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风与潮之夜(II) (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江南 本章:第十八章 风与潮之夜(II) (2)

    源稚女说得没错,确实是王将来找他了,那种巫毒诅咒一样的梆子声通过音响系统放出来,笼罩了高天原的每个角落,只要路明非和源稚女还在高天原里,无论他们藏到哪个角落都没用。就像巫毒娃娃,在非洲的部落里巫师用这种娃娃诅咒某个人,他们用稻草和兽骨做成娃娃,把某个人的毛发也编入那个娃娃的身体里,用一滴受害者的鲜血滴进去作为娃娃的心,从此,无论那个人逃到天涯海角,巫师都只需摆弄娃娃就能控制那个人的身体,如果巫师拧断娃娃的脑袋,那个身在远方的人也会没来由地失去生命。

    王将正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摆弄着他们的巫毒娃娃,他们可以挣扎,但永远无法逃脱。在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恶鬼就取走了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结局早已注定。

    路明非终于明白了为何只是想到王将来了源稚女就会害怕得瑟瑟发抖,恶鬼之所以可怕并非因为它有多么强大,而是它像宿命一样无法回避。

    宿命么?真是让人讨厌的词汇啊!如果换了路明非的话,大概会忍受,可此刻支撑他行走的,是那位暴怒君王的灵魂!

    “王将我操你妈啊!”路明非怒吼。

    他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下布条,蘸水弄湿之后塞进源稚女和自己的耳朵里,塞得紧紧的。这只能起一部分效果,梆子声似乎能振动他们的头盖骨,直接传进脑海深处。不过阻隔了大部分声音之后,路明非自己是觉得好多了,剩下的就看源稚女的意志了,路明非并不怀疑这个娘炮在此刻的意志。因为一想到要见哥哥,这娘炮弟弟就变得坚硬如铁。他哥哥就在这栋楼里,要是这样还见不上面,那这部戏的编剧还不吃屎么?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把源稚女背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涉水而行,一边前进一边破口大骂。如果此刻芬格尔在场一定会为师弟的英姿鼓掌鼓到手破,因为从路明非嘴里蹦出来的脏字是芬格尔这种贱逼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但也许连芬格尔都会畏惧,因为这些肮脏下流的词汇里藏着如此巨大的愤怒和怨毒,路明非玩了命地往前挣,好像那位藏在他灵魂深处的君王要脱离他的身体挣扎出来。

    他的眼睛血红,像只穷途末路的狮子。

    前方隐约出现了光,那是安全出口的指示灯在闪烁。路明非振奋起来,安全出口后面就是楼梯,上楼就好了……上楼就好了!源稚生和他带来的人就在楼上,枪林弹雨的声音此刻听来那么悦耳。

    指示灯冒出明亮的电火花,熄灭了,那个瞬间路明非看清了安全出口下方站着的人,身材高大的人,接近两米高,路明非再往前走就会撞上那人肌肉发达的胸膛。

    那人的手里,弯曲的金属刃上跳动着狰狞的弧光。它笑了,发出婴儿哭泣般的声音,整张嘴打开,足够吞下他们的头。

    那不是什么人,那是一名死侍!这个危险的猎食者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正等着他们把血肉送上去。根本就没有路,按照剧本他们无法离开,所以就算他们挣扎着来到迷宫的尽头,也会遇见他们无法战胜的守门人。

    “见鬼!”路明非呆呆地说。

    他真不愿意相信这个结局,分明那么努力那么辛苦,可就是一点回报都没有,分明就要到了,可仍是远隔天涯。

    他一步步地退后,死侍一步步地逼近,他用身体护着源稚女,但死侍紧紧地盯着源稚女。源稚女还在流血,他的血和源稚生的血一样,对死侍来说是可以为之去死的美食。

    “滚开!滚开!”路明非红着眼睛冲死侍大喊。

    他也就能做这个了,在死侍面前他这号人物管什么用呢?他身上确实带了两支短管的霰弹枪,可这东西是杀不死死侍的。根据恺撒和楚子航的经验,对死侍最有效的还是冷兵器,不行也要用速射武器做连续射击或者大口径枪支轰击薄弱部位。路明非学了这些理论,可还是没用,因为他不是恺撒和楚子航,他是个废柴,他最大的奋斗也不过就是把源稚女带到这条路的终点。

    他不甘心,但他无能为力。他想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游戏不是都该有解的么?为什么这个迷宫就是没有出路呢?那不是玩我么?

    为什么会被这样玩弄在掌心?只是因为太弱小,弱小有错么?弱小的源稚女难道就没有资格像强大的风间琉璃那样活下去?相比那个强大的恶鬼般的分身,他更想当山中少年不是么?

    似乎是路鸣泽的声音,在他心底最深处发出了冷笑,于是路明非知道自己是错了……弱小,确实是有错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才能活下去!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手劲之大几乎能捏碎他的手骨。就在这一刻,死侍发出刺耳的尖啸,匹练般的刀光落向路明非的头顶,路明非根本无法躲闪。

    握住路明非手的是源稚女,他夺走了那两支短管霰弹枪。这个垂死的男人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踩在路明非肩膀上起跳。

    路明非受到重压没入水中,闪过了致命的攻击。源稚女在安全门上踢了一脚,安全门挡在路明非和死侍之间,死侍的第二刀斩入了门中。金属刃被不锈钢门死死地咬住了,源稚女重新落回水中,霰弹枪已经顶在了死侍的额心,枪口爆出青色的火焰,贯穿了那颗头颅。巨大的冲击力把源稚女和死侍推向两个方向,死侍飞出去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它刮断了电线,带着满身电火花下坠;源稚女则翻身,稳稳地站在水中。

    空气中残存着浓烈的水银气味,霰弹在水银中浸泡过。路明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人,忽然间龙精虎猛,出手就抹杀了一名死侍,难道刚才源稚女一直在伪装?

    源稚女默默地站在水中,盯着路明非,瞳孔中闪着鬼火般的光:“刚才我是骗你的,我并没有虚弱到失去神智的地步,”他轻声说,“我只是害怕你丢下我。”

    他把手伸向路明非,掌心是两个湿透的线团。梆子声还在继续,路明非头痛欲裂,但源稚女似乎并不受影响,他的眼睛越来越亮,路明非从未见过如此瑰丽的黄金瞳,瞳孔深处仿佛有金色的曼陀罗花在盛放。

    他重又变回了风间琉璃,那个屹立在众生之上的妖娆艳鬼。

    “你……不想见你哥哥了么?”路明非的声音苦涩。

    从拔出耳中线团的那一刻开始,源稚女已经无法回头了,他接受了王将的召唤,再度接受恶鬼占据自己的身体,沸腾的龙血正帮他愈合伤口,源稚女做不到的事情,对风间琉璃来说轻而易举。

    但是能见源稚生的是源稚女,而不是恶鬼般的风间琉璃,源稚女斩断了自己的退路,从而换回了路明非的命。

    “路君,你是不能死的。”风间琉璃说,“你比我勇敢,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只有你能杀了王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到,但我相信你,从我看见你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相信你。”

    “现在,快走,等我失去控制了,你就走不了了。”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死侍的尸体,给霰弹枪装填新的弹药。

    路明非心说不不不不,你完全误解了,能够杀掉王将的可不是我,是路鸣泽那个小魔鬼……不!是比王将还要可怕的猛鬼!驱使他去杀死王将,等于放出猛鬼去杀死恶鬼,这是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跟哥哥说我曾经想要回到鹿取镇去,但我回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风间琉璃抓起路明非,发力将他扔了出去,“我和哥哥,离开了,就回不去了。”

    死侍的尸体仿佛被风卷起,然后悬浮在水面上方,它的身体巨震,背后张开嶙峋的骨翼,骨翼上流淌着紫色的电光。水滴穿过那对骨翼就带上了大量的静电,闪着莹莹的微光。

    龙形死侍,这几乎是死侍中最高等级的形态了,纯从肌肉和骨骼来说,它已经近乎纯血龙族,所以风间琉璃始终盯着它的“骨骸”。

    死侍还未来得及发起进攻,风间琉璃已经跃起。死侍的金属刃挑起,但风间琉璃已经跪在了它的双肩上。他手中的武器是霰弹枪,但每一击都是近身攻击,每一击都把自己完全地暴露给敌人,他甘冒最大的险,换取最大的杀伤。第一道青色火焰闪灭,左手枪贴着死侍骨翼的根部发射,含汞的霰弹高速地腐蚀骨骼;第二道青色火焰闪灭,右手枪贴着死侍的肩胛发射,暗金色的臂骨飞上天空,还连着金属刃。风间琉璃和死侍一起落下,用膝盖把死侍的头压进水中,然后仰天接住坠落的金属刃。刀光闪灭,金属刃切断了死侍的腰椎。

    残躯还在挣扎,风间琉璃已经再次装填了弹药,双枪抵在死侍的眼睛上发射,将数百粒浸泡过水银的小钢珠送进了死侍的脑颅深处。风间琉璃一抖霰弹枪,两枚红色的弹壳飞上天空,弹壳中冒出青色的浓烟。

    路明非从未见过如此凌厉无情的杀戮,在风间琉璃的手中,死侍只是一具等待被他拆散的骨骸而已,怜悯、慈悲和其他类似的情绪并不存在于这个男人身上,他能杀死女孩来制造美丽傀儡,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一桩罪恶。他是极恶之鬼,他就是罪恶本身,真不敢相信几天之前跟他们相处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如果他们真的按计划杀死了王将,那么下一刻风间琉璃很可能把刀锋转过来对准他们。

    风间琉璃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水把死侍的尸体带走。他忽然仰头看向楼梯上的路明非,瞳孔里已经一点温情都不剩下了,路明非几乎以为他要冲上来将自己一刀两段,风间琉璃还提着死侍的金属刃。

    终于有一丝丝熟悉的表情出现在风间琉璃的脸上,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别了,路君……这一次,我还赌你赢!”

    这是名为源稚女的男人跟路明非最后告别,然后他转过身,向着无边的黑暗走去。梆子声还在继续,在他变成真正的恶鬼之前,他要离开路明非,离得越远越好。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是一个男人走向妖魔祭坛献祭自己的背影,风间琉璃一边走一边嘶吼,时而痛哭,两种不同的灵魂在他的身体里苦苦挣扎。路明非知道那个名叫源稚女的山中少年死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哥哥,但他把命换给了自己,因为他相信自己能够杀死王将。

    风魔小太郎找到源稚生的时候,源稚生正在死侍群中纵横冲杀,双手刀挥出狂风暴雨般的刀弧。死侍群想要扑杀他却又畏惧,嘶叫着游动,蜘蛛切从死侍的后颈切入,准确地切断它们的神经束。枪手们不敢接近源稚生,只是驱赶死侍群上前,他们的霰弹枪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武器,对龙骨状态的源稚生来说则不然。源稚生从楼顶退到三楼的冬雪间,又踏破屏风进入秋水间,再是春樱间,地面和墙壁上洒满死侍的黑血,沿路上的屏风都被斩成碎片。

    “齐射!”风魔小太郎大吼。

    执行局的干部们列队齐射,他们的配枪是可以连射的冲锋手枪,密集的弹雨暂时打退了死侍群,它们交叉金属刃保护面部,用覆盖着鳞片的长尾保护腰腹部的要害。

    “神正在苏醒,它可能在猛鬼众的掌握中,所以猛鬼众才能估计到海啸来袭的时间。”风魔小太郎贴住源稚生的后背,“您必须离开!”

    “不解决这些东西,想要离开也没那么容易。”源稚生快速地调整呼吸。

    “已经呼叫了调度中心,直升机差不多也该到了,我们护送您去楼顶。”

    源稚生沉默。直到此刻他依然无法判断源稚女在这个陷阱中的身份,源稚生还存着想要见弟弟一面的想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他登上飞机,这个机会就不复存在。

    “大家长!不能等下去了!凭目前的人手,我们能否平安地护送您到楼顶都是问题,而我们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死去。”风魔小太郎低声说。

    源稚生心中一动,知道风魔小太郎猜到了他的心事。他们确实没时间可浪费了,每分钟都可能有人死,风魔小太郎带队从一楼杀到这里,只剩下八名干部还能够战斗。

    他们甚至没有带走伤者,在这种情况下,伤者只会拖累全队,他们把伤者留在角落里扶他们坐好,把枪递到他们手中,留下足够的弹药和一柄怀剑。

    “从消防楼梯走!”源稚生下令。

    时过境迁,他已经不只是“源稚女的哥哥”了,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更多的人需要他。

    风魔小太郎和樱井七海保护源稚生的两侧,源稚生正面抵抗死侍群的进攻,所有的冲锋手枪都在怒吼,执行局的素质绝对超越家族干部的平均水准,和怪物作战正是他们的长项。

    隐约能听见直升机旋翼的风吼声从上方传来,直升机准时赶到了。

    “我守住这里!樱井你保护大家长去楼顶!”风魔小太郎大吼。

    “慢!”源稚生大吼。

    低沉的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所有墙壁瑟瑟地落灰。没有语言能够形容那吼声的可怕,仿佛古老的瓮被揭开,随着封印的断裂,恶魔从沉睡中醒来,它的嘶叫中混着几千年的痛苦和不甘。

    紧逼的死侍群忽然退却了,它们匍匐在地,紧紧地蜷缩起来,似乎某种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

    “这是……”风魔小太郎脸上变色。

    “走!快走!”源稚生的双刀跳闪,笔直地向着前方冲去。

    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直觉告诉他必须尽快离开,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他听一个从北极回来的探险者说起北极熊,探险者说当你在白茫茫的冰原上听见北极熊的嚎叫时,即使你根本看不见那头熊,也必须立刻动身返回距离你最近的考察站。因为在极北的冰原上白熊才是至高的猎食者,它们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当你听见它们的嚎叫时,它们也闻到了你的味道,无论靠双腿还是滑雪板你都没法快过它们,只要你身旁五公里之内有一只北极熊,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条,除非你能在它追上你之前逃进某个考察站。

    某个东西正尾随而来,就像危险的北极熊那样,也许刚才距离还远,但随时都会出现。作为皇,源稚生本该无所畏惧,但在那凄厉的吼声中,他也觉得不寒而栗,仿佛灵魂被从身体里抽走似的。

    趁着死侍们也因为那东西的吼声而退缩,他们必须去往消防楼梯,现在拼的是时间,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

    言灵“王权”释放,千钧之力从天而降,领域中只有源稚生许可的人能够站立。

    源稚生一马当先,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切割死侍们的身体,龙骨状态中的他把自己和那两柄传世的斩鬼刀变成了绞肉机,卷起血雨腥风。

    樱井七海带着四名干部充当他的侍卫,风魔小太郎带着另外四名干部殿后,四支冲锋手枪指向后方,如果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追上来,他们就会把所有子弹都打出去,然后自己也冲上去,给源稚生争取哪怕几十秒钟的撤离时间。源稚生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他才要迅速地杀出一条血路,他已经将体力压榨到了极限,镜心明智流、柳生新阴流、霞神道流、古示现流……二心切法、心意棒、天平一文字……各种刀术流派的杀法在他手中轮番呈现,翩翩然如同舞蹈,舞蹈中鲜血四溅。

    干部们都被大家长的悍勇鼓舞,拔出腰间的短刀和他一同冲锋。多年以来蛇岐八家期待的不正是这样的男人么?一个踩着血路而行、带领家族重回世界巅峰的男人!

    几十秒钟内他们就通过了长长的走廊,前方就是夏月间,消防通道就在夏月间的侧面。蜘蛛切挥出长河一般绚丽的刀光,源稚生带着未尽的力量旋转,将一名死侍腰斩,血洒在夏月间的门上,沿着素白的纸往下流淌。

    一秒钟之后,那扇门在源稚生面前轰然倒塌,海风扑面而来,夏月间的外面是一个巨大的露台,露台外的新宿沧海横流。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只剩下沧海横流,还有那个人漫长的白发在风中飞舞。他那么纤细那么轻盈,穿着素色的和服,依靠在夏月间中央的小桌上,似乎是在小憩。他的背后,黑色的大海发出龙吟般的潮声。

    那个人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盛妆在水中溶解了大半,却别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他的眼底深处,仿佛有金色的曼陀罗花在旋转。

    源稚女,或者说,风间琉璃。

    最后的最后他们还是见上了面,但有些人已经擦肩而过,有些事已经时过境迁。

    丝毫没有兄弟重逢的喜悦,第一眼看见风间琉璃,源稚生就下意识地横刀在自己面前作为防御。风间琉璃坐在那里美得像一幅浮世绘,可他的眼睛里透出浓郁的血腥气。

    干部们举枪想要射击,却被源稚生拦住了:“退下……退下!”

    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了,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风间琉璃依靠在桌边的那柄樱红色鞘的长刀上。那柄刀距离风间琉璃至少有两米之遥,看起来绝非伸手就能拔出来,但源稚生清楚那是毒蛇的牙,无论何时风间琉璃想要使用它,它必然会出现在风间琉璃手中。对于他和风间琉璃这种级别的混血种来说,子弹很难造成致命伤,最有效的兵器就是锋利的冷兵器,能够切断肌肉、骨骼和神经,彻底地“毁坏”敌人,就像把人偶的头拧下来四肢掰断,让它变成一堆没有意义的零件。

    风间琉璃想的话,瞬间就可以把他的手下变成一堆零件。但风间琉璃并不在意他那些蝼蚁般的手下,风间琉璃是来找他的,从门打开的那一刻开始,风间琉璃一直木然地看着他。

    那是森罗恶鬼的眼睛,多年之前源稚生曾把他杀死在地下室的最深层,今天他回来了。

    源稚生一步步退后,要在自己和弟弟之间留下安全距离,或者说他被风间琉璃身上的杀气压迫得后退。死侍群匍匐在地不敢动弹,既是被“王权”的领域压迫,也是被风间琉璃压迫。那足以令死侍群惊惧的东西就是风间琉璃,当极恶之鬼暴露出他的真面目时,嗜血的凶兽们也瑟瑟发抖。

    片刻之前源稚生的血管还被燥热的龙血充斥着,此刻仿佛一条冰冷的蛇慢慢地游进了他的心里,身体一寸寸地冷却下去。他来这里之前一直怀抱着渺茫的希望,但现在他明白了,其实很多年之前他的弟弟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名为风间琉璃的恶鬼。恶鬼借助他弟弟的皮囊回来复仇,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陷阱,猛鬼众凭借残余的势力把蛇岐八家的大家长困死在这间牛郎店里,他纵然能影响全日本的帮会,眼下却只有区区十名手下跟随着他。

    真是一场完美的逆袭,如果说蛇岐八家是条八首的巨龙,那么现在它的每个头都被钉死了。

    源稚生忽然站住了,缓缓地拉开刀架。心形刀流·罗刹鬼骨,他最快也最凌厉的杀手刀,面对弟弟他没有把握,只能把一切都赌上。

    但风间琉璃却没有对这个凌厉的起手式做出回应,他默默地看着源稚生,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以源稚生爆发时的极速,只需零点几秒就能发出致命的斩击,但风间琉璃仍然舒缓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他的长发素白如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夏月间的门刚刚打开的时候他的长发只是垂落在小桌上,片刻之后已经落在了榻榻米上。从外表就能看出他的身体内部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就像在短瞬间畸化出利爪的樱井明。多年来他吞服了无数的进化药,但都没有明显的药效反应,此刻那些药物的药力集中在一起爆发,以暴力的方式推动他的进化。活化之后的龙血正彻底摧毁他的身体,同时重建,他看起来是那么苍白那么瘦弱,但又神完气足,像是一位随时可以上马出征的君王。

    黑潮、白浪、咸风,海鸥在水面上惶急地叫喊着,源稚生如铁铸的武士那样凝然不动,娟好如女子的风间琉璃倦倦地靠在小桌上,弱柳扶风,目光迷离。

    风魔小太郎和樱井七海焦急地对视一眼,只觉得心脏跳动之剧烈,简直像是要突破胸膛。但他们都无能为力,这是只有“皇”才有资格说话的场合。

    “你?”风间琉璃的眼睛忽然亮了,仿佛一朵小小的火花在他眼底被点燃。

    “我。”源稚生回答。

    “哥哥?”风间琉璃起身。他喊源稚生哥哥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稚嫩,那一刻旁人几乎以为他从那森罗恶鬼般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了。

    源稚生不回答。

    “是你杀了我。”风间琉璃歪着头,看着源稚生。

    只是一秒钟前和一秒钟后,他的声音里再没有那种稚嫩的感觉。原来那只是他习惯的语气,即使变成了恶鬼,他也还是能不经意地用那种少年般的语气说出“哥哥”这两个字。

    源稚生还是不回答。

    多年之后重逢,源稚生想过自己该如何面对那张被岁月改变的熟悉的脸,该以眼泪还是以微笑相贺?或者只是倒一杯茶,点一支烟,慢慢地长聊?

    最后他只能以沉默回应风间琉璃,无话可说,事到如今已经无话可说,风间琉璃喊他哥哥,他不回答,因为他不是恶鬼的哥哥。

    风间琉璃却笑了起来,是那种舞台上的狂笑,素色的和服在笑声中震颤,衣纹仿佛流水。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要笑还是在表演,那种笑实在太有戏剧般的张力了,就像是杀人夺国的英雄终于得到了天下,站在世界的最高处肆无忌惮地狂笑,笑那些自不量力挑战他的敌人,如今都已经化成了枯骨,那么的志得意满,那么地目空四海。煌煌天下,他已经君临最高处,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够在他面前站着说话。

    笑里还挟裹着那么多年的怨与毒,源稚女并没有骗路明非,分别的那么多年里,他既想跟哥哥重逢,又怨恨着他,当年的凄苦在多年的孤独中发酵之后,变成了魔鬼般可怕的东西,深深地藏在源稚女的心底。

    樱红色的长刀出现在风间琉璃的手中,下一刻他在所有人的面前消失了,只有源稚生能看见那个踏风而来的虚影,风间琉璃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在“王权”的领域中他的行动完全不受影响!在他发动的那一瞬间,长刀的刀锋仿佛已经指在了源稚生的眉心。

    罗刹鬼骨根本来不及释放,这是源稚生最强的杀手刀,用于跟对手抢攻,但是抢攻的前提是你能觉察到对手的攻势。

    源稚生无法判断风间琉璃的进攻,那根本就是虚空中的死神把手指点在了你的眉心,他命令你下一刻去死,不需要任何解释,你只能应命而死!

    所谓极恶之鬼,风间琉璃和他一样,身体里流淌着皇血,而风间琉璃的血统,远远在他之上!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什么最强的混血种,正如历史上没有不败的王,王的宿命,总是被新的王打倒!

    短短的零点几秒钟里,源稚生回想起橘政宗曾经跟他说武士最后听见的声音总是风声,那是他自己脖颈里溅出的血的声音,像是风声那么寂寞。

    风声如期到来,带着新鲜的血味笼罩了他,冰冷的刀锋贯入他的胸口,片刻之后刀锋热得像是烧红的烙铁。足以抵抗手枪近距离射击的龙骨状态被一击突破,所有的力量都随着血液流失退却。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无力和无助,就像是飞鸟被猎人的箭洞穿,再怎么努力振翅,也无法改变自己的结局。

    原本能够洞穿心脏的一刀,最终只是刺穿了源稚生的胸膈肌,因为执行局的干部们张开双臂扑了上去。他们接二连三地被贯穿,但没有人退后,排在最前面的人甚至试图用手去掐风间琉璃的脖子,而不看自己鲜血喷涌的胸口。他们指望用这种方法来为源稚生争取一点点时间,从源稚生担当执行局局长的时候他们就追随在源稚生身后,直到今天源稚生如他们的愿成为大家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执行局的人更信任源稚生,直到最后一刻他们仍旧相信只要他们争取一点点时间,源稚生就能发出有力的反击。

    风间琉璃把头埋在最前面那名干部的胸口,听着血声如风,也听着那颗被长刀贯穿的心脏停止跳动,表情那么沉醉。

    他狂笑着撤出长刀,把淋漓的鲜血泼洒在墙壁和屏风上,纵声狂笑,世间再没有那么酣畅淋漓的笑,俯仰天地,纵横捭阖。事隔多年,他终于把皇的尊严踩在脚下,他才是混血种中的——天下第一!

    源稚生没能发出任何反击。执行局干部们用牺牲换回了他的半条命,但他自命无敌的龙骨状态已经被强行解除,如今的状态下他又怎么能伤害高高在上的风间琉璃?

    他和风间琉璃之间的实际差距是绝对的,就像普通人面对混血种,无从挣扎。这样的他到底还有什么资格去贯彻他心中的正义呢?又有什么理由让那些人追随着他,为他去死呢?

    也许自古以来蛇岐八家就在反复地犯同一个错误,鬼才是白王所期待的后裔,所谓皇,所谓稳定的混血种,只是无聊的弱者。可弱者对强者的暴政,却维持了那么多年。

    “保护大家长!挡住那个疯子!”风魔小太郎大吼,幸存的干部们冲向风间琉璃,结成看似密不透风但又无比脆弱的人墙想要保护源稚生。

    风魔小太郎抓住源稚生,樱井七海殿后,拼尽全力撤向走廊的另一侧。通往消防楼梯的路已经被风间琉璃堵死了,那就只能从常用的楼梯间撤退。从楼梯间撤走要花费更长的时间,风魔小太郎奔跑起来像是披散着长鬃的狮子,他只希望时间还够,眼下的每一秒钟都是用人命换回来的。风间琉璃并不急于追击,他在走廊上信步而行,随意地挥舞长刀,像砍草那样把那些武士般忠勇的干部们变成尸体。黑暗中他纯白色的长发起伏,金色的瞳孔越来越近,恰似夜色中搏人而噬的妖鬼。

    “放开我!你们只是在浪费人命!”源稚生虚弱地下令,胸膈处的伤口并不致命,但他已经失血过半,风间琉璃在刺穿了他的胸口之后拧转了刀柄,把原本楔形的伤口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窟窿。

    “死多少人都不可惜!”风魔小太郎冷冷地说,“您在,蛇岐八家的旗就没倒,我们也就仍有希望,旗如果倒了,武士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幸运的是死侍群从风间琉璃现身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只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他们毫无阻碍地经过楼梯间。风魔小太郎一脚踢开了通往天台的门,直升机就在前面,赶来救援的干部们正集中火力射击滞留在天台上的死侍,试图给风魔小太郎打通道路。此时此刻楼下已经没有哀嚎声传来了,负责争取时间的干部们都已经死了,风间琉璃正踩着他们的尸体上楼,沉重的脚步声象征着死亡的逼近。

    风魔小太郎转身把铁门锁死,但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扇铁门,要阻挡风间琉璃大概得用囚禁绘梨衣的那种金库大门。

    风魔小太郎一把把源稚生推给樱井七海:“爱子!带大家长上飞机!”时隔多年,他重新用“爱子”这个名字称呼樱井七海,似乎这个女人还是当年那个爱慕老爷爷的少女。

    樱井七海呆住了,自从她成为家主以来,风魔小太郎始终对她客客气气,似乎以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但这一刻,风魔小太郎又回复到当年对她指手画脚的状态,这个老家伙本来就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他可以很宠爱某个女人,但在她面前总是颐指气使的。

    “我留下来挡住这个怪物,我已经见识过这个花花世界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可你还年轻。”风魔小太郎用肩膀顶住铁门,急促地说,“一定要保护大家长!告诉他政宗先生在神社里留了东西给他!”

    时间已经不容樱井七海多想了,她扛着源稚生去往直升机,走了几步听见风魔小太郎在背后说:“当年的事情,也不都是因为我家的老太婆反对,而是你太年轻了……我已经太老了,陪不了你多少年,人一辈子总要有个人陪你走到最后,要不然就太孤独了!”

    本该是缠绵的情话,可是他来不及慢慢地说了,话说出来像是机枪扫射:“大家都是普通人,这些年爱也爱得乱七八糟的,恨也恨得乱七八糟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猛地回头:“别继续恨我了!要恨,就恨你遇见我的时候我不是二十五岁吧!”

    雨水淋在他的脸上,那张苍老的面孔纠结如怒龙,雄壮如狮子,可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单纯得就像个少年。

    忽然间樱井七海想到很多年前这个老人骑着摩托车来看她的演出,跟年轻人一样顾盼自雄,当年十八岁的她不由自主地就笑了,心说这哪里是黑道宗家的家长呢?

    “走!你这个蠢女人!”风魔小太郎大吼。

    樱井七海转过头,在枪火夹道中奔向直升机。她听见背后金属撞击的巨声,可以想象那扇铁门正在崩溃的边缘,只靠风魔小太郎用身体作为门栓挡住它,不让它倒塌;她也可以想象风间琉璃手中的刀正一再地贯穿铁门和风魔小太郎那苍老的身体;她心中眼前都是那个老人金刚怒目的表情和淋着雨水的脸,可她就是不回头,她怕自己回头看上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脚步。她的头发被风吹散,她咬着自己的一缕头发,牙齿间都是血。

    直升机上的人冒着被死侍攻击的危险冲了下来,把她和源稚生一起拉上了飞机,这时通往风魔小太郎的道路已经被死侍群阻挡了。

    直升机立即起飞,大厦将倾之际,容不得任何等待,多救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直升机的目的就是要把大家长平安地带出去,为了这个目的,他们甚至可以把樱井七海这位家长也推下飞机。

    风魔小太郎说得对,这就是蛇岐八家的行事准则,任何人都可以被丢弃,死多少人都不可惜,除了举旗的人。风魔小太郎把自己也算在了“任何人”之列。

    源稚生的神智已经模糊,针头扎入手臂的瞬间他才清醒过来,过量的肾上腺素被注射进他的身体,确保他能够撑过最艰难的一段。

    药物把他仅存的体力聚集起来,他勉力睁开眼睛,看见下方茫茫的大海,层层叠叠的黑色海浪拍打在各种建筑物上,东京的西面,黑色的富士山变成了红色,滚滚的岩浆正顺着平缓的南坡往下流淌。

    下方的天台上,浑身是血的风魔小太郎面对妖鬼般的风间琉璃发动了最后一击,作为忍者之王,他的最后一击竟然不是用怀剑或者忍刀,而是用汽油桶。

    这个老人高举着一个燃烧的汽油桶冲向风间琉璃,把手中点燃的打火机扔进汽油桶里,但风间琉璃随手扯过一个铁架子,扔出去砸在风魔小太郎身上,把他和汽油桶一起砸出天台,坠入水中。

    爆炸的火柱从海水中冲起,水中的死侍群被火光照亮,如鲨鱼般围着那道火柱游动。

    这场战争中,蛇岐八家的第五位家主在那道火柱中战死,风魔家,风魔小太郎。

    风间琉璃仰望天空,无声地狂笑,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他的哥哥。

    “稚女,我们都回不去了……么?”源稚生发出介乎呻吟和梦呓之间的低声。

    直升机带着他迅速地离开现场,自始至终樱井七海都没有扭头看那道火柱哪怕一眼,也许她是太坚忍了,也许她害怕自己看了之后就会从飞机上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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