,认真地说:“我去,我会保护好他。”
苏袖心中一阵感动。
墨昔尘往常并不多话,他肯如是说,并不会让人发笑。他是笃定了当初白锦让自己保护好苏袖,而他选择同往,这桩承诺就一直在延续。
“过了新年再走吧。”苏袖挽留。
墨昔尘摇头,与萧茗道:“正是新年最为合适。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
压抑的感觉似乎顿时从苏袖身上散发而出,而她亦是不能自已地愁容满面,早该心满意足,却依旧惆怅无比,分别就在现下,原来如此迅速。
“好吧。”她展露出一丝笑容,“一路小心。”
目光从墨昔尘面上,移到萧茗,再点了点头,“等你们回来。”
愁情离绪自是不愿在此刻表达出来,勉强撑起精神,三人朝着谷外去了。将苏袖送回小宅,才是真正的离别。
自萧茗墨昔尘离开青阳镇,两日之后便是新年夜。
红儿青儿与杨眉儿三人聚在院中燃放着烟花爆竹,一盏盏漂亮的烟火绽放在天际,点燃了半片夜空。
苏袖倚在窗边,托腮看着童心未泯的三人。
风子轩与楚明澜也应萧茗的意思,没有回逍遥峰,守在这处,算作护卫。
他们两个离得远远的,看着三个女子围成一团,笑语嫣然,楚明澜却碰了碰风子轩,轻声问:“你说……萧茗回得来吗?”
风子轩看了眼明显沉默了许多的苏袖,叹了口气摇头道:“前日里门主离开,将……”
“什么?”见其欲言又止,楚明澜好奇得紧。
风子轩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他说,若一直未归,我便要替他执掌地狱门,万不能误。”
“什么!”楚明澜大声叫了出来,引来众人侧目。
他连番摆着手,让几人继续。
漫天花雨的烟火射上天空,璀璨绚烂。
楚明澜很是不解地道:“他……他这是交代后事啊?”
“绸缪于未然。”风子轩慨然,目光瞥到郁郁寡欢的苏袖身上,“只是有些苦了她。”
楚明澜拽着风子轩朝苏袖走去,她却没有看他们两人,只是抬头看着那天边一朵朵升起的烟花,烟火迷离,绚烂一瞬,风光照人。
二人停住了脚,颇为惆怅地看着苏袖。
这样不开心下去,恐怕连生孩子都十分危险。
杨眉儿凑了过来,“我觉着有一人可能能帮到她。”
“谁?”
“就在青阳镇里,有个叫沈娘的。前些日子袖儿带我去见过她,我看袖儿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是极为开心的,就像母女一样。”
“眼下只能这样。”风子轩斩钉截铁,着杨眉儿与楚明澜去接沈娘。
沈娘被接下马车,解开白裘,朝坐在屋内的苏袖走去。
苏袖兀自出神,忽然感觉鼻息之间一阵熟悉的桃花香,喃喃了几句运寒大哥便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朝着来处看去,却见沈娘依依临于檐下,不觉惊讶道:“娘,你这是何时来的?”
沈娘推门进屋,蹙眉道:“你这孩子,若非她们与我说,你这两日来不吃不喝,我又如何能心急如焚地赶来。”
苏袖只觉十分抱歉,鼻息一酸,险些潸然泪下。
沈娘待她的真心真意她何尝不知,这等胜似母女之情,让她反倒愧疚,隐瞒她的越多,反倒显出自己的不真。
沈娘坐到她身边,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说:“不管心情再如何不好,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身子,你需要明白,如今你是有孩子的人。”
苏袖颔首,再如何坚强的人,若一直强撑坚强,自然十分辛苦。她正是因为想宣泄自己的情感,才会选择这等方式。结果反倒引得别人的担心。
所以做一个肆意妄为的人,倒的确不是苏袖的性子,被沈娘提醒后,也自知理亏,却始终无法释怀,反倒愈加苦闷。
见苏袖愁眉不展,沈娘起身,对外面的人温柔地示意了下,着红儿去取饭食,自己则关上门,回到她的面前,平静地说。
“当年清辉离我而去,家破人亡,只我一人,被掳到相府。与你相比,更是凄凉。”
苏袖忽然呆住,显然她从没想过这等事情,便是原来沈娘与自己,当真相似。
沈娘将她那胡乱斜插的珊瑚簪子轻轻扶正,直视着那双水眸,“那时,我便是为了连邀,才一直咬牙坚持。如今二十余年过去,就连清辉的模样,都有些忘记。”
“不,娘你不能忘。”苏袖想起自己与萧茗的一番话,诚挚地说,“说不定,他还在下面等你。”
沈娘的身子微微一颤,忽然落下泪来,捂着脸说:“不,我宁愿他不要等我。”
“为何?”
“为了孩子,我忍辱偷生嫁给那害了清辉的恶人,虽然明知清辉能够理解,但亦是无脸见他。”
苏袖撑着腰起身,走到沈娘的面前,“我懂了。娘……”
沈娘抬脸,苏袖轻轻替她拭去眼泪,“娘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与他亦是无憾,因为你留下了云家的血脉,他应感谢你才是。”
沈娘呆滞了片刻,终于缓缓舒了口气,莞尔一笑,“原本以为是我来劝慰你,不料最后还是被你安慰了。”
苏袖直起身子,安了心地回答:“不需劝慰,我自是明白,只是有时候过不去那个坎儿。”
“什么坎儿?”沈娘其实不明白个中因由,也不过是猜到她郁郁寡欢的来源,自是因为其夫君不在身畔。
眸中微闪,苏袖低喃了句:“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而我却要因为孩子留在这里。天各一方,何处埋骨,皆都不知。明知结局是什么,他亦要去,而我无法留。”
沈娘莫名的蹙眉,“是有仇家吗?”
苏袖哽咽了下,点头道:“不但如此,还是这世上根本无法敌过的仇家。他根本是在用自己一命,予我半生安宁。”
“这便是爱,你不懂吗,傻孩子?”
只是沈娘愈加不解,她发现,苏袖根本不愿意说得那般详细,但是以她与苏袖如今的干系,是有什么事儿对方不肯说明的。
脑子里灵光一现,她惊诧地站起,难道此事,竟与自己的儿子有关?
这问题让她不敢再想,甚至有些战栗,联想到苏袖前些日子的行径,以及之后的反应,她愈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瞬间一盆凉水兜头而下,让她顿时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娘,你这是怎么了?”苏袖见沈娘的面色突然苍白了起来,上前扶住她,轻声问,“要不要歇息一下?”
沈娘摆了摆手,“无妨,我坐一刻便好。”
她压抑住要脱口而出的询问,柔声道:“乖女儿,待会儿陪娘吃一些饭好吗?这些日子既然你夫君不在,娘便陪你住下可好?”
苏袖微微一愣,原本不让萧茗晓得沈娘所在,便是担心碰面之后会有云连邀的尴尬,倒是如今却没了这等麻烦,她私心里,也是希望沈娘在,而对方主动提出更是正中下怀,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
沈娘释怀地笑了笑,反倒陷入了沉思当中。
萧茗与墨昔尘选择了白日休息,夜间行路的策略,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朝龙岭赶。
朝龙岭位于大庆朝的极北之地,素有龙游太虚之称。这里的玄妙就在于,天地之间一片虚无,仿若置身于白茫茫的云海内,只有这条山脉,像神龙出海一般腾跃在云烟当中,更添神秘色彩。
此时的雪还没有化,萧茗与墨昔尘几番掠过,雪落无痕,将脚印尽数掩埋。
墨昔尘问萧茗,“是否要先去寻秦竹他们?”
萧茗缓缓摇头,“已是不必。当初你们便没想到秦竹其实已经点出了最后的地点,而我到达这里后,便大约猜到在何处。”
若是白锦在此,她也能与萧茗有一般观想。萧茗指着山脉之中的某处,如龙身环抱,龙头入水的地方,“人有人气,地有地气,地气汇聚之处就是龙脉所在。你看那里,是否与我们的残图相差无几。”
二人伫立于某处崖顶,烟云深处的那圆湖时隐时现。
墨昔尘将其与脑中画面比对了下,点头道:“果是没错。走吧。”
萧茗率先攀于崖上,朝着崖底的谷地奔去,而墨昔尘紧随其后,方才二人站立的地方,那深深的脚印,忽然在一阵寒风下,雪粒尽数朝着脚印处涌动,直到填满为止。
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瞬间,崖顶之上又出现了三人,薄衫在寒风之中鼓鼓吹动,却仿佛不着冷般,灰衣的苏子问:“他们来了。”
秦竹为首,如一棵挺拔的树,立于巍峨山顶。
“嗯。”
柴言说道:“走吧。”
秦竹叹了口气,“我们去再劝一次,若是无果,只能任由两方自行解决。”
苏子挠了挠头,“若非凤以林这皇帝委实做得不错,大哥也不会陷入困扰当中。”
秦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仁义二字,也非皆能两全。”
三人沿着原路而下,便追着墨昔尘与萧茗而去。
这边厢风起云涌杀机暗藏,那边厢温情款款阳光明媚。
苏袖由沈娘陪同,在外缓缓散步,沈娘说多多走动对腹中孩儿比较好。此时江南大地,已然略有回春,绿芽抽穗。明明刚过新年,倒是有了些许暖意。
便是这样的天气,走在郊外那解冻的河边,亦是欣然。
沈娘问:“孩子取好名字了吗?”
苏袖垂头笑道:“叫萧锦,不论男女。”
“锦字甚妙。果真男女皆可。”沈娘赞叹了句。
苏袖却略微伤感地浮唇一笑,哪里会提那桩往事儿,说到底白锦亦是与云连邀脱不开关系。
这时她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眼前树下那人,显然是想不到会在此碰见他。
沈娘忽然喊了出来:“连邀!”
云连邀苦笑着从树下走出,露出那张近似天人的容颜,站在二人面前,目光却落在苏袖身上,“往常我从不让娘知晓旁事儿,未料娘亲大人如此冰雪聪明,居然与袖儿形影不离。”
苏袖没有答话,实是不知他此刻出现,所为何事。
云连邀倒是温柔地看向沈娘,含笑道:“娘亲,我与袖儿有些话说。”
沈娘收了笑容,正色道:“这个莫慌,我与你有些话说。”
云连邀神色凝重地与沈娘对望了良久,还是躬身道:“那就劳烦袖儿等候片刻,我与娘亲交代几句私话。”
树下的母子俩在交谈着。
苏袖没有刻意去听,而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等着。
云连邀的来到,并非好事儿,至少对于苏袖来说,他的出现并没有令她感到惊喜,反倒十分紧张。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处,任清辉白光洒落周身,任凉风徐徐渗透其心,忽然一阵寒意侵袭,让她不自觉地在原地打了个颤。
苏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但见沈娘的面色不是很好的望着负手而立的云连邀。
这时,那人朝着自己走来,苏袖微微后撤一步,任他走到自己面前,静静地说:“袖儿你需要与我走一趟。”
苏袖深吸口气,“为何?”
她看向沈娘,见她蹙眉站在树下,面无表情,显然是云连邀说通了。
云连邀说道:“如果你信我,就随我走。”
苏袖缓缓摇头,“不是我不随你走,而是身体已然不允许长途跋涉。”
“有凤还巢,心之归处。”云连邀忽然轻声念了句,让苏袖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居然从她离开凤临,她与萧茗的种种举动都被听去了吗?
“你总是对我万般误解。”云连邀叹了口气,“然则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更知晓自古万事难两全,我却偏要还你一个家,你……肯信我吗?”
苏袖很想说,肯信。
然则她压抑良久,那话语终吐出了口,“他……还活着吗?”
“你要我如何回答你?”云连邀终于扶住她的肩膀,正色道:“我这番出行,便是做好了你谅不谅解亦要带你去,不论最后结局为何,我也不悔。”
苏袖沉默了下来,却是沈娘在后柔声道:“去吧。孩子。”
“娘……”
她一声呼唤,让云连邀的身子亦是微微颤动。
“连邀不会害你,至少娘也认定,你去这趟,值得。好歹能与他见一面。”
苏袖应了。
她连小院都没有回,而是央沈娘前去告知大家,自己则就随着云连邀登上了马车。
马车虽然没有萧茗置备的那般齐全,却也十分温暖。苏袖静静地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此时云连邀上前,居然就坐到了她身边。
斜睨了他一眼,苏袖轻声问:“看什么?”
“看你。”云连邀的回答毫不避讳,让苏袖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应。
反倒是对方,缓缓叹了口气,颇有些为难地微微闭上眼,“这辈子,我云连邀欠他的太多,有些过去的事儿,袖儿莫怪。”
“嗯。”苏袖张了张口,垂下眼睑,“我何尝不是欠你太多……不要与我道歉。只是……”
云连邀挑眉,“嗯?”
“不是说你们正在忙碌九天大典,新年根本分不开身。”
云连邀失笑,“你是说言凉与雷诺然吧。这二人我确实从未避讳,便是要他们将这些事传下去。”
苏袖的心猛然一沉,“为何?”
“若不是如此,萧茗与墨昔尘怎么可能这么着急地赶往朝龙岭?”
苏袖刚想说话,却看对方眉眼一弯,欺近分毫,“说好了,下辈子。”
下辈子……
苏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倏然闻见一股沉香味,顿时感到困意上浮,就这样靠在马车上睡着了过去。
云连邀的目光落在那张净白如玉的面上,又滑到那隆起的小腹上,眸光微黯,颇为疲惫地靠在软榻之上,不眠不休地赶了过来,他尚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将萧茗与墨昔尘斩于朝龙岭,得回自己的自由,带着苏袖远走高飞。
其二则是……
他将苏袖温柔的笼入怀中,轻声道了句:“心之归处啊……”
何为心之归处?
他云连邀何尝没有在那一树桃花之下,看见那巧笑嫣然缝补衣裳的女子,顿时有了种携手此生的冲动?又何尝不是回到家中小院,却意外地看见她与自己的娘亲坐在一起,不是母女胜似母女,让他愈想拥有这一切?
只是错过,便是错过。
他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将她抹去记忆,强留在自己身边。
一辈子……一生……一起走过。
然则,这是云连邀想要的吗?他想要看她真心的笑,想听见她真情流露的温柔,正是因为如此,那下辈子的约定,反噬着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心。
爱着她,害着她,恨着她,却又怜惜着她。
在这等情感的煎熬下,云连邀过得反而不好。人或许无欲无求反是大道,有所求有所往,寻常都折磨的是自己。
身后的车夫忽然说了句:“想什么呢?”
云连邀顿时凝神,恢复冷淡,“没有什么。”
那车夫带着垂纱兜帽,与那番送走苏袖时候的装束一般,但见垂纱缓缓浮起,露出一张妖艳无比的面容,红唇轻浮,“怎么?还是不舍?”
“哦。”云连邀忽然畅快一笑,“能得司南凤大人驱车策马,倒也有些快活。”
“哦?”司南凤毫不介意,“为云连邀这等光霁如月的人物驱车,在下亦是十分欢喜,只可惜心有旁骛,无法大成,尤其是憾矣。”
云连邀知其在讽刺自己,却也无动于衷,笑了笑回答:“无妨,在下从来都是为凤帝办事儿,从未想过输赢。而今一遭,似乎赢了兄台一招半事,已经足够半生欢喜。”
司南凤变了脸色,“你!”
云连邀垂首看着已然陷入梦乡之中,似乎做着美梦的甜美睡颜,温柔地笑了。
朝龙岭。
凤以林坐于黄账之中,细细地听下人的来报:“目前他们正在圆湖下方,内下有轰鸣之声顿起,似是启动了某处机关……”
“陛下。”
说话之人却是秦竹,他一身素朴,面无表情,却也足够谦和地看着面前的凤帝,如今的凤帝再不是当年的凤以林,君临天下的此人,果真也是龙胎凤骨。
凤以林抬首,看向来人。当初他夺权成功,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寻找当年的三大谋士,而终是无果。
至今日,已是十年有余,他们终于主动来到这里,却是来与他谈条件。
他起身站起,朝着秦竹走去,“秦爱卿,你所谓的事情,朕思虑过。”
“陛下,愿闻其详。”
“你们三人,奉我十年,我便成全尔等。”
秦竹那冷冷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换做似笑非笑,“陛下,十年之约恕我等不能答应,大庆朝如今国泰民安,有我等没我等,自是差别不大,更何况,我三人来此,是助陛下度过此劫,并非要挟也没有强求,何来交换。”
“秦竹啊……你真是太聪明了……”凤以林呆滞半晌,终于吐露了心声。
秦竹哑然一笑,“更何况陛下自己心中早有定论,又何苦让我们这几个山野小民再回那至尊之地?怕是已然生受不起。”
凤以林负手出帐,看着那平波不动的圆湖。
秦竹跟在其后,仿若当年,依依跟随的大元孝武帝元青。
“他们回来了。”凤以林望着山林间疾驰而来的云连邀与司南凤,云连邀虽是负着那女子,却也行走如风,毫无异色。
总算,要了结了。
凤以林轻声笑道:“其实朕的这左膀右臂亦是不赖,秦爱卿不如关照下这两人如何?”
秦竹无奈摇头,这皇帝啊……
雾霭茫茫,破云的明光只在眼前晃了一瞬,便自淹没在云烟雾海当中。
苏袖醒来之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只有梦里才会有这等景象,四周不见人烟,仿若仙境,大山环绕,圆湖当前,偶尔会有几只巨大飞鸟,从天空滑过,时而露出羽翅,时而发出尖啸。
她刚要说话,却忽然打了个哆嗦。
因为自己所处之地,已然架起了一个高台,自己是被绑在上头,扭头看去,也只能勉强瞧见身侧的旌旗飘扬。
云连邀说:“你信我,便与我去一趟。”
云连邀说:“有凤还巢,心之归处。”
这便是……云连邀给自己的吗?
苏袖险些当场就哭了出来,她到最后,还是傻傻地相信那个人不会害自己。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摆脱骗子的身份,骗了他自己的娘亲,骗了自己。
高台之后,有人说话,似远似近,听之不清。
却有那妖冶的声音,丝丝扣扣入了耳朵,就如同魔障一般,煞了她的心神,“这一招放虎归山,瓮中捉鳖,也只有云连邀你能办得到。”
云连邀回答了什么,苏袖再也听不见了,自司南凤话后,她的脑中便轰的一声没了知觉。
云……连……邀……
伴随着地下巨大的动弹,圆湖旁现出了地宫的出口,萧茗与墨昔尘持着火把刚要走出,忽然对望了一眼,显然是感觉到了危机四伏的外面,早已经密布伏兵。
“消息走漏了?”萧茗蹙眉。
墨昔尘缓缓摇头,显然是确定自己这方十分小心。
方才地宫之中,还真是有近万精良兵器,也有成箱成箱的珠宝堆砌,当年元青几乎把所有皇宫之中的东西埋藏于此,还真是什么都没给凤以林留下。若换做平常枭雄,见机起事,身家具备,就欠人马。
而最引他们注意的,便是那地宫里紫烟缭绕,由几只龙雀盘旋而上托起的玉珠,仿佛吸纳了这方圆数百里的灵气,远远的亦是能感觉到那玉珠喷薄而出的灵源,令人周身大震,也让整个地宫行走起来毫无阻碍,不会窒息。
二人准备再返回地宫,寻找别处出口,却听外面传来一声轻笑,“萧茗,劝你别做那缩头乌龟了,还是出来吧。”
萧茗一听,赫然反应过来,这便是木长雪,当年与自己争夺地狱门门主之位的家伙。
他想了想,按住墨昔尘,“你在下方接应,一有情况立即退入地宫内,以灵珠相持,尚能应付。”
墨昔尘明白,若没有猜错,那灵珠便是整个灵枢所在,毁去它无异于毁去龙脉,断脉则断去气数,任凤以林天大的布局,亦是要考虑几分。
萧茗则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出地宫出口,一群士兵围拢而上,当中则是那笑得快意的司南凤。
“萧茗啊萧茗,你也有今天。”
地宫启开之后,顿时云烟散尽,朝龙岭的日出似乎也比别处晚些,红晕微光照耀在大地之上,显出几分阴霾气色。
“恐怕此时,你没有与我说话的资格,让凤以林来吧。”萧茗淡淡地道。
“有没有资格,你敢与我一起上去吗?”司南凤指了指上方。
萧茗失笑,全当对方是个傻子,不予置评。他如何能离开这地宫口,与墨昔尘里应外合才是他此刻当为。
司南凤其实也只是问问而已,许久没有见面,总有些不吐不快的感觉,他这一刻才真的有扬眉吐气之感,无论今日结局如何,都能让萧茗万劫不复。
他拍了拍手,从盘旋的山道上忽然出现了数个士兵,云连邀跟随在旁。
萧茗的眸子倏然一黯,只因为他瞧见了身处其中不能动弹的苏袖。
苏袖至此,与云连邀再也无话,她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任其拿着走到萧茗身前。
司南凤笑,“有句好话叫做,江山美人,全看萧门主自己抉择。”
苏袖定定地看着萧茗,强逼回眸中眼泪,这一刻,简直要肝肠寸断。
她终于明白了沈娘的意思,让他做个选择,若是萧茗不要自己与腹中孩儿,决意用此生事业与凤以林抗争到底,他也有了筹码;可是若萧茗就算是选了自己,凤以林也不可能让他们安全离开。
缓缓摇了摇头,她用眼神示意了自己的意思。
皇辇终于落在了身后,凤以林这九五之尊也到达了地宫前,他挥了挥手,让围在萧茗身旁的士兵们离开,说了司南凤一句:“爱卿你倒是忘记萧门主的本事,用这些人怎可拦住他。”
萧茗的眸子忽然一紧,甚是震惊地看着凤以林,这分明是水运寒的面相,就连他这等素来冷静的人,也禁不住喊出了声:“水运寒!!”
凤以林挑了挑眉,这是他数次听见这个名字了,旋即反应过来,“萧门主你怕是会错意了,也弄错一件事儿,云门主向来调皮,就喜欢扮成别人的模样出外行事,没想到,连朕都被他模了去。”
萧茗险些急怒攻心,气血上涌。
冷冷地看向云连邀,却见其负手而立,丝毫没有因为此话而有任何反应。
好,当真是好得很!
原来自己当做一世兄弟的人,居然是一世仇人。云连邀果真是人中龙凤,无法匹敌。
收敛了心神,萧茗按捺住满腔的怒火,缓缓问:“皇帝我只问一句,若我自尽,能否留下她。”
“不!”苏袖没有料到萧茗居然提出了第三条路,惊慌失措地喊出了声。
萧茗却未看她,而是望着凤以林。
凤以林笑了声,“好痴情!若朕不能答允呢?”
“墨昔尘与我都可避入地宫,毁去龙脉灵枢,断你江山命脉。”
凤以林终于恍悟这地宫下头最要紧的东西是什么,顿时变了脸色,“你确定你们能逃得了吗?”
“所以同归于尽倒也挺好。”萧茗迫近一步,令凤以林不得不做出让步。
苏袖终于哭了出来,“我不答应!我不能答应!”
萧茗这时终于看向了她,那一刻,冷冷的眸子总算是温柔起来,含笑说:“说好的,我等你。”
苏袖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死路,为自己与萧锦留下活路。
也知道,他所说的等,是什么意思。
若我死了,我便会在奈何桥畔等你。
凤以林于同时,点头应道:“金口玉言,朕答应你。”
“不——”
苏袖眼睁睁地看着萧茗提起掌,终于受不住刺激地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