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序道,“王爷虽久违宫廷,应该也听说过苏明将军的威名。战场上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朝堂上同样尊贵,位比辅政大臣。”
李巽颔首道,“我离宫前曾见过苏明数面,那时他已获封振国将军,战功赫赫。父皇对其相当倚重。”
“是了,先皇倚重苏明,而当今皇上却……”大不敬的话不好宣之于口,沈序道,“自唐非入朝后,一心想制霸朝政。苏明是耿直武将,看不惯唐非玩弄心机,两人的关系颇为紧张,何况苏明手掌兵权,唐非十分忌惮,暗地里应该做了不少功夫,为的是争夺兵权。”
李巽想起苏曜无故归乡,“这么说苏明是因为唐非恶意针对才卸甲归乡?”
沈序摇头笑,“苏明有赫赫战功,地位稳固,唐非手段再狠一时也耐他不得。而且苏明手握重兵,唐非是万不敢下猛药的。”
“那苏明何以辞官?”
“这话却不好说。”沈序道,“同为朝臣,臣只知当今皇帝登基后两年,也就是苏明辞官前两年,他的精神状态不佳,常神神叨叨说些怪话,似乎在畏惧什么,后头究竟是不是唐非在耍手段便不得而知了。”
李巽若有所思,“后来如何?”
沈序道,“之后苏明借口年老解甲归田,皇帝应允了,赐他荣光返乡。君太师甚少理会朝政之事,又有夏禾吹枕边风,兵权毫无悬念落到了唐非手里。”
李巽道,“听师父说起过,唐非掌管兵权后大肆变革,杀戮无数。”
“的确如此。”沈序证实,“毕竟苏明在军队中威望极高,不是唐非一流能够统领。许多忠于苏明的旧部知晓唐非暗中坑害的手段愤愤不平,频频与其作对,这事朝臣都知道,唐非的应对之策也算是官道上的老规矩了。不过苏明余威仍在,唐非前期只敢暗地里计较,譬如在军队里挑拨离间,排挤拥护苏明的官兵,死伤者数以千计。直到苏明辞官两年后因病身亡,苏曜又无能承袭衣钵,唐非才真正开始血腥镇压,不服从者杀之,有异议者杀之,跟随苏明的旧部全部被赶尽杀绝,不留一人。没有墓碑,没有坟头,甚至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李巽儿时就见识过所谓王权,他父皇便主张霸道治国,其惨烈景象难以言表,“君珑亲眼所见而无所作为?”
沈序道,“君太师甚少参政,且当时是唐非势力最盛时期,离众人所知的平分秋色还差了点意思,君太师便是真有心想管怕也管不成。所以当年尽是唐非天下,苏家在他的打压下境况惨烈,逐渐在朝中没了影。臣曾陪同君太师前往落中探望苏明,门庭冷落,晚景凄凉。”
屋外天色越来越暗,李巽燃烛的手一顿,回首问,“你去见了苏明?”
“是见了。君太师与苏明关系似乎不错,常有往来,例行慰问之后两人还单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费了挺长时间。”
“费时间?”李巽疑心,“通常不是该说‘叙旧许久、相谈甚欢’诸如之类?”
沈序低头笑了笑,“左右是说了挺久。”
李巽不好继续追问,就道,“苏明当时情况如何?”
“身体欠佳,精神萎靡,奄奄一息。”
“奄奄一息还能相谈良久?”
“故人久别,想必苏将军很是重视,硬撑着坐谈了许久。”沈序道,“再不济听听君太师说话也是好的。叙旧嘛,心领神会即可。”
李巽愈听愈存了疙瘩,“沈中丞今日言辞与平日风格截然两人。”
沈序再一笑,“臣只是打算形容的生动些,王爷容易明白。”
李巽无视他的敷衍,直奔主题道,“依你的意思,苏家的动机是为重夺荣耀?”
“仅是臣的猜测,王爷不能否认苏家可能抱有这个动机,恰好又是唐非死后苏家才开始所有行动。”
“动机的确有可能,但与他的实际行动联系不上。”李巽假设道,“如果赵席和行刺都是苏家主谋,他的目的是什么?刺杀皇帝是千古之罪,别说光耀门楣,他连九族也保不住。”他想起漪涟的质疑,如果乾坤宫的闹剧不是为了行刺,还为什么?又因何要嫁祸陆华庄?这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沈序道,“臣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但有个猜测,假设苏曜真有光复苏家的动机,回朝是必经之路,朝中自然要有人帮他这个忙。”
回忆乾坤宫众人的一言一行,最可疑者无疑是——
“祁王。”李巽念出这两个字。一琢磨,祁王与永隆帝同母至亲,不乏野心,确实可能谋夺皇位,但之前的问题仍然是迷。
沈序有话欲说,想了想,暂且搁置下来,“王爷,臣有心去探探情况,先行告退。”
李巽颔首致意。
随着身影走出霁月堂,脚步声跟着消失在阴天里,堂外却响起各种嘈杂的动静。他推窗放眼,颇为惊叹,清晨的天还未亮透,又将入夜,草木被风逼迫的发出不情愿的呐喊,细碎的沙尘飘扬半空,差点令他迷了眼睛。
是飓风来临的迹象,并非单纯阴霾天。
阿涟……
不愿她独自离去,一旦分别,却希望她早点回庄,平安就好。
“外头什么动静?”风声闹出的动静虽然杂乱,但李巽听力极佳,硬是从中辨识出了哭声和尖叫。
堂中待命的宫女正要去出去问问,一名侍从跑进来,“王爷,皇上下令搜宫,禁军这会儿正在祁王所居的瀛洲阁,估摸着再多两刻钟就到咱们霁月堂了,您先留个心。”
李巽不解,“为何突然搜宫?”
侍从答曰,“听说林公公说行宫里还潜藏了一名刺客。”他将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告之,包括宫门被封锁与皇帝那道的不拘死活的搜查圣旨。
“宫门封锁,如此阿涟还在宫里?!”
“陆姑娘半个时辰前被送出宫,是君太师领着圣旨亲自挑人押送,柳文若跟着一同护送去了。”他知李巽最忧心陆漪涟,特地打听了,“属下来时碰见沈大人,沈大人没与您说?”
李巽大致算了下时辰,冷笑,“他意在阻拦我前往,怎会与我说。”他蓦然想到一点,“皇兄何时下得圣旨?”
侍从不知,“少说也有半时辰,前头已经全乱了套了。属下刚才前往打听,户部的刘侍郎因为不愿被搜寝室,现今已被抓去严加审讯。皇上此番的行事之风与以往大不相同。”
李巽垂眸在窗前来回徘徊了几步,“有件事你替本王打听一下。”
飓风席卷,深具翻天覆地之势,片刻间卷来了乌云层层,尤似墨砚砸翻,浓浓浇了满空。
电闪雷鸣齐助阵,一时间声势浩荡,扬起漫天沙尘一发不可收拾。
起初掉下三两滴黄豆大的雨粒,被汹汹飓风吹打在身上,皮肤有点疼。只消片刻,大雨直接倾盆泼入落中,风也越卷越烈,轻飘飘的油纸伞拿不住手,马也不能骑,漪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衣裳早已湿透。
“风势太大,我们需找个地方落脚。”柳文若也浑身湿透,说话需大声喊出来才不会淹没在风声中。他回身接了漪涟一把,对负责押送的官兵喊道,“前面是晚枫镇,先避过这阵风雨再作打算。”
官兵扶着头盔陆陆续续跟在后面。
他们举步艰难,好不容易赶到晚枫镇,又是一片阴霾压头而来,眼看将要迎来更加猛烈的攻势,他们赶紧寻了一家客栈歇脚。此时,还是午时。
关上窗门,将风雨的怒吼挡在外边,耳畔总算不再那么嘈杂。
漪涟的包袱全湿了,油纸伞的伞架也被吹歪。她向店家的女儿买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上,用柔软的棉布慢慢吸干头发上的雨水。直到柳文若进门,一声巨雷轰向在屋顶,她放下手中的布任头发披散着,“老天好像不愿我离开落中。”
柳文若翻下一条长板凳坐下,“落中风雨交加,回去为好。”
“可惜瞧这雨势,今日大约走不了。”漪涟不知是喜是忧,她急迫想见阿爹,却也有些舍不下的事或人,“幸好目前走得不太远,等雨小了,你赶紧回去,别跟我受罪。”
柳文若道,“在下奉命送你回陆华庄。”
“有官兵够了。”
他非常坚持,“这是姨父的意思。”
漪涟抿抿嘴,无话可回。
说起来与柳文若相识的时间不算短,可对其人不甚了解,只有个谦恭斯文的印象。他与人交往随和,却有意无意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不咸不淡的距离,所以很难摸清他的想法和心思。尤其是在太师府时,几乎日日相见,他还能‘独善其身’,漪涟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对君珑一直这样百依百顺?”甄墨的一来一去丝毫没有改变他对君珑的好。
柳文若一笑温柔,“人总归有信仰。”
信仰?
漪涟挠了挠还半湿的头发,不明所以。人与人之间,还是家人之间怎么会用上这个词?
柳文若意识到她的疑问,转开话题,“陆华庄有刺杀皇帝之嫌,按律是该将你关押地牢,姨父却提出让你回庄,不知幕后策划之人会否再有行动。”他坦言,“这一路应该不会简单,你千万多留心眼,饭食一律用银针验过,晚上不要睡得太沉,就连这几名官兵你也要防备。”
漪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说有人会害我?”
同一时刻,苏楼内,风雨满楼。
戚婆子陪同苏曜窗边看雨,不料雨势太大,直击窗台飞溅进来,瞬间湿透衣襟。
她不急不恼,慢慢将窗门合上,“天降甘露,神明垂怜,此乃吉兆。”她幽幽道,像自言自语,“这场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说罢,推着轮椅徐徐行离窗边。
苏曜呆愣的坐在轮椅上,目不瞬,身不动,不知听没听见戚婆子的这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