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苏楼灯
七月初一,永隆帝携后妃大臣前往永乐宫避暑。
唐非伏法月余,相位空缺,三省令共领相衔参政,弥补疏漏。原禁卫军统领因与唐非来往过密被视为同党斩首,兵部尚书代领职务,另择统领一名交接相关事宜,兵符则被永隆帝收回。
此外,复司徒巽‘李’姓,封七襄王,追封姝太妃为皇太妃。凡于案有功者逐一封赏。
唐非亲属年满十五者发配边关为奴,在朝党羽一律格杀。
至此,唐非案总算有了了结。
七月初三,永乐宫大摆宫宴,轻歌曼舞,酒色迷醉。永隆帝本因醍醐未能同行十分沮丧,可当宫殿响起钟鼓之乐,舞池中央扭起一水水腰肢,两只眼睛当场就直了,也不管舞跳没跳完,迫不及待拉了两名舞姬坐到腿上,看得几名老臣面色通红,不忍直视。
“爱卿,来,你我君臣喝一杯。”皇帝从舞姬嘴里叼过七分满的酒杯向君珑道。
君珑坐于阶下百官之首,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此次永乐宫之行,三公只君珑一人伴驾,明眼人都懂,唐非一死,君珑于朝廷中的地位已然不同往日。他虽然不掌实权,但太子之师,将来亦会是辅政大臣,况且朝中许多要职皆是太师党,前途不可限量也。
一曲舞毕,左侧席中李巽回应了各亲王的恭贺之酒,再斟满一杯道,“本王也该敬君太师。”他团云金纹的黑衣既显精炼又不过份,端华之气在众亲王郡王中独树一帜,“此前种种,自当铭记于心。”
君珑转着砗磲串笑道,“襄王言重,臣不过略尽绵力。您若有心,常召臣喝酒就好。”说完,饮完杯中酒。
座后沈序附和,“陛下命人新修襄王府,想来襄王府的美酒定然不可多得。太师去时别忘了给下官捎上半壶沾沾光。”
君珑侧头戏说,“沈中丞先把答应本师的一品甘露拿来换罢。”
李巽道,“久闻沈中丞最懂茶,但愿本王也有机会见识一二。”
沈序座上拘一礼,“襄王与太师不嫌弃乃是下官荣幸。”
看似其乐融融的闲暇之语,却叫在场众人心知肚明,风头尖上的襄王到底是什么站位!
为表彰功者,此次宫宴专留了一席之地。陆宸颇有兴致的吃着小菜看着歌舞,对前头指点道,“咱们家的阿巽不一样了,说话有模有样。你瞧瞧旁边那几个王,脸色不是发青就是发黑,尤其是旁边那个祁王,笑比哭难看,这都不成大气。”
祁王是坐在李巽旁边的男子,衣饰十分招摇。仗着与皇帝是同母之亲,说话张扬调高,动不动就以兄长身份搭话李巽,李巽却不爱搭理他,引得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漪涟一颗接一颗往嘴里丢花生米,“那是皇家,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陆宸有意改了一嘴,“等你嫁过去,就是咱们家。”
漪涟如遭雷击,狠狠瞪了陆宸一眼,收眼时偏巧撞上李巽的视线。两桌距离颇远,他的墨瞳却格外明亮,微微的笑意在对视间渐浓,进而灼如火焰。漪涟被看得心一哆嗦,手也一哆嗦,花生米撒了一地,赶紧弯下身子低头去捡。
“启禀皇上,苏将军到了。”尴尬时,通传太监绕过舞池拉着嗓道。除了舞姬无知,满殿的欢声笑语愣是卡在一刻,连最不懂气氛的永隆帝都顿了顿酒杯。他眨了两下眼,嘿一笑,“呦,爱卿来啦,快快请进来。”紧跟着满场议论纷纷。
漪涟不知情,听身侧有官员的窃语,“今儿怎么把苏曜请来了?”
“永乐宫离落中城不过十里地,怎么说都有位振国将军在那里摆着,总不能太漠视。皇上圣意大致如此。”另有官家如是说。
承载着众人的注意力,一名轻度佝偻的布衣妇人从左边的甬道缓缓推出一辆轮椅,徐徐踩着微颤的步子前行。实木的轮椅素简硬朗,一如椅中男人风姿,浓眉大眼,五官英气,头发束的一丝不乱,加身的墨黑锦袍在盛夏显得厚重而压抑。轮椅推行之中,他端然正坐,目不斜视,甚至没有半丝游移。
漪涟趁机看了一眼那双眼睛,不像活人。
妇人将轮椅推到阶下,恭恭敬敬双膝下跪,鬓边银丝在满堂灯火中尤为显眼,“民妇戚氏代振国将军苏曜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安。”说话间,椅中男子仿若雕像,动也不动。
陆宸半玩笑道,“见了皇帝也不跪,好大的架子。”
漪涟反驳,“给你架子,你能装成这样?”从她的角度打量,此人于尸体无异。
陆宸用手肘碰了碰同桌的柳笙,“你瞧着这人什么情况?”
柳笙谦虚推脱,“师弟略懂岐黄,可不通玄学,师兄别为难我了。”他会说这话全赖身后宫女群里飘出一句,‘苏将军这是中了邪,妖魅缠身’。
许是这言论传得广,皇戚和百官的脸色大多不好。百余双眼睛盯着这位振国将军,有嫌恶,有忌讳,亦有恐惧之人。当然也不缺永隆帝这种被酒与美色冲昏头脑的,举了一个苹果大老远的晃悠,“苏爱卿,你可看着朕?”
苏曜双目瞬也不瞬。
冷场半晌,君珑出言招呼,“瞧着苏将军的症状越发严重了,还未找到解法?”
戚姓老妇缓道,“主子的病颇为复杂,寻了许多民间奇人都不曾治愈,恐还需费些周折。”
君珑道,“苏家数辈为国征战,劳苦功高,皇上常念及。此来行宫,随侍御医不少,待本师挑几名真材实料的给苏将军送去。至于葛霖一类庸医,朝廷一旦得了消息,必尽快给苏家交代。”
永隆帝抱着美人附和,“对,抓到了必给苏家一个交代。”
戚老妇跪谢,“民妇代主子谢陛下圣恩,谢太师体恤。”
在宫女的侍奉下,苏曜被推着入席。待他坐定,满场的风月之色又浓,钟鼓声后连忙迎来丝竹奏乐,舞姬换了一批新面孔来博取满堂喝彩,衣裳越穿越薄,看得永隆帝异常欢喜,不顾嘴里塞着油滋滋的吃食,几乎跳上皇座呐喊。
直至夜半,永乐宫一片欢腾。
苏曜,始终散着视线,任凭四周如何,木然不动。
永乐宫的庭院是永隆帝登基后新修,春日柳条拂风,夏日荷花满湖,秋日丹枫如霞,冬日红梅簇簇。假山流水,兰亭画阁,一步一珍,十步一景,单看是美,但一味追究奢华,妄想收纳世间所有美景,层层叠叠,繁杂无序,反是弄巧成拙。
漪涟坐于亭中一青瓷桌旁吹风醒酒,好在酒喝不多,她尚有余力能骂骂满院的铜钱臭。
突然,一叠栗子糕从她头顶落下,顺着锦缎广袖,是君珑坐到身边,“御厨做得栗子糕,你且尝尝可有叔府里的好吃。”
漪涟取了一块尝,太甜腻,真不如太师府的伙食。左右聊胜于无,她边吃边道,“里头舞姬跳的这么卖力,就巴望着皇帝或者君太师能看上眼。您这么跑出来,她们哪还有劲?”
君珑笑而不屑,“庸脂俗粉,还不懂裹严实,看一眼就没劲了,不如来看侄女。”
漪涟挖苦,“得了,十年前捡了我就往陆华庄送,没养两天,好话倒不吝啬。”她磕了磕碟子,“您以为两碟栗子糕就打发完事了?可没您这么当叔的。”
君珑道,“十年而已。古话说的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漪涟浑身一震,急急回驳,“别以为我读书少,您就能随便拿旁人的情诗来浑水摸鱼。”自叶离留下一句话不辞而别,她的心情就没安定过。
君珑则大方,“世间情爱皆相似,侄女太过拘泥小节了。”不过该计较的还需计较,今晚他颇得兴致,“且说有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侄女,天下没谁受得了,叔自认这长辈做得挺好。”
漪涟较真,“说话要凭良心,我怎么大逆不道了?”
“底气倒挺足。”君珑当场指证,把旧账一样样翻出来,“陆华庄初见时,暂不论你针锋相对,还泼了叔一身酒。可有其事?”
漪涟不乐意,“那是为了验火浣衣。”
君珑再问,“那苍梧之事又如何?”
苍梧?漪涟思来想去,苍梧似乎没他啥事,戒备道,“您可别给我妄加莫须有的罪。”
君珑收了折扇对准她脑门一敲,“叔尚是而立之年,依你信中所言分明是笑话叔老了。如此放肆,岂是莫须有的罪。”
漪涟语塞,“我……”
君珑继续数落,“还有月前提审叶离进京。旁人便罢,你明知道是谁,还真有胆量给我脑袋上罩一黑布袋子!”这对他堂堂君太师可是奇耻大辱,自唐非伏法,沈序已经不知道变着法笑了多少次,说是家门不幸。
漪涟支支吾吾,“我,我……”
“你自己给说说,叔已经当到这份上了,哪里不好,反害你抱怨?”君珑扬眉质问。
对呀,哪不好?
漪涟眼珠子使劲转悠,怎么说来说去好像都是她的不是?琢磨了半晌,找不到驳词,一拍脑门,得,又栽坑里了。
庭院里郁郁葱葱的几道绿墙将喧闹的宫乐阻隔在外,此时已是后半夜。
漪涟酒劲上头困意来袭,托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晃。手一下没稳住,差点把脑门往桌上撞,顺势惊得睡意全无。打了个哈欠,侧头恰好对上君珑一双低笑眉目,正盯着她打量,若有所思,“平日没个安分,打盹也不老实。”
她心头猛跳了一下,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叶离的留言又浮现到眼前……
她刚要辩解,一阵古怪且规律的声响强压话音而来。然后有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哀叹,“此宫邪祟大盛,人心不稳,老身这就送您出去。”
人声不似人声,余音飘到后头仿佛二胡在呜咽。踩着尾音,戚老妇推着坐于轮椅上的苏曜从绿荫后头徐徐行出,木轮子压过碎石地面就是刚才发出的古怪之声,另有戚老妇连连感叹,“冤孽呀,冤孽……”
擦身而过时,戚老妇停下脚步行了个礼,然后继续推着轮椅向宫门走去。
不知是否漪涟错觉,苏曜在停下的瞬间似乎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是有神情的。
漪涟睡意全消,“这老妇什么来头?能么够格代将军面圣。”
君珑目视着两人消失的地方,“她是前任振国将军苏明的乳母,后来又养大了苏曜,地位自然不一般。据闻她还懂命理之学,在落中很是有名,城里人都管她叫‘戚婆子’。”
“难怪看着神神叨叨。”漪涟觉得不甚新奇。亘城不缺这类人才,立一白帆,摆一小摊,街头巷尾一抓一大把,专门哄骗外地人。长年累月也算小有名气,慕名而来之人挺多,就为了掏点钱听几段吉祥话。她特别不理解,几枚铜板往瓦罐里一扔能扔出什么吉凶祸福。
“听阿爹提过苏明其人,说他为国征战是功臣,却没听过苏曜的名字。”
君珑道,“苏曜乃苏明长子,是世袭将军。苏明死后没多久,苏曜便得了‘失魂症’,久治不愈。数年来吃着公款,从未上过一次战场。不过朝廷多得是这种无用之辈,不差他一个。”
漪涟古怪调侃,“您这话听着倒有几分清官的愤愤不平?”
君珑笑得耐人寻味,“侄女竟还觉着叔是贪官?”
漪涟抿嘴一笑,“叔,您贪不贪与我没关系,只千万记着寻芳斋里有我一样宝贝。”大理寺的随口玩笑她可记着。反正太师府钱多,不在乎被人惦记。
君珑听罢,玩笑道,“若非我的兄长无所出,真怀疑你是叔的亲侄女。”
又闲聊一炷香的时间,永乐殿里依旧欢声笑语。漪涟抵不住睡意来袭起身准备回房,突然听见李巽叫她的名字,手里拿着一封被拆开的信件匆匆踏着小道而来。当看见瓷桌旁同在的君珑时,神情即刻暗淡了三分,“……君太师也在。”
君珑从容洞悉,“听襄王的意思倒不像来送信的。”
信不过是借口,李巽心里比谁都明白,他不过是想趁机会甩掉烦人的大臣来见他最想见的人,所以君珑的存在让他感到不快。可碍于现在处境尴尬,他总不能明说什么。只注视着漪涟,体贴递上书信,“师父来信,驿丞刚送到。”
漪涟眸子清亮,“阿爹?!”
李巽噙着微笑,“是。”
漪涟迫切拿过一看,被拆开的信笺是给李巽的,恭贺他与姝妃沉冤得雪,重归皇室。另有诸多嘱咐,足足写了三页纸,可见不论身份几何,他是真心待这个徒弟。
信封里还有一小封未拆的信笺,陆书云干劲的笔迹写着‘阿涟亲启’四字,漪涟一见心里头就暖洋洋。打开一看,里头如此写道:‘许久未见吾女,甚为思念,念及你初入世事,不免挂心。然你生性机灵,又喜新奇,此去想必能多增见闻,为父亦感欣慰。奈何世事无常,独身在外必要小心周全,静心处事,莫要过急过燥。切记,切记!为父胸无大志,但求吾儿吾女一世长乐,一世长安。’
‘听闻你与君太师陪同皇帝前往长乐宫,皇家之地,行事更要谨慎。日前为父收悉苏家信函,有一事或需你代为周全……’
阅信其间,漪涟的表情从动容到疑惑,李巽颇为奇怪,“师父信中提及何事?”
君珑道,“瞧你的模样似有要事?”
漪涟不解的抬眼,看看君珑,又看看李巽,“……阿爹让我去苏家为苏曜诊脉。”
君珑眯起眼,若有深意,忽而一笑,“前头才说起此人,倒巧。不过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能治病不成?”
漪涟心知自己道行不足,犯起嘀咕,“存岐堂虽懂医术,但江湖门派总不及皇宫御医,苏家这是病糊涂了。莫不是以为我这种三脚猫的功夫专克疑难杂症?”
这句把君珑逗乐了,“你本身就是个疑难杂症,陆书云这招‘以毒攻毒’实然不错。”
漪涟不服气,鼓起脸。
李巽放心不下,“师父行事定然有考量,可这苏曜……”他摇头,“此人难以捉摸。听闻苏明与前庄主曾是故交,但已有数年互不往来,如今突然来函总让人不安心。不知是否因为你略懂医术,又是庄主独女,更显郑重。”
君珑道,“推测没道理。依王爷的意思,陆少主岂不更加适合?况且——”
漪涟催促,“说话别说一半,憋得慌。”
君珑低眉打开折扇轻摇,“我倒好奇,这究竟是苏家的意思,还是陆书云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