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斯站在接机大厅,紧盯着国际到达的出口处,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实在没什么好盯的,因为连要接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只能尽量站在显眼的位置,高高举起手里用鞋盒子拆开来糊成的纸板,上面用狗爬一样的粗黑字体写着几个大字:
“接:美国艾什顿考古研究所
詹莹女士
全球信息化考古学与新人类学研讨大会”
一群群肤色各异的旅客从出口走出,又从冯斯身边不停步地掠过,像是被鹅卵石分开的河水。这块站在河心里的鹅卵石站得百无聊赖,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打完呵欠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前已经站着一个人。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东亚女子,虽然年纪不轻了,但气质优雅,风度俨然。
“同学你好,”她用流利的普通话对冯斯说,“谢谢你来接我。”
“啊……你好,”冯斯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忙把揉眼睛的左手放了下来,“您就是詹教授吧?欢迎来北京!”
“抱歉,刚才我的行李被人误拿了,所以出来迟了一些,让你久等了。”詹莹说。
“没事儿没事儿。”冯斯连忙说,然后伸手接过了詹莹手里的行李箱。不愧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就是知书达理,冯斯想着,比起这几天里接到的各种环肥燕瘦奇形怪状的生物,这位女教授简直就像天使一样。
“好多年没回过中国了,”詹莹感慨着,“已经不知道现在的北京是什么模样了。”
“高楼大厦多了很多,汽车多了很多,人多了很多,pm2.5也多了很多……”冯斯回答说。
几个月前,父亲的意外去世让冯斯卷入了一系列诡奇难解的事件,也让他窥探到了一个隐藏于人类文明背后的黑暗世界的冰山一角。作为一个可能唤醒远古魔王的“天选者”,他原本平凡的生命注定要滑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尽全力,努力维系着一种近似普通人的生活。由于和被证实并无血缘关系的父亲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痕,他坚持着不动用父亲留下的遗产,靠着网游打钱之类的网络手段为自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这时候大一的暑假即将结束,已经临近大二开学了,年级主任却找上了他。原来是主任的夫人、一位鬼知道正经职业是什么的社会活动家,在北京承办了一个国际性的考古学研讨会。既然是国际性会议,来的都是世界各地的洋鬼子,接待任务自然很繁重了。该夫人智慧过人,很早就想到了借助老公手下的大学生们——基本素质不差、懂英语、体力充沛、一说起社会实践就两眼放光热情高涨、价格还他妈便宜。
于是年级主任挑选了他认为英语口语不错的一批学生,冯斯也在其列。和其他兴奋不已的同学们不一样,这个年少却久经世事的家伙原本看不上这每天一百块钱的报酬,也不愿意去对着一帮三山五岳的陌生人赔笑脸,但理性权衡,得罪年级主任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何况年级主任确实人不错,帮过他不少忙,因此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在会务组忙了几天,从布置会场到给餐券盖章再到机场接人,冯斯把各种杂活儿干了个遍,也很快摸清了这个大会的实质。“全球信息化考古学与新人类学研讨大会”,名字听起来响亮,其本质却是一个搜罗各种山寨专家的野鸡大会。所谓的“新?人类学”,意思就是不被正经人类学家所承认的学说;而所谓的“信息化考古学”,说白了就是利用网络上各种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拼凑起来试图“考古”,其严谨程度可想而知。
大会主旨如此,来参会的人自然基本都不是正经科班出身的考古学家或人类学家,而是——用我国很时髦的一个词汇来说——一群群的“民科”。这些人既没有扎实的学术功底,也没有严肃的学术态度,大都是西太平洋大学毕业的水准,喜欢靠着一些异想天开的奇想和经不起考据的“重大发现”来吸引眼球,本质上可以划归到行为艺术家的行列。而这样奇葩的大会,居然已经开到第四届了,而且规模越来越大。
“可见世界人民是多么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冯斯对他的朋友们如是说,“把这群人空投到安定医院去,大夫们都得疯掉。”
这一天首都机场的客流量不小,两人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坐上出租车,然后在北京城的马路上一通好堵,但詹莹没有丝毫怨言,一直和冯斯谈笑风生,这又和他之前接过的好几位“老子这么大来头你们居然不派专车接还要老子自己打车简直太不像话了”的外宾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不由得对这位和善平易而又谈吐风雅的女性产生了一丝好奇,坐在出租车上左右无事,索性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这一搜吓了他一大跳:艾什顿考古研究所竟然是全美相当有名的专业考古机构,在世界范围内都有着较大的学术影响力,而詹莹还不到五十岁,已经是中北美洲考古学领域里的知名专家了,维基百科上都有她的条目。
这竟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正宗考古学家!冯斯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以她的水平,自然一眼就能看穿这个山寨大会的拙劣本质,却为什么会接受他们的邀请,来赶这一场比大妈广场舞也严肃不了多少的热闹?
“詹教授,您这是……第一次来参加这个会议吗?”他忍不住想要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坐在出租车后排的詹莹无声地笑了笑。她很快开口说:“怎么了?是不是刚刚查了一下我的资料,发现我不像是来参加这种盛会的人?”
好敏锐的思维!冯斯微微一惊。他尴尬地搔搔头皮:“这个么……没错,我就是在奇怪,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堆喇叭花里钻出一朵玫瑰一样。”
“谢谢你这个有趣的比喻,”詹莹说,“其实我当然知道这个大会是什么性质,但是我最近很累,正想找个机会休个假,现在有人乐意发出邀请函、安排住宿,省了我很多事,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说不通,冯斯暗想。詹莹看上去丝毫不像乐意贪这点小便宜的人,何况这么一位正儿八经的专家,和诸多西太平洋高材生混在一起,那可是有损声名的事儿。科学界的人,名誉犹如羽翼,应该是十分看重的。
詹莹一定是有什么急事需要来中国,片刻也不愿意耽搁,所以才不顾惜代价地利用了考古学大会这条捷径,冯斯猜想到。不过此事原本与他无关,不过是顺口一问,詹莹不愿明说,他也不多问,说了几个和北京交通有关的小段子把话题岔了过去。
会场就位于宾客们住宿的宾馆里,倒是省了一趟奔波。冯斯把詹莹送到后,又被主任夫人指挥着忙东忙西,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他向着学生宿舍方向走了几步,想了想,忽然转换方向,走向了教工宿舍。
“不蹭饭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他边走边嘀咕着。
宾馆的自助餐味道本来不差,但这些日子他早就习惯了每天晚上到好友宁章闻家蹭饭,因为寄住在那里的关雪樱做出来的菜实在太美味。这个被他从山区里救出来的哑巴小姑娘,似乎天生就有大厨的基因,烹调的功力一日千里。吃过关雪樱的饭菜,冯斯只觉得学校食堂里的每一样食物都面目可憎。
“就好比看过苍老师的表演后,那些八九十年代粗制滥造的香港三级片就再也不能入眼了。”冯斯厚颜无耻地向宁章闻解释说。
“苍老师是谁?”宁章闻一脸茫然。
尽管关雪樱做起菜来荤素全能,尤其精擅把不起眼的蔬菜做得精致可口,但作为一个庸俗的肉食动物,冯斯所惦念的只有肉食。他一面走进宁章闻家的楼门,一面在心里猜测着今晚的主菜:新疆大盘鸡?糖醋排骨?羊排手抓饭?日式煎鸡饭?油爆大虾?川味水煮鱼?韩式烤肉?
想到烤肉那鲜亮的色泽,他禁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就在这时,他却发现宁章闻家门外的楼梯拐角处蹲着一个黑影。这一楼的电灯碰巧坏了,他看不太清楚,于是上前两步,走到了黑影的身前。黑影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从楼道窗外射进来的光亮正好照亮了他的脸。冯斯也算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此刻看到这张脸,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这是一张衰迈木讷的面孔,目光呆滞得如死人一般毫无生气,面颊上有好几道长长的伤疤,鼻子奇怪地扭曲着,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过,上嘴唇缺了一大块肉,露出血红的牙床和焦黄歪斜的牙齿。在黑暗中骤然看见,的确足够瘆人的。
而最奇怪的在于脸上的肤色。人们形容一个人脸色苍白的时候,时常会用“惨白如纸”这四个字,但眼前的这张脸,却真的似乎比一张白纸还要白。这样的一张脸,简直近似于僵尸,难怪以冯斯的胆子也会忍不住叫出声。
好在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并且按捺下了冲着这张脸一拳打过去的本能反应。他退后一步,发问说:“你是谁?”
但对方似乎比他更害怕,一声也不敢吭,抱着头重新蹲下。冯斯皱着眉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时身旁的门打开了,宁章闻从里面探出头来,无疑是听到了他那一声惊叫。
“怎么了?”宁章闻问。
冯斯伸手指了指那个蹲在地上的怪人。宁章闻微微一怔,走到他跟前,轻声问:“陈叔,是你吗?”
“对不起……”怪人微微抬起头,还是不敢完全露出正脸,“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帮忙。”
“您先进来说话吧,”宁章闻温和地扶起他,“下次再来,直接敲门就行了。”
“这是我家的老邻居,陈叔叔。”他又扭头对冯斯说。
“啊,知道了……”冯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了想:“你有客人,我明天再来。”
“也好,陈叔怕见生人,”宁章闻点点头,“不过你先等我两分钟。”
他把陈叔扶进家门。几分钟之后,关雪樱拎着一个塑料袋走了出来,袋子里是两个饭盒,透出葱烧海参的香味。冯斯长叹一声:“看来我专业蹭饭的光辉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对了,你好像不害怕的样子?”
他伸手指了指房内,关雪樱会意,掏出纸笔写了几个字:“不怕,那是白电(癜)风。村里有麻风病人,比他难看。”
“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冯斯摇摇头,“我还是躲回宿舍吃宵夜去吧。”
冯斯拎着塑料袋下了楼,一路走一路猜测着陈叔的身份来历。看起来,宁章闻对他的态度是尊重中带着怜悯,而他虽然有求于宁章闻,却又带着一些畏惧,这样的畏惧,或许是出于——愧疚?这个人的白癜风固然是无法阻挡的顽症,鼻子和嘴唇的伤疤却不能用自然疾病来解释。
他饶有兴致地做出各种假设,过了一会儿又禁不住哑然失笑。自己的事情还是一摊子烂账呢,哪儿来闲工夫去管别人的琐事。父亲的家史,母亲的秘密,自己脑子里那个至今没有发挥过功用的附脑,身边虎视眈眈的人群,每一样都足够让他头疼了。
他敲了敲脑袋,命令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下去。穿过学校著名的“野猪林”时,他忽然发现,背后似乎有人在跟着他。
冯斯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几次专做不经意地转身,却并没有看到人,但那种被跟踪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于他而言,想要判断出跟踪者到底是谁实在是太困难了,用路晗衣的话来说:“全世界的家族都在找你。”
在这些家族当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利用冯斯去唤醒魔王,大概还有为数不少的人想要直接取走他的小命。而面对着这些人,他却没有一丁点抵抗能力,因为虽然背着天选者的名头,他的附脑从未展现过任何功用。
他索性懒得去管——反正管了也没用——快步回到了宿舍。进门之后,他忽然发现宿舍里有些微微的异样:几位室友全都躺在床上睡着了,连他大喊一声“傻逼们,好吃的来了”都毫无反应。
这些孙子平日里要么玩网游,要么看在线视频,要么研究苍老师的作品,不折腾到半夜不会睡觉的,现在怎么可能一起睡得像死狗一样?更别提这帮畜生对一切能入口的食物都有着高度的敏感,几公里外都能闻肉香而起舞。
冯斯意识到了事情不大对劲,赶忙想要转身离开宿舍,刚一回头,他就僵住了。
门已经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面前站着一个比刚才的白癜风毁容者还要恐怖百倍的人:一个双头人。他的两颗头颅一大一小,小的那个近乎干瘪,动也不动;大的那一颗粗鄙丑陋、布满伤疤,被另一颗头颅挤得就像脖子歪了一样,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却比不笑还更加可怕。
“原来是你,”冯斯长出了一口气,“你们四大家族的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二、
李济带着一脸的颓败,坐在一张布满油腻的长桌前,桌子上已经放着三个空啤酒瓶,穿在身上的汗衫胸口也滴上了几滴油渍。这家小吃店在夏夜里专门推出模仿成都冷淡杯的夜间饮食,每到晚间就吸引了很多学生和民工到这里来,磕着毛豆花生,啃着鸭脖卤鸡爪麻辣小龙虾,配上冰镇啤酒,一群人边喝酒边说笑谈天,吵吵嚷嚷地打发掉一个闷热的夜晚。李济混在其间,虽然孤身一人喝着闷酒,却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也没有人认出来,就在几个月前,此人还是这所学校的副校长。当然了,主管基建本来就只需要和特定的人群打交道,不像管行政的校长时时抛头露面,没人认识原本正常。何况李济为人一向很低调,校内很多人都是只闻其名而不知其相貌。
李济就是那位请冯斯的父亲冯琦州来看体育馆风水的副校长。冯琦州死后,警方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李济请假道士来看风水的事情也就此曝光。说起来,这年头种种封建迷信活动固然很猖獗,但到了高校这个层级,一般都还是得地下运作,如今不小心见了光,对这所理工科名校的面子来说,就不大好看了。
所以这位副校长被撤职也是顺理成章的了。李济原本已经快到退休年龄,这么多年来主管基建也捞了不少钱,此时被撤职,对退休后的生活不会有丝毫影响。只是事发之后,人们偶尔看到李济,总是看到一脸的落落寡欢,想来是从权力的位置上下来之后,难以适应这样的心理落差。所以昔日的副校长会抛弃掉平日里的光鲜衣着,穿得邋里邋遢地跑到路边摊喝啤酒解闷,似乎也不足为怪。
李济就着一盘卤水毛豆和一盘炒田螺喝光了整整四瓶啤酒,还抽掉了好几根烟,结完账,打着饱嗝摇摇晃晃地骑上自行车。这也是这所学校的领导喜欢表现自己清廉风格的一种方式,尽管李济不上班时开的是一辆敞篷的宝马640i。
这些日子里,为了撤职的事儿,李济没少和充满虚荣心的老伴吵架,吵到不可开交,最后一怒之下搬出家里,在学校新修的青年教师公寓里找到一间还没分配出去的房间暂住,避开了老伴没完没了的唠叨,也算求个耳根清净。
此时夜色已深,醉意微醺的老人骑着车,摇摇晃晃地骑出学校西门,沿着一条小道骑向教师公寓。骑了没多久,路边突然飞来一个硬物,砸在轮胎上,李济吃了一惊,自行车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上。没等爬起身来,身边忽然围上来几个黑影,不由分说用破布堵住那张还带着酒味儿的嘴。
片刻之后,这一群奇怪的绑架者和被绑架者已经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里。时值深夜,建筑工地里早已没有了其他人,似乎正适合罪案的发生。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堵嘴的破布刚被弄走,李济就气急败坏地开了口,“是联顺达的人吗?给你们说了很多次了,那笔工程款子是学校拖欠的,我也没办法!”
“我们是为冯琦州而来的。”一个绑架者冷冷地说。
李济立刻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我也就是脑子糊涂了一下,才去搞那些迷信活动,现在我也受到教训了……”
“这种时候你还需要撒谎么?”对方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们没有调查过你的背景?八九十年代各种气功大师最流行的时候,你就曾经在报纸上连续发文揭批伪科学,还和学校里一位大力宣扬气功的老教授展开过公开辩论。这所学校里如果要找出一个人最不敬鬼神,那就是你!你怎么可能真心请人看风水?老实告诉我们,当初是谁指示你把冯琦州骗到北京来的?”
李济面如土色:“没、没有人指使,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我没有时间和你兜圈子,”绑架者抽出一把铮亮的匕首,“我问一次,你不回答,我就剁你一根手指,剁完手指挖眼睛。”
“没有啊!真的没人指使,就是我自己脑子发昏了,你们千万相信我啊!”李济惶急地嚎叫着,拼命挣扎,但身体被人死死制住,哪里挣得开?绑架者显然是那种真正的心狠手辣之辈,看见对方还在硬撑,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老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左手小指已经被干脆利落地切了下来。断指落在地上,血花飞溅,李济也疼得几乎晕了过去。
“还不说?真有点老革命的硬骨头呢,”绑架者的笑声分外冷酷,“要不就是小指你不在乎,那换食指怎么样?”
他狞笑着再度举起刀,李济呜咽着,痛得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却还是不肯说。眼看还沾着血的匕首即将切下李济的食指,对方的动作却突然间停住了。与此同时,其余的绑匪们也都发出了一阵惊愕的声响。
他们都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变化。足以令人心脏停止跳动的可怖的变化。
——落在地上的李济的血滴,仿佛突然间失去了重力的束缚,慢慢漂浮起来。它们凝结成一粒粒浑圆的血珠,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折射出夜的光彩悬浮在黑暗之中。
“不好!快跑!”握刀的绑匪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但他这一声喊已经太晚了,还没等人们挪动脚步,几声细不可闻的轻响后,半空中的血珠纷纷炸裂开来,化为一片猩红色的血雾,瞬间把这五名绑匪连同李济一齐笼罩在其中。
血雾中顷刻间响起了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听上去简直不像人声。在朦胧的红色血雾中,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五名绑匪拼命挣扎抓挠,像是极力想要摆脱掉什么沾在身上的东西,但这挣扎的过程十分短暂。几秒钟之后,他们就倒在了地上,很快都不动了。
血雾渐渐消散。这时候可以看清楚,躺在地上的五名绑匪,赫然已经全部化为白骨——干干净净的白骨,上面连一丝血肉都没有存留下来。他们的衣服基本是完整的,只有一些可能是先前在地上翻滚留下的擦痕,然而衣服下面原有的皮肤和血肉却全部消失无踪。这些白森森的骨架在微弱的光线下发射出惨白的光,每一具骷髅的头颅都大张着黑黢黢的嘴,仿佛仍在竭力惨号,已成枯骨的双手还保留着抓挠的姿态,可想而知死前遭受了极其剧烈的痛苦。即便是在这个闷热的夏末之夜里,这地狱般的图景也足以带给人深深的寒意。
而唯一一个没有变成骷髅的,是李济。李济艰难地用双膝支撑起身体,慢慢直起腰来,摸索着在地上找到了刚才被砍断的那根断指,把断指的断面重新贴在了手指上。虽然疼得浑身哆嗦,汗如雨下,但这一动作的后果却颇为惊人:断指处竟然慢慢开始接合起来,然后伤口逐渐愈合。几分钟过后,左手小指已经完全恢复原状,半点也看不出来它曾经被切断过。
李济这才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眼光扫过地上那几具狰狞的白骨,突然间双腿一软,重新跌坐在地上。
“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这样……”李济嘴里嘟嘟囔囔着,“可是我也没办法,我控制不了,控制不了啊!”
浑身脏污的前副校长瘫软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就在这桩奇特的惨剧发生的同时,冯斯正站在宿舍里,面对着另外一个奇人——双头怪人范量宇。在他所遇到过的这些自称“守护人”的特殊人群中,范量宇是力量最强大的,同时也是性格最暴虐的。这个人会毫无理由地对他人制造伤害,并且享受对方痛苦的神情,好像那种痛苦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下饭菜一样。
“怎么了,这次不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几句了?”范量宇坏笑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冯斯闷闷地说,“现在就算你要我跪下唱征服我也多半要听命。”
“所以我才说了嘛,你虽然是个废物,脑子还算清醒。”范量宇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大晚上的跑到我的宿舍,把我的室友都弄昏,不是就为了夸我两句吧?”冯斯说,“话说你没把这帮孙子怎么样吧?”
“这里好歹是学校,我要是把他们搞出点毛病来,不好收场,容易暴露你的身份。所以就是单纯地让他们昏睡一下而已。”范量宇说。
冯斯松了口气:“那还好。那么,今天找我有何贵干呢?”
“我是来给你送一个警告的。”范量宇翻着白眼。
“是又有人想要抓我或者杀我了吗?”冯斯并不显得吃惊,“这已经算是生活常态了。没什大不了的。”
“有这个觉悟就好,那我走了。”范量宇点点头,真的转身就走。
“哎……等等!”冯斯忙叫住他,“你还没说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不是不在乎吗?你不是说已经是生活常态了吗?”范量宇冷笑着,“那又何必多此一问。”
“好吧,你赢了,范大爷,”冯斯忍气吞声,“你还是告诉我吧。”
范量宇伸出手,指着冯斯的鼻子:“小子,你这辈子才经历过多少点事儿?别以为亲眼见过魔仆和妖兽,被人揍过几次屁股,就觉得自己毛长硬了——你还差得远呢。死亡这种事情,不是用来挂在嘴上逞能的,等你像我这样在生死的边界线上走过几十个来回之后,再来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狗屁模样也不迟。”
冯斯无言以对。他发现这个双头怪物不只是下手狠辣,说话似乎也能直指人心。他一向自诩聪明智慧,但在范量宇面前,却好像被X光照射一样,完全被看透了。
“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想死,嘴硬这种事是最无谓的,”他轻轻叹息一声,“所以我向你道歉。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你倒是的确有些优点,”范量宇瞪着他,“比如知错能改,还不算蠢到家了。”
“我大概就剩这个优点了……”冯斯哼唧着。
范量宇从衣兜里取出一部手机,这个场景让冯斯感到很违和。他随即释然,觉得还是自己的偏见在作怪,似乎总感觉守卫人就是一帮被从时光的洪流中截留出来的老古董,其实全然不是这样。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与世隔绝,尽管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但仍然生活在凡尘之中,甚至可能掌握着超越凡人的科技力量。
范量宇在手机上划了几下,调出一段视频,然后把手机递给冯斯。冯斯盯着屏幕,只见上面出现了一栋灰扑扑的旧楼房,大概有六层楼,窗户破烂得几乎都没有玻璃,大门也只剩下半扇,几道纵横交错的封条封住了门。整栋楼呈现出灰暗破败的色调,仿佛能嗅到蜘蛛网尘封的气息。
“这是南方某座小城里废弃的旧医院的手术楼,”范量宇解释说,“因为开发方面的纠纷,一直没有拆掉,也没有再被使用。”
摄影人继续向前走,轻松地从封条下方的空隙里钻了进去,走入手术楼里。楼道里没有灯光,视频上登时漆黑一片,只能看到一点点模糊的影子,拍摄人还故意一边走一边伸手按楼道里的电灯开光,示意整栋楼已经完全失去了电力供应,因此电灯都无法点亮。
他走过手术楼的一楼,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门,开始走上了一段长长的方向向下的楼梯,看来是这栋楼的地下室。虽然屏幕上无法看清楼层,但从脚步大致能判断,此人至少下了两层楼,可能已经来到了地下二到三层,那差不多应该是这栋楼的最底部了。
底层仍然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屏幕上隐隐可以看到满地的垃圾、胡乱堆放的破旧桌椅和大门敞开的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科室房间,就像一张张不安分的大嘴。即便是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看着这段模糊不清的影像,冯斯也能感到一种古怪的寒意在升腾,心里刹那间想起了无数以医院为背景的恐怖故事。
也许正像刚才范量宇的用词,医院是一个处于生与死的分界线上的地方,这样独特的氛围最能够孕育出恐怖与阴森,冯斯想。
拍摄人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前方是一扇紧闭着的大门,似乎上了锁。但不知拍摄人用了什么手法,锁被轻松地打开,他伸出手,推开了门。炫目的光亮立刻从门内倾泻而出。
这个地下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竟然有电力供应!
在白色的灯光下,摄像头里的图像也重新清晰起来。可以看出,这里是医院的太平间,只是由于多年没有使用,已经遍布灰尘和蛛网。拍摄者来到停尸柜前,随手拉开几个格子,里面都是空的。
“不都是空的吗?有什么好看的?”冯斯禁不住问。
“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蠹痕,怎么会问出那么蠢的问题?”范量宇嗤之以鼻。
冯斯一下子反应过来。所谓蠹痕,是利用附脑的力量激发出的特殊空间,拥有和日常世界完全不同的物理法则,就像是一块木头被蛀虫蛀出了空洞一样。利用蠹痕,既可以创造出充满杀伤力的战斗方法,也能开辟一片独立的异域。
也就是说,在这个看起来空空如也的太平间里,其实还隐藏着一片空间。那么在这一片蠹痕当中,究竟会隐藏着些什么呢?
冯斯的好奇心被大大激发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只见拍摄者在空荡荡的太平间里不断地走来走去,兜着圈子,好像是在寻找着某些破绽。大约七八分钟后,他停住了脚步,看来是已经发现了蠹痕的范围并且准备着手侵入。
但还没等他开始行动,画面突然开始剧烈抖动,给人一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冯斯仔细分辨,发现这种抖动是因为拍摄人一时间顾不上保持手机稳定了——有其他人出现!
那些人大概就是在太平间里构造异域的人,冯斯猜想着。此时拍摄者已经随手把手机塞入了衣兜里,所以只能听到一阵阵激烈而杂乱的打斗声,却再也见不到画面了。片刻之后,声音转化为了急促的脚步,看来是拍摄人开始奔逃,而他的敌人们穷追不舍。
“可以停下了,”范量宇说,“后面除了逃跑之外,再没有新的内容,直到手机由于电量用尽而中断拍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斯问,“你特意把这段视频拿给我看,说明它是和我有关的。拍视频的人是谁?”
“是我们家族的调查员,”范量宇说,“几天之前,他失踪了,但我们在医院附近的一个角落找到了记忆卡。他的手机是特制的,可以在危机状况下通过一个小开关快速弹出记忆卡,并且记忆卡里藏有一个微型信号源。所以虽然敌人杀死他并抢走了手机,却无法找到这张记忆卡。”
“调查员?调查什么的?”冯斯又问。
“调查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家族。”
“暗处的家族?”
“是的,隐藏在暗处,比我们更加危险的家族,”范量宇说,“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也许直接想要你的命。”
三、
文潇岚一丝不苟地整理好所有的纸质资料和电子文档,收拾干净办公桌,在此期间,不断有办公室的同事经过她身边,和她打招呼。
“小文,做得很不错,”人力资源部经理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公司过去三年来招入的最好的一个实习生。真想你今年就毕业啊。”
“谢谢您的夸奖,我会继续努力的,”文潇岚笑着点点头,“希望明年还能来公司实习。”
她装好自己的个人物品,有些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然后走向了电梯。几分钟后,她已经站在了这栋大厦门外,男友周宇玮正推着自行车等着她。
“总算是结束了,实习评价怎么样?”周宇玮问。
“肯定是优嘛,那还用说?”文潇岚也骑上了自己的车。
两人一路说笑着回到学校。周宇玮把文潇岚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好容易实习完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改天吧,今天约了朋友吃饭,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刚刚治好了自闭症的朋友。”文潇岚说。
“行,那就改天再说,”周宇玮摆摆手,“先走了!”
文潇岚目送着他骑车离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接受这位学长的表白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两人相处得很好,周宇玮高大帅气,性情爽朗,还是他所在的系篮球队的主力,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无可挑剔。但不知道怎么的,和周宇玮在一起,她始终体会不到那种一见面就脸红心跳、见不到面就心心念之的甜蜜感觉,就好像两人之间缺少了一点什么东西。
“缺少一点什么东西”,奇怪的是,同样的话她也对冯斯说过。现在看起来,不管是冯斯还是周宇玮,似乎都无法真正打动她的心。她一时间也理不清头绪,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草草梳洗了一番,去到宁章闻家。敲门后,关雪樱很快开了门,打着手势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宁章闻的房间则紧闭着门。
“宁哥有客人?”文潇岚小声问。
“你看到会吓一跳。”关雪樱在纸上写道。
文潇岚有些纳闷,但当宁章闻的客人走出来之后,她立马就明白了。这个老头的确是形容可怖,一张脸就像被什么重物重重砸过一样,鼻子也歪了,上唇也裂开了,此外还有严重的白癜风之类的皮肤病,脸色比死人还要白。不过宁章闻对他很是尊敬,一直搀扶着他把他送出门去。
“刚才那位老大爷是谁啊?”宁章闻回来后,文潇岚发问说。
“一个可怜的人,”宁章闻说,“不过对大多数人而言,他也是一个可恨的人。”
“可恨?怎么回事?”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找我了,前几天小冯也看到他了,还被他吓了一跳,”宁章闻说,“这个人叫陈秀原,几十年前曾经是这所学校后勤部的负责人。八十年代中期,他利用职权,把食堂承包给了他的亲戚,结果由于食堂购进了变质食材,引发了一次严重的食物中毒,上百名大学生中毒。更为严重的是,当天学校教职工幼儿园的厨师临时急病请假,老师们直接到大学食堂买了一些饭菜给孩子们吃,小孩子的抵抗力比大学生弱得多,结果……有三个小孩重病死亡。”
文潇岚“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宁章闻接着说:“事后追责自然是免不了的。相关责任人都受到了法律严惩,陈秀原虽然并不直接掌管食堂,但也负有监管不力、滥用职权、受贿等罪责,进了监狱,也丢掉了学校的工作。他的人生从原本的春风得意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当时学校里的教职员工大多互相认识,陈家出了事,他老婆经受不起被熟人们指指点点的刺激,和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当他刑满释放回家后,家已经不存在了,只是一个空屋子。而他也完全失去了当年的锐气,默默接受了学校出于人道给他安排的清洁工的活儿,一直干到退休为止。”
“他变得胆怯而又自闭,有点类似于……认识你们之前的我。而和我不同,他的内心还藏着深深的愧疚和自卑,常年受到这种种复杂情绪的折磨,让他更加远离人群。但尽管如此,有些事情……还是逃不过去。”
“你是不是想说他的脸,”文潇岚说,“那张脸难道是……被人打的?”
宁章闻点点头:“是一个当初的患儿家属。孩子死去之后,她始终耿耿于怀,一直等着陈秀原被放出来。她用来砸陈秀原的,是当初混乱中从食堂里偷出来的一个秤砣,这是处心积虑的报复,原本是想要直接砸开对方的脑袋的,但陈秀原幸运地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只是脸被砸坏了。再后来,陈秀原得了皮肤病,脸就成了现在这样,他也因此更加不愿意出现在人们面前。”
“仇恨的力量……真是可怕,”文潇岚一脸的不忍,“但是他为什么不戴口罩?”
“可能出于某种破罐破摔的自虐心态,”宁章闻说,“虽然不愿意被人看到,但假如真遇到人了,就让人看清楚他那张吓人的脸,其中也隐含着一点赎罪的味道。”
“那他和你家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来找你?”文潇岚又问,“是想借钱么?”
“他是我爸生前的好朋友、大学同窗。虽然在出事之前就有很多人不喜欢他、说他市侩,但我爸一直惦记着两人的交情,和他来往不少。”宁章闻说,“他出狱后,我爸已经去世,我妈看他可怜,也挺照顾他的,家里包饺子什么的还总让我给他送过去。所以我家大概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一家人吧。不过他来找我不是为了借钱,而是……送钱。”
“送钱?”文潇岚愣住了,“为什么要送钱?”
“他虽然收入很低,但这些年来,以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克扣着自己,加在一起居然攒了有将近二十万块钱。他来找我,想要我收下这笔钱,然后转赠给当年那三个死去的孩子的家人。”宁章闻说。
“你……你答应了吗?”文潇岚惊愕莫名。
“他来了两次,我都拒绝了,”宁章闻说,“我并不认为这些钱就能抚平死者家属的痛苦。正相反,这么多年过去了,可能别人已经尝试着暂时把往事抛诸脑后,他却偏偏去旧事重提,结果反而会更加激发对方的怒火。”
文潇岚有些讶异地看着宁章闻:“宁哥,我发现你真的是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啊。今天你跟我说的话,抵得上过去一个月的,而且你居然也会从人性和人情世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了。”
“是啊,对亏了你们俩。”宁章闻说。
文潇岚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顽皮的坏笑:“这不只是我和冯斯的功劳。照我看,某一个其实并不会说话的人,似乎功劳更大一点。”
宁章闻脸上一红,嘴唇动了动,却也并没有说出什么否认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那你呢?你和你的新男朋友怎么样了?”
文潇岚的笑容微微有点僵:“啊,挺好,挺好的。对了,不是说好今晚一起吃饭么,那头馋猪怎么还没来?”
“他刚刚发了条短信过来,说是他正在帮忙的那个大会里的一位考古学家要请他吃饭,盛情难却,今晚就不过来了。不过我觉得,这只是他找的一个借口。”
“借口?什么借口?”文潇岚的眼神闪闪烁烁。
“那头馋猪虽然嘴馋,但或许更加不想见一个人,”宁章闻说,“不想见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还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宁哥,你最近是不是陪着小樱看了很多言情电视剧?你这是在从自闭男向知音大姐的路上狂奔啊……”文潇岚撅着嘴,目光却渐渐黯淡下来,“我饿了,快开饭吧!”
“我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会选这种地方请我吃饭。”冯斯说。
“你以为我会带你去那种对着牛排和红酒耍宝的地方?”詹莹微微一笑,“我看得出来,你不是这种人,我也不是。这种地方才是你我都想来的。”
两人正坐在京城某个小胡同里一家店面很小的烤鸭店,确切说,就是一个四合院里的天井,里面一共只能放下六张或方或圆的桌子,伙计上菜都得侧着身走。天井的一侧就是烘烤炉,一个带着厨师帽的老人正在查看着火候。店门外摆着一长溜木质板凳,上面坐满了等待的食客。果木烤鸭的诱人香气布满了整个天井。
“你居然能找到这个地方,也算是厉害了,好多本地人都不知道这家店呢。”冯斯说着,把一片金黄的烤鸭卷进饼里。薄薄的荷叶饼,细细的葱丝,香甜的面酱,配上这块皮酥肉嫩仿佛还在滴着油的烤鸭,着实令人食指大动。
“这家店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啦,”詹莹说,“上一次回国的时候,一位老朋友带我来这里吃过一次,从此我就念念不忘了。还有一家同样是藏在胡同里的清真爆肚店也很好吃,过两天你再陪我去一趟,可以么?”
“没问题!”冯斯嘴里塞满了烤鸭,含混不清地说。
詹莹的食量并不大,吃了几片之后也就停住不吃了。她只是带着娴静的微笑,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那副优雅而温柔的姿容忽然间让冯斯想起一个人。
他的养母池莲,他一直深深敬爱着的“妈妈”。也是那么温和慈祥,也是那么恬静淡泊。
这个突如其来的联想让他的心情一下子有些糟糕。詹莹敏锐地觉察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阴云:“怎么了?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
“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而已,”冯斯摆了摆手,“其实我有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詹莹说。
“你是属于哪个家族的?”冯斯忽然收起笑容,目光炯炯地盯着詹莹。
詹莹一脸茫然:“家族?什么意思?”
“别装蒜了,詹教授,”冯斯的语气显得粗鲁而生硬,“第一天去机场接你,可能只是一个巧合,但从第二天开始,我发现我被指派的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在你的身边。我去问了我们系主任的老婆——就是这次大会组委会的孙主任——她说是你点名要我帮忙的。”
“的确是我,这有什么奇怪的?”詹莹说,“我们第一次接触后,我觉得你各方面都不错,可以帮得上我的忙。”
“但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冯斯说,“你对北京了解得比我还多。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你一直在怀疑你到北京来的目的。”
“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就是借机回来休一个假,在北京转一转看一看,”詹莹说,“反正这样的大会你我心知肚明,根本就没有让人认真动脑子的余地。”
“普通的休假,还需要瞒着自己的丈夫吗?”冯斯冷冷地问。
詹莹的身子微微一抖:“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喜欢被人当傻瓜耍,所以在你没有使唤我的时候,我也会找机会注意一下你的动向,”冯斯说,“你和你丈夫打越洋电话的时候,碰巧被我听到了。他很生气,你回中国这么大一件事,居然没有和他说一声。”
詹莹沉默了。她手肘支撑在桌面上,紧握双手,低垂着头,双目微闭,竟然像是在祈祷。冯斯也不去打扰她。两分钟后,她重新抬头睁眼,问了一句奇怪的问题:“你知道911吗?”
“当然知道,”冯斯对这个突兀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那会儿刚上小学,也不太懂国际政治什么的,就知道飞机撞大楼,死了很多人。具体的详情,还是年纪更大一些之后,才慢慢明白的。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那场灾难,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詹莹说,“那一天我正好有一个约会,约会地点就在世贸双子楼的北楼上。但是幸运的是,那天我遇到了堵车,没能按我一向的作风提前到达约会地点,于是躲过了这一劫。不过,我眼睁睁地看着第一架飞机飞过我的头顶,撞进了北楼。”
冯斯大受震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詹莹接着说:“在那一天之前,我并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在美国,科技人才的薪酬待遇是很优厚的,我的生活过得稳定安乐,不愿意掺和多余的事情。但在那天之后,我忽然发现,世上的事情并不是胆小谨慎就能躲得过的。911事件里的三千名死者,都是那么无辜,却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所以……”冯斯等着詹莹的结论。
詹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铁一般的坚毅:“所以,不要害怕,因为害怕也没有任何用处,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你回到中国来,就是为了做这件想做的事情吧?”冯斯问,“到底是什么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明天。明天告诉你。”詹莹说,“今天晚上我有一个很重要的约会,不能带你去。明天是大会最后一天,完场后,你陪我去吃爆肚,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愿不愿意帮我的忙,就看你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对你没有丝毫的恶意。”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没有恶意,我猜测,我多半会愿意帮你的,”冯斯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最近半年以来我身边已经发生了足够多的事情,都是我不管都不行的。”
“父母都已经不在,却要你一个人承担那么多,真是太辛苦了,”詹莹拍了拍冯斯的手背,轻柔地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只要有可能,我也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那一刹那冯斯又产生了幻觉,仿佛詹莹的形象和母亲那张温婉的面孔合二为一,无法分开。这半年来,他经受了各种各样的辛劳苦楚,虽然身边也有朋友们的陪伴,但这却是第一次有一位长辈以如此真诚和慈爱的语气来安慰他。对于失去母爱已经十年、又一直和父亲关系恶劣的冯斯来说,这样的安慰,实在有点催泪弹的效果。
他装作犯困的样子揉了揉眼睛:“行,那就明天再聊。咱们撤吧,外面还有一大堆饿殍嗷嗷待哺呢。”
他没有想到,这一个萦绕着烤鸭香气的夜晚,就是他和詹莹的最后一次见面。
四、
骗子大会在热热闹闹中闭幕了,各路骗子们在大会里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而对于前来承担接待任务的学生们来说,一方面赚到了钱,一方面以后在简历上也能多一条资本:曾担任过国际性学术会议的现场工作人员,说起来还挺有面子的。
唯一一个不太高兴的人是冯斯,倒不是因为他嫌每天一百的酬劳太少,也不是因为今天中午的盒饭太难吃了,而是因为詹莹一直没有现身。整个会务组都没有人知道詹莹到哪里去了,拨打手机也始终提示关机。工作人员去宾馆房间敲门,也无人应答。服务台用钥匙开了门,发现房间里整整齐齐并无凌乱痕迹,詹莹的行李也都在房内,但她的人却不见了。
冯斯有了极度不祥的预感。大会收尾还有很多琐碎的事务,他做得心不在焉。当所有工作终于忙完,他也总算可以抽出身来,一边走向车站一边寻思着该怎么去找詹莹的时候,却忽然被人拦住了:“冯同学,你好。”
抬头一看,来人有些眼熟,他仔细想了想:“啊,你是警察,我的朋友受刀伤的时候,我们见过。”
“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身着便装、相貌和善的警察说,“不过名字你可能就忘了。我叫曾炜。”
暑假开始之前,宁章闻曾经在国图查找资料时遇刺,幸好曾炜当时在场,用警车开道把宁章闻送到了医院。但此人绝非省油的灯,敏锐地觉察出冯斯的父亲冯琦州被害一案绝非寻常,曾和冯斯有一番针尖对麦芒的问答。此后虽然再也没见过曾炜,但在冯斯心里,一直警惕着这个看似和善实则精明的刑警。
而现在,曾炜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冯斯在心里嘀咕着,这位曾警官一出现,就多半意味着坏事临头。
“今天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冯斯问。而曾炜的回答让他一下子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我们发现了詹莹教授的尸体。”曾炜说。
詹莹的尸体是在一种极其怪异的状态下被发现的。
清晨的时候,市内某家大型商厦的一名清洁工进入了大厦内,开始打扫清洁。当她清扫到位于大厦一层中央的室内蹦极机械时,她忽然发现,在这座十多米高的大型机械的顶端,似乎多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个有棱有角的立方体,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烁着一种奇特的光彩。
她站在地面上,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于是她顺着蹦极机械的楼梯走上了高处,看清楚了这样东西。
然后她就被吓得晕了过去。
好在她在晕倒之前总算还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这一声惨叫吸引来了其他人。他们也都看见了那个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物体。
那是一块冰块,巨大的冰块。在这个盛夏末尾的清晨,一块仍然在冒着白气的冰块就这样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出现在了蹦极机械的顶端。当然了,光是这块冰块,还不至于把人吓得昏过去,真正令人恐惧的是被冻结在冰块里的另外一样物体。
——人!一个中年女人!冰块里冻着一个中年女人!她以站立的姿态被冻结于其中,双目微闭,脸上的表情恬静淡泊,仿佛只是在沉睡。
警察很快赶到,动用工具凿开了冰块,把女人的躯体解救出来,但她早已经停止呼吸。她的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证件,但警察还是很快查明了她的身份。她名叫詹莹,是一位美籍考古学家,刚刚来到中国一星期,目的是参加一个国际性的考古学学术会议。
詹莹死了。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预感,但当这个消息真的被证实时,冯斯还是觉得心底猛地一沉,好像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一样。虽然和詹莹认识只有短短几天,但这个温和亲切的女人让他一次次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尽管詹莹也对他有所欺瞒,但他还是觉得,总体上詹莹是真诚的,至少不会像池莲那样卖了你你还帮她数钱。他甚至隐隐想过,如果这才是我的母亲,那该有多好。
而这种诡异的死法更是让冯斯明白过来,不需要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这绝对是某一个拥有附脑的家族所为。虽然还不明白詹莹这一趟回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又卷进去了。
“这才刚刚消停了几天啊……”冯斯疲惫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人生啊。”
“你在说什么?什么消停了几天?”曾炜注意到冯斯的嘴唇蠕动。
“啊,没什么没什么,”冯斯连连摆手,“詹教授去世了,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因为有人目击到,昨晚你曾经和詹教授在一起,”曾炜说,“而且根据这次考古学大会组委会提供的信息,这些日子里,詹教授和你的关系比较密切。”
“你可以先查清詹教授的具体死亡时间,再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冯斯说。
“别误会,我没有怀疑你是杀害詹教授的疑凶,”曾炜笑得很和善,“当然按照流程我们还是排查了你昨晚的去向……你没有杀人嫌疑。我只是想要问问,你知不知道昨晚在烤鸭店分手之后,詹教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她只告诉我晚上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却并没有告诉我她想要见谁、见面地点在哪里。”冯斯回答。
“哦,是吗?”曾炜这一声声调上扬的“哦”充分体现出他的怀疑。冯斯不由得有些火起。从第一次见到曾炜开始,这个警察就让他感受到某种笑里藏刀的……腻歪,令他十分不舒服。但他也很清楚,和警察作对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尤其是和曾炜这种厉害角色。
“句句属实,我保证,”冯斯作诚恳状,“我和詹教授过去压根儿就不认识,她之所这几天老是找我帮忙,不过是因为我办事比较机灵,昨晚也只是出于感谢请我吃顿饭,就这样。她的其他事情我可是一无所知。曾警官,你可一定得相信我。”
曾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不过詹教授的死法很奇怪,我们一时半会儿也猜想不到,她是怎么被冻进冰块里、罪犯又是怎么瞒过保安把那么大那么沉重的冰块弄到高处的,詹教授的笔记本电脑也不见了,那里面说不定有很多重要资料。所以如果你想起詹教授和你说的某些话里可能包含着线索,记得联系我。”
“一定。”冯斯连连点头。
“那就这样吧,回头再有什么事我再找你。再见。”
曾炜走进了宾馆,大概是还有问题要向主办方询问。冯斯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心情仍然由于詹莹的突然死亡而有些郁燥。他毫不怀疑,詹莹竟然会被封冻进一块巨大的冰块里,这一定是蠹痕的杰作。既然梁野的蠹痕可以在一定空间内造成火焰般的高温,那必然也可以存在能制造超低温的蠹痕。而这个敌人竟然可以大摇大摆地把尸体运入位于闹市区的大商厦,躲过保安的耳目将其放在那样高的地方,一方面说明他的能力非凡,另一方面也说明,此人大概是在炫技,詹莹这种过分夸张的死法和尸体的处理方式,也许就是敌人对他的刻意警告。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几天前和范量宇的对话。在看过那段让人很不舒服的废弃医院里的视频录像后,他追问范量宇:“你所说的隐藏的家族,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们会躲藏起来?”
“上次在山村里,你所遇到的所有人,我、梁野、王璐,以及其他的那些小鱼小虾,都是目前中国境内在明处活动的家族,”范量宇说,“我们相互之间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虽然也时常争斗,但总体而言,目标还是比较接近的:都以魔王为敌人。只是具体判断有差别,比如有些家族希望保持魔王沉睡就行了,有些则希望一劳永逸地消灭它。这些人,大致都可以笼统地称为守卫人。”
“所以你们对我的态度各不相同,”冯斯回忆着,“有人希望利用我找到魔王,这算是比较激进的;有人则宁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让魔王睡多久算多久——目光短浅……”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家族隐藏在暗处,因为他们有着和我们大不相同的追求,”范量宇的语声中带着一种不屑,“比如有些家族并不把自己看做人类,而是更情愿去做魔仆。”
“这倒不奇怪,”冯斯说,“这样的人,任何时期任何背景下都存在。”
“还有一些就生猛得多了,”范量宇的话语里居然隐含一丝佩服的意味,“他们不只不把自己当做凡人,却也并不甘愿做魔王的奴仆。他们想要做的,是杀死魔王取而代之。所以他们,被称为隐藏在暗处的黑暗家族。我们并不清楚他们确切的实力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现身。”
“杀死魔王取而代之?这可真是一帮胸怀大志的人……”冯斯喃喃地说,“不过我倒也有点佩服这样的狂想。”
范量宇阴阴地一笑:“狂想?或许算得上吧,但绝对不是白日做梦。事实上,在历史上曾经存在过那么一群人……”
正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口,疤痕遍布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警觉,又像是紧张,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兴奋。
“终于出现了啊,他娘的!”他自言自语着。
“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冯斯问。
“我得走了,但愿还追得上,”范量宇挥挥手,“你好自为之,话我已经带到,是死是活自己拿捏。”
他一面说着,忽然伸手在冯斯肩头轻拍了一下。冯斯顿时浑身剧痛如刀割,大叫一声跪倒在地上。但这痛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两秒钟,很快又消失了。
“还是那么废物,半点长进也没有,”范量宇摇摇头,“真让人头疼。”
说完,他的身体就像肥皂泡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留下冯斯跪在地上哭笑不得。
“这他妈是把我当成沙包了啊……”他叹息着。
现在看起来,动手杀害詹莹的很可能就是范量宇口中的那些隐藏的黑暗家族。但这些人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他还一无所知,这或许需要从詹莹身上找。
然而詹莹已死,而她的随身物品全都被警方拿走了。冯斯纵然胆大包天,也还没有二到去警察手里偷东西的地步,更何况按照曾炜的说法,詹莹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多半是被凶手或者凶手的同伙偷走了。这条线索只能暂时中断了。现在留给他的选择只有一个:等待。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能让詹莹以屈尊参加山寨大会的方式赶来中国的这个秘密,一定是个足够重大、足够震骇人心的大秘密。
而对于这个处在漩涡中心的“天选者”而言,大秘密也就意味着大麻烦,可能是要命的大麻烦。
“生活常态,”冯斯对自己挤出一个笑容,“just 生活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