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大地亦将鸣泣
“看到陆地了!”瞭望员高喊道。这个苗条的血精灵高坐在瞭望台顶被称为“鸦巢”的地方,在凯恩看来那里一点也不安稳,就连真正的乌鸦在落脚前也要三思而行。年轻的精灵轻松地跳上帆索空手赤脚攀在缆绳上,看上去舒服得像只松鼠。上了年纪的牛头人在甲板上看着此情此景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前往诺森德的旅途已经告一段落,对此他既高兴又有些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牛头人首领凯恩?血蹄是一位自豪的父亲和战士,却一点也不喜欢坐船。
和他的所有子民一样,凯恩是喜欢脚踏实地的生物。不错,他们也有船,但那都是些离岸咫尺之遥的小艇而已。就算是那些飞艇,虽说是地精造的,那也比这远洋航船有安全感。可能是因为脚下的晃动不停,因为海洋的瞬息万变。也可能是因为从棘齿城到北风苔原这段航程实在漫长枯燥又无趣的缘故。反正不管怎么说,现在目的地就在眼前,老牛自然心花怒放。
依照他的身份,凯恩自然是搭乘部落的旗舰玛诺洛斯之骨号。这艘让人引以为豪的巨舰旁还有数艘船舰并行,船舱里除了淡水(还有用来振奋士气的戈多克食人魔烈酒)和耐藏食物之外空空如许。凯恩享受脚踏实地的乐趣最多只能持续一两天,期间舰队要装载诺森德不再需要的补给物资和最后一批部落士兵,他们倒无疑盼望这趟归程得很。
凯恩的昏花老眼在浓雾中看不到陆地,但他信任那个杂耍演员般的辛多雷瞭望员的那双锐眼。船舰继续靠近陆地,他走到甲板边缘双手握住护栏往迷雾中望去。
他知道联盟把无畏要塞建在了东南边的一座小岛上,那一地区星罗棋布的群岛有利于导航。而他们的目的地战歌堡则坐落在能良好控制周围地区的要冲——对部落而言这比深水港或是航行便利更为重要。至少说到目前为止都很重要。
船舰缓慢小心地前行,凯恩从鼻孔里轻轻地吸着气。他开始从这异常浓厚的雾中辨认出其他船只——另一艘船舰的残骸,她的船长显然并不如玛诺洛斯之骨号的巨魔船长聪明,要么遭到攻击要么自己搁浅了,也可能兼而有之。“加洛什登陆点,”这个地名张扬不逊,显然就是那个血气方刚兽人小子的座舰留下的遗骸了。船身已经烂得只剩龙骨,缀着黑色部落徽记的鲜红船帆已经破烂褪色。同样风化朽烂的还有刚映入眼帘的一座哨塔,凯恩还勉强辨认出一个巨大的建筑轮廓,毫无疑问那曾经是座勇士大厅。
身为兽人著名英雄格罗姆?地狱咆哮之子,加洛什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北伐诺森德的召唤。凯恩因此对那个年轻人赞赏不已,然而据他眼见耳闻,加洛什的行为既能激励人心,却又令人烦恼。凯恩还没老到忘记少时那种热血沸腾的程度。他有个儿子贝恩,也见过族中年轻的牛头人为同样问题所困扰,甚至他自己也曾经亲身历过。他清楚地懂得加洛什的某些行为只不过是青年男儿一时的逞能蛮干而已。凯恩不得不承认,加洛什的热心和激情颇具传染性。在一场信心动摇的战争中,加洛什能够鼓舞部落的军心,唤起他们与生俱来的荣誉感,让战意如野火般熊熊蔓延。
加洛什同时继承了他父亲的好坏两面。格罗姆?地狱咆哮向来以缺乏耐心著称。他永远都是手快于脑,总是野蛮而急躁,他那刺耳骇人的战吼也真正人如其名。当年正是格罗姆第一个饮下了恶魔玛诺洛斯之血——他和其他所有喝过的兽人都被这魔血污染。然而最后格罗姆完成了他的复仇。尽管他是第一个饮血的兽人,也是第一个陷入恶魔般嗜血与疯狂的兽人,格罗姆杀死了玛诺洛斯。兽人也因此重新找回他们高贵的心灵、意志和精神。
格罗什曾经为他的父亲感到耻辱,认为他出于软弱饮下魔血背叛了自己的人民。经过萨尔的开导,格罗什?地狱咆哮欣然接受了父辈的传承。凯恩暗自推想,他或许还有些过于热衷与此了。尽管加洛什的狂热能在战士中产生正面的影响,凯恩却怀疑萨尔是否有意淡化了加洛什犯下的错误,以此作为对他立下功勋的褒奖。
萨尔是部落的大酋长,一位睿智而勇敢的领袖。他与年轻傲慢的加洛什之间已经爆发过不止一次冲突。在天谴之门那场灾难发生前,加洛什就已经在奥格瑞玛竞技场向萨尔挑战过了。而更近的一次,加洛什中了瓦立安?乌瑞恩愤怒的嘲讽,竟然在达拉然城中心冲向暴风城国王,与他发生了武力冲突。
然而,凯恩并不质疑加洛什的成功与人望,以及他对部落有利的狂热和激情。当然,并不像某些传言说的那样,加洛什单枪匹马就击退天灾军团并杀死了巫妖王,为部落无忧无虑的孩童们带来了诺森德的和平。但也无可否认,他领导下的进攻取得了无可估量的成功。他带给了部落无上的战争荣耀,他一次次将濒临失败转变为激励人心的胜利。
凯恩的智慧能够看出这并不是巧合或者意外。加洛什的无畏或许可以称之为鲁莽,但鲁莽并不会带来格罗姆之子今天的成就。当前部落正面临它最黑暗最脆弱的时刻,而加洛什正是部落最需要的精神,而凯恩也愿意成就这个孩子。
“俺们就倒这里咯。”图娜船长对凯恩说道,同时高喊着命令水手放下小艇。“战歌堡没远,东边山上就倒咯。”
过去几个季度以来,图娜已在这里和棘齿城之间跑了不知多少个来回,因而对此了如指掌。正因为这样,萨尔才任命她为玛诺洛斯之骨号的船长。于是凯恩点了点头。
“给你的船员开一桶食人魔烈酒,奖赏他们的勤勉耐劳。”凯恩用他那低沉缓慢的嗓音对她说道:“其他的留给那些勇敢的战士们,他们苦战许久终于要回家了。”
图娜显然开心不已。“遵命,大族长。”她答道,“谢妳呐。俺们只留一桶。”
凯恩拍拍她的肩膀以表赞赏,接着毫无惧色地放低身子坐进那条窄小的划艇,走上登陆海岸的最后一程。浓雾如蛛网般粘附着他的毛发,冰冷而令人反感。片刻之后,他高兴地跳进加洛什登陆点岸边森寒的海水中,帮着水手把划艇拉上海滩。
随着他们一步步深入内陆,依旧笼罩四周的迷雾也变得稀薄起来。他们穿过一片荒弃的破损攻城武器和四散抛落的武器甲胄,穿过一片荒弃已久的农场,地上四散的野猪骨骼早已被阳光晒成惨白。他们继续沿着平缓的斜坡上行,即便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冻土上仍然覆生着一层某种红色的植物。凯恩对这种顽强的精神深表钦佩。
战歌堡宏伟壮观的轮廓就在前方清晰可见。它看上去像是建造在一座采石场的中央,掘开的空穴起到了堑壕的作用。尼鲁布人是一种历史悠久的蜘蛛形生物,它们的尸体被通灵术大量复活,并向堡垒发起过多次攻击。然而现在都结束了,那些曾经坚韧粘黏的蛛网早被斩断撕破,只剩下几缕残丝在风中毫无威胁地飘扬。还有天灾军团,它们也同样在部落先前的努力当中被迫溃退。
凯恩注意到前方高处有个身影隐约一动,那是一个斥侯看到了凯恩随从队前的部落军旗,于是迅速离开了。凯恩一行沿着采石场的边沿进入一条下行的通道。那不是一个壮观的入口,倒像是个工人通道,进去之后就到了堡垒的铁匠区。
现在,尽管渠道里已不再流淌着炽黄的铁水,也听不到铁锤打击铁砧的铿锵作响。然而凯恩的嗅觉如今比视觉更为灵敏,捕捉到了巨狼残存的稀薄气味。这些猛兽早已不在这里,甚至比它们的主人先行一步送返家乡。摆在这里的武器和弹药也都蒙尘已久。等凯恩对这里的情况作出适当评估之后,随船海运来的几头科多兽将提供驮力,把这些货物运回船上。
凯恩感觉到了这地方的森冷。当熔炉运转的时候会产生足够的热量来温暖这个空旷开阔的区域,然而现在它们陷入沉寂,诺森德的严寒便乘虚而入。凯恩尽管是名老练的战士,却也被这地方的巨大所震撼。这个巨大开阔而空旷的地方比格罗玛什堡垒还大,或许比一些部落的城市还大。当凯恩一行往堡垒第一层的中心区域前行时,脚步声传来空远的回响。
两个正在激烈讨论的兽人朝他转过身来。凯恩跟这两人都很熟悉,于是满怀敬意地朝他们点头致意。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个绿皮兽人是瓦洛克?萨鲁法尔,他是大英雄布洛克希加的弟弟,近来蒙受不幸的德拉诺斯?萨鲁法尔的父亲。在这场战争中很多人都损失惨重,而瓦洛克失去的尤胜他人。在天谴之门安加萨特,他的儿子和其他数千人一同阵亡。那是一个黑暗的日子,部落和联盟原本并肩作战,一同抵抗巫妖王的倾力攻击。他们甚至迫使那个可怕的怪物亲自现身。年轻的小萨鲁法尔不幸战死,他的灵魂被霜之哀伤吞噬。接下来,一个叫普特雷斯的被遗忘者释放了一场瘟疫将生者和死者一同毁灭。
然而萨鲁法尔家的痛苦还在延续。那年轻勇士的遗体被巫妖王复活,用来消灭那些他生前所挚爱的人们。将他那非自然的生命再次终结与其说是一种战争手段,倒不如说是一种仁慈。只有当巫妖王陨落之后,大督军萨鲁法尔才得以最终将他儿子带回故土——只不过是尸体一具,仅此而已。
萨鲁法尔须发灰白身体健硕,在凯恩看来简直是兽人中的完人。他睿智而富于荣耀,有着长于战斗的强健臂膀和精于谋略的冷静头脑。自从他的儿子在天谴之门罹难之后,凯恩就再没见过萨鲁法尔,而他沉默地承受了丧子之痛带来的衰老。所有的牛头人都最珍视他们的儿女,要是面对如此可怕的灾祸,承受如此惨痛的双重损失,凯恩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萨鲁法尔一半那么好。
“大督军,”凯恩躬身隆隆说道,“身为人父,我对您的遭遇深表哀伤。但我深知令子死而光荣,而您也以行动来追缅于他。逝者已矣,就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萨鲁法尔应了一声,“很高兴再见到您,大族长凯恩?血蹄。我……我知道您说得对。然而我可以毫不为愧地说,我很高兴这场战役终于结束了。我们失去东西已经太多。”
站在萨鲁法尔身边那个更年轻的兽人皱了皱脸,似乎这话不太合他的口味,却又显然忍了下来缄口不言。他的皮肤不像凯恩见过的大多数兽人那种绿色,而是一种肥沃土壤般的棕褐色,表明了他是个来自外域的玛格汉兽人。他的头顶剃得精光,只留一条棕色的马尾辫。显然,这正是加洛什?地狱咆哮。对他而言承认对战争结束感到欣喜无疑是一种耻辱。牛头人大族长知道,随着时间流逝,他将会懂得为值得的理由去战斗并且赢得胜利是光荣的,但和平却也同样可贵。可就现在而言,尽管历经了这场漫长艰难的战争,加洛什却显然还没战个够,而这一点令凯恩颇为苦恼。
“加洛什,”凯恩说道,“你的功绩已经传遍了艾泽拉斯的每一个角落。我相信你一定会为自己在此取得的成就而骄傲,正如萨鲁法尔一样。”
这是一句真心的赞扬,而加洛什原本紧绷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你将让多少军队与我们一同返回?”凯恩继续说道。
“绝大多数。”加洛什回答,“我给萨鲁法尔留了一队骨干,然后各处哨站再留点人。其实我觉得就这都嫌多余了。我们已经完成了来这的任务,战歌远征军击溃了天灾军团,也让别的敌人闻风丧胆。我相信前顾问先生可以安心坐下来看蜘蛛织网,好好享受一下他如此期盼的太平日子了。”
这话实在有些尖酸刻薄。凯恩有些替萨鲁法尔感到生气——对于这位有着惨痛经历的老兽人来说,加洛什的话实在太过残酷了。然而萨鲁法尔显然已经对加洛什的态度习以为常,只不过轻轻哼了一声。
“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职责。我们都为部落效命。如果我效命的方式就是看小蜘蛛而非战大蜘蛛,那么我也欣然接受。”
“而我效命的方式就是把部落的凯旋之师安全送回本土。”凯恩说道,“加洛什,你指派哪位士兵来负责组织撤退。”
“我。”加洛什答道,这让凯恩吃了一惊。“没啥说的,我们都有肩膀可以扛东西。”年长的牛头人曾对加洛什的变化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曾为自己的血缘而惭愧蒙羞的年轻人竟会变得如此骄傲不可一世。如今他却毫不犹豫地与自己的士兵一同参加最底层的劳动。凯恩不由欣然一笑。他突然更深刻地领悟到,为何加洛什手下的兽人对他如此爱戴。
“我的肩膀可没以前挺得直了,不过我敢说它们还中用的很。”凯恩说道,“我们动手开干吧。”
***
把随军物资打包装上科多兽,再送往船上总共花了不到两天时间。干活的时候很多兽人和巨魔开始用他们尖锐刺耳的嗓音唱起歌来。凯恩听得懂兽人语和巨魔语,因而对歌谣内容和他们当前做的事情之间的差异付以一笑。巨魔和兽人们一面兴高采烈地唱着砍头断脚,一面往成年科多驮兽背上捆着箱子。尽管如此,他们个个精神高涨,而加洛什唱的和别人一样响。
后来当他们一起往船上搬箱子的时候,凯恩问道:“加洛什,你为什么要放弃登陆点呢?”
加洛什把重担往肩头一扛,“我从没想过要把这建成永固基地。战歌堡明明就离得这么近。”
凯恩瞄了一眼大厅和哨塔。“那还建这些干嘛?”
加洛什没有回答,而凯恩由着他沉默了一会。不管加洛什到底怎样,反正他不是个闷罐子。他会说的……迟早的事。
的确如此,过了一会加洛什就开口了。“这是我们刚登陆时修的。开始都没什么,后来有个不同寻常的敌人从迷雾中出现。倒不是说真的就怕了他们,但是,我承认,我担心他们还会再来。”
一个厉害到让加洛什也要踌躇再三的敌人?“是什么敌人让你如此烦恼?”凯恩问道。
“他们叫做科瓦迪尔,”加洛什说,“图斯卡人认为他们是死去维库人被激怒的灵魂。”这时一个叫玛库鲁?唤云者的牛头人萨满从他们身边走过,凯恩与他眼神相交时,唤云者点点头表示敬意。凯恩的登陆队没人亲眼见过维库人,但凯恩以前听说过。维库人看起来就像人类——只不过块头比牛头人还大,有时皮肤上覆盖着冰霜,甚至干脆就是钢皮石肤。他们个个都充满了野蛮和暴力。凯恩喜欢被灵魂围绕的感觉,但那说的是牛头人的先祖之魂。他们的存在是有益于人的。而这地方有维库人鬼魂却不是件好事。唤云者看起来也对这个说法感到不安。
“他们是在大雾最浓的时候来的。图斯卡人说是浓雾使得他们现身。”加洛什继续说道,听起来他有些怀疑。并且,他的声音中还有一丝异常。是苦恼不安吗?
“他们让很多战士感到害怕,并且迫使我们撤退到战歌堡。直到巫妖王死后我才最终夺回这个地方。”
这真是件丢脸的事。不是因为活见了鬼——要是这真有鬼魂的话,而是因为被逼得避退三舍。怪不得加洛什不愿意说为什么放弃加洛什登陆点,这地方本该让他觉得光荣和喜爱。
凯恩小心地把目光从满脸怒容的加洛什脸上移开。显然加洛什已经做好了捍卫自己荣誉的准备,要对任何听起来像是质疑他的勇气的话作出反击。
“天灾军团也不到这片海滩上来。”加洛什圆场似得补充了一句。“看起来就算它们也不喜欢科瓦迪尔人。”
好吧,既然科瓦迪尔人不再发起攻击,那么凯恩也就不提这茬了。“战歌堡的战略位置更胜一筹。”凯恩就只这么说道。
***
第二天中午,凯恩去跟萨鲁法尔告别。他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不放。加洛什或许嘲笑他将要过上光杆司令式的平静祥和,但实际上可能完全相反。萨鲁法尔记忆中的幽灵们可能会让他从此永不得安宁。凯恩与萨鲁法尔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知道这个兽人也同样清楚这一点。
“为了部落。”凯恩说。
“为了部落。”萨鲁法尔回答,一切尽在不言中。
战歌远征军的最后一批战士开始离开诺森德,他们肩扛武器向西跋涉,穿过采石场进入纳萨姆平原。
和每次来这的时候一样,雾气慢慢地包围了他们。凯恩没有感觉到任何超自然的因素,然而他坦然承认自己是一个战士,不是萨满。他没有历经过加洛什和他的战士们经历过的事,没见过他们目睹的情景,然而他知道这世上确有愤怒的灵魂这种事。
浓雾延缓了他们的速度,然而并没有什么怪物出来攻击他们。当他们到达海滩时,看到小艇还在原地等着他们。然而凯恩放慢了脚步,他感觉到……某种东西。他转动耳朵,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
凯恩瞪大昏花老眼想要看透这朦朦迷雾,他辨认出一艘船幽灵般的模糊轮廓。不,不止一艘……而是两艘……三艘……
“科瓦迪尔人!”加洛什大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