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问君归不归 (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三月初 本章:第一百二十六章 问君归不归 (1)

    那是一座种满青竹的深山寺庙,晨钟暮鼓,禅意悠远。

    漪涟在半道上碰上柳笙,听闻一切皆安排妥当,更是加快脚步,两台阶一齐跨着走。途中碰见提水归来的僧人,穿梭在山竹之间,谁也没有过问漪涟从哪方来,来者何意,转眼便滴水不漏的隐匿无踪。

    夏日余劲未消,棕漆色棺材静静被搁置在后院一个临时搭建的竹棚下,有僧人照看。漪涟急匆匆赶到时,僧人无言离去,只剩他们被环绕在青山翠竹之中,绿色旖旎。

    君珑熟睡在简单的棺材里,一身火患白衣,绾着雪色砗磲串,宛若玉雕无暇,与古寺清雅浑然天成,美则美矣,漪涟觉得太过安静,不似原本模样讨人喜欢。她抹掉情不自禁挂在眼角的泪,小心将盒子里的药丸取出,向僧人要了一杯山泉水给他服下去。按照叶离说的,还需等上一时辰才可见效,漪涟便将脑袋搭在边沿,两手扒着看,几乎能把人刻进眼中。

    连着几日不成眠,爬山辛劳,她太累了,等了半时辰终于撑不住靠着棺材睡去。

    直到暮色来临,寺院鼓声一响,漪涟缓缓睁眼,还迷迷糊糊时,下意识已经在寻那人。她提着心爬起来去瞅棺材里,结果,空无一人,霎时彻底惊醒,“……叔?!”

    “你要是再不醒,叔可自己回家去了。”

    随声而去,漪涟惊诧回头,只见故人坐在井边,白衣上落了夕阳余晖,眉眼含笑,神采奕奕。他正取了竹筒喝山泉水,砗磲的清脆之声,于竹叶声遥相呼应。

    此情此情,与她梦中的景象太相似,每每都在触手可及的时候梦醒。所以这次漪涟学乖了,不声不响不言不语,捕猎似的踩着猫步子迎上去,一把抱住,使劲抱,狠狠抱,谁也不让,阎王爷都抢不走!

    一连串怪异的行动把君珑逗乐了,“哪学来的邪门功夫,太不美观了,你悠着点使,叔背后还有伤。”嘴上说一套,早也回拥住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活该!就得让你受点罪!装死装得有模有样,还懂得找先生替你撒谎,真好意思!”漪涟骂道,埋在他怀里喜极而泣。

    “叔是真疼。”君珑指名要找叶离算账,“说了只是走过场,弄个方子能吐两口血就成,他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一嘴的怪味就罢了,疼得叔差点以为自己吃错药。他还真有胆敢公报私仇!”

    “先生才没你那么坏。”漪涟鼓着脸钻出来,“说得比唱的还好,你知不知道被你一吓,我这三日怎么过来的?”

    君珑问,“怎么过来的?”

    漪涟气结,欲说无词,“我自己都不知道!”她恶狠狠瞪他,偏对上君珑一双含笑眼眸,溺在夕阳余晖中,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原本的那层灰蒙彻底无踪。梦寐以求的人近在眼前,漪涟越看越欢喜,气点不着火,噗嗤一笑,彻底破功。

    君珑被感染,笑容更深,依她所愿,认认真真喊了一次,“阿涟。”

    本来还气势汹汹漪涟当场一愣,眼珠子不自然的转了转,好像感觉……有点害羞。她不甘示弱,故作镇定的吼回去,“你要补偿我!”

    君珑爽快道,“行,你说说,要怎么补偿?”

    漪涟考虑良久,吸了吸鼻子,“你看,我平时没啥太费钱的爱好,去戏楼听听小曲顶天大了。尽管吃得多了点,但肯定不挑食,自己还能捏几团馄饨垫垫肚子。主要是能放养,忙的时候不用管,我自己捣鼓捣鼓就能混几天,闲的时候还能跟你说话解闷,挺实用的不是。”她眨眨眼,挠挠头,“这样说……你懂吗?”

    君珑当即摇头,“不懂。”面上摆得茫然,其实心里乐滋滋,“能不能再说明白点?”

    漪涟一脸愁怨,犹豫半晌,算了,事到如今,豁出去了,“意思就是我很好养,你看着如果不麻烦就娶了吧。”

    话音刚落,君珑憋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肩膀一颤一颤,差点牵动伤口。最后是在杀气腾腾的眼神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有所收敛,“你自个儿听听,像是女儿家该说的话吗?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不懂矜持。”

    “我难得矜持一下,差点让你跑了,不划算。”漪涟嘟着嘴,“管你喜不喜欢,反正你答应了就必须负责,我有凭证。”说着往怀里掏东西。

    君珑噙着笑,津津有味等她掏出一张纸来,展开一看,居然是寻芳斋的转让契,许她随意挑选一样宝贝。眼下空白处已被填上两字,却并非珍宝之名,而是人名,王尹。

    “叔让你挑宝贝,你写了名字。”君珑厚着脸皮猜测,“是否暗指叔最重要?”

    漪涟现学现卖,摇头很坚决,“不是。”她解释道,“因为你最值钱。有了你,寻芳斋的宝贝还不全是囊中之物,便是京城的钱庄也一同收了。黑纸白字,不许抵赖!”

    君珑默默告诉自己要忍住笑,千万要忍住,果然表现的很真诚,“按了手印,你占理,恐怕是抵赖不了。”

    “当然不能抵赖。”漪涟想想却是惋惜,“太师府前日被抄,充入国库,里面还有不少好东西。可惜了,早知该多带点出来。”

    “那本就打算给李巽,给了便给了罢。”

    “钱不嫌多,给了还要不要过日子。”她反驳的理所当然。

    君珑一声叹息,迎着夕阳,蓦然有所触动,“幸好你不是男子,做不了官,不然肯定是天下第一贪,李巽哭都没地哭。”

    漪涟不服气,“你自己贪了多少好东西,还好意思笑话我。”

    估计是被他俩闹过来的,一个肉嘟嘟的光头小和尚趴在后院门边偷瞧。君珑本着给少年树立良好榜样的心,把漪涟拉过来从背后抱住,深刻领悟道,“那是叔错了,如今是后悔不已,反思自己不该贪财,该体恤百姓,清廉为官,造福江山社稷。而今虽不再入官途,所谓君子之德不可忘,定然多加自省,洗心革面,不叫你失望。”高调陈词说的他自己牙齿一酸,贴到漪涟耳边迅速低语了一句,“太师府的好东西早被叔收了,李巽拿得是次货。”

    漪涟惊愕侧目,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偷偷一眨眼,“干得好。”

    说完,待小和尚被主持领走,两人硬生生被自己给逗乐。

    夕阳又沉了几分,马上将迎来黑夜,夜里会有星辰,赏过星辰能观日出,漪涟从未和君珑一同观日出,想了想,有点期待。不仅是明日,还有很长的日子,他们有机会便观每个季节的星辰和日出,永远都是新奇景致。

    “叔。”靠在他怀里看夕阳慢慢落下,情意绵绵,“你还没说清楚,到底怎么看我的?”

    君珑下巴顶着她的脑袋,“让你赚成老板娘还不够?”

    漪涟较真,“不行,你得像人家亲口说出来,要很深情缠绵的那种。”

    君珑拧起眉,听着不对劲,“哪个‘人家’跟你深情缠绵了?”

    漪涟怔住,“……呃……那……呃……算了,老板娘就好,缠绵太费劲了。”

    “……”君珑抱得更紧,沉声道,“回头查查,李巽抄了太师府多少东西,全部要回来。”

    终章 自有逍遥归处

    五月后,冬,京城白雪如约而至,纷纷飘落。

    雪色皑皑,落于宫舍,落于梅枝,远望宫城如银塑雕琢,缀以梅红数点,煞是好看。

    登基大典筹备了一月半,李巽登基,沿用国号兴,改元天启。国宴三日,官民同庆,于京城内多处搭建祭台,随着百官高呼万岁之声燃起大火,声势浩大,象征大兴国浴火重生,从此盛世安泰。

    不负百姓期望,天启帝整顿官吏、清查财政、重修法案,事事办得果决利落,还制订了许多利民政策,迎得百姓一片欢呼,自己更是常宿勤政殿,埋头批折,灯火相伴,彻夜通明。

    皇帝勤政自然是好,但不可一味全情投入,于龙体有损,亦于后嗣无益。百官先后上书奏请,选妃立后乃当务之急,天启帝不厌其烦的审阅,却不加以回复,全数搁置在勤政殿一角,急得众人团团转,一时半会苦无良策。

    今日是个晴好天,陈总管却一脸愁容,不为别的,皇帝昨夜又是通宵在案,如何是好!

    他在雪色铺满的宫殿前踌躇来回,终于等来了救星,“柳太医,您可总算来了。”

    柳笙本意是回陆华庄去过逍遥日子,李巽不肯,派了数名官兵给他捆了手脚,套上官服,直接扔进了太医院,再补上一道圣旨,柳笙想跑也跑不了。还好,宫里如今人少,差事还算很清闲,时常能喝杯小酒听场戏。

    “皇上又批了一夜的折子?”柳笙刚从太医院被请来,官服还没换,习以为常了。

    陈总管回话,“说来奇怪,昨日亘城送来一份奏报,看着像一册书,皇上翻了一夜,这会儿还坐在案前呐。您快给劝劝,龙体要紧,可不能这么折腾。”

    一听是亘城送来的,柳笙笑了,“无妨,我亦看了一夜,比茶楼听书有趣的多。”

    陈总管不懂,恳求再给劝劝,柳笙拗不过,就颔首答应了。

    通传后,他理了理官服跨门槛入勤政殿,殿内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暖意熏陶之下,墨香最浓,隐约还能嗅见昨夜留下的红蜡香。这会儿,李巽正坐在案前小憩,眼角眉梢落了一抹非常纯粹的微微笑意。

    听见柳笙的脚步,他闭目不动,淡然道,“比前回早了一盏茶时间。”

    “您不爱惜龙体,陈总管着急,半时辰打发了三拨人来催,臣职责在身,不敢耽搁。”柳笙恭敬行礼道,“皇上吩咐,臣是该请脉,还是陪您交流读后心得为好?”

    李巽听完,方才睁开眼,竟是摆了笑意看他,丝毫未见疲惫神情,“阿涟说你装模作样,有理有据。”不见与朝臣相处的帝王架子,还染着几重兴味,“眼下你已读了多少?”

    友人闲谈,不拘小节,柳笙打趣道,“响应皇上号召,彻夜通读,还差最后一篇。”

    “如何?”

    “以涟师妹的文采来说,可算上乘之作。”

    昨日傍晚时分,从亘城来了一匹快马,入宫之后再折去柳宅,分别送了一册书,不是旁的,正是陆漪涟前两日刚写完的怪谈小说《陆离记》,拓印几册,赠予亲友。书中所写奇事连连,怪像频出,妖鬼神魔,各显神通,看似天方夜谭,实则是以她一路见闻加以夸张描绘,虽是以白话写著,少有文雅铺叙,但趣味横生,别有性情,尤其是知情者读来,回味无穷。

    正如卷首一句,‘古楼灯悬,画藏玄机,木笔作语,戏此陆离’。

    “旧习未改,朕却已接手大兴江山,前后不过眨眼须臾。”李巽感慨颇深,“一册读完,才觉短短数月,瞬息万变,物是人非。”尤其是他,窗里窗外的风景变得太彻底,夜半醒来,更似梦中,时而恍惚,时而惶恐。

    柳笙深以为然,亦感慨道,“确实,回想当初,真不知怎么过来的。好在是过来了,各归各位,总算过得都不错。”他正好请示,“若皇上答允,臣打算年后回去一趟,庄中尚有杂事需交接,也顺道探望他们。”

    李巽颔首,“自无不可。朕登基不久,不宜远行,劳你代为问候。”他特别叮嘱,“记得告诉阿涟,朕等着读她下一册高作。”

    柳笙随即笑道,“皇上这是上瘾了?记得您从前不好怪谈,以为不实在。”

    李巽垂目笑看桌案上的蓝皮书册,情义诚然,“她,不落俗套,最好。”回想庄中过往,历历在目,最深刻的却要数每年夏夜的一番景致。漪涟爱跑到半山腰的凉亭乘凉,赏月观星说怪谈,他陪坐赏月,静静倾听,晃眼间就过了许多年。而今,宫墙重重,不知还有谁能为他说故事?

    “从前你与阿涟最投缘,喜欢新鲜事。朕想着太医院反正清闲,不如也写一本。”怀绪千缕,身侧独剩一位故人,李巽突发奇想提议道,“阿涟为其取名‘陆离记’,你写的便叫‘权臣录’如何?”

    柳笙眼皮一跳,如此难办的差事,岂能应下,巧言道,“启禀皇上,太医院实在不清闲。”

    李巽果然问,“忙在哪?”

    “自然是为皇上尽心。”柳笙酝酿了一腔忠情,“医者不能远征塞外,不能替主分忧国事,只能尽力周全龙体康健。见您日夜操劳,同僚们十分挂心,冥思苦想,琢磨该如何利用药膳调理,或是另辟蹊径,不敢有丝毫懈怠。有几位顾虑深远的,还打算为将来的嫔妃们配几副药,也算尽一份心意。”

    一干重臣劝他选妃立后的台词成了定式,张口就来,常常说得自己热血沸腾。柳笙这几句有异曲同工之妙,李巽额角一跳,赶紧打住,“你是为容家做媒,还是替苏家办事?”

    容家是宣文帝容妃的娘家,家室不俗,有个待嫁的侄女,算是李巽的表妹。苏家则是那位能征善战、叱咤沙场的女将军苏意,原本是个爽快人,自从见了李巽,换回红妆,抄起针线,捧起《列女传》,比书生寒窗苦读还较真。

    好歹是十年同门,柳笙能揣测一二,以李巽的性子,为了顾全大局,应当会将两人一并收了,妃?贵妃?皇贵妃?顶多了!不出意外,绝不可能是入主中宫的那一位。所以,无需多费口舌,他也没打算劝,只预备以此话题让自己脱身。事实证明,效果卓绝。

    “您有分寸,哪里轮得到臣操心。放肆一猜,估摸着信使从苍梧回来便有结果了,届时臣再出力不迟。”

    李巽沉默掠他一眼,蹙眉道,“朕吩咐信使不要张扬,你从何得知?”

    并非大事,柳笙放胆笑道,“巽师兄,您太见外了,信使可是庄里人。”

    李巽太阳穴突突跳,无言以对。

    此时,门帘被撩开,陈总管弯着腰入内通传,“皇上,玉王爷进宫请安来了,您可要见?”

    “难得见他进宫一趟。”李巽埋案读了一夜的书,腰背微酸,正想到御花园散散步,便吩咐陈总管,“勤政殿沉闷,且让他到见雪楼等朕。吩咐御膳房备下茶点,趁着良辰雪景,朕要与玉王爷对弈一局。”

    听见皇帝愿意休息,陈总管脸上立马笑出褶子,“皇上放心,奴才肯定准备妥当,您便与王爷好好说话,放松放松龙体。”他忽而想起一事,“说来王爷还特地问及柳太医,说是这几日身体不适,想请柳太医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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