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狂欢会触动了大众的心,填补了一些藏在内心深处、无法说出口的需求。
他向越野车的后头望了一眼,又看了手表。
快到了。
头饰内侧缝了一层羊毛内衬,戴在他头上有点紧,他伸手锁上副驾驶座的门,虽然他怀疑锁不锁门到头来会有多大差别,抓起臭气薰天的熊皮斗篷和扩音器,打开车门,再度锁上,走进群众之中。
碎玻璃在他的靴子下卡滋作响。
空气中充满了酒精的味道。
他穿上斗篷。
在拥挤的人潮中开出一条路。
他身边的人开始鼓掌喝采。
他离红绿灯愈近,鼓动的声浪也就愈大。
拍手、大喊、尖叫。
全在为他打气。
他们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用力掐打他的背。
有人往他的右手塞进一个装酒的玻璃罐。
他继续前进。
大家挤在一起,体温让人觉得暖和。
他终于突破人墙,接近直径不到三十英尺的暴风眼。
他踏进圆圈。
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他心里真是痛苦极了。
哈洛躺在柏油路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头上有好几个还在冒血的伤口。
两个黑衣义警一人一边抓住他曾经深爱过的凯特的手臂,以免她倒下去。
哈洛看起来似乎吓呆了;凯特却很清醒,两眼炯炯有神地瞪着他。她在哭,他还没察觉内心的情绪波动前,就已经感觉眼泪滑下自己的脸颊。她的嘴巴在动,她对着他大叫,尖声控诉,无疑在为活命做困兽之斗,但她所有的问题、不解和哀求,全被群众发出的噪音淹没。
凯特穿着破烂的睡袍,赤着脚,全身发抖,膝盖上全是草渍和污泥印子,其中一个伤口深可见骨,她的小腿上都是血迹,左眼肿胀瘀青,睁都睁不开。
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画面。
她和哈洛早早就准备上床,大概是因为还没从前一晚的宿醉恢复吧?义警们破门而入,没有时间更衣,凯特从窗户跳出去,可能是想从地下水道逃走;如果易地而处,那会是他的第一选择,可是十个义警已经将她家包围,不到两个街区,她应该就被追上了。
他非常非常想走近她。
他想拥抱她,告诉她一切都没事的。
告诉她,她一定可以从这场灾难中活下来。
可是,相反的,他转身,故意不看她,再一次走回围观的人群里。
走到越野车后,他踏上保险杆,四肢并用地爬过挡风玻璃。
他站在车顶,金属板因他的体重稍微下陷,但不严重。
群众又开始暴动,仿佛看到摇滚明星走上舞台似地放声尖叫。
从车顶上,伊森可以清楚看到一切,两侧建筑物之间挤满被火光照红了脸的人,燃烧的汽车,凯特和哈洛等待死亡的圆圈。他没看到泰瑞莎或班恩,这让他觉得放心了一点,他警告过太太,叫她不要来,并且叫她留住儿子,即使班恩不愿意也一样,将他带到比较安全的陵墓,在那里待到狂欢会结束。
他将不知道装了什么私酿酒精的玻璃罐举在空中。
群众和他互动,几百个玻璃罐举起,在燃烧的汽车火光中闪烁生辉。
为地狱干一杯。
他干杯。
他们也都干杯。
好思心的味道。
他将玻璃罐摔向地面,拔出沙漠之鹰,对空开了三枪。
刹那间,群众全疯了。
他将手枪放回枪套,拿起他用带子背在肩膀上、一直晃来晃去的扩音器。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人,除了凯特。
凯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尖叫着天啊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这么相信你我曾经那么爱你为什么?
他没有阻止她,反而让她讲完,让她一吐胸中的怨气。
然后他又举起扩音器。
“欢迎光临狂欢会!”
尖叫欢呼声。
伊森强迫自己一边微笑,一边说:“这一次的感觉比上一次好多了!”
群众疯狂大笑。
手册上明白列出群众已经聚集、即将执行死刑时,警长该做些什么:
虽然少数居民对杀死自己的邻居不但没有心理障碍,甚至可能还相当兴奋,但在刚开始执行死刑时,大多数人还是对溅血感到不自在,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引导对狂欢会能否顺利进行异常重要。你要为狂欢会定调,带动气氛,提醒群众狂欢会贵宾被选中的原因是什么,提醒他们狂欢会的最终目的是维护松林镇的安全,提醒他们不遵守规定是非常危险的,要是他们违反规定,下一次站在圆圈中的很可能就是他们。
伊森说:“你们都认识凯特和哈洛·柏林格,许多人甚至和他们是好朋友,你曾经和他们分食一条面包,曾经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所以,也许你们觉得今晚的狂欢会特别难熬。”
伊森瞄了一眼手表。
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拜托!现在随时都有可能了。
“让我告诉你们关于凯特和哈洛的事,真正的凯特和哈洛,他们讨厌这个小镇!”
群众爆出充满攻击性的嘘声。
“他们在晚上偷溜出去,最糟的是,他们还和其他人聚会,其他和他们一样讨厌这个天堂小镇的人,”伊森鼓起勇气继续说,“怎么会有人讨厌这个小镇?”
嘘声震天长达数秒。
他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其中有一些人,柏林格夫妻的秘密朋友们,今晚也在现场,和我们一起,站在群众里,他们全变装打扮,还想假装他们和你一样是个循规蹈矩的好镇民。”
有人大叫:“不!”
“可是在他们心里,他们痛恨松林镇,看看你周围的人,他们的人数比你想像得更多,可是我答应你们,我们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揪出来!”
群众发出欢呼声,伊森感觉到越野车随着声浪轻轻地晃了一下,很轻微,不过不会错。
“所以,我们不禁想问,为什么他们这么痛恨松林镇?我们拥有一切需要的东西,食物、用水、房子、安全。我们什么都不缺,可是居然有人还是觉得这样不够。”
有东西撞上伊森靴子下的金属车顶。
“他们想要更多,他们想要离开这个镇的自由,想要能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想知道学校到底教了他们的孩子什么。”
嘘声还在,但音量变小、气势变弱了。
“他们甚至还大胆到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一点嘘声都没有了。
“以及为什么他们在这里。”
一片死寂,大家发现警长的演讲似乎不大对劲后,纷纷抬头皱眉,表示不解。
“为什么他们不可以离开。”
伊森对着扩音器大喊:“他们的胆子真大!”
他心里想着:碧尔雀,你看到了吧?
他脚下的越野车晃动了好几下,他不知道群众里有没有人注意到。
伊森说:“大约三个星期前,在一个寒冷的雨夜,我站在那个窗户后头……”他指着面对大街的一幢公寓建筑,“看着你们活活打死一个叫‘贝芙莉’的女人。你们想杀了我,天啊你们想尽方法要杀我,可是我却成功逃走了。现在,我站在这辆车上,假装我正主导这邪恶的狂欢会。”
有人大喊:“你搞什么?”
伊森不理他。
他说:“我问你们,你喜欢松林镇的生活吗?你喜欢自己的卧室里有监视器吗?你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吗?”
没人敢回答。
伊森看到两个义警在人群中推开一条路,显然是要来抓他的。
“你们全部都投降了吗?”伊森问,“对松林镇投降?对一无所知的小镇生活投降?还是在夜里,和几乎不认识的配偶一起躺在床上时,仍然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你在这里?忍不住去想,通电围墙后到底有什么?”,
一张张面无表情、吓得目瞪口呆的脸。
“你们不想知道通电围墙后到底有什么吗?”
一个义警终于突破人墙,拿着弯刀,往越野车跑来。
伊森拔出沙漠之鹰,瞄准他的胸膛,对着扩音器说:“告诉你一个有趣的小知识,五〇口径的子弹光是震波就够让你心跳停止了。”
越野车左后方的玻璃爆开,碎屑喷在所有站在车子那一面的人身上。
太好了!终于!
伊森往下望,看到一只爪子从窗子的破洞伸出来。
它缩回去,然后又击出另一拳。
群众往后退。
一阵不会被误认为是人类的尖叫声从越野车里头传出。
群众纷纷倒吸一口气。
最靠近越野车的人开始往后爬,而在后面没看到发生什么事的人则拼命想挤到前面。
车里的畸人愈来愈生气,它试着挣脱伊森套在它脖子上的铁链,一边用爪子将座椅割个粉碎。
他的沙漠之鹰仍然指着那个义警,但是目标物的眼睛却没看着枪,反而呆呆地透过越野车的挡风玻璃看着想从里头逃出来的怪物。
伊森对着扩音器说:“我来说个童话故事给大家听,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松林镇’的地方,它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住在里头的居民是地球上最后的一群人。”
伊森听不到铁链锵锵响的声音了。
畸人成功挣脱链子,爬到前座。
“他们在一种时空胶囊里被保存了两千年,只不过他们自己不晓得,他们被蒙在鼓里,他们被恐惧误导或被迫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活在梦里。”
畸人努力想打穿挡风玻璃。
“有些像凯特和哈洛·柏林格的居民知道这个小镇不对劲,一切都是假的,但其他人选择相信假象。就像许多温顺的人,他们接受现况,适应生活,在恶劣的环境下试着看到它最好的一面,试着继续自己的人生。可是那根本不算人生,只是一座受到一个疯子操控的美丽监狱。”
一大块挡风玻璃跳出来,撞上保险杆。
“然后,有一天,一个叫‘伊森·布尔克’的男人在镇上醒来。他自己不知道,住在松林镇的人不知道,建造这个地狱之镇的变态疯子当然也不知道:他醒来就是为了揭发这一切的,为了告诉他们真相,为了给他们一个再度活得像人的机会。”
“而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会站在这里。所以,告诉我,你们想知道真相吗?”
畸人就在他的正下方,上气不接下气、发疯似地攻击挡风玻璃。
“还是你们想继续活在黑暗里?”
它的头撞出玻璃。
咆哮着。
面目狰狞。
伊森说:“现在其实是你以为的年代再加两千年,人类则演化成目前在我车子里的怪物。”
伊森用手枪指着畸人的头。
它不见了。
长长的静默。
群众睁大眼睛看着。
惊讶到下巴都掉下来了。
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它从挡风玻璃跳出来,爪子抓住保险杆,直接撞向一个站在挡泥板前的义警,速度快到他都还没想到举起弯刀抵抗。
伊森瞄准畸人的后脑勺,扣下扳机。
它的身体瘫软,被压住的男人尖声惊叫,双手慌张失措地在地面乱划,两个男扮女装的男人上前将畸人从他身上拉开。
义警坐起来,满脸是血,上臂保护了他的脸,皮肤却被畸人撕成条状,皮开肉绽。
但至少他还活着。
伊森说:“这些消息会不会太震撼、太难以接受?干脆回头杀死自己的两个同类会不会比较容易?还是你想要和我一起走进戏院?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我可以给你们答案。十分钟后,我们在里头见。而我对天发誓,如果任何一个人胆敢碰凯特和哈洛一根寒毛,我必定毫不留情地立刻射杀你。”
伊森拿下头饰,拉下斗篷。
他跳到保险杆上,然后站回地面。
群众自动分开一条不小的路。
他的手上还拿着沙漠之鹰,仍然激动不已,准备好随时开打。
他推开一个义警,站进圆圈里,穿着睡衣的哈洛坐在马路上,两个义警仍一人一边架着凯特。
伊森用枪指着右边的那个。
“你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吗?”
那人点点头。
“那么,你他妈的为什么还架着她?”
他们放手。
凯特瘫软在地。
伊森跑向她,单膝跪在马路上,他脱下皮大衣,包住她的身体。
她抬头看他;
说:“我还以为你——”
“我知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没有别的办法。”
哈洛仍未从惊吓中恢复,仍在另一个世界神游。
伊森伸手将凯特拉起来。
他说:“你哪里受伤了?”
“只是膝盖和左眼,我没事。”
“我们先帮你包扎一下吧?”
“等结束之后。”她说。
“等什么结束之后?”
“等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