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
泰德在四楼的住处是其他工作人员宿舍的两倍大,算是他很早就加入大卫·碧尔雀的团队,成为运作核心之一的奖励。过去十四年来,他住在这个小小的房间,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算是吧!),弥漫着一种家一般凌乱舒适的感觉。
山里基地中的生活只有工作和娱乐两种元素,通常人们得花上好几年才能在其中找到平衡。不管你在哪一个部门,一天十个小时,一个星期六天的工作都不轻松,即使如此,大家也只能勉强将该做的事做完。对担任监视小组组长的泰德而言,他不记得上一次一周工作少于七十小时是多久之前的事。但更麻烦的是找到除了睡觉之外,一星期里剩下的七十小时休假时间,他要做些什么。他不是个外向的人,虽然只是透过监视器看着他们,但他觉得工作的每分每秒都在和松林镇居民相处。所以在下班时间,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试过绘画。
摄影。
甚至编织。
超量运动。
八年前的某一天,他在方舟里找到一架Underwood的Touchrnaster 5骨董打字机,将它带回住处,又搬回几箱纸,在房间布置了一个写作的角落之后,他才找到了精神寄托。
终其一生,他一直觉得他可以写出代表美国社会的伟大小说。
只是现在美国已经不存在了,事实上,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了,那么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写?
话说回来,在人类差一点就要灭绝时,文学或艺术创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知道。但在他开始按下打字机的旧按键,看到平滑到几乎难以辨识的字母出现时,他知道他喜欢写作,喜欢手指压下键盘的感觉。
没有荧幕。
只有可爱、机械式的“喀!喀!喀!”键盘声,在纸张逐渐下移时飘散的淡淡墨水味,还有沉浸在私密思绪里的自己。
一开始,他从侦探小说下手。
可是灵感很快干涸。
然后写他自己的回忆录,一样没过多久就厌倦了。
两个星期之后,他突然想通了。既然他每天都盯着荧幕,观看几百个人面临不同绝望的各阶段反应,为什么不以松林镇的居民为小说里的主角?先简述他们之前的人生,描写他们被整合的过程,想像他们内心的思绪和恐惧。
他开始写,一写就停不下来。
故事不断涌现,文稿像积雪般堆在桌子旁。以他预想的角度描绘松林镇民的生活点滴,累积了好几千页。
他不知道要拿这些故事怎么办。
想不出来有谁会想读它们。
他将书名定为《松林镇的秘密生活》,想像封面是住在山谷里每一个人的特写照的集合。当然,他得先把书写完,可是这就遇上了另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要怎么为这本书收尾。日子一天一天过。新的事一件一件发生。有人死了。新的人复生住进小镇。一本还活着、故事还没结束的书要怎么出版?
这个问题却在昨晚泰德坐在碧尔雀的办公室,看着荧幕墙上大批畸人横扫过小镇时,得到了悲剧性的答案。
小镇的“上帝”动了几根手指头,所有人的生命便马上走到了尽头。
* * *
时间还早,就有人来敲泰德的房门。
他整晚都没起来,一直躺在床上,恐惧麻痹,不知所措。
他说:“进来。”
他的老朋友大卫·碧尔雀走进房里。
泰德一夜没睡,看起来碧尔雀也是。
老人看起来很疲倦。泰德看得出来他眼里浓浓的宿醉,显然他还没从那瓶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中醒来。碧尔雀脸上已经出现青髭,甚至连他刮得干干净净的头颅都冒出了短短的白发。
碧尔雀将椅子从泰德的打字桌一路拉到床前,坐了下来。
他看着泰德。
他说:“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看?”
“我有什么东西?”
“你的组员。你说你会自己处理。你会找出来是谁帮助布尔克警长主导了这场叛变。”
泰德叹了一口气。他坐起来,从床头柜拿起厚厚的眼镜戴上。他身上还穿着有咖啡渍的短袖衬衫,连安全钩式快速领带都没拿掉。同样的长裤。他甚至懒得脱掉鞋子。
昨晚在碧尔雀的办公室里,泰德觉得很害怕。
现在,他只觉得疲倦,以及愤怒。
非常非常愤怒。
他说:“你说警长知道一些他不可能知道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指的到底是什么?”
碧尔雀后靠在椅背上,交叉双腿。
“不,不能。我只想要你——监视小组组长——做好份内的工作。”
泰德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指望你会回答我。”泰德说,“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是什么事。其实我昨晚就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太害怕了。”碧尔雀歪着头看他。“我找到你和潘蜜拉杀害你女儿的影片。”
好一阵子,泰德的宿舍里只剩痛苦的沉默。
“因为布尔克警长请你帮他吗?”碧尔雀问。
“一整夜,我坐在这里,试着思考该怎么做。”泰德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小片看似云母矿石的记忆卡。
“你复制了影片?”碧尔雀问。
“是的。”
碧尔雀低头看着地板,一会儿后,视线再度回到泰德脸上。
他说:“你知道我为了我们的计划做了多少事。为了让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在未来的两千年后,成了仅存的人类。我拯救了——”
“凡事都有底线,大卫。”
“你这么认为?”
“你谋杀了自己的女儿。”
“她帮助地下组织——”
“无论如何,谋杀艾莉莎都是错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做了选择,泰德,在我之前的生命,我就决定世界上没有任何事——任何事——比松林镇还重要。”
“连你自己的女儿也是?”
“连我最亲爱的艾莉莎也是。难道你以为……”眼泪不断从他脸上滑落。“我想要这种结果吗?”
“我再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谋杀了全镇的人、你的女儿。还有很久以前,你杀了你的老婆。你要怎样才会收手?底线在哪里?”
“没有底线。”
泰德的手指轻拂过手掌上的记忆卡。他说:“你还有赎罪的机会。”
“你在说什么?”
“集合所有人。自首。坦承你对艾莉莎做了什么。告诉他们你对松林镇的人做了什么——”
“没有人会了解的,泰德。你就不了解。”
“这么做不是要他们了解。这么做是因为你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
“为了你自己的灵魂,大卫。”
“让我告诉你,我的一生就是这样。人们不明白为了成功我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我太太不明白。艾莉莎不明白。现在我觉得很伤心——虽然并不惊讶——你也不明白。看看我创造出什么。看看我成就了什么。如果现在还有历史书,我应该被列为全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个人。这不是我自吹自擂,而是他妈的事实。我救了人类这个物种,泰德,就因为我不顾一切地坚持非成功不可,没有一个人明白。嗯,事实上,是有两个人懂。可是阿诺·波普死了,而潘蜜拉失踪了。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
“不知道。”
“这表示现在肮脏的工作我也得自己来了。”
突然间,碧尔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小床,泰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见老板手中挥动的短刀反射出弧线寒光。
伊森
结果,伊森选择了他唯一有信心的两个志愿者——玛姬和赫克特随行。组里其他的人,甚至是凯特,都不像他们两个有和畸人面对面的经验。他猜想大多数人的勇气在遇见扑上来的畸人那刻就会瓦解。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这样。
他们挑选武器。
玛姬之前只用过点二二口径的猎枪,所以伊森给了她一把Mossberg 930,并为她上了铅弹,然后再将她的长外套口袋装满补充弹药。他示范正确的握法、怎么上膛,教她怎么对抗极大的后座力。
他将子弹装入一把Mossberg,然后把点三五七口径的Smithamp;Wesson左轮枪交给赫克特。
凯特选了一把Bushmaster AR-15半自动步枪,再加上点四〇口径的格洛克全自动手枪备用。
伊森站在隧道中,转头望向山洞,看着他留下来守卫大木门的五、六个人。
“要是你们没有回来,我们该怎么办?”那个义警问。
“你们有足够的粮食饮水可以撑上好几天。”凯特说。
“然后呢?”
“我猜那就得靠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泰瑞莎和班恩站在山洞里头。
他们已经好好道别过了。
伊森和太太对望着,直到厚重的木门被关上,门闩落了锁。
外头好冷。
远处的阳光灿烂。
伊森说:“除非没有选择,否则绝不开枪。希望我们运气够好,可以不费一枪一弹就回到镇上。否则枪声会泄露我们的位置,所有畸人便会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凯特领着大家走向隧道尾端的亮光。
伊森脑子里还在想当大木门关上时他对泰瑞莎和班恩的最后一瞥。
想着,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们吗?
你们知道我有多爱你们吗?
* * *
他们站在突出岩壁的末端,眺望整个山谷。
还是清晨。
底下一千英尺远的小镇没有一点声响。
阳光暖暖地照在伊森脸上,舒服极了。
玛姬小声说:“感觉就是个正常的美好早晨,不是吗?”
距离太远,他们看不到街道上是不是还有动静。伊森想到放在警长办公室抽屉的望远镜。要是记得带就好了。
他站到边缘,看着下方垂直三百英尺处、反射着阳光的闪亮石块。
他们越过厚木板通道,然后在另一边最高的回转处休息。
阳光照得石块暖洋洋的。
他们往下爬。
紧紧抓住钢缆。
一步一步小心地踩在岩壁里的踩脚处。
看不到一只鸟。
也没有一点风。
只有四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位置比树顶还低的钢缆照不到阳光,冷得和冰块一样。
他们终于爬下岩壁,站在森林柔软的地面上。
伊森说:“你知道要怎么进城吗?凯特?”
“应该吧,感觉很怪。我从来没在白天时来过这里。”
她领着大家走进松树林里。
地面还残留着不少雪,以及前一晚的脚印。
他们沿着脚印走下山丘,伊森左右扫视树木,可是没见到任何东西在移动。仿佛整片树林全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瀑布的哗啦水声。
他们爬下一个很陡的斜坡。
来到河流和下水道的入口。伊森昨晚射杀的畸人尸体四处可见,有的泡在水里,有的则趴在河岸上。
水气喷上了他的脸。
他抬头望向从两百英尺高的悬岩倾泻而下的瀑布,在阳光照耀下形成一道美丽的彩虹。
“走隧道回镇上吗?”凯特问。
“不。”伊森回答,“我们应该要多留一点空间,逃走时才不会受限。”
* * *
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后,地势渐渐平坦,他们走出森林来到一栋又旧又破的屋子后院,伊森认出这栋房子是在小镇的东方边陲地带,他刚到松林镇时,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发现惨死的依凡斯探员的遗骸。
他们走进屋子旁的杂草堆里。
直到这时,伊森总觉得寂静让他安心。但现在寂静却让他不安。仿佛世界正屏住呼吸,阴谋策划着什么事。
他说:“走下来时,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找到一辆还能动的汽车,我们就能开到小镇南端,不用提心吊胆随时会被攻击。凯特,你家门前的老爷车还能开吗?”
“我们好几年没开它了。我可不想冒险。”
“我家前面的车可以。”玛姬说。
伊森问:“你最后一次开出去是多久前的事?”
“两星期前。有天早上我接到一通电话,叫我开出去绕几个小时。”
“我一直在猜他们那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赫克特说。
“因为在正常的小镇上,马路永远都不会是空的。”伊森说,“只是让松林镇看起来正常的另一个障眼法。你家在哪里?玛姬?”
“第八街,介于第六大道和第七大道之间。”
“离这里才六个街区。车钥匙呢?”
“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你确定?”
“百分之百。”
伊森躲在屋子转角,探出头,看到远处街上散布着几具尸体,可是没有畸人的踪影。
“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他说,“等我们不喘了再走。”
他们全靠着房子腐蚀的木板坐下。
伊森说:“玛姬,赫克特,你们没打过仗吧?”
两人都摇头,
“我以前是黑鹰直升机的飞行员。在法鲁加看过不少残忍的战役。我们面前有六个极端危险的街区,为了不暴露行踪,我们必须知道该怎么移动才是对的。从现在坐的地方,我们只能看到这一个街区,可是到对街后,视野会跟着改变。我们会接收到新的资讯。虽然需要横越六个街区,但我们一步一步来。玛姬和我会先跑到马路对面,占住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从新视线点衡量新区域,当我做出手势后,凯特和赫克特再加入我们。明白了吗?”
点头。
“关于应该怎么移动,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强调,称为‘战术纵队’。我们跑的时候要将彼此距离缩到最小,可是又不能小到会防碍你的警觉性。如果近处没有问题,人们通常会想去看有没有东西出现在远处,但那是错的。如果我们看到一百码、两百码外有畸人,会有足够的时间反应。最糟的反而是近距离的突袭。从灌木丛、建筑物转角跳出来的攻击,因为你会连举枪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要将注意力集中在邻近区域。这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经过一个灌木丛却看不到它后面躲了什么,就绕过去弄清楚,明白吗?”
玛姬手上的散弹枪已经开始抖了起来。
伊森握住她的手。“你不会有问题的。”他说。
她突然转身,蹲在草地上呕吐。
凯特拍拍她的背,轻声说:“没事的,亲爱的。会怕是正常的、是对的。恐惧会让你提高警觉。”
伊森想着这个女人其实对眼前的挑战一点准备都没有。玛姬从未和这种程度的恐惧、压力对抗过,但她还是一路挺过来了。
玛姬擦擦嘴,做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