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基地
爱达荷州,松林镇
二〇一三年,除夕
碧尔雀关上他办公室的对开双门。
雀跃得有些晕眩。
因为太过兴奋,身体甚至有点发抖。
他走过建筑师做的未来松林镇模型,打开衣柜,一套燕尾服挂在架子上。
“大卫?”
他转头,微笑。
“亲爱的,我没看到你坐在那里。”
他的太太坐在面对荧幕墙的一张沙发上。
他一边走向她,一边解开衬衫的钮扣。
说:“我以为你已经打扮好了呢!”
“过来坐在我身边,大卫。”
碧尔雀在她身旁的沙发坐下。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重要的一晚。”她说。
“没有比这晚更重要的了。”
“我为你开心,你做到了。”
“是我们做到了,没有你,我——”
“请听我说完,先不要插话。”
“出了什么事?”
她的眼睛蓄满了泪水:“我决定要留下来,”
“留下来?”
“我想看到我的故事在这个时代结束,在这个世界结束。”
“你说什么?”
“请不要对我大叫。”
“我不是,我只是……为什么是今晚!这么长的时间,你为什么偏偏选在今晚告诉我?你已经决定多久了?”
“好一阵子了,我不想让你失望。虽然中间有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说出口了。”
“因为害怕吗?是不是?听着,害怕是很正常的。”
“不是因为害怕。”
碧尔雀往后躺进靠枕里,瞪着空白的荧幕。
他说:“我们所有人这么努力就是为了今晚,一切都是为了今晚,而你居然说你要退出?”
“对不起。”
“这表示你要丢下你的女儿了。”
“不,我不会。”
他看着她:“怎么不会,解释给我听。”
“艾莉莎现在十岁,就要上中学了。我不想要她的第一个舞会是发生在这个还没盖好的小镇里、发生在两千年后,她的第一个吻、上大学、环游世界——这些我希望她拥有的经历,我不想让她错过。”
“她还是可以拥有这些经历,嗯,也许其中几项。”
“自从我们搬进基地后,她已经做了不少牺牲,她和我的生活,是现在、在这里,而且你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你从生命中止柜出来时,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伊丽莎白,你认识我二十五年了,我做过或说过任何一件事让你以为我会允许你带走我的女儿吗?”
“大卫。”
“请回答我的问题。”
“这对她并不公平。”
“不公平?她现在拥有一个从没有人有过的机会,她可以看到未来。”
“我想要她有个正常的人生,大卫。”
“她在哪里?”
“什么?”
“现在,我的女儿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里,收拾行李,我们会等派对结束后才走。”
“拜托,”他声音里的绝望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你怎么能够拆散我们,没有女儿,我——”
“噢,去你的。”伊丽莎白突然暴怒,“事实是,她几乎不了解你。”
“伊丽莎白——”
“老实说,我也几乎不认识你了。我们不要再装了,你就承认这才是你的最爱,你心中最重要的事,不是我,不是艾莉莎。”
“那不是真的。”
“这个计划简直将你生吞活剥了。过去五年,我看着你改变,变成一个恶心的东西。你做了太多超过底限的恶行,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是为了达成今晚的目标,做了该做的事而已。我不需要对你道歉,从一开始我就说了,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
“嗯……我希望到最后你会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
“请不要这样,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光辉的一晚,我们的人生中,我们在另一方醒来时,我想要你也在那里。”
“我做不到,对不起。”
碧尔雀吸进一口长长的气,再慢慢地吐出来。
“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他说。
“辛苦到你无法想像。”
“至少,你会留到派对结束?”
“当然。”
他倾身亲吻她的脸颊。
居然不记得他上一次这样做是多久之前了。
“我应该去找艾莉莎谈谈。”他说。
“等派对结束之后,我们再好好道别。”
她站起来。
一身灰色的香奈儿礼服。
波浪状的银发。
他看着她优雅地走向橡木双门。
确定她离开后,碧尔雀走向书桌。
拿起话筒。
拨号。
阿诺·波普在第一声铃响后就接了起来。
* * *
如果赫斯勒专心品尝的话,他会承认这是他喝过最棒的香槟,可是他实在太紧张了。
这个地方根本不像真的。
听说他们花了三十二年才完成所有的隧道、引爆和挖空,工程费用一定超过五十亿美金吧?那个巨型山洞仓库足足可以停下一整列的七四七飞机,但他猜想花最多钱的其实应该是他现在站的这个房间。
大小和家量贩店差不多。
几百个饮料贩卖机似的机器整齐排列,一边嘶嘶冒烟,一边哔哔作响,有几个吐出大量白烟,烟雾浮在离地面十英尺的地方,感觉像走在又冷又蓝的浓雾里,看不见天花板,冷冷的空气闻起来很清新、很人工。
“你想看看她吗?亚当?”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赫斯勒转身,和碧尔雀面对面。
他穿着燕尾服,一只手拿着香槟杯。
“想。”赫斯勒说。
“走这边。”
碧尔雀领他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房间后方,然后转弯走进另一列机器前面。
“到了。”他说。
柜子上有个小键盘、监视器和读数,还有一个电子名牌。
泰瑞莎·林登·布尔克
中止日期: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华盛顿州西雅图
柜子中央有个两英寸宽的厚玻璃窗。
透过它,他看到了黑发和一小块皮肤。是泰瑞莎的脸颊。
赫斯勒不知不觉伸出手抚摸玻璃。
“我们差不多要开始了。”碧尔雀说。
“她在做梦吗?”赫斯勒问。
“我们做过很多次实验,所有的生物在中止期时应该都是没有知觉的,没有任何脑波活动。我们做过最长的试验是十九个月,所有人都说他们被中止时,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所以就像是电灯开关一样?”
“差不多,你没有先读过放在你房里的备忘录吗?每个人都有一本啊!”
“没有,我刚作完健康检查就直接过来了。”
“噢,嗯,那你可能会有一两个小惊喜。”
“你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今晚进入中止柜吗?”
“只有一小群被选中的人会留下来多待二十年,他们要继续购入贮备品,并且确定我们有最先进的科技,作一点收尾的工作。”
“可是你今晚就会进入中止柜?”
“当然,”碧尔雀大笑,“我不年轻了,我宁愿将时间留给未来的世界,我们应该出去了。”
赫斯勒跟着他走到外头的巨型山洞。
碧尔雀的手下全在等他,每个人都穿着正式的晚宴服。
男士穿燕尾服,女士穿黑色小礼服。
碧尔雀爬上一个木箱,看着群众。
露出微笑。
山洞天花板垂挂的超大球形灯照耀下,赫斯勒觉得碧尔雀的双眼似乎激动到产生了一层水气。
他说:“今晚,我们终于走到历时三十二年的创作终点。可是,就像所有的结束,它同时也是一个开始,我们对这个熟悉的世界告别时,即将启程前往未来,两千年后的世界等待着我们。我很兴奋,我知道你们也很兴奋,也许除了兴奋,你还会感到害怕,但是没关系,害怕表示你还活着,表示你在超越极限,冒险永远都和害怕结伴而行。天啊!我们即将展开一场精采绝伦的世纪大冒险!”他举起酒杯,“我想要举杯表示感谢,敬所有陪我走了这么远、相信我、愿意和我一起跳入未知的每一个人,我答应你们,降落伞一定会张开的。”群众响起一阵紧张的笑声。“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窘赖,谢谢你们工作上的贡献,谢谢你们的友情,我敬大家。”
碧尔雀一口将杯子里的香槟喝干。
每个人都跟着干杯。
赫斯勒的掌心开始流汗。
碧尔雀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时间到了,我的朋友们。”
碧尔雀将手上的香槟杯递给潘蜜拉,他拉下领结,将它扔掉,脱掉燕尾服,丢在岩石上,人们开始鼓掌,他拉下吊裤带,解开衬衫钮扣。
其他人也开始脱衣服。
阿诺·波普。
潘蜜拉。
每一个站在赫斯勒周围的男人和女人。
大山洞里变得好安静。
只有一片衣服滑落和丢到地板上的窸窣声。
赫斯勒错愕地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很快,如果他不加入的话,他就要变成大山洞里唯一一个还穿着衣服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那样似乎比和一群陌生人一起脱衣服还糟。
他拉下领结,脱下西装。
两分钟内,一百二十个人全脱个精光。
还站在木箱上的碧尔雀说:“很抱歉气温这么低,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恐怕只会比这里更冷。”
他爬下木箱,赤脚走向中止室的玻璃门。
进到里头不到三十秒,赫斯勒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个不停,一部分是因为害怕,另一部分是因为冷。
大家排成一列,穿着白色实验长袍的男人在中央指挥交通。
赫斯勒走向其中一个,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你没读备忘录?”
“没有,对不起,我才——”
“没关系,你叫什么名字?”
“赫斯勒·亚当·赫斯勒。”
“跟我来。”
实验室技师领着他走到第四行,指着一长排机器说:“你的位子应该在左边这排,靠近中间的地方,找有你名字的名牌。”
赫斯勒跟着四个全裸的女人走进通道,雾气似乎比之前更浓,他可以看见自己呼出的空气,脚跟踩到和地面磨擦的金属细屑简直像冰一样冷。
他走过一个正爬进中止柜的男人。
顿时,他千真万确感觉到恐惧笼罩住自己。
他的眼睛扫视着每个名牌,突然发现他从未真正想过这一刻的来临,从未真正准备好。当然他知道总会走到这一步,知道他是自愿加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潜意识里想像的画面比较像是手术前的麻醉,在一间温暖的手术室里,一个面罩轻轻压上他的脸,药物引发的昏眩让光慢慢褪去,绝对不是和一百多个人一起光着屁股到处走动。
找到了。
他的名牌。
他的——天杀的——中止柜。
亚当·T·赫斯勒
中止日期:一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华盛顿州西雅图
他仔细观察键盘。
全是猜不出来的符号。
他环顾周围,可是所有人都已经进到自己的中止柜了。
另一个实验室技师走过来。
赫斯勒问:“嘿,你可以帮帮我吗?”
“你没读备忘录吗?”
“没有。”
“上面解释得很清楚。”
“你不能就直接帮我吗?”
技师在键盘上不知道输入了什么,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听到犹如瓦斯漏气的嘶嘶声,接着柜子的正面门板打开了五、六英寸。
赫斯勒拉开柜门。
很挤的金属舱,里头有把黑色的小椅子、扶手,底部有人类的脚形。
赫斯勒的脑袋后头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你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想要爬进这个鬼东西?”
但是他还是做了,他踏进舱室,将屁股放在那个冰得要命的小椅子上。
墙壁射出安全带,将他的脚踝、手腕全固定住。
门用力关上,他的心脏跳得超快。然后,他第一次注意到墙上有个弯曲的塑胶管,上面的针长得不得了。
他想到泰瑞莎没有血色的脸,在心里骂了一声“干!”
头顶上发出漏气的嘶嘶声,他看不到气体,却突然闻到玫瑰、紫丁花和薰衣草的混合香气。
一个电脑合成的女声说:“请开始深呼吸,在你还闻得到的时候,好好享受花朵的芬芳。”
碧尔雀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的两寸宽小玻璃窗。
电脑合成的声音说:“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没穿衣服的碧尔雀带着骄傲的微笑,对他伸出大姆指。
赫斯勒再也不觉得冷了。
再也不害怕了。
盖瑞·莱特(Gary Wright)的《织梦者》(Dream Weaver)从喇叭传出来时,他闭上双眼,他本来想要祷告,想要想像美好的事物,像未来、新世界,还有要和他分享一切的那个女人。
可是就像他人生中其他决定性的重要时刻,事情总是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措手不及。
* * *
潘蜜拉在山洞里等他。
她穿上一件浴袍,手臂上挂的另一件是为碧尔雀准备的。
“我女儿呢?”他一边将手穿过衣袖,一边问。
“都弄好了。”
他看着大山洞。
“现在变得好安静,”他说:“我曾经想过,我们所有人都进入中止期后,这个地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卫!”
伊丽莎白踩着岩石地板大步向他们走来。
“我到处都找不到她。”她说:“我的女儿在哪里?”
“大家脱衣服之前,我先把艾莉莎送回我的办公室了。”
潘蜜拉说:“嗨,碧尔雀太太,你今晚看起来好漂亮。”
“谢谢你。”
“我很遗憾听到你决定不加入我们。”
伊丽莎白看着她丈夫:“你什么时候要进入中止柜?”
“待会儿。”
“我今晚不想睡在这里,你能不能派人开车载我和艾莉莎去博伊西?”
“当然,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也可以搭飞机去。”
“好,那么,我猜差不多是该说……”
“对,不如你先去我的办公室,我随后就到,我得先去查看一件事。”
碧尔雀看着他的太太穿过山洞走向一楼入口。
他抹了抹脸。
说:“今晚,我不应该流泪。至少,不应该是这种眼泪。”
* * *
伊丽莎白走出电梯。
他们的住处很安静,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从来不喜欢他们在这座山里的生活,太幽闭了,她一直无法适应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立感。和这个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他疯狂志业的男人一起生活,将她压得喘不过气,让她几近崩溃,可是,今天晚上,她和女儿终于要自由了。
大卫办公室的门开着,
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