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时,伊森拉开木门。
仅剩的两个铰链承受整扇门的重量,拉开时嘎吱嘎吱发出好大的噪音。
火光照亮了外头的隧道。
空气里仍然充满了畸人身上的腐臭血腥味,但隧道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 * *
有些人背靠岩墙,静静啜泣。
有些人因看见的恐怖画面而无声颤抖。
有些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呆坐,犹如石像,瞪着半空中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黑洞。
还有一些人走来走去。
在壁炉里添加柴枝。
帮忙修理大木门。
整理武器。
从贮藏室搬出食物和饮用水。
安慰失去至亲的人。
* * *
伊森和他的妻儿坐在壁炉前一张坏掉的双人沙发。山洞里很暖和,赫克特坐在钢琴前弹着旋律优美的老歌,让每个人觉得自己多少还像个人。
伊森借着微弱的光线一次又一次清点人数。
每次的结果都是九十六人。
今天早晨,松林镇里还住着四百六十一个人。
他试着告诉自己可能还有其他人没死。可能他们找到了另外的避难处。藏在畸人找不到的地方。躲在屋子里或戏院里。跑进树林中。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其实不相信还有人活着。要是他没有从那个活板门偷偷看出去,看到梅根·费雪在大街上的惨剧和其他人被残杀的实况,他还有可能说服自己相信。
不。
百分之八十的人类全死在松林镇。
泰瑞莎说:“我一直觉得下一秒钟就会有人来敲门。你认为可能还有其他人抵达吗?”
“总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班恩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儿子睡着了。
“你还好吗?”泰瑞莎问。
“还好吧?我猜。考虑到我做的决定让小镇里大多数的居民惨死,我想我还算不错。”
“切断高压电、打开铁网门的不是你。伊森。”
“对,我只是诱导它发生而已。”
“要不是你,凯特和哈洛早就死了。”
“哈洛现在大概还是死了。”
“你不能这样自责——”
“我搞砸了,亲爱的。”
“你把自由还给他们。”
“我相信在畸人撕开他们的喉咙时,他们一定记得把握机会好好品味了自由的可贵。”
“我了解你,伊森。不,看着我。”她握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转向她,“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你相信它是对的。”
“我希望我们活在一个以出发点衡量行动的世界。可惜的是,现实中行动却只能以结果衡量。”
“听着,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只想告诉你,你一定要知道,虽然现在死亡这么近,我却觉得我们比过去几年来都还要亲密,甚至从来没这么亲密过,我现在相信你了,伊森,相信你是爱我的,我对我们的关系开始改观了。”
“我真的爱你,泰瑞莎,你是我的全部。”他亲吻她,她靠过来,将头枕在伊森肩膀上。
他环抱着她。
很快的,她睡着了。
伊森环顾四周。
集体的悲伤几乎是可以触及的形体,像水气和浓烟一样让空气变得好凝重。
他的双手愈来愈冷。他把右手插进皮大衣的口袋里,手指碰到了里头存有大卫·碧尔雀谋杀他女儿的监视器影片的记忆卡。他用姆指和食指小心捏住它,满腔怒火在胸口燃烧。
这段影片,泰德复制了好几份,但伊森告诉他不要有任何动作,先静观其变。可是那是在畸人大举入侵之前。泰德知道松林镇正在发生什么事吗?
伊森又数了一遍人头。
还是九十六人。
生命是如此脆弱。
他想到坐在温暖又安全的办公室,看着荧幕墙播放两百六十个上辈子被他绑架的人被残忍杀害的碧尔雀。
* * *
伊森被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睛。
泰瑞莎在他身旁不安的翻身。
还是一样的火光,但感觉时间过了好久。仿佛他睡了好几天。凯特不见了。他温柔地将班恩枕在他腿上的头移开,揉揉眼睛,站起身。
人们已经睡醒,四处走动。
靠近木门的地方,人声吵杂。
他挣扎地站起来,看到凯特站在两组人马中间,领头的赫克特和另一个男人正在互相叫嚣。
他走过去,望向凯特。
她说:“有几个人想要出去。”
大街上“修鞋匠的店”老板伊恩说:“我太太还在外头,分成四组时,我们分散了。”
“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伊森问。
“我想去帮她!不然咧?”
“那你就去啊!”
“他还想要一把枪。”凯特说。
一个社区农场的女员工推开五、六个人,走到伊森前瞪着他。“我儿子和先生也在外头。”
凯特说:“你们明白我先生也在外头吧?”
“所以为什么我们要躲在这里,而不出去救他们?”
赫克特说:“只要出了这个山洞十分钟,你们必死无疑。”
“那也是我的选择,老兄。”伊恩说。
“你不能拿走枪。”
伊森插话:“暂停一下。这件事关系到每一个人。”
他走到房间中央,以所有人听得到的音量说:“围过来!我们必须讨论一下。”
群众慢慢地围过来,红着眼,拖拖拉拉的。
“我知道每个人昨夜都过得非常痛苦。”他说。
沉默。
他感觉得到许多瞪视他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和责怪。
他心想不知有多少是他想像出来的,有多少是真的。
“我知道你们都在担心那些没来到这里的人。我也是。差一点连我们都来不及了。你们之中一定有人在怀疑为什么我们没有停下来帮忙。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我们那么做了,现在这个山洞就会是空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已经死在山谷里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接受。至于那个将我们推到这个悲惨处境的人……”
群众激动的情绪淹没了他的话的后半段。
他停下来,放任自己哭泣,不去掩饰他声音中的颤抖。
“我是这组走在最后一个的人。”他说,“我看到地面上其他镇民出了什么事。我知道这些怪物会做什么。我们现在只能接受残酷的事实。我们很可能就是松林镇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有人大喊:“你在讲什么疯话!”
一个男人站到圈圈里。他是狂欢会的义警之一,黑衣黑裤,手上仍然拿着弯刀。伊森从来没和他说过话,不过他知道他住在哪儿,也知道他在图书馆上班。他瘦长结实,头发全部剃光,下巴却留着短短的胡须。他清楚表现出渴望权力的傲慢态度。
他开口说:“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跪下来,双手双脚爬回去找碧尔雀,乞求他的原谅,告诉他是你自做主张让我们遭受这场浩劫,而我们则一心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站在你那一边的。”
“太迟了,”伊森说,“你们都知道真相了,没办法再回到过去。要解决这件事并不容易。”
镇上矮胖的屠夫推开群众,站进圈圈里。
他说:“你现在是在告诉我,我的老婆和女儿们都死了。我有一打以上的好朋友也都死了。而你建议我们怎么办?像懦夫一样躲在这里,把他们忘了?”
伊森走向他,下巴紧绷。“我并没有那么说,安德鲁。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忘掉任何人。”
“不然呢?我们应该要怎么做?你让我们知道了真相。为了什么?为了让大多数的人送死,留下来的人躲在这里吗?我宁愿当个奴隶。我宁愿这样,只要我和家人能安全活着。”
伊森在离他一英尺处停了下来,环视周围的每一张脸,看到泰瑞莎。她在哭。她支持他、爱他。“也许是我开了第一枪,但切断围墙高压电的人不是我,打开铁网门的人也不是我。应该对我们的家人、朋友的死负责,对你为什么会留在松林镇负责的人还在离我们两英里外的地方活得好好的。我想问你们的是,你们可以忍受吗?”
安德鲁说:“他有自己的军队,火力强大。这是你自己说的。”
“是。”
“所以,你想要我们怎么办?”
“我想要你们别放弃希望!大卫·碧尔雀是个怪物,可是并不是每个在山里基地的人也都是怪物。我要越过山谷,潜进去。”
“什么时候?”他问话的语调摆明了他不相信。
“现在。我想请凯特·柏林格和两个会用枪的人陪我一起去。”
“应该多一点人去会比较好吧?”那个义警说。
“为什么?吸引更多注意,让更多人丧命?不,我们需要的是精兵行动。轻装迅速。尽可能不要被发现。是的,没错,我们很有可能会死在途中,可是另一个选项却是干坐在山洞里等待不可避免的死亡,所以我说我们应该主动出击。”
赫克特·盖瑟说:“即使你能进得了基地,你真的相信自己能阻止他?”
“我真的相信。”
一个女人站了出来。她仍然穿着昨晚狂欢会的礼服,头上的皇冠也忘了拿下来。她的口红、睫毛膏、眼线全在脸上糊成一团。
“我想说几句话。”她说,“我知道有很多人不谅解他,对警长满怀的怒气。我的丈夫……”她停了两秒钟才有办法再鼓起勇气说下去。“被分在另外一组。我们结婚六年。虽然一开始是被迫的,但我爱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几乎不大讲话。可是能够用眼神、用巧妙的目光深入了解另一个人实在是件神奇的事。”群众泛起表示同意的呢喃。她看着伊森。“我想要你知道,我宁愿卡尔死了,我宁愿今天就死,也不愿意在这个病态虚假的小镇多活一小时。像个囚犯或奴隶似的多活一小时。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是因为你认为这么做才是对的。我完全不怪你。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可是我很清楚我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
“谢谢你。”伊森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慢慢转身,观察正在看着他的九十五张脸,感觉自己的肩上背负了他们生死存亡的重担。
最后,他终于说:“再过十分钟,我就要出发了。凯特,你要跟我去吗?”
“那还用说。”
“我们还需要另外两个人。我知道也许很多人都想参加,但很有可能这个山洞还会再被袭击。我们宁愿留下多一点武器和人力来防守。如果你会用枪,如果你的体能状况非常好,如果你可以控制你的恐惧,那么到木门前加入我们吧!”
* * *
伊森坐在舞台上,泰瑞莎和班恩之间。
男孩说:“我不想要你回去外面,爸爸。”
“我知道,伙伴。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想出去。”
“那就别去啊!”
“有时候,虽然我们不愿意,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为什么?”
“因为那些是对的事。”
他无法想像儿子的脑袋里正在想什么。他长年在学校学到的谎言一下子全被赤裸的真相熔化。伊森记得当他在班恩的年纪时,他爸爸会在他做恶梦时摇醒他,安慰他那不过是个梦,世界上没有任何怪物。
可是,在他儿子的世界里,怪物却是确实存在的。
而且到处都是。
在你自己都难以承受时,要怎么帮助一个孩子接受这种事实?
男孩用双手抱住伊森,抱得紧紧的。
“如果你想哭,哭出来没有关系。”伊森说,“没什么好丢脸的。”
“可是你就不会哭。”
“你抬头再看一次。”
男孩抬头,说:“你为什么哭?是因为你不会活着回来,所以才哭的吗?”
“不,是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你们。”
“那么你会活着回来吗?”
“我会努力的。”
“要是你不回来呢?”
“他会回来的,班恩。”泰瑞莎说。
“不,我们应该对他说实话,我要去做的事非常危险,儿子。我确实有可能会死。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我不要你出什么事。”班恩又哭了起来。
“班恩,看着我。”
“什么?”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好好照顾妈妈。你会当个称职的一家之主。”
“好。”
“答应我。”
“我答应你。”
伊森在男孩的头顶上亲了一下,眼睛看着泰瑞莎。
她好坚强。
“你会回来的。”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让这个镇变得更好。”
赫斯勒
探险家本来计划在荒野中度过最后一晚,可是就在赫斯勒拉上他位于松树顶端的睡袋拉链时,才发现自己一定会整夜失眠。
这是他走出通电围墙后的第一千三百零八天。他不敢肯定,不过他估计松林镇应该就在北方五、六英里处。在他可怕探险中的每一天,他总会幻想着这个时刻。在心里猜测,他会不会有再见到它的一天?穿过铁网门回到镇上会是什么感觉?回到安全的地方、回到他心爱的人事物身边,又会是什么感觉?
松林镇的历史上,一共只有八位探险家被送出通电围墙外。它在碧尔雀的干部圈里被视为至高无上的光荣和最终极的牺牲。就赫斯勒所知,没有一个探险家从长途任务回来过。除非有其他人在他出发后回去,否则赫斯勒将会是第一个平安归来的英雄。
他慢慢地、按部就班地最后一次收拾他的防水登山铁架背包。空的一公升水瓶、打火石小刀、空的急救包,还有最后几小片发霉的野牛肉干。
他习惯性地将皮革日记本放进塑胶袋里密封。上面记录了过去三年半在荒野中度过的每一天、过上的每一件事。悲伤的日子、快乐的日子、他以为自己就要死的日子。他所发现的每件事、看到的每件事。
他在大盐湖看到超过五万只畸人狂奔越过曾经被称为邦纳维尔(Bonneville Salt Flats)的盐原,吓得他心跳一下子超过一分钟一百六十下。
他看到落日余辉将波特兰高楼大厦的残骸从锈蚀不堪转成金黄美丽时不禁落泪。
蔚蓝的绮丽湖(Crater Lake)如今一滴水都没有。
雪士达山(Mount Shasta)垮了一大半。
站在海角堡(Fort Point)的遗址,看着海湾上金门大桥唯一剩下的南塔最上面的一百英尺像艘沉船从海面突出来。
每个湿冷难熬的漫漫长夜。
又饿又寂寞。
每个他几乎要失去勇气爬出睡袋继续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