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第三十名刺客被捕的消息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满宫城。
可惜,仅是尸体。在乾坤宫后门的蓄水的鎏金铜缸里泡着。因为大雨下了成晚不停,缸子里的水漫过边沿流到地面,带着血色,因此被搜查的官兵发现。
得知消息后,几路人马齐聚乾坤宫,不一会儿宫内就挤满了红黄不齐的油纸伞。
君珑垂目打量被捞出来的尸体,已经被水泡肿,面目全非,颈间的刀痕泛白,皮肉外翻。
周胥上前取证,“此人与前二十九名刺客一样身着奇装异服,不是番邦异族,脸上的脂粉被水冲淡,发鬓处可见少许脂粉残留的痕迹。其腰间处配着蜡铸短刀,右臂处别着十枚针式暗器,完好无损。”他用布吸干暗器上的水渍,再次取来朱砂验证,又拿之前的证物做了一番对比,“从‘陆’字刻痕上看,暗器是同一批无误。”
话毕,张琦将一把匕首呈上,“这是在水缸底部找到的,与伤口比对吻合。可……”
周胥悄悄示意他不要多话,转头禀报,“尸体泡过水,死亡时间一时难以判断准确,但不会太久,与搜宫的时间大致吻合。刺客应是躲藏于此,眼见官兵搜宫无路可逃才被迫自尽。”说完,不禁意的掠了李巽一眼。
李巽微微颔首。
此时,人群后方忽然传出祁王的声音,他由宫人打着伞刚到场,喧哗声招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正巧在朝阳宫喝茶,皇兄让本王来看看情况,刺客真抓住了?”
周胥侧了侧身,让出一个位置,“祁王请看。”
祁王露出嫌恶的表情,“怎么死的如此难看。”他问周胥,“周大人验看之后如何?”
周胥道,“推测刺客乃走投无路无奈自尽。”
“是否有确凿证据?”
“此人所持利器盒暗器与之前刺客完全相同。”
听罢,祁王一拍手痛快叫好,“哎呀,总算是找到这只躲猫猫的耗子了,甚好甚好。等会儿本王就去禀告皇兄,让他放宽心。”四周鸦雀无声,没有一人应和,场面颇尴尬。他支吾了两声,故意询问君珑,“君太师怎么看?”
君珑耸耸肩,“臣,不懂这个。”
他又问李巽,“七弟以为如何?”
李巽道,“臣弟没有异议。”
祁王撇撇嘴,每次一见李巽这张脸他就憋闷的慌,真应了那句老话,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清咳两声,借口道,“既然诸位都这么说,本王这就回一趟朝阳宫跟皇兄交差。紧张了两日,皇兄是累坏了,龙体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他离开的脚步匆匆,溅点雨水,行不远衣角就完全湿透。
不到半个时辰,皇帝口谕传达下来,将第三十名刺客一齐交予刑部查办,务必追查出幕后反贼。另外,禁军严加戒备,并从落中府调取部分官兵驻守行宫,却撤销了封宫之举,据言是要派人彻查赵席一案。
霁月堂前厅,李巽请来周胥说话,邀其一同上座以示重视,“赵席的案子由尚书亲查?”
周胥礼数周全,稍稍侧坐以正对李巽,“是。只从当前线索看来,两桩事件有不少联系。如果是同一人所为,那么乾坤宫一事必然早有预谋。”边说边摇头,面有难处,“数日前张府尹为赵席案而来,当时臣便细问过,此案凶手做得十分干净利落,实在是不好查。”
赵席死亡的现场李巽亲眼所见,“反是乾坤宫行刺疑点颇多,周尚书可从此入手。”
“正是。”周胥道,“尤其是第三十名刺客,破绽百出,显然是替死鬼。”
原因归结有三。首先乾坤宫的刺客为了隐藏身份,携带的全是特制的蜡铸刀具,而方才发现的尸体却是用普通刀具自杀;再者,脖颈伤口是从尸体右侧向左侧划出,而依据死者打扮可知其乃右撇子,自刎时的伤口应由左侧向右侧,这是极大的破绽;另外,死者虽然奇装异服,里衣却是行宫宫人统一的款制,之前的刺客并没有。
“宫里有规矩,宫人入宫皆在内务府留有存档,只要逐一排查便能知死者身份。”周胥由此推断,“一名侥幸存活的刺客要在禁军戒严情况下隐藏自己,还要找替身,策划一场移花接木简直不可思议。王爷,您猜的没错,行宫里有内鬼。”
日防夜防,家贼最难防,而且还没有切实证据。
李巽道,“不妨让他们自露马脚。”
周胥对此十分赞同,“然也。”
“多谢周尚书愿意相信本王,为此方才说了不少违心话。”
“是王爷愿意信臣。”他身为刑部尚书,所求仅是真相大白,“年纪大了,偶尔也会盼着豪气一回。说句丢老脸的话,愿以微薄之力效忠朝廷,保大兴江山兴盛无虞。”
在两人交谈期间,雨声渐渐小了,等到送周胥出门时,雨已经停息,可是上空的阴霾不曾散去,反而愈发阴郁。
李巽仰头望天,忧心忡忡,心想要等彻底放晴还要耗上一段时间,不知漪涟到了哪里,有没有淋了雨,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怀着心事走回霁月堂中,内间还有来客等候,绕过山水屏风,熏香气味比平日更浓,是有人故意加大了炭火来驱散雨天湿气。李巽不爱浓香,更不喜潮湿阴凉,所以此举还是挺合心意。
“王爷这招叫做‘将计就计’还是‘请君入瓮’?”久坐内间的人正取了香料细看,听见脚步声问了一句,目光不离香料。
是君珑。少有的轻装束发,别具一格。
衣料的湿气已经干透,一定等候了良久,方才不露面,是怕暗处有人防着。
“封锁令已经如他们心意撤销,接下来他们肯定会有所行动。”李巽道,“没想到盛极一时的将帅世家竟然会有造反的意图。”
君珑不拘小节道,“无关意图,只要他们行动,自有证据可取,陆华庄的嫌疑就能清洗。”
若非早一步推算出行宫有内鬼加以监视,陆华庄不知要蒙受多久的不白之冤,李巽心有余悸。此时此刻,他仍旧不安心,还有许多谜团不能解释,譬如乾坤宫的行刺有两个疑点,为什么刺客有足够的时间而不行刺?如漪涟所说,他们的目的不再行刺皇帝,而是陷害他。况且祁王当时在场,他没有傻到让自己背负嫌疑,但刺客同一批入宫,分批行动的目的依旧成谜。
疑点之多还譬如赵席,“苏家既然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要让祁王唆使皇上查赵席一案?”他思来想去找不到理由,“仅仅为解封宫门找个借口?太儿戏。”
君珑笑了笑,对一番推测恍若未闻,“香料不是上等的,改日臣寻些好的送王爷试试。”
答非所问必有理由,李巽不动声色看着他。
君珑放下香盒站起来,“此行本是好意提醒王爷多加小心,方才暗中听了几句,您已安排的十分妥帖,不用臣多此一举。”他顺手理好衣襟欲走,“到底是打小生活的地方,王爷已然十分适应,可喜可贺。”
几句话引人多想,李巽本是多思之人。犹豫了片刻,在君珑即将从后门离去时,他喊住他,“多亏太师走一趟,有几个问题烦恼许久,以为当面请教更妥当。”
君珑习惯回以场面话,“王爷好生客气,有话不妨直说。”
李巽问,“君太师是否早知道苏家有所预谋?”
君珑默声不语,静候下文。
“你着急送阿涟回宫,故意让沈序来堵我霁月堂。封锁苏楼之后你行事反常,不再踏离行宫半步,甚至多番阻止了皇上出行。前夜乾坤宫事发前,你态度怪异,仿佛早已预料会有恶事。为何?”
坦白说,如果不是君珑听闻杂耍班子进宫后当场暴怒,李巽会以为他才是沉隐幕后之人。
正如漪涟一直坚信的,万物有源,万事有因。
假设真是他……只看君珑平日城府,若真是他,该有多可怕。
君珑背对着李巽,李巽看不到他的黑瞳犹如寒潭,瞬间凝冰,冰面上有影影绰绰,底下包涵了多少暗流数不可数,“苏楼行径怪诞非一两日,之前无故失踪了四名太医估计王爷也听说过。臣只是适度防备罢了,不值一提。”
李巽道,“君太师顾虑的如此周全,‘适度’一说未免牵强。”
君珑道,“那臣便无话可说。”他无所谓一笑,丢下话,“王爷自行猜测罢。”
偏是凑巧,君珑刚回到蓬莱殿就听到了探子消息,封锁陆华庄后,发现陆宸不在陆华庄!
不在庄中?
他讶然一时,怎么会如此凑巧?左右一想,心里很快便有所猜测,气息随着冷冽的眼神骤然降温。天上厚重的阴霾又再酝酿一场翻天覆地的飓风暴雨,后事必然不会平静,他冷笑对之,黑瞳深邃无比,心如明镜。
这是有人披着羊皮装做无害,实际一直在暗处筹谋,如狼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