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瑞莎
松林镇
五年前
她赤脚站在雨中,身上的病人长袍已经湿透,全黏在她的皮肤上。她抬头瞪着二十五英尺高、顶着一圈圈锋利铁片的高压通电围墙。
附近的两个告示牌写着:
高压电。有致死的危险。
以及
速返松林镇。越过这一点,你必死无疑。
她瘫软在地。
好冷。
她的身体抖个不停。
已经黄昏了。四周森林就快要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她走投无路。无计可施。
没有人可以帮忙。
没有地方可以再逃。
她再也撑不住。
完全崩溃。
冰冷的雨滴重重打在她身上,她无法控制自己,放声大哭。
突然间一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她像受伤的动物下意识地将自己弹开,手脚并用,愈爬愈远。一个声音呼唤她:“泰瑞莎!”
可是她没有停下。
她挣扎起身,想要快跑,双脚踩上湿透的松针却不断滑倒。
有人扑向她。她倒在地上,脸撞进泥水里。压着她的人试着想把她的身体翻过来。她不顾一切地反抗,双臂夹紧,心里想着,如果他的手靠近我的嘴,我就要把他的手指头咬下来。
可是他却将她翻成正面,握住她的手臂,用膝盖压住她的双腿。
“放开我!”她尖叫。
“不要再打了。”
那个声音。
她抬头看攻击她的人。光线暗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还是认出了他的脸。
她认得他。在上辈子。
在从前的好日子里。
她放弃挣扎。
“亚当?”
“对,是我。”
他放开她的手臂,帮她坐起来。
“你在这里……为什么……”她的脑袋里闪过太多的问号,她无法决定先问哪一个。最后她抓住其中一个,“我出了什么事?”
“你在爱达荷州的松林镇。”
“这我知道。为什么没有路可以出城?为什么这里有通电围墙?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
“我儿子在哪里?”
“我可能可以帮你找到班恩。”
“你知道他在哪儿?”
“不,可是我——”
“他在哪儿?”她尖叫,“我必须——”
“泰瑞莎,你现在做的事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你会让我们两个都有生命危险。我要你先跟我回去再说。”
“回去哪里?”
“我的家?”
“你的家?”
他脱下雨衣,将它披在她肩上,把她拉起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有个家?亚当?”
“因为我住在这里。”
“多久了?”
“一年半。”
“不可能。”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那样想。我知道现在你一定觉得一切都很怪、很不对劲。你的鞋子呢?”
“我不知道。”
“那么我抱你回去。”
赫斯勒一把将她抱起,仿佛她和羽毛一样轻。
泰瑞莎望着他的脸。虽然过去五天的惊恐记忆仍然挥之不去,但她无法否认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的确觉得踏实许多。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亚当?”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可是,先让我带你回家,好吗?你已经失温了。”
“我发疯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医院醒来,过去几天实在是——”
“看着我。你没疯,泰瑞莎。”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只是在另一个时空罢了。”
“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可是如果你信任我,我发誓会保护你,确保你没事,而且会帮你找到儿子。”
虽然他脱下雨衣包住她,可是她仍然在他怀里抖得很厉害。
他抱着她在大雨中穿过黑暗的森林。
她在这个镇醒来之前的最后一个记忆是在安皇后区的家,坐在一个叫大卫·碧尔雀的男人对面。那晚她在家里帮失踪的丈夫举办告别派对,所有客人离开后,碧尔雀半夜出现在她家门口,带来一个神秘的提议:和他一起走,她和班恩就能和伊森团圆。
很显然的,他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
* * *
泰瑞莎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看着亚当·赫斯勒往火堆里扔松木块。冷到骨子里的感觉慢慢消失。自从她第二次在医院病床醒来,又看到那个讨人厌、笑个不停的护士之后,已经四十八个小时没阖眼了。现在她可以感觉自己就快睡着,应该撑不了太久。
赫斯勒拿着戳火棒,将火苗拨弄成熊熊大火,木头里的树汁烧得滋滋作响,冒出缕缕白烟。
客厅里的灯都关上了。
黄澄澄的火光渲染墙面。
她可以听到雨滴以稳定的节奏敲击头上的金属屋顶,对她施展催眠的魔咒。
赫斯勒离开壁炉,坐在沙发边缘。
他低头看她,双眸里有她过去几天没在任何人眼中看到的怜惜。
“你还需要什么吗?告诉我。”他问,“水?更多毯子?”
“我还好。嗯,不算好,可是——”
他微笑。“我懂你的意思。”
她看着他。“我一辈子遇过的事加起来都没有这几天奇怪。”
“我知道。”
“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没办法解释。”
“是没办法?还是不愿意?”
“伊森告别派对当晚,你们就在西雅图失踪了。你和班恩。”
“是。”
“我猜测你们一定是到松林镇来找伊森,所以我就来找你们了。”
“该死!你是因为我才陷在这里的。”
“耶诞节前两天,我开车抵达小镇。只记得一辆麦肯牌的联结车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撞毁了我的车。我像你一样在医院醒来。手机和皮夹都不见了。你有没有试过打电话回西雅图?”
“我不知道从银行旁的公用电话试了多少次,我想打给我妹妹,还有朵拉。可是它不是告诉我号码错了,就是连拨号音都没有。”
“我也是。”
“为什么你现在会在这里有栋房子?”
“我还有份工作。”
“什么?”
“站在你面前的是松林镇最顶级餐厅白杨屋的实习副主厨,”
泰瑞莎凝视他的脸,想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他却一脸正经,像是在说真话的样子。
她说:“你是特情局西雅图办公室的主任探员。你——”
“情况不同了。”
“亚当——”
“静静听我说。”他把手放在毯子上。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的力道。“你现在有的问题,还有恐惧,我都有过。现在仍然存在。这一点依旧没有改变。可是在这山谷里你找不到答案。这里只有一种生活方式,否则你会死。泰瑞莎,我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如果你继续试着逃跑,这个镇会集体谋杀你。”
她将眼光从赫斯勒脸上移开,望向熊熊烈火。
在迷蒙泪眼中,火光变得好模糊。
可怕的是,最可怕的是,她居然相信他。
百分之百。这个地方不对劲,潜藏邪恶。
“我觉得好茫然。”她说。
“我知道。”他捏捏她的肩。“我有过一样的经历,我会尽全力帮你。”
伊森
那天晚上,伊森找到凯特坐在她家客厅里,瞪着又冷又黑的壁炉。
他在她身边坐下,把散弹枪放在硬木地板上。
畸人曾经闯进她家。前面的窗户全被打破,装潢都毁了,而且空中还飘散着它们特有的刺鼻、怪异的恶臭。
“你在这里做什么?”伊森问。
凯特耸耸肩。“我猜我只是觉得,如果在这里等得够久,他就会从那扇门走进来,回家。”
伊森伸手环住她。
她说:“可是他再也不会走过那扇门了,是不是?”
她似乎靠着意志力想忍住不哭。
伊森摇摇头。
“因为你找到他了。”
从破碎的窗户洒进来的阳光愈来愈弱。很快的,黑夜又将降临山谷。
“他那一组人在隧道里被畸人袭击了。”伊森说。
还是没有眼泪。
她只是静静地吸气、吐气。
“我想看看他。”她说。
“好。我们整天都在搬运尸体,尽全力想帮他们——”
“我并不害怕看到他的惨状,伊森。我只想看看他。”
“好。”
“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不断发现新的尸体,所以现在我们先算生还者。小镇的四百六十一个居民里,有一百零八个幸存。换句话说,还有七十五个人失踪。”
“我很高兴将这消息告诉我的人是你。”她说。
“他们要将所有的幸存者先安置在基地里几天。”
“我要待在家里。”
“这里不安全,凯特。山谷里可能还有畸人。我们还没将它们全数歼灭。没有电。没有食物。没有暖气。太阳下山后这里会变得非常暗,非常冷。还在通电围墙里的畸人可能又会回到镇上。”
她看着他,然后说:“我不在乎。”
“好吧!你要我留下来陪你一阵子吗?”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伊森起身。他身上有许多瘀青,每寸肌肉都在痛。“这把散弹枪留给你。”他说,“以防万一。”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她似乎神游到别处去了。
“你的家人安全吗?”凯特问。
“是的。”
她点点头。
“明天早上我再回来。”他说,“带你去看哈洛。”他走向大门。
凯特说:“嘿!”
他转头。
“这不是你的错。”
* * *
那天晚上,伊森和泰瑞莎躺在基地深处一个温暖黑暗的房间里。
班恩睡在他们床脚的折叠床上,轻轻打着呼。
房里的小夜灯将墙面染成一片淡蓝,伊森瞪着天花板的光晕。这是好久以来他头一次可以在一间温暖、安全、没有监视器的房间里睡觉,可是,他居然睡不着。
泰瑞莎的手从他的侧身移向他的腹部。
她轻声说:“你还醒着吗?”
他翻身面对她。在夜灯的照耀下,他看她的眼睛里有泪光,脸颊上有泪痕。
“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
“好。”
“你回到我们的生命还不到一个月。”
“是。”
“我们则在松林镇生活了五年。我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
“这些事我早就知道。”
“你回来前,有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伊森说。
“我以为你死了。或者也许是我死了。”
“谁?”
“刚到松林镇时,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就像你那样醒来,而班恩不在我身边,而且——”
“谁?”
“你在镇上看到亚当·赫斯勒了。”
“赫斯勒?”
“他救了我的命,伊森。他帮我找到班恩。”
“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开始哭了起来,“我和他住在第六大道的房子里超过一年,直到他被送出野外。”
“你和赫斯勒在一起?”
她的喉咙发出哽咽的声音。“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知道这个小镇会怎么让人丧失心智。”
“他成了我儿子的父亲?”
她点头。
“你和他同床共枕吗?”
面对这个问题,她只是眨眨眼,并不回答。
伊森翻身离开她,仰躺着,瞪着天花板。
“请和我说话。”她哀求他。“不要什么都不说。”
“那时,你爱他吗?”
“是的。”
“现在还爱他吗?”
“我的心里很乱。”
“那不是我想听的‘不’。”
“你想要我说谎来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吗?伊森?还是你想要我说实话?”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你刚回到我们身边一个月,我们才刚开始重新培养感情。”
“你并不想告诉我。只是因为你的爱人突然出现,让你不得不说。”
“那不是真的,伊森。我发誓我会告诉你的。我对天发誓。他们告诉我亚当死了。还有,让我提醒你。我是在以为你已经死了之后才和赫斯勒在一起的。可是你却在我还活得好好的时候搞上了凯特·威森。在我还是你太太的时候。你最好记得这件事,可以吗?”
“你还想回他身边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代表有可能吗?”
“从没有一个男人像他那么爱我,”她说,伊森屏息,“如果对你来说很难接受,我很遗憾,但我就是他的一切,伊森,而且……”她没继续说下去。
“什么?”
“我不应该说——”
“不,把话说完。”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就不顾一切爱你,我可以直接说实话吗?我爱你比你爱我还多。”
“才不是这样。”
“你知道是真的,我的忠诚、我对你的付出是百分之百全心全力,如果我们的婚姻是条绳子,你我各拉着一头,我总是比你多出一点力,有时候多出很多。”
“这是处罚,对不对?因为我曾和凯特在一起。”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有关,这是我自己的事,还有你不在时我爱上的那个男人,他现在回来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不能花个两秒钟设身处地想想我的感受吗?”
伊森坐起来,将棉被往后扔。
“请不要这样走掉。”她说。
“我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我不应该告诉你的。”
“不,你第一天就应该告诉我。”
他爬下床,穿着袜子、睡裤和无袖背心就走出房间。
已经很晚了。凌晨两、三点的四楼走廊空无一人。头上的日光灯管轻声嗡鸣。
伊森沿着走廊前进。每扇门后,都有几个松林镇的镇民安全舒适地睡着。知道还是救了一些人,让他不禁感觉好过了点。
他的心里很乱。很想一拳打在墙壁上。很想看见自己的关节渗出血来。
餐厅没开,一片漆黑。
他停在体育馆前,从门上的小玻璃窗看进去。微弱的光线中,他看到篮球架下排列了许多折叠床,不少基地里的工作人员自愿让出四楼的宿舍房间给镇上的难民。他希望这种同理心会是顺利渡过接下来艰困过渡期的好预兆。
走到二楼,他刷过钥匙卡,走进监视中心。
亚伦坐在控制台前,看着荧幕墙。
他转头看着伊森走进来,“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伊森在他身旁坐下。
“有什么新闻吗?”他问。
“我关掉摄影机的晶片启动功能,所以现在它们一直开着。我相信电池应该撑不了太久。我看到镇上还有好几打畸人。明天一大早,我会带一组人去把它们清理干净。”
“通电围墙呢?”
“百分之百恢复了。绿灯全亮。你真的应该去睡一下。”
“我想接下来几天,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