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站在有四百个座位的戏院对开大门前,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工作人员下班时已经锁上大门,从玻璃窗看进去,大厅一片漆黑,看不见里头挂的电影或百老汇海报。这里的节目是半固定的,音乐表演、社区剧团、镇民集会,每周五晚上放映一场老电影,两年一次的市长、市议员选举也在这里举行。
伊森又看了看手表,三点零八分。
凯特迟到八分钟不代表什么。
他将手放进口袋里取暖。
雪停了,但气温非常低。
他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换到左脚,可是这个动作没办法让他暖和起来。
戏院角落出现了一个影子,直直朝他走来,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嘎吱嘎吱响。
他站直身体,不是凯特。
走路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且体型也太过庞大。
伊森紧握口袋里的折刀,她迟到五分钟时我就该离开的,一定有事出错了。
一个身着黑色连身帽棉衫的男人停在他面前。
他比伊森还高,肩膀也比伊森宽,脸上蓄着短短的胡子,全身散发着牛奶的酸甜味。
伊森从口袋缓缓抽出折刀,大姆指抵着刀刃上的锯齿。
只要一秒钟,他就能拉开折刀。
只要一扬手,他就能杀伤这个人。
“那不是个好主意。”对方说。
“凯特在哪里?”
“我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首先,把刀子收回口袋里。”
伊森将手放回口袋,但仍然紧紧抓着刀子。
他记得看过这个男人的档案照片,可是从未在镇上遇过他,伊森此刻又冷又累,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
“然后,看到那丛灌木了吗?”他指着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另一侧的杜松,坐落在一张长椅后方,旁边还立着公车站牌,只是当然,从来没有公车经过,那不过是这个镇上的另一样虚饰。但是每个星期中的某一天,倒是会有个发疯的老太太整天坐在长椅上,等待那辆不会出现的公车。
“我现在要过街了。”男人说,三一分钟后,到灌木丛后和我会合。”
伊森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转身离开。
伊森看着他步伐沉重地走过空旷的交叉路口,头上的交通号志也从闪烁的黄灯变成刺眼红灯。
他站在原地等。
一部分的他在心里尖叫,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不然为什么不是凯特来见他。
告诉他,他应该立刻转身回家。
那男人过了马路,消失在灌木丛后。
伊森等着,看着红、黄、绿的号志分别亮了三回。他才走出遮雨蓬,开始过马路。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了,布兰德利,因明。
大街上一片静寂。
空无一人的街道反而让他心里更焦躁,没有灯光的建筑,头上的红绿灯不停轻声嗡鸣,轮流亮着绿光、黄光和红光照耀着飘下的雪花。
他走到长椅旁,绕到后面的灌木丛。
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
他可以感觉到。
他的眉心不停抽动,仿佛是个不祥的预兆。
他没听到脚步声,只是他眼前一黑的半秒钟前,觉得有人对着他的脖子后方吹了一口热气。
他的第一个直觉是反抗,手放进口袋,想抓住折刀。
他的身体重重摔上地面,半边侧脸埋进雪里,好几个人飞快压上他的背。
他又闻到了那股又甜又酸的牛奶味。
布兰德利轻声在他耳边说:“你先乖乖躺着。”
“你他妈的做什么?”
“我看你不像是会自愿加入‘徘徊者’的那种人,不是吗?”
“是。”
伊森用力,还是想摆脱压在他胸口下的手臂,不过完全没有效果,他连动都没动一下。
“我们要带你在镇上绕一绕。”因明说,“绕到你头昏脑胀,分不清东西南北。”
“凯特完全没提过这回事。”
“你今晚到底想不想见她?”
“想。”
“那么,你就非这样做不可,这就是所谓的‘不可协商条款’,如果你不照做,我们现在就可以取消整件事。”
“不行,我一定要见她。”
“我们现在要从你身上爬起来。然后,我们会拉你站起来,你不会趁机挥拳揍我吧?”
“我会试着控制自己的,”
压在身上的重量不见了。
伊森吸进一大口气。
两只手从腋下将他拉起来,让他站好,可是并没有立刻放开。
他们将他带到大街和第八街的交叉口,伊森记得他面对的方向是北边。
因明说:“记得小时候玩的‘帮驴子贴尾巴’吧?【※Pin the Tail on the Donkey。美国小朋友生日会上常见的游戏。先用布蒙住一个小朋友的眼睛,领着他转圈圈,再让他拿着纸尾巴去贴在墙上没有尾巴的驴子画像身上。】我们现在要先蒙住你,带你转很多很多圈,不过别担心,我们不会让你跌倒的。”
他们足足将他转了二十秒,速度快到他们停手后,伊森的脑袋仍转个不停。
因明对大家说:“我们带他走那条路吧!”
伊森站都站不稳,像酒店关门后醉醺醺走回家的酒鬼,不过旁边的人帮忙架住他,让他至少不会跌倒。
他们走了好久好久,久到伊森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一路走来,只有他们的呼吸声,还有几个人踩在雪上的脚步声。
* * *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伊森听到一个喀啦声,像是什么东西靠着生锈的铰链被打开了。
因明说:“我得先提醒你,这个部分需要一点技巧。伙伴们,将他转过来。我先下去,记得再检查一次他蒙眼巾后头的结有没有绑紧。”
他们将他转了一百八十度,因明说:“我们要先让你跪下。”他的声音变成从伊森的脚下方传来。
伊森的膝盖碰到了雪。
他可以感觉冰冷的寒意透过牛仔裤袭来。
因明说:“我要抓住你的靴子,将它放在木梯上,你感觉得到吗?”伊森右脚的鞋跟碰到了一块一英寸宽、四英寸长的板子,“现在,把另一只脚放在右脚旁,好。伙伴们,抓牢他的手臂。警长,继续再往下跨一步。”
即使眼睛被蒙着,伊森也能感觉他的高度往下降了一大截。
他的脚碰到下一块木头。
“伙伴们,将他的双手放在最高的那块木头上。”
“这一阶降下的高度是多少?”伊森问,“还是我不想知道的,”
“你还有二十阶要下。”
因明的声音听起来距离很远,不但在他下方,甚至还带着回音。
伊森将双手移向板子的两边,测量它的宽度。
木梯摇晃得很厉害。
每往下降一步,它就左右摇摆,呻吟,晃动。
当他的靴子终于碰触到不平坦的坚硬地面时,因明抓住他的手臂,将他从梯子下拉开。
伊森听到梯子嘎吱作声,其他人开始爬下来,然后生锈的铰链又响了一次。
头顶上方有扇门被用力关上。
因明站到他身后,解开蒙眼布上的结。
拿下黑布。
伊森站在他这辈子见过腐蚀得最严重的水泥地上,他看向举着煤油灯的因明。跳跃的微弱火光让他的脸化成一幅由光与影分割而成的抽象画。
伊森说:“这是什么地方?布兰德利?”
“你想起我的名字了?是不是?真好。我们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之前,先来聊一聊,然后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听到答案的时候;万知道你可以加入我们呢?还是会死在你现在站的地方?”
杂乱的脚步声包围住伊森。
他和两个戴着黑色连身帽的年轻男人对看,他们手上各握了一把弯刀,看伊森的眼神仿佛说着有必要的话,他们很乐意使用它。
“我们事先警告过你了。”布兰德利说。
“‘不准带晶片,否则不用来了。’”
“没错,现在我们要看看你有没有乖乖遵守规定,脱光。”
“什么?”
“脱掉全身的衣服。”
“我不要。”
“标准流程是这样的:他们负责检查你衣服的每寸布料,而我则负责检查你身体的每寸皮肤。我晓得昨晚你和凯特碰面时身上还带着晶片,换句话说,你的大腿后方最好有一道新鲜的、丑陋的、刚缝上的伤口。如果没有,如果我认为你在欺骗我们,你猜我们会怎么做?”
“布兰德利,我完全遵守——”
“猜猜看。我们会怎么做?”
“怎么做?”
“我们会用弯刀把你砍死,就在这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会引发大战的,布兰德利。’你是不是这么想?嗯,再猜猜我们怎么办?我们才不在乎呢!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伊森拉开皮带,脱下牛仔裤,把内裤退到小腿,然后说:“来吧!不要客气!”
伊森将连身帽棉衫递给其中一个拿刀的年轻人,他脱掉内衣后,布兰德利在他身后蹲下,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伊森大腿后的伤疤。
“是新伤口。”他说,“你自己割的吗?”
“是。”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愈合时期要保持清洁干燥,脱掉靴子。”
“提出这么亲密的要求前,你至少应该先请我吃顿饭吧?”
没有人理会他的俏皮话,连个窃笑声都没有。
很快的,伊森一丝不挂地站着。
三个人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检查伊森的衣服,把每一个袖子、口袋全翻开来搜查。
这个古老的地下阴沟大约六英尺长、六英尺高,触目所及的每一块水泥都已斑驳到看起来不像水泥,如果说这是欧洲城镇的地下墓穴,相信也没有人怀疑,不过这大概真的只是二十一世纪松林镇留下的原始公共建设遗迹罢了。
隧道斜斜往上,伊森猜测这里应该是小镇东边。很合理,巨大的山壁在暴风雨时应该会排出极大量的水,天气一热,融雪也是从这儿流出。即使现在,他也还能看到自己脚下有一小条流水蜿蜒穿过破碎的水泥。
布兰德利抬起头,将他的内衣扔给他,说:“你可以穿衣服了。”
* * *
他们沿着隧道往上爬,脚步踩在水流中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又冷又湿的空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失望,这些农人很想杀他,等不及支解他,只不过他没给他们足够的借口。
天花板很低,伊森必须驼着背走路才不会撞到头。
隧道的状况不佳。
不时可以见到入侵的藤蔓爬满墙面。
水泥下的钢筋裸露。
树根。
融化的雪水流入,从天花板滴下来。
煤油灯只能照到前方二十英尺处,光线之外急促而细小的脚步声传达出一种仿佛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他们走过和其他隧道交会的洞口。
见到更多伸入黑暗的梯子。
伊森的靴子踩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岩石。
泥土。
暴风雨冲下山的碎片。
甚至是一只老鼠的头盖骨。
* * *
他不知道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多久。
感觉上似乎已经过了一世纪,却又仿佛只有几秒钟。
空气的味道变了。
隧道里的空气不大流通,但温度比镇上温暖一点。
现在却有持续的微风从外头吹进来,带入新鲜的冷空气。
本来在水泥地上的小水流扩大成一条湍急的小溪,除了踩在水上的脚步声,还出现了一个愈来愈响的声音。
他们走出隧道,进入一个布满岩石的河床。
伊森跟着他们爬上河岸。
他们走到平地时,纷纷停下来喘口气,他终于听出来让大家得大声喊叫才能沟通的那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了。
在一片黑暗中他看不到,不过他相信在不远处有个瀑布正奔流飞扑地从天而降,他听到水流撞击岩石溅起的水花声,脸也感觉到水雾所带来的湿气。其他的人开始继续往前走,他像拉着救生索似地跟着煤油灯的微光,看着他们爬进浓密的松树林里。
他看不到任何路。
瀑布的水声慢慢变小,小到除了他自己在稀薄空气中的喘气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走隧道时,他觉得好冷,现在却一直冒汗。
而他们仍然继续往上爬。
树和树之间的距离好近,只有极少量的雪花能穿过遮蔽物到达地面。
伊森不停回头张望,寻找松林镇的灯光,可是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突然,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长了。
所有的大树都在岩壁之前停住。
其他人却没有停步,连速度都没减缓,直接走向岩壁。
因明转头对他喊:“很陡,可是有路可以走。你只要注意把脚踩在我们踩的地方,然后暗自庆幸还好现在天这么黑。”
“为什么?”伊森问。
其他人都笑了,可是没人回答。
刚才走过的森林已经很陡了。
现在这个坡度,只能说简直是疯了。
因明将煤油灯挂在一条皮带上,把它甩过肩头,好空出手来,让自己可以四肢并用。
因为你非四肢并用不可。
岩壁以五十度左右的角度往上延伸,一根锏缆被钉在岩石上,旁边还有一条上面有许多踏脚的凹痕、看起来应该是用来帮助人们往上爬的小径,大部分的凹痕似乎是天然的,不过也有一些显然是人工凿出来的。然而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伊森抓紧生锈的钢缆,将它当成保命的护身符。
大家开始往上爬。
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见煤油灯摇晃着,将光线投射在邻近区域。
第一个转折点后,坡度更陡了。
伊森完全搞不清楚他们到底爬了多高,不过他害怕地猜想应该是比松林高了。
风不停地吹。
没有底下树木的保护,岩石上的雪累积到四分之一寸。
所以,现在的路况又陡又滑。
连因明和他的手下也不得不放慢脚步,每个人都走得很小心,每踏出步前总会再三确认踏脚处的安全。
好冷,伊森的双手愈来愈僵。
到了这个高度,钢缆上全结了冰,每走一步,伊森得先把上头的雪掸下来,才能继续。
过了第六个转折点,岩壁突然变成垂直。
伊森全身都在发抖。
他的两条腿宛如果冻一样。
他不确定,但攀爬时扯动的肌肉似乎拉开了他伤口缝线,鲜血从大腿后方流进靴子里。
他停下来喘口气,同时在心里对自己喊话。
当他再度抬起头时,煤油灯已经不见了。
在他之前,一片黑暗。在他之后,还是一片黑暗。
“警长!”
因明的声音。
伊森往上看,往下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布尔克!这边!这边!”
他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