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铁诺历五六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自由都市对映朝阳,凝视手中一片青紫色鲜血,他难得地有些发愣,望着鲜血下的掌纹,一股许久未有的惘然,袭上心头。
自己的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颜色的呢?
不是当年在恶魔岛上的那段日子吧!
那时候,他只是个雷因斯魔导学院的三流学生,因为出身不良,受到同侪们鄙夷,难有发展,所以自愿往恶魔岛从军。
在岛上,他是个最低位的战士,只懂得拼命挥舞着刀剑,与战友并肩作战。不知道有多少夜晚,自己浴血而归,昏厥在战场边缘,身上满是深可见骨的伤痕,脚下踩过的尸首,战友多过敌人。
负责医疗的神官,不只一次宣告他已经死亡,但因为体内的魔族血统,使得他从人类本该致命的伤势中苏醒,再次得到生命。只是这样的幸运,却让己方阵营的所有人,在背后冷眼以待。
这些事他都知道,只是那时候的他,心中坚持着守护人类的正义,彻底憎恨自己体内的魔族血统,为了要向人类证明,自己是个人,不是魔族的贱种,他只有奋不顾身地与魔族作战。
但是,血缘就是铁一般的事实,再多的功绩,也不可能改变人心的黑暗面。任他怎么拼命,立下再大的战功、救了再多的生命,仍无法改变每句祝贺声底下隐含的鄙夷与怀疑。
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恐惧,战场下乏人认可的孤独,这令他感到极端痛苦。从来也不是个心思细密的人,要压下这股痛苦,只有疯狂作战时的亢奋、残杀魔族时的快慰,能让心中的痛苦暂时消失,所以只要一上战场,他便是一头浑然不在乎生死的嗜血疯魔,一切的动作就只有杀、杀、杀!
或许是痛苦刺激着他的潜能,又或者是终日浴血产生的突变,他的魔力与武功进展一日千里。当他回过神来,自己已是战场上的知名人物,一袭染红的赤血长袍,令己方士兵为之战栗,更令所有敌人见之远遁百里。
这不是他原本的目的,但意外地,他发现这时人们看他的眼光里,有着恐怖与敬畏,这确实满足了他的需要,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受到敬重,因为在乱世中,强绝的武力便代表一切!
环绕在这样的眼光中,他感到快乐了!既然杀戮能带来尊重,那么他便要更疯狂地去杀,让这样的快感更强。
随着武功暴强,见识也广了,本是市井小人物的他,结识了许多出色的英雄好汉,更拥有了肝胆相照的兄弟,虽然魔族的势力一日强过一日,但一切却是那么美好,甚至还在更好下去。
直到他认识了他与她,一个永生难忘的男孩,一个至今仍牵挂在心中的少女。
与他们的相识、相离,对他的生命有着重大改变。当与魔族的战争告一段落,他对前半生的自己忽地感到强烈憎恶,于是放弃既有的一切,重新回归市野,当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打算就此了结一生。
可惜人虽退隐,心却未能安定,嗔痴执着,令心境产生偏差,最后驱使他与虎谋皮,为了延长寿命,他以秘法改造身体,想增强魔族的血统,来延长本身的生体极限,结果落入别人的算计之中,当他觉悟自己中了圈套,灵识已一分为二;一个完全魔化的人格,日益强壮,开始争夺这具躯体的主导权。
察觉得太晚,当他发现到这点,一切的补救都已无效,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主人格的完全消灭。
知道自己会死,却不甘心就此消灭,他努力地留下几步后着。而当一切终于告个段落,他突然有个念头,想重温一下当年身为小人物的感觉。
于是他加入这群不怎么顺眼的年轻人,逗逗小女孩,煞有其事地陪他们寻宝。
取了个已被遗忘许久的化名,他就叫赤先生,现在的名字。
盘膝打坐,爱菱行功一遍,偷偷望向老人。距离那晚与大家打赌,已经两天,应该作为自己后盾的赤先生却没任何表示,要是突然给幽冥王追上,自己赌输事小,万一大家真的给杀得精光,就大糟特糟了。
那天自己隐身在一边偷看,这才晓得那个幽冥王真的是好厉害,正面迎击,这边的联手就算再多几倍威力,也不是人家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老爷爷没有讲大话,可是,为什么他一点指示都没有呢?
“老爷爷……老爷爷……”
连唤了几声,老人看着自己手掌,默不作声,直到爱菱的声音急了起来,赤先生才没头没脑地回上一句:“你这几天练功的时候,都有把铁之星带在身上吗?”
爱菱点头称是,因为知道这是护身符,她一刻也不敢离身,总是挂在颈间。而随着配戴日久,原本黑黝黝的表面颜色,逐渐透红,像是一块正在逐渐加温的烙铁。她不明白这代表什么,但却晓得老人必然有他的用意。
“嗯!”赤先生应了一声,继续低头默想。
“老爷爷!”
“丫头,什么事这么着急啊?”赤先生道:“和人打赌时候的勇气哪儿去了?既然有办法夸下海口,为什么现在又那么惶惶不安呢?”
“那……那时候也是您答应的啊!”爱菱急道:“老爷爷,您是觉得我做得不对,反悔了吗?”
赤先生抚须大笑,道:“哈哈,放心吧!我老头子就算再不济,也不会沦落到对你小丫头撒谎的地步,一切事情都还在掌握中,你就等着看好了。”
“真的没问题吗?还是说,老爷爷您决定亲自出手了?”
“不行!”赤先生摇头道:“这毕竟是人家师徒的家事,若我亲自动手,对西纳恩这老头很难交代,更何况我早就说过,现在的我,已无能提气运劲,也不能使用大型咒文,充其量只能施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法术,没有实战效果。”
这点爱菱早就知道,但她也暗自期盼,老爷爷先前没说实话,现在再次获得证实,心中不安更盛,道:“那该怎么办呢?那个幽冥王真的好厉害喔,我们……”
“区区地界级数,何足惧哉!”老人截断她的话,傲笑道:“严正小儿那点微末功夫有啥屁用,以这家伙当初的嚣张,要不是碍着西纳恩的一张老脸,早五百年前就送他上老家了。”
看过严正当日的出手,任何人都会把这番话当成狂言疯语,但爱菱却打从心底地相信老人,而且,从老人身上,她感到一种陌生却又让整个身体都热起来的新奇感觉。许久之后,当少女的见识广了,她才明白,这感觉就叫做“江湖霸气”。
“以这三个小鬼的功夫,要对付严正是有些不易,但只要用对方法,也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老人道:“明日午后,严正会追上我们,到时候,你就让他们三个如此如此……”
赤先生说出明日的计画,里头有许多爱菱听不懂的部份,老人便要她硬记,总算她脑子不笨,连续复诵几次后,终于把该记住的重点,一字不漏地记在脑里。
老人询问几遍,确认无误后,点头道:“只要能照这计画去执行,便可以应付过明日的困局,再多挣个几日时光。”
爱菱想了想,总觉得有个最大的疑惑,“老爷爷,要是韩特先生他们问起,我是怎么想出这些的,那该怎么回答?”
“呵呵!这么简单的问题,有什么好麻烦的。”赤先生笑道:“那时候,你就告诉他们,你是……”
“小白,你那份干粮再分我一点,我这份不够吃。”
“你每餐都吃五毒宴那么补,还要干粮做什么?”
“韩特先生、白飞哥,我有点事情要和你们说。”
第二天早晨,爱菱趁着早饭时间,预告今天将与幽冥王再次碰头。这当然早已是预计中事,为此,负责实战的三人,这几天反覆计算,与严正再对上时候的战术,只是此次对方必然不会再掉以轻心,白飞先后想出十几条计策,但却没有哪一条,敢说有把握。
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下,爱菱把赤先生教授的战法说了一遍,三人起先不当一回事,但越听到后头,面色越是诧异。这个战术听起来没有什么特出之处,所要使用的招数,有些是深奥的难招,有些仅是某套武功的入门手法,光是这样听,也难以判断到时候会产生什么效果。
“喂!小白,你觉得怎么样?”韩特皱眉道:“这丫头讲的东西,有实用价值吗?”
白飞沈吟不语。光是爱菱会主动提出实战策略,就已经是一件莫名其妙的怪事了。然而,她说的东西又不像信口胡诌,里面提到的一些武功招数,分别属于大雪山、白鹿洞和一些杂学,无论深或浅,都不是爱菱应该会知道的,那么,她的这个计画是怎么来的呢?
“是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仙得法歌大神托梦告诉我的。”爱菱一本正经地说着,严肃的表情,让人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话当笑话看。
韩特、白飞当然不信,可眼前的问题是,姑且不论计画的出处,这计画本身的可行性如何呢?
两人一时间无法决定,只好将问题丢给第三者。
冷冷盯着在不远处树下打鼾的熟睡老人,华扁鹊道:“我想,到时候看情况来斟酌吧!”
“如果一切顺利,这可以再让幽冥王多耽搁一点时间,而我们就要立刻北走,赶到那边的山涧。”
白飞道:“为什么要往北?阿朗巴特山是在东南方啊!而且山涧那边不是死路吗?”
爱菱转述赤先生的话,道:“不,地图上虽然没有画,但是那里有一座桥通往对岸,只要我们过桥以后,把桥破坏,幽冥王再想要追上我们,就必须多绕路,这段时间,对我们是很有利的,而往北走,会有一条捷径直通阿朗巴特山,抄这条近路,可以比原定时间更早到达。”
听着这番话,韩、白两人一时相顾愕然,这丫头究竟是从哪知道这些东西的呢?
韩特哂道:“这也是你的雪特神昨晚托梦说的吗?”
“哦!这个是我和老爷爷商量出来的。”爱菱笑道:“当初老爷爷就说过,他对阿朗巴特山的周遭环境很熟,所以知道有几条捷径可以快点到。”
“说得和真的一样。白飞以前也差一点就当上了神官,为什么从来没神托梦给他?”
“因为我的神拜的人少,比较灵验嘛!”爱菱得意道:“如果到时候我赢了打赌,你们和我一起信仙得法歌大神的话,他说不定也会托梦给你们的喔!”
当然,不会有人理她。而与幽冥王的第二次会战,就此揭开了序幕。
与幽冥王的再次遭遇,如同爱菱所预告般地发生了。为了离目标山涧更近一些,脱逃方便,众人急急忙忙朝那边赶去,未至中途,便感觉到一股透心凉的寒意,从后方急速扩大。
“不好!严正老鬼来了。”韩特怪叫道:“爱菱,你……”他的本意,是想再确认一次作战计画,哪知道他才一叫,爱菱立刻回一声“知道了”,跟着一件披风扬起,老人与少女的身影再度消逝于空气中。
“又……又变走了。”韩特惊愣得张大了嘴,“隐身披风的法力不是只能用一次吗?”
华扁鹊淡然道:“那么,他们手上一定不只一件。”
“没义气!只懂得把自己变走,每次都留我们下来,一点基本的义气都不讲,太过份了。”
韩特在原地气得跳脚,对自己被留下深深不满。而一袭青影亦于此时出现在三人面前。
环视左右,严正道:“又是三个人吗?另外两个藏哪儿去了?”
相同的稳重,相同的压迫感,但与上次相较,此番的杀气更形浓烈,显然丢过一次脸的严正,已下定决心要下杀手。除此之外,他身上更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鬼气,遥遥相隔,便让人觉得身上不自在。
如果事先毫不知情,三人必会为此感到不解,但现在,三人心中清楚,爱菱的话有着不可忽视的真实性。这令某人的心情极端恶劣。
“喂!老头,换点别的话来说说吧!这一句你上次讲过了。我知道你一定要说,这次不会那么大意,要不顾一切地把我们杀死。废话少说,有本事就动手吧!”韩特哂道:“还有你那什么抄袭引神入体的死人骨头功,要用就快用吧,哼!干放着两百多年没用的东西,还能有多少效果,亏你还得意成那个样,笑死人了!”
此言一出,敌我三方尽皆大惊,白飞与华扁鹊固然意想不到,躲在远方树丛偷看的爱菱亦感讶然,韩特这样宣告,让幽冥王有了防备,等一下的计画岂不是不战自破。
“韩特,你发疯啦!干什么故意提醒他?”
“哼!我才不管呢!你看老家伙脸那么臭,一定是被我通通讲对了。”韩特一脸悲哀表情,喃喃道:“打赌输掉要去叫那丫头作大姊,与其后半辈子过着那样的黑暗人生,那还不如就在这里死掉算了。”
“你想死也不必拖着大家,我们还不想死啊!”
“谁管你们,大家手牵手,一起快乐地下地狱吧!”
“唉呀!打赌输了不算话不就好了,你又不是第一次说了不算数,有什么关系,总比死掉好吧!”
这边在激烈地心理辅导,另一边的幽冥王却给打乱了步调,他本拟一上来便施以辣手,以迅雷手段立刻击杀韩、白两人,哪知却被韩特一语揭破,弄得一阵惊疑不定。旁的也就算了,那白骨阴煞功是他归纳毕生所学而创的得意武功,于两百七十年前整理完毕,除了向大雪山极少数人提及,从未有机会用于实战,这年轻人从何得知?
饶是他定力深湛,一时间却也不禁面色铁青,举棋不定,不敢动手。
凝神想想,唯一可能的解答,就是校长曾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爱徒,华扁鹊转述给韩特听,在此时突然说出,影响自己的心理。
这么一想,心中即安,因为此功从未使用于实战,这三人便算知道这功夫,也绝不可能晓得内里的确切招数。
而要证明这想法正确与否,出手便知。
同是大雪山一脉,对杀气的强弱最是敏感,华扁鹊察觉到严正逐渐宁定,便打算抢先出手。
“喂!你们两个,要动手吗?”
目前并没有更好的致胜方法,尽管看不出爱菱的战术有什么效用,但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以及到目前为止都在爱菱预料中的情况下,也只好祈祷他妈的雪特神真的管用。
“没得选择了,战吧!”
白飞肯定、韩特满面不悦地点点头,三人取得共识,并肩闯上。
严正也在此时定下心神,见韩、白两人当先冲锋,面色一沈,运起了自己的白骨阴煞功。
当年,严正本是名杀人如麻的悍匪,因一次重大挫折,投身大雪山,之后除了勤练武技,也兼研各类巫蛊之术,对操纵阴魂行尸之类最有心得,是华扁鹊这方面的启蒙师,白骨阴煞功即由此而生,此时功力一催,周身笼罩在一片淡淡灰雾之中,阴寒罡风往外刮去,左近林中鸟惊兽走,声势骇人。
急奔中的三人,同时感觉到一股冰冷阴劲,潮水般地刺入脑中,不敢大意,都运起了最高功力。
韩特与白飞率先出击,齐使一招“峰回路转”,分攻严正左右,他们后头紧跟着华扁鹊,预备出手。
照爱菱的计画,韩、白两人只是佯攻,此招的主力在华扁鹊身上。当要与严正接触,两人突然低身改攻下盘,而华扁鹊使一招大雪山的“魅影再现”身法,瞬间移形换位到严正背后,配合韩、白两人,前后夹攻。
简单的战术,虽然听来不错,但对上精熟大雪山武学的幽冥王,华扁鹊实在没有多少信心。
“嘿!小辈,这招就要你们付出代价。”严正瞧准韩、白两人来势,双拳一振,声若风雷,朝两人轰去,途中更不停地变化最佳角度,封死两人可能的退路,要在他们近身前,一举将两人击毙。
哪知,拳甫轰出,韩特白飞就像早知道有这一击似地,同时俯身下拜,改攻下盘,险险避过了这破膛重拳。
“奇怪,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后方的华扁鹊,见两人低身,忽然感觉一丝不妥,正要依计展开身法,幻影挪位,谁知道给透骨的阴煞劲四面八方逼住,无法幻化身形。
“糟糕,这样子岂不是……”
稍一迟疑,已错失应变良机,整个人等若是以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直直往幽冥王双拳撞去,千钧一发之际,华扁鹊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丫头,你教的那是什么烂招!”
另一面,严正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虽已打定主意,要压下惜才念头,必杀韩特、白飞,但对于这名校长的宝贝徒弟,却仅是预计惩戒一番了事,现在一开战就碰上了生死立判的局面,怎由他不大惊失色。
爱菱躲在后方林中,窥视着战局中的一切,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想起那日老人的解述。那天传授对敌策略时,她曾质疑这招会否有用。
“呵呵!会管用的。”老人摸摸胡子,欷嘘声调里,有着强烈地自嘲意味,“因为当年在孤峰之上,我们就曾经用这方法,逼得一个武功强我们百倍的敌人无法还手!”
果如预期,拿不定主意的严正,连忙撤回双拳,百忙中用力过猛,反激得自己胸口一阵剧痛,气息不顺。此时,正预备抢攻下盘的韩、白两人,突然看到严正腋下七寸处露出了个千载难逢的明显破绽,哪还不懂得把握时机。二人心意一致,连忙撤手改攻该处。
以双方武功差距,严正本可凭护体真气硬挡,但该处却是真气运转的空隙,韩特手中宝剑又是把难得利器,他不欲硬接,想稍退以减来势,哪知两人联手毫无间隙,剑势暴盛,十余剑雪花般连续涌来,只闹得严正手忙脚乱,退后数步。
“啊!我怎会如此失利……可耻也!”
发觉自己为两名小辈逼退,严正惊怒交集,这是他艺成以来从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偏又输得如此冤枉,狂怒中重招出手,已忘了是否该对某人特别留情。
韩特、白飞正自惊喜,万万想不到能迫退严正,缔造如此佳绩。华扁鹊死里逃生,饶是她素来个性冷淡,也惊出了一身汗。
“哈!趁胜追击!”
“哇!你真的想找死啊!”
白飞一把拉住乐得昏了头,大叫进攻的友人,彼此还来不及说什么,陡觉身旁刮起强烈罡风,势道猛恶,一如前两次那样,将三人硬生生卷得离地而起。
这次,严正认真施为,威力较诸前次更不可同日而语,猛恶罡风恍若实质,重击在地上,印下无数细小裂痕,更把大量砂石泥尘一并席卷上天,旋转不休。
韩特三人身在半空,只觉周遭阴风惨惨,仿似千百冤魂于耳畔哀嚎,扰人心魄;弥漫于罡风中的玄阴之气,更令他们的功力大打折扣,拿捏不住身形,陀螺般来回旋绕。
华扁鹊试着强行冲破风网,韩特也试着迫近旋风中心,给幽冥王来一记突击,但均归失败,反而当风越转越急,削肉断骨,三人纷纷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在身边喷成淡淡血雾。
“韩特,照计画作!”
正自坐困愁城,耳边响起白飞的提点,韩特登时忆起,早上爱菱讲到第二招时候的指引,那是一篇用以放松身体、宁定心神的静坐口诀;和一式闪躲的身法,不甚复杂,充其量就是敏捷地往后跳。口诀与身法听来彼此毫不相干,当时难以理解,看来便是用在此时。
三人同时依法而行,真气没转个几遍,身体便轻飘飘地随风而行,虽然被风带得更急,转得更快,但却没再给风刃割伤,并且心头一片宁定,任狂风百转千绕,再也不能伤他们分毫,彻底瓦解了此招的威胁性。
“真古怪,这丫头怎么把严老鬼的招数算得如此之准?”
计画再次奏功,韩特不胜惊异,而目睹这一切的严正,心中骇然只有比他更盛。
此招“怨魂缠身”,是他模仿昔日龙族武学所创的得意招数,专门以一破多,将大量实力逊己的敌人一举卷入风阵,四分五裂而死,是瞬间宰杀多数敌人的妙法。当初试招时,就曾一招将十二名好手卷上空中,绞成血粉,而那些人的武功,并不比今日这三人逊色多少。
但今天的敌人,轻轻松松地就解了招,说破就破,简直像是一早便看出了招式破绽,避重就轻。如此从容,若是出自山中老人那等级数,自然不稀奇,可对方只是三名小自己太多的后辈,怎会有这等眼力、实力。
回想第一招时也是如此。要知那真气运转何等急速,虽然像是碰巧,但韩、白两人确实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机率,察觉了那丝破绽,所在的位置又恰巧来得及变招,成功地击向破绽,令得他一身远高出两人的实力不及发挥,连连倒退,失了锐气。倘要说这全是侥幸,那机率又实在太渺茫了。
“我用的招数远比他们精妙,我的内力强过他们联手几十倍,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占到上风?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刹那间,严正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仿佛回到许久之前,一次令他大败亏输、毕生憾恨的战役,那时的感觉,就与现在好像……
严正心神不专,手上劲力也自大减,韩特等瞧出有便宜可捡,当下照着爱菱讲述的第三招,开始预备。由华扁鹊双掌抵住韩特背心,韩特再伸掌抵住白飞后背,三人内力串成一线,源源不绝地往白飞汇去。
白飞运起无相诀,把灌进体内的真气凝聚于光剑上,会于一点,预备出手。然而,他也明白,以幽冥王内力之强,合己方三人之力也远有不及,这招正面以硬碰硬,倘若严正惊醒反击,那自己是必死无疑。爱菱有什么妙法来解决这窘境呢?
真气凝聚完毕,光剑的蓝白剑柱更显璀璨,白飞使一招“扫荡四方”,这招本是同时连点上下四方的平凡招数,但此时人在半空,白飞发招时,自然地旋身增力,哪想到甫一旋身,便给“怨魂缠身”余势牵动,两相凑合,一发不可收拾,三人在风中急旋成一个尖锥气柱,而气锥中央,白飞的光剑剑尖爆闪成一团璀璨火花,直直往严正坠下。
“不好!”
沛然气柱造成的压力,令严正倏地惊醒,全力出掌迎击,两手环抱,也是一道气柱往上轰去。威力虽强,但却失了先机,又是心神甫定,真气不纯,两道气柱半空相撞,爆出闷响连连,僵持一阵后,严正的气柱缓缓被钻开,白飞三人势如破竹,光剑带着庞大气劲,直刺严正胸口。
(等等,这招好眼熟,难道是射日金锥……不,这招是……)
眼前再次浮现当年惨败时的光景,敌人重重一击,便如今日这般直刺胸膛,令自己一败不起……
旧事瞬间闪过,当那恐怖回忆重现眼前,严正心神大乱,真气更是难以凝聚,“轰”的一声,给闪烁剑尖结结实实地点中胸口,连反击的力道都没有,狂吼声中,射日金锥压力跟着迫下,将他笔直地往土中压去,直直沈入地面七尺下,不见踪影。
“怎么会这样?我们打赢了!真的打赢了耶!”
收起光剑,白飞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实力强己百倍的大雪山幽冥王,竟然真的给自己三人联手,正面击败,埋入地底了。难以想像的战果,虽是亲眼目睹,还是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另外两个战友的反应,远没他来得强烈。华扁鹊仍觉得些许不对劲,而韩特,则是为爱菱预言的高准确性,满面哀叹。
地上出现了一个老大的凹坑,大量泥尘堆溅在旁,严正给深埋在地下。对于刚才短暂的交手,三人都有怪异无伦的感觉。他们好像领悟了一些东西,却又没法明白说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躲在不远处树丛后的爱菱,则不若他们轻松,而是紧张得掌心冒汗,在耳边,赤先生说过的话反覆回响。
『破解第二招后,三人以白飞为首,将内力传至他身,使用无相诀融会贯通,再使之攻敌。』老人道:『白家的武中无相,始创于第三代当家主白纵横,是唯一能以人心模拟天心意识的技巧。无相诀虽然是简略版,但效果仍有,凭着它,便能将他们三人的内力发挥到极限。』
『借用严正第二招的残劲,他们就能使出两成威力的射日金锥,如果他们三人各自再多百年修为,就有希望在这招重创严正,不过目前这样,也可以阻住严正一段时间,和制造出我要的结果。』
『什么结果啊?』
『能让他露出破绽的机会!』赤先生道:『既不能把他杀死,那么在第三招之后,必然会发生变化,而唯有把握住这个变化,才有真正打倒幽冥王的可能。』
『那我该告诉他们什么?』
『什么也不要说,因为第四招,重头戏在你身上。』
『我?』
给埋在地底,严正并未失去意识,相反地,他已第一时间恢复战力,只是,有些东西仍困扰着他。
自己是没有理由输的,以双方的实力比,连输半招都没有可能,但是,为什么现在会被打落地底,承受这样大的屈辱呢?
内力、招数、速度都远胜,但那三名小辈却能连续抓住只出现千分之一秒的破绽,以近乎不可能的幸运将己挫败,这种感觉,以前仿佛也有过。
那时候,他是个纵横于大陆西北地带的大盗,率领手下过千,杀人放火,劫财掠货,凭着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被公认是武林新生代的前三人。当名气日响,在连续几次被围剿的战役,杀了十余名公认的前辈高手,一时间气焰嚣张,不可一世,自觉已无敌于当代,毫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底。
最后,在求名心切与同伴的鼓噪下,他自信满满,独自上白鹿洞,预备击败“月贤者”陆游,夺取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
本该轰动江湖的一战,最后却不了了之。只因在上山途中,他遇上一名年轻人拦路。由于对方存心挑衅,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在开打之前,那名看似温文的年轻人,竟然比他还要猖狂,主动宣告:“为免以大欺小,我只出一招,若不能败你,便算我输;而倘使你能让我用上分毫内力,也算我输!”
不用内力,那岂不是普通人一个。一个普通人就算招数再精,又能有什么杀伤力了?
出道至今,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他愤怒填膺,誓要以最残忍的手法,让这年轻人悔不当初。
可是,不管自己怎么出招、变招,掌力由三成增至五成、七成,甚至豁尽全力地出手,那年轻人总能抢先一步找到破绽,跨一两步从容避开。起初他以为只是侥幸,但当一百招、五百招过后,涔涔冷汗湿透了他的背后。
内力与招数,是构成武功的两大要素。而今对方没有内力、也不是用什么极巧妙、迅速的身法,为什么自己无法取胜?
在慌张与惊恐的压力下,他心神不宁,招不成招,而一声厉喝适时地传入他耳中。
“井底之蛙,念你修为不易,今日留你性命,若再作恶,下趟见面就取你小命!”
伴着这声说话,一记剑指准确地刺在他胸膛要穴上。指上没有内力,这是他能活命的理由,但蕴含于剑诀中的一道玄奥念力,却令他狂喷鲜血,昏倒在地。醒来后,发现多年苦修的力量散失大半,要不是他意志坚定,险些当场自杀。
那以后,他对争雄成名失去了兴趣,解散手下,以武道修练为终生目的,投身大雪山,希望在山中老人的指引下,突破更高境界。而也是经由山中老人辨认,他知道胸前的这记伤痕,是由一种名为“星野天河剑”的武功造成,出手者,正是多年来行踪不明,号称三贤者中第一人的星贤者卡达尔。
败于此人之手,严正没有任何遗憾之心,因为从与卡达尔的对战里,他领悟良多,使得他日后武功大有突破,于大雪山中脱颖而出,获得山中老人赏识,掌握重权。
但是,似乎也是因为那一次的暗伤,打五百年前起,他的力量停滞不前,再没法迈进每个武者梦寐以求的境界,天位力量。此事他平时虽然不说,但确实是心中最大的伤憾。
这无比伤痛的感觉,居然在今日重现,他仿佛感到自己胸口又剧痛起来。而这一次令他重感屈辱与痛苦的,不是三贤者,竟只是三名小苍蝇般的后辈小子!
倘若传了出去,大雪山颜面何存?自己又有什么脸去面对全校师生?
耻辱像鞭子一般挥打在严正心里,数百年来难得的激动,让他全身血液快速轮转,阴寒内力不住往外膨胀。不知不觉中,他近千年的庞大内力,已控御不住地在体内到处奔走,将周围数里内的阴魂怨气尽数吸纳,而当这股内力爆冲入脑,他发出了震天响的吼声。
地上的三人,一时还没拿定主意,忽然脚下一阵剧烈震荡,方圆十丈内的土地,像波浪一样高低颠抖起来。
“不好!大家退后!”
不用白飞惊叫,剩余两人也知道情形有变,但周围土地齐生变化,欲退无从。
“上面!”
白飞向同伴打个招呼,一齐跃身后退,哪知此时地面轰然爆裂,化作无数坚硬泥刀,追上目标。他们身在半空,无处腾挪,唯有硬着头皮鼓劲接下,连番巨响后,三人都给轰下,内劲的激荡,震得韩、白两人气血翻涌,差没一口喷出。
“好厉害!这才是幽冥王的实力吗?”
一如初次交手时的挫败感,韩特再次感到那层无法逾越的实力之壁,他单膝跪地,一时间根本站不起身来。这时,韩特瞥见一袭青影站在白飞身前,身上散发的气势,眼中闪烁的厉芒清楚地告诉旁人,他非常地愤怒!
“小白,快闪开!”
明知友人也受劲力冲击,难有动作,韩特仍焦急地大喊,同时拼命地站起来,往幽冥王冲去。一边的华扁鹊,也晓得唇亡齿寒,她受的创击较小,稍一回气,立即攻向严正后背。
严正冷哼一声,两臂一振,竟是同时向三人发动攻击。但见千百怨魂破地而出,夹杂着庞大阴劲,分向三人射去。
韩特挥剑斩出;华扁鹊深吸一口气,一爪挥去。两人都是全身剧震,给轰得向后飞退,白飞也是同样命运,给这一击打得离地而起。
“不对,这不是他原本的实力!”
虽然功力远远不及,但熟悉大雪山武功的华扁鹊,曾用心估计过严正的武功层度,那虽然厉害,却不能这样一招连败三人。她感觉到,这名早已进入停滞期的长辈,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而让武功再度往上增强。
瞬息轰开三人,严正跃身跳起,擎臂一拳,直击追向白飞。后者犹未能从适才两下重击中回气过来,哪有力抵挡?给这一拳破去护体真气,轰断数根肋骨,数百阴魂窜体噬肉,鲜血狂喷中,远远飞了出去。
“小白!”
挚友遇险,韩特惊得一颗心都快跃出口腔,情急中忘却生死安危,大步抢上,高速窜至严正身侧,斩出全力一剑。
微微皱眉,严正对这青年早有顾忌,上趟交手时,他明明受己重击,还能发出拼命一击,足见斗志惊人,故而今次出手,先了结脑筋最好,无相诀最棘手的白飞后,跟着就要宰掉这潜力不凡的小子。
左手发出数记掌劲,巧妙地迫退急奔而来的华扁鹊,严正将大半内力灌注右手,猛地轰出,先以擒拿手接住韩特一剑,只听得“当”声脆响,神剑将他两指指甲削断,但他随即化掌为爪,没等韩特回过神来,五根利刃般的锐指,已经撕裂他腹部肌肉,插进肚中,血花四溅。
白飞给轰得连滚倒飞,感应到友人遇险,极力想稳住身形,重回战场,但此刻不单是身受重伤,那些入体阴魂更好比最猛烈的剧毒,逼得他非但无法宁定,反而意识逐渐模糊。
忽然间,身子被什么东西抵住,不是撞着树木或是岩壁,倒像给人拦腰抱住,却没法将疾飞的势子抵销,连着往后倒退,一跤栽倒。
不过,说也奇怪,自后背给抵着的那一瞬,体内阴魂仿佛遇着了天敌,尖啸着四散退去,没几下便散得干净,白飞神智一清,立即拿桩稳住身子,跟着,便发现背后有人。
“爱菱?”
自战役开打以来,可以说是惊奇不断,像此刻,白飞怎样也想不通,为何不通武功的爱菱,能把自己接下,这其中包含了幽冥王一击的余劲,一下处理不好,便是两人的经脉同遭震断。
但看少女满眼迷惘,便知问也问不出结果,而知道战场上险象环生,他便急着要恢复战力,分担战友重担。可是,乙太绵身终非万能,白飞一运气,便知道自己非三刻静养不能行动,更罔论上场再战。
正自着急,背后忽地一痛,只见爱菱手里拿了七根针,逐一往自己背部插下。
“白飞哥,你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
没等第三针插下,白飞就知道,爱菱用的是某种只曾听闻的刺激针法,那是在雷因斯研究院里口耳相传的技术,听说在九州大战最激烈的时候,双方士兵损伤均重,便有人发明了一些特殊功法,能在短时间内暂压下伤势,暴增功力,只是事后代价不轻。这些东西在大战结束时也一并失传,为何会从这女孩身上重现?
爱菱的针法果有神效,虽然认得位置有些偏差,但每一针刺下,白飞的身体就像充气一般鼓涨起来,肌肉贲起,体型壮硕数倍,威猛无伦,而乙太绵身效果增幅,骨骼喀喀错响,自行将折断的肋骨续回。七针刺完,白飞双目一睁,爆喝声音如霹雳般震得树木摇晃,飙风似地冲回战场。
一爪破开韩特腹腔,严正眉头一皱,感觉受到某种劲力阻碍,未能深入将他拦腰迸断。这么一耽搁,韩特已忍痛再发一剑,近距离劈向严正面门,同时耳后风声响起,华扁鹊也再度攻上。
“小辈们,找死吗?”
严正两臂鼓劲爆挥,右手将韩特连人带剑,远远掷出;左手先与华扁鹊的冰魄冥爪僵持片刻,继而右手带着七成击力轰回,击中华扁鹊肩头,把她打跌出去。
正要趁胜追击,后方传来尖啸,一回身,已与急扑而来的白飞斗在一起,没接两招,严正不胜诧异,这小辈只给自己轰退一会儿,为什么功力暴增,竟能与自己连拆两招而不相上下?但五招一过,却又发现白飞的功力正自迅速减退,体格亦缩小回去。
“哼!原来是这等旁门左道!”
发现对方功力暴增的真相,严正再无顾忌,连续几记重拳,轰溃敌人守招,拼着受白飞一击,要一拳置他死命。
白飞心念急转,却不作攻击,而是奋起仅存功力,全力缠住幽冥王双臂,将重拳方向改挪至自己右胸。
连串骨骼爆响,白飞右胸整排肋骨一齐碎断,但他也锁住了幽冥王双臂,使之不及抽回。
“干什么?”
“嘿!我们武功不及你,但人数却比你多,而且,不管是你或我,命都只有一条!”
没头没脑的说话,令严正省悟,却已慢了一步,华扁鹊再度凝运的冰魄冥爪,结实轰中他胸口。严正无法闪躲、不能挡架,只好以护体气劲硬接,三人彼此僵持,一时不下。
“嘿!这种场面缺了我怎么行,老鬼,三缺一的最后一个来啦!”
生命力出奇地旺盛,明明肚腹间血流如注,韩特竟能挣扎站立,跃身而起,人在半空连翻几下,手中剑闪成一团匹练雪光,以一化三,再归三为一,轻飘飘地往严正头顶斩下。
“三天剑斩?”
一如前次焚天官的惊讶,白飞、华扁鹊为了这神话般的旷世奇招,齐声惊呼。
倘使此剑斩中,大雪山的幽冥王会否身首异处呢?这答案是无解了,因为在韩特抡臂挥下时,勉强运起的内力终于溃散,令这剑大失准头,而且,华扁鹊微微地松了手,让旧日长辈有闪躲的余裕。
轰然一声,韩特一剑斩中幽冥王肩头,激喷的鲜血,让人明白,只要他手劲再足,这剑就会卸下严正一条手臂。幽冥王长声剧吼,鼓劲震开三人,脚下一跺,地面裂开,直直沈入地面,不见踪影。
“喂!结束了吗?”
“嗯!就算幽冥王,也还是怕阎罗王的,他此番也受重伤,必须要觅地调息,我们又赖过这一次了。”
躺倒在地上,白飞向韩特苦笑,为着死里逃生同感侥幸。
“还没有呢!”华扁鹊缓缓站立起来,沈声道:“正常情形当然是如此,但我感觉到,他的凶性已经被我们激发,所以他潜入地下,不是疗伤,而是用大雪山的秘法,强行把所有伤势压下,最迟一刻钟后,就会出来杀光我们。”
“好!一不做二不休,小白,我们先下手为强,抢先把老头干掉!”
“说得容易,幽冥王会钻地,你也会吗?呃……把头埋进沙里不算!”
“那我们该怎么办?引颈就戮吗?我可不喜欢。”
“怎么你肚子破了还有那么多话?我都已经快没气了。要是你还有力气,麻烦扶我起来,大家一起快乐地逃命吧!”
这是想当然尔的最佳决定,而这时在三人眼前,出现推着台小车的少女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