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表白与分手
安静中,万鹏速记完了,见毕文谦说完了自己的看法,便又低头整理了一会儿。
但他合上笔记本,收好笔,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华华,你是预定你们谈完了就去法国?”
黎华轻轻点头:“能够早一天回国,都是好事儿。”
“是吗……是啊!板荡时代,总是时不待我,自然该天下为先,大局为重。”万鹏苦笑一声,双肘撑着膝盖,十指交叉,手背托着下巴,看着黎华双手合腹翘二郎腿的模样,踌躇了好一阵,终于有了勇气,“……那,有些话,就趁现在说了。”
这样的口吻,出乎毕文谦和黎华的意料之外。
“……万鹏,你想说什么?”
“不,文谦,不是对你说。”居高临下般地朝毕文谦摇摇头后,万鹏郑重地看着黎华,“华华,我们分手吧。”
这毫无疑问是努力保持平静的声音。
但不仅毕文谦听得懵逼,连黎华都更加懵逼了——她抱着膝盖的手不小心一松,整个人失了重心,一下子后仰,贴在沙发背上,差点儿没摔下去。
“你……你没犯病吧?”
“不,我很好……不,我现在的确不好受,但这个决定没有乱来。”万鹏注视着黎华的脸,以及她难得的洋相模样,“我知道,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开始过,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当面和你说一声。不然,我……过不去心里的坎。”
勉强重新坐正,黎华拿起杯子喝了喝水,定了定神。
“万鹏,你到底想说什么?”
万鹏死死握着拳头,咬着嘴唇,好一阵,才继续说:“大概,从明天开始,我就会和维克托莉娅试着处一处,如果局势发展得太快,指不定哪天你就会收到我和她结婚的消息。”一边努力平静着说话,一边凝视着黎华的眼睛,万鹏那苍凉的嗓音幽幽,“华华,从当初在学校里认识,我就一直喜欢你。你很聪明,很明白,却瞧不上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始终闹不明白。直到你和文谦进京,我们一起共事,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当初的幼稚。时间匆匆,时事纷繁,一件又一件事情,应接不暇,来不及喘息,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绝大多数人奋斗一辈子都达不到的位置。维克托莉娅请我看完电影的那天晚上,我听得懂她含蓄的意思,但那一夜,我入睡前思考的,不是怎么回应她,而是关于你。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万鹏了。现在的我,一定惹你喜欢——可惜,是当初的你。我是变了,可你,也变了。唯一不变的,是我仍然喜欢你,即使我们相隔千里。即使,从来对你爱护,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我,能够为了我们的分歧,胆敢和你争吵了——这是当初的我想都不曾想像的事情。”
“万鹏……”
“别,华华,你别开口。即使你现在说什么回心转意的话,我也不可能更改决定。何况,我更不愿意听到你说出什么决绝的话来。我怕我忍不住哭出来。我毕竟是一个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哭了,大概,永远会是心里的一道伤疤,每记起一次,就痛一次。”万鹏怆然地垂下视线,透过茶几的玻璃,看着黎华干练而洁白的裤管儿,“华华,从今往后,我们肯定还会不止一次相见,也许会争吵得更多,我会始终喜欢你,只要你还是这样子,无论是当初的样子,还是今天的样子,我,永远都喜欢你。但是,我永远不会再和你吐露心意,也不会纠缠了。当初,我为了我希望中的我们的感情,抱着不顾一切的心思,连生死都可以不顾;现在,我为了不仅仅是我希望中的我们的事业,仍然抱着不顾一切的心思,不仅生死,连感情都可以不顾了。当初决定跑苏联的那一刻,我永远也意料不到,为了和你的心越来越近,最终我的人不得不和你越来越远。这条船,这条我自己亲手打造,开启的船,已经大得调不了头了。它不仅把我推到了高处,也把我推到了离你越来越远的地方。”
一句句说下去,万鹏终于渐渐深深地低着头,伸手掩住了口鼻。
房间里只有他闷闷的呼吸声。
良久的寂静中,黎华渐渐又靠着了沙发背,目光时而在万鹏身上,时而朝着天花板的吊灯,时而看向毕文谦。
然而,毕文谦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能抿着嘴唇,眼观鼻,鼻观心。
直到万鹏终于重新抬头,黎华才勉强开口说:“好吧,既然你不希望我开口,那我就不多说了。你这些话,我听到了,也记住了。这不会影响我们今后的工作,也不会影响我们今后的友情。‘为了我们的事业,不仅生死,连感情都可以不顾’——我们早早地登上了多数人一辈子都登不上的舞台,自然得承受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必承受的烦恼。校园时的我或许还不太明白,而现在,我只能真心祝福你今后的生活幸福,但……那可能只能是一个真心的祝福了。”
万鹏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颤巍巍地站起来,左右手相铰,又酝酿了好一阵的勇气。
“华华,最后……最后的最后,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努力在旁边装小透明的毕文谦浑身一抖。
黎华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她正静静地看着万鹏,或许,这是她难得几次如此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了。
“……维克托莉娅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漂亮,智慧,有理想,也有能力。她在谈起你的时候,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是……吗?”紧闭着嘴唇着,万鹏仿佛某电影里愤怒的元首一样,颤抖着手指,俯身把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和钢笔放回了公文包,然后提起来准备离开,“可是,维克托莉娅……她首先是一个爱国者。而且,她哪里比得上你?”
虽然是完全不同的语气,却让毕文谦联想到了自己刚才对黎华说过的话——
徐公何能及君?
就在毕文谦胡思乱想时,万鹏提着公文包,绕过茶几过来,一巴掌轻拍在他肩头。
“文谦,当初我走的时候,我托你照顾好华华。你……做得很好,即使当初穷尽我的想像,也远远比不上你做的一切。现在,我可以为了现在这一切,在将来不顾一切。我也再一次托你,照顾好华华。你是她师父,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你TM……自作多情啊!
肚子里抓狂般地吐槽着,毕文谦和万鹏四目相对,嘴上却是另一番义正辞严:“对不起,我不能保证。事情,是由你们亲自去执行的,责任,是你们亲自去承担的,荣耀,也是你们亲自去获取的,而我,当初在同春园门口,就对王京云说过——‘我一定会铸就一些荣光,但我宁愿那不属于我。’将来能够建设出怎样的局面,不是我一个人能保证的,那更取决你们。我早已说过,我对这一切,本没有兴趣。”
说得万鹏无言以对。
他花了许多力气,才将原本想说的话憋回了肚子,连带着那伤感的情绪也消去了许多。
“少年不识愁滋味。文谦啊……以后你大概总会有一天,也会喜欢上一个女孩儿。不要像我这样,努力奔忙到最后只能选择放弃。”
你TM……有这么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吗!
“通常来说,只有小布尔乔亚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哭哭啼啼,没有出息。能够让我魂萦梦牵的人,至少也得是意气相投,肝胆相照。”毕文谦强忍着偏头去看黎华的欲望,长叹了一声,“一般来说,可遇不可求。没有这样的人,我不可能搞得那么矫情;如果有幸邂逅了这样的人,那……也是好事儿。”
“你啊……永远是那么自信,自信得让人羡慕。”
万鹏放开手,一步步往门走。随着开关门的声响,客厅里,终于只剩下了毕文谦和黎华。
渐渐地,两人仿佛心有灵犀地对视起来。
“我本以为你会出于同情,至少给他一个抱抱。”
“抱抱?你当哄小孩儿吗?”黎华哑然,摇头摆手道,“你不懂。这种事情,当断则断。而且,万鹏和我们一路走来,他和我,是平等的。同情,其实是一种侮辱。文谦,你可要记着,求来的感情,靠不住,施舍的感情,久不了。将来你可别随便心软。”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黎华翻起白眼儿来,“你记性不好吗?早就和你说过,我和他不可能了。”
“那是当初……吧?”毕文谦藏着心喜,弱弱地问。
“当初是一个原因,现在是一个原因,不可能,还是不可能。”
黎华说得斩钉截铁,毕文谦差点儿心花怒放。
稳了好一会儿心情,他才一脸好奇地问:“那……对于你来说,什么样的,才能可能?”
黎华认真思索了许久。
久到毕文谦的心渐渐凉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毕文谦长吁了一口气,转而笑道:“世上可不只匈奴。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四海清平可远了。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从门口启步,用尽一生也到不了终点……”
“那至少,也得把第一步的杂草清理干净,不必夙夜忧叹。”黎华咬了咬嘴唇,突然出手,稳准狠地揪住了毕文谦的耳朵,“你这师父,长进啦?孙阿姨可是教了我的,你敢淘气就拧你!”
黎华话还没说完,毕文谦就只觉得自己耳朵成了那老式电视机调台的旋转按钮。
“痛,痛!你赢了,你赢了!咱不提这一茬了,不提了!”
大呼小叫着,毕文谦几乎整个身子都跟着黎华的拧劲儿翻转。
见毕文谦迅速服软了,黎华才得意地松了劲儿。
“哼哼,小样儿。”
揉着耳朵,偷偷瞧着黎华,毕文谦痛并快乐着,转了话题。
“夙夜忧叹啊……‘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黎华,许多人都等着你的《隆中对》,是吧?”
黎华咯咯地笑,配合着跟了一句:“要不要我请一句,‘还望先生教我’?”
相视着,毕文谦也笑了。
但笑过之后,毕文谦却叹了口气,敛容起来:“‘先帝之明’啊……”
黎华听了,目光不由一凝。
“先帝……”
客厅里又一次陷入了安静。
毕文谦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此时此地,已经天黑,下面只有路灯的光。
“黎华,我们这一夜,大概……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