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用左臂死命地抓住脚踏板,不敢松手。
“结束了。”碧尔雀说,“而你将会是我的新警长。欢迎加入我们!”
大群畸人在波普下方互相爬挤践踏,想将他拉下,可是他紧紧抓住脚踏板,他的脚离跳起来的畸人爪子不过数英寸。
碧尔雀说:“罗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高度下降个一、两英尺吧!”
直升机以奇怪的角度下降,慢慢将波普送往地面。伊森看得出来驾驶员已经太久没飞,技术有些生疏了。
当第一只畸人抓住波普的一条腿时,直升机的尾翼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往东沉了一下。
另一只畸人攀住他的另一条腿。有一瞬间,伊森惊恐地以为它们会将直升机拉下地面。
罗杰矫枉过正地将直升机倏地飞高至离地二十英尺。
伊森看着波普睁大的眼睛。
他紧抓脚踏板上的手只剩一只。他的每一个左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他的两条腿上一共挂了三只畸人。
他和伊森四目交接。
他开口大叫了什么,但完全被如雷的引擎声淹没。
波普放手,在坠落半秒钟后,消失于一群抢食的疯狂畸人之中。
伊森转头,不忍心再看。
碧尔雀望着他。
看透他。
直升机在剧烈摇晃之后,朝向北方的高山,一路直飞。
* * *
接下来的旅程没人说话。伊森不是看窗外,就是转头看着帘子后还在沉睡的妻儿。
在他第三次转头凝视他们时,碧尔雀说:“他们会没事的,伊森。今天晚上,他们会在自己的床上,温暖而安全地醒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在外面的世界,你们百分之百一定会丧命的。”
天色已近黄昏。
伊森好疲倦,可是每一次闭上双眼,他的思绪就会以光速往一百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让他无法入眠。
所以他只好看着窗外飞过的世界。
他的窗子朝向西方。
太阳下山了。群山在它的照耀下,衬着夜晚的天空,看起来像一把残缺的锯刀。
一千英尺下,除了松林外,什么都没有。
连一盏灯也没有。因为人类再也不存在了。
* * *
他们在夜色中飞行。
机舱里的灯很暗,帘子遮住了驾驶舱的仪器灯光,伊森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片黑色的海洋里浮沉。
或许,该说是黑色的宇宙比较对。
他的妻儿就在他身后。这个事实带给他无比的慰藉。可是当他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时,他忍不住还是打从心底觉得恐惧。
以及绝望。
只剩他们了。
真的只剩他们了。
他深受打击。
过去几天,他拼了老命地奋战想返回松林镇外的世界,返回他的生活,可是那些都不在了。
已经消失了快两千年。
他的朋友。
他的家。
他的工作。
几乎每一件定义他是谁的人与事,都不在了。
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么离奇的事?
一个人怎么能知道这种事,还能正常过日子?
是什么动力趋使你每天起床,让你想要继续呼吸?
是你的家人。是那两个在你身后沉睡的人。
伊森睁开眼睛。
一开始时,他不大相信自己看到的。
遥远的前方,在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一条闪烁的灯河。
是松林镇。
房子的灯、前廊的灯。
街灯、车灯。
全部的灯在温柔的夜空勾勒出小镇的轮廓。
文明的轮廓。
直升机缓缓下降。他知道在那山谷之中,会有一栋他的妻儿住在里头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一栋他也可以住在里头的楼房。
会有一张温暖的床等着他。
会有一个充满食物香味的厨房。
会有一个可以在漫漫夏夜乘凉的前廊。
一个他和儿子可以玩棒球的后院。
也许,它还会有片金属屋顶,在下雨时,水滴会在上头跳舞,发出他在世上最喜欢听的“滴答滴答”声。尤其是在深夜,抱着妻子躺在床上,知道你的儿子就睡在隔壁房间时。
松林镇的灯光照在环绕小镇四周的峭壁上。头一次,这些陡峭的岩壁看起来是这么的亲切。
隔绝外头恐怖世界的唯一堡垒。
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抵御外侮,
将来,他会觉得这儿就是他的家了吗?
如果有一天,他习惯这里、接受这里了,真的没关系吗?
“你认为人类可以摧毁地球?你未免也太自抬身价了。从开天辟地以来,不管情况多糟,地球都存活下来了。它当然也不会死在我们手上。对地球来说……一百万年根本不算什么。这个星球呼吸和生存的尺度,远远超过你的想像。人类无法理解它缓慢而有力的节奏,也不想以谦虚的态度去试着体会。我们是它居民的时间,不过是一眨眼那么短。如果明天我们全死了,地球也绝对不会想念我们。”
——麦克·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
终曲
他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穿着靴子的双脚跷在桌子上,仔细观察着手中的铜质星星徽章,手指头轻轻拂过嵌在中心的松林镇缩写“WP”,小小的黑色宝石,大概是黑曜石吧?他穿着深棕色的牛仔裤,草绿色的长袖衬衫,和他前手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衣服布料太新,浆也上得太多。
他明天要和碧尔雀及他的团队开很长的会,但今天则没什么事。
感觉很怪。
过去八个小时,他静静坐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从头到尾,电话只响过一次,是他的接待员自朗黛在中午时打来问,要不要她去买点什么回来当午餐。
他看着墙上的钟,分针和秒针刚走过十二。
五点整了。
他将脚移开桌面,站起来,戴上他的Stetson牛仔帽,将他的铜质星星徽章放进口袋。也许明天,他会下定决心用针将它别上。
也许不会。
就和每个新工作一样,第一天往往都很难熬,他很高兴它终于结束了。
他坚定而短暂地看了那三个古董枪支展示柜一眼,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走向接待区。
白朗黛的桌面上全是扑克牌。
“我下班了。”伊森说。
白发老太太放下一张黑桃A,抬起头来给他一个和蔼的笑容,一点都没暴露出她真正的个性,“你的第一天还好吗?”
“还好。”
“那么,晚安了。警长。我们明天早上见。”
* * *
冷冽清澈的夜。
太阳已经滑到岩壁后头,空气中的凉意预告了秋季的第一场霜即将降临。
伊森走在宁静社区的人行道上。
一个坐在前廊遮雨篷下摇椅上的老先生对他大喊:“晚安,警长!”
伊森举起手,碰了一下帽沿示意。
老先生则举起还在冒烟的马克杯回礼。
就像在干杯。
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马修!回家吃饭了!”
“哎唷!妈!让我再玩五分钟嘛!”
“不行。现在立刻回来!”
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渐渐消失。
下一条街,他沿着整个街区被规划成社区花园的人行道走,五、六十个人正努力工作着,将水果和蔬菜放进一个又一个的大篮子里。
过熟的苹果香随着微风飘散。
伊森触目所及的每一栋房子都开亮了灯,空气中尽是家家户户烹煮晚饭的香味。
透过打开的窗户,他听到了杯盘叮当响,模糊的交谈声,还有烤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每个遇到的人都面带笑容地和他打招呼。
仿佛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美国二十世纪早期重要的插画家,画风甜美乐观,擅长描述美国理想生活。】的作品突然有了生命,从画框里走了出来。
* * *
他穿越大街,在第六街上走过好几个街区,来到碧尔雀给他的地址。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维多和亚式洋房,亮黄色的外墙配上纯白的边,最特别的是在铁皮屋顶的屋脊下方有扇椭圆形的窗户,形状就像一颗泪珠。
透过一楼的大窗子,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厨房水槽前,正把一锅煮好的通心粉倒进滤器,大量的水蒸气冲向她的脸。
他看着她,感觉到他的心脏焦急而兴奋的狂跳。
那是他的太太。
他沿着石头小径穿过前院,走上三层红砖台阶,然后上了前廊。
他在纱门上敲了两下。
没过多久,灯亮了。
她打开门,透过纱门,一边哭,一边看着他。这时楼梯传来了脚步声。
伊森的儿子从她后头走过来,将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
“哈罗,爸爸。”
再也不是小男孩的声音了。
“我的天啊!你已经长得比妈妈还高了。”
他们之间仍然隔着纱门。透过纱网,泰瑞莎看起来几乎没变,只不过她的金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长。
“我听说他们让你当了新警长。”班恩说。
“没错。”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泰瑞莎。”
她举起双手擦干眼泪。
“闻起来好香啊!”伊森说。
“我正在煮义大利面。”
“我最喜欢你的义大利面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哽咽。
“他们告诉你我会回来?”
她点点头,“你真的回来了吗?伊森?”
“是。”
“这一次,你会留下吗?”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
“我们等了好久好久,”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用手抹脸,“班恩,麻烦你去搅拌一下肉酱,谢谢!”
儿子小跑步离开。
“我可以进来吗?”伊森问。
“我们在西雅图失去你一次。在这儿,又失去你一次。我没办法再经历一次那种痛苦了。他也没有办法。”
“泰瑞莎,看着我。”她抬头看他,“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们。”
他担心她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没有死?他今天一整天都在考虑他该怎么回答,反复思索,想找出一个好答案。
可是她没有问。
她只是推开纱门。
伊森本来很害怕她露出为难的表情。非常非常怕。可是在前廊微亮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苦涩。只有心碎。她的嘴角有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皱纹。多年前迷倒他的明亮绿眼睛旁也出现了不明显的鱼尾纹。她的脸上有许多许多的泪水,可是也有许多许多的爱。
大部分都是爱。
她拉他跨过门槛,进到他们的家。
纱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屋子里的男孩也在哭。
男人再也忍不住,同样流下了眼泪。
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永远不想松手。
屋子外的街灯就在这时全亮了起来。沿着前廊生长的灌木丛开始传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每一次的间隔时间都一样,就像上了发条的节拍器。
那是蟋蟀的快乐歌声。